生命的重量

我一直觉得我公公比宠他儿子更宠我。在外面吃饭，他总是把我碗里的菜堆的高高的，生怕我吃不饱。每次回家，都给我做满满一大桌子菜，全是肉。他们一家人都受不了榴莲，但是我爱吃，所以我每次回家都会看见地上有一个榴莲等着我带走。在公公儿媳这层父女关系外，可能他知道我爸早没了，不由自主地就把我当成亲闺女了吧。 我公公早就不会说话了，41岁那年脑梗死，直接把语言中枢栓死了。说话就是咿咿呀呀，连比带划。一开始我听不懂，慢慢的也能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脾气本来就有些急躁，因为表达不出来，就愈发急躁。但是我明白，他的出发点永远是孩子，永远是出于爱。我一直觉得日子就会这样一直平静地过下去。因为他每次都做很多菜，因为他每次走路都大步流星，因为他每次高兴还喝点酒，所以我们一直都没有意识到，他的病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人脖子前后共有4条颈动脉给人脑供血。他41岁那年脑梗死堵塞了前面2根颈动脉。恢复以后没有仔细检查脑梗死的原因。大概父母辈的人，都觉得医院是糟钱的地方吧。给孩子花钱可以，给自己花钱犯罪。于是18年后的一天，昨晚上十点多，他上完厕所起身，一头栽在地上，嘴里喷射状呕吐出胃里的咖啡色溶液。送去医院，从十二点检查到了4点，发现4根颈动脉已经完全堵塞了3根，最后一根维持生命的颈动脉，也已经严重狭窄，并且这根动脉由于先天血管畸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长出了动脉瘤。动脉瘤破裂，几秒钟内，血已经充满了脑内室。 医生让家属做决定，救还是不救。如果要救，那么就是要做两个手术，介入手术将出血口封掉，脑袋打孔将血液引出。医生说，即使手术成功，苏醒概率极低。即使能醒过来，也可能无法下床。而且不需要多久，唯一一根血管也即将全部闭合。手术完的日子均需要插满管子在ICU度日。手术费将近30万，ICU一天一万。报销比例35%。我看出婆婆想放弃，我也看出爱人想救爸爸。因为公公栓了很多年，脾气暴躁使婆婆备受煎熬。救不活，几十万打水漂，救得活，无论是能不能苏醒，照顾公公的也都是婆婆。婆婆以后的日子如置地狱。这么多年，我爱人也深深明白妈妈在过什么样的日子。他在拼命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眼中充满不舍，自责与纠结。 婆婆是个勇敢无私的女人，她知道如果她不做这个决定，儿子就要做决定。她不想让一家人的生活因为公公的病被拖垮。从一开始送到医院，婆婆的身体都在颤抖，从一开始她就在反复跟我们念叨，如果你爸醒不过来，咱们就放弃。好像在说给我们听，也好像在说给自己听。 我查了各种关于脑出血的帖子，很多都是醒不过来在ICU度日。病人是没有意识不知道痛苦的，痛苦的是清醒的人。每天都在盼着家人苏醒，每天都在希望与失望中轮回。赌吗？我的理智告诉我，这几乎是必输。但我情感上无法接受公公就这样匆匆离世。连我都尚且如此，何况婆婆与爱人。我把爱人拉到婆婆看不到的地方说，我们可以先借钱把手术做了，然后把房子卖了把钱还上。我爱人扛不住崩溃哭了两次，他抱着我说不出话。我知道他想顾全我，又舍不得爸爸，我看着他的样子，心疼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我们两个背着婆婆哭了很久，不敢让她看到怕她更伤心。我想果然这个世界上没有绝症，只有穷病。如果我有一个亿，我会不赌吗？大不了以后一直ICU住着，起码先把命留下。婆婆后来跟我说，她知道儿子想救他爸，但是公公的身体她最了解，公公41岁那年，医生已经告知过公公随时可能离世，在那之后公公又有两次晕倒，都非常凶险。他又坚持了18年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不要让他再受苦了，所以这次她早早就决定，如果公公要走，就放手让他走。婆婆一直在说，不是钱的问题不是钱的问题，公公受罪太多了，让他去吧。 我们把公公带回了家，扯下呼吸机没一小时他就走了。我看见生命逐渐流逝，眼泪止不住地流。我又没了一个爸爸。这个爸爸比我亲爸爸对我还好，我又没机会叫爸爸了。 送走公公以后，婆婆像魔怔了一样，一直念叨我们这个决定是对的，他救不活的。我知道她心里有愧，我心里也无时无刻不在自责。我恨自己无能为力，我恨这个世界的不公平。生命真的很脆弱，人命也真的不值钱。甚至死也死不起，北京便宜的墓地也要十几万，租期二十年。这个世界怎么了？ 我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中间等待检查结果的时候，我们去取片子，取出来的时候，机器说：***，祝您早日康复。我回头看了一眼，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哦，对啊，这是机器，机器哪有感情，机器哪能明白这一切呢？ 我百度搜索，脑出血去世的人，倒地那一刻，会感受到痛苦吗？答案说，死的人不会，活的人会因为放弃治疗痛苦终身。 我爱人已经几个晚上没睡好了，一闭眼就是他爸带他去踢球。他说小时候就是他爸支持他的兴趣爱好，他才可以跟足球结下一生的缘分。也是他爸很爱他妈，给他树立了好榜样，他才会懂得女性，尊重爱人。我以前老因为怀念父亲落泪，他每次都会抱抱我安慰我，我说你不会懂的，你没经历过你不会懂的。这两天他突然跟我说，我这次真的懂你了。我多希望你一直不会懂啊。 我爸当年走的时候，我回家的时候爸爸已经穿戴整齐了。抢救、做放弃的决定、给他换衣服梳洗的过程我全没有经历。这次公公离世，我全程参与了。我姐姐和姐夫也第一时间赶到了，以为能见到最后一面送一下。姐姐看见公公那一刻仿佛又想到了爸爸去世的情景，眼泪立刻就下来了。她喃喃一句，这是已经走了啊。然后姐夫也帮忙给公公换寿衣。没经历过的人可能不会懂，给死人换衣服是一件很多困难的事。我想，原来我爸当年走，也是这样的啊！我妈跟我姐原来做了这么多事，只不过没有跟我说，没有让我感到任何为难和痛苦。原来这个世界从来不缺风雨，只不过有些人义无反顾挡在我前面，让这个世界的风雨伤不到我分毫。我姐抱住我肩膀，轻声跟我说，要坚强。 我们总是匆匆赶路，因为赶路而忽略了很多东西。我们总是对爱的感受很粗略，总觉得这个世界爱我们不够。事实上，这个世界确实很残酷，但家人给我们的爱是真挚的，无私的，包容的，和跨越生死的。生命的重量很轻很轻，焚烧炉烧完，轻到一触碰就粉碎。生命的重量也很重很重，这份爱能支撑着我们经历一次又一次风雨，直到我们也抵达终点，放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