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顾直播课学员学习前后对比
第二期直播课马上要开班了,有黑粉或者观望粉问,能不能展示下学员学习成果。其实,过去一年早就展示无数次了,没看到的人默认没有展示,我也没办法。这么多学员,总不能都展示,也不能挑最好的展示,那干脆就发一个我觉得比较能代表这个群体的整体进步的吧。他学习后写的作品,我依旧不认可,但这就是他一年来真实的改变。
学习前作品:
祭祖
暑热散去,秋风习习,天空一片湛然悠远。建成一家来到古莲花池赏花。古莲花池,曾是清朝皇帝一处行宫别院,如今被打造成城市名牌,向市民开放。盛夏时节,莲花绽放,一派灿烂景象。
如今花已败尽,只剩一片绿葱葱的莲叶铺满池塘。大雨过后,莲蓬颓败枯槁,远看像个疲惫落寞的游客。好在池塘边垂柳荡漾,雨水的洗涤让它们重焕生机,柔韧的枝条抚摸着秋风,风也变得温柔起来。建成正举着手机搜索残存的景致,就接到了父亲连顺的电话。
连顺说,中元节族里要举行祭祖典礼,问他是否有时间参加。建成的工作刚好暂告一段,有三五天的闲暇,可对祭祖典礼却兴味索然。
乡间旧俗,祭日、清明、麦收、中元节都要祭坟扫墓。往常都是各家各祭祖上三代,只有年关时,才到祠堂里齐祭远祖。这次是为了庆贺新祠堂落成,又恰逢中元节,族里决定召集所有子弟,齐祭列祖列宗,以示隆重。
王家大院,究竟有多少人,没人说得清。有些人早年间就搬去了外地,几乎从不回乡。在村里的,只有连顺这一辈还相互熟络。到了建成这一代,有一小半读了书,将家安在了城市里,另一多半,早早辍学务工,已娶妻生子多年。迥异的人生遭际,使幼时玩伴已成点头之交。
远祖的事迹更已渺茫,只有坟头能证明,那些人曾经活过。建成连太祖都没见过,更不知道与那些远祖有何关联。老辈人也说不清,哪个坟头里埋着哪位祖宗,只知道村子西南角上多是近祖,西北角上多是远祖。近祖的坟茔还残留着几封低矮的土堆,远祖的坟茔早被数百年的耕种推尽抹平。年关时,一群人走到村头,向着西南方向的乱坟岗子,胡乱插几炷香,再到另一个村头,隔着一条干枯河道,向着西北方向的麦苗地,放几枚炮竹,就能回家吃饺子了。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也未曾见过团结局面。建成听父亲连顺讲过诸多陈年旧事。他家祖上家境殷实,后来被划成富农,田土房屋被瓜分一空。以前的落魄户摇身一变,成了大队长。大队长对王老汉一家时有刁难,曾让挺着大肚子的王老太按铡刀,储备牲口饲料。王老汉愤然反抗,又挨了一次批斗。后来王老汉检举大队长监守自盗,带支书抓了现行,大队长被撸了职务。两家由此积怨更深。建成读小学时,大队长的儿子成了他的老师,退伍军人,性情暴烈。建成那时还不明白,为何老师总让自己罚站,直到焦躁威严的太阳心有不甘地披上云被,他才从放学铃声中重获自由。
所谓家族,从来是个虚幻的概念,像秋天的云,稀薄而淡漠。
建成回来,是给祖父母上坟。
建成自小由祖父母看大。有两年时间,连顺夫妇投奔了在北京的二弟,一起卖盗版光盘,建成便随二老生活。祖父不会吼骂,祖母没有抱怨,吵架也不像父母那样热烈。而且祖母做的饭菜更香,花样也多。建成一直觉得,那两年,是他童年里最快乐安逸的时光。有过这样的童年,足以消解人生许多遗憾。那两年,他养了猫,也养了狗。
建成读高中时,王老太去世。乡间有种说法,三年一小关五年一大关,意思是老伴儿里有一个人先去了,另一个如果能扛过第三年或第五年,就能长寿,扛不住的,撒手就必在三五年内。乡间有关生死的俚语,总透着神秘,让人不屑又隐隐忌讳。王老汉将将挺过三年小关,在建成刚读大学那年,去世了。
建成在外读书工作,回乡的次数极少,祭扫的机会就更少。连顺在乡时,尚能逢节照料坟茔。近年来,连顺姐弟五个,除换阁外,都常年在外,坟前不免寂寞。前年秋季,建成调到了离乡二百里的小城,回乡变得方便起来。这次能到坟前一拜,建成略觉宽慰。
家乡的变化悄然又巨大。农村那些老旧陈腐的观念和神神道道的仪式,随着老辈人的凋零,变得越来越稀薄,越来越不被在意。祸福贫富早已不由鬼神做主,年轻人既不懂得敬神拜佛,也不屑于那些莫名其妙的规矩。劳作在土地之外的人们,已不再受缚于泥土中长出的教条。
可少了那些把戏,各样节日的气息,也就淡了。建成不知道,亲眷之间少了往来,是否也与那些把戏的消失有关。
他想起小时候过年时的盛况。每年的大年初二,是外甥拜年的日子,闺女姑爷拜年常在初四。那时候,三个姑姑等不到初四,在初二这天就全家出动,奔赴王庄,二三十人齐聚一堂。这是年味最浓的时刻,二老在世时,每年都有。
二老去世后,初二的光景成了祖坟上的炮竹,聊胜于无。
建成开车进了村,街面上,新矗立起的高房大屋,不知道是哪家的新居,路上奔跑吵闹的少年,也不知是谁家的顽童。记忆里的村庄换了面目,故乡渐成异乡。
建成把车开进家门,取下纸钱,交给了母亲。吃过中饭,父亲和二叔去了祠堂观摩,他陪着母亲聊天,等待姑姑们到来。
中元节上坟,照例家里的男丁和外嫁的闺女都要到。上坟路上,人们见了别家队伍里少了人,就要窃窃私语,揣测是非。早些年,兄弟姐妹间的纷争,常与上坟有些因果。
照例,今年换根没来。谁也没问起,似是多年的默契——祭扫只是另外四姐弟的义务。
王老汉夫妇养育了五个子女,换根行大,换阁行二,连顺行三,连通行四,换爽行五。换根年过六旬,已搬到城里跟着闺女养老了。建成从没见父亲挑过理。只有他自己,想到大姑跳广场舞的风光,有些沉默的意见。他又想,也难说父亲他们真没意见,可能大家同她磕磕绊绊半辈子,谁也不愿意招惹老大姐了。
二老在世时随长子连顺养老,换根离连顺家最近,就在邻村,而来往的最少,且分淡旺季。建成想起,那时祖母在小院里侍弄着一片菜地,盛夏时候,黄瓜豆角茄子只要有水喝,就疯狂生长,能供应三五家邻居共食,这时节是换根来走动的旺季。二老去世后,一年都成了淡季,到如今绝了踪影,总有五六年了。
建成有时觉得,大姑其实是个开明人,能迅速接受城市里的生活观念和方式,不像许多庄稼地里过活一辈子的人,在城市里多感不适。城市里本没有那么多祭扫的日子。
又想,盼望过上开明的日子,其实也是人之常情。近年来,开明的农村人,越来越多了。
换爽家稍远,来的就少,来前会打电话。当天建成和大白小黑就都能饕餮一餐。大白,是他养的猫,小黑,是他养的狗。
换阁来得勤,从不空手,且不分淡旺季,添衣做鞋,从来赶在季候前头。但她有她的抱怨。有一次建成在她家,聊起二老的往事。换阁说,你奶奶最不疼的就是我。神情暗淡萧索。换阁说,你奶奶最疼你大姑,你爷爷疼我。
建成小时候怕二姑换阁,被她责骂过一次,十分难堪,很久不再进她家门。表哥李如抱怨,你骂我也就算了,骂人家建成干嘛,你看,都不来找我玩了!后来,李如从这些冷峻严厉的责骂里,受了许多益处。读寄宿高中和大学时,李如隔三差五打回电话,唉,也听不着你骂我了,浑身不得劲儿。换阁笑过再骂一通,李如就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
后来建成年龄增长,又愿意往二姑家去了,倒也不是找骂,就是爱听她说话。二姑夫是位本分的人民教师,教学上常在乡里评优,人情往来上却有些腼腆。换阁一过门便当了家,操持内外。换阁不像连顺爱谈奇闻怪事,说的都是多年来,家堂内外的周旋辗转。因是亲身经历,说起来格外有感染力。听二姑说话,建成就觉得世事本该如此,否则便是丢了做人的底线。再后来,经了人事,才逐渐体悟出践行的艰难,体悟出苟且者或有难言之隐,就更加钦服二姑的凛然。
去二姑家,建成还有一层念想,多听些祖父母的往事。父亲连顺只在兴头来时才讲,且是他早已熟知的掌故。
有一次,建成又缠住二姑说,给讲讲我爷爷奶奶的事儿吧。换阁说,他们有啥事儿讲啊,想着想着嘿嘿一笑,便说起来。
“那一年,你爷爷奶奶搬到了镇上,卖磁带。我半个多月没见他们了,怪闷得慌,就骑车去了。还没进家门,就见你奶奶在墙角抹泪儿,准是又吵架了。我下了车子就上前问,怎么了?给你气受了?你奶奶摆摆手说,没事儿,你别管。问了半天,原来误了饭点儿了。你爷爷是个急脾气,到点儿就得吃饭,吃不上就骂人。那天你奶奶也不知道忙乎啥,耽误了,你爷爷就不依了。当时我就来气了,年轻的时候打架,怎么现在老了老了还给气受啊?我放下东西就进了门。咳,你爷爷在床上躺着呢,他没真睡着,听见我来了,在那躺着装呢。我憋着火说,你怎么我娘了?你爷爷说,怎么了怎么了,问你娘去!我说,你天天当个甩手掌柜的,不会帮着做点儿啊,伺候你一辈子了,耽误一会儿能怎么了!你吃饱喝足了睡大觉,人家外面抹眼泪,你怎么就不知道心疼人!你爷爷见我不向着他,跟我干起来了,吵吵半天,说,我说这煤球是白的就是白的!我说这鞋是帽子,它就是帽子!敢跟我干仗——反了你了!”
换阁说:“我那个气啊,说,你说这鞋是帽子,那你扣脑袋上吧!你爷爷一下没话说了,就闹脾气。滚走!这是来看我呢,来让我生气呢!滚走,别来了!我说,走就走,你别叫我来!叫我来我也不来!你把我娘气死了,看谁管你!说完就走了,一路骑一路哭。后来我就真不去了,不去吧闷得慌,去吧又生气,就忍着。”
说到这儿,换阁忍不住又嘿嘿一笑,说:“你爷爷还是疼我,见我一个多月不去,是真恼了他,他又心虚了。有一回你大姑去看他们,你爷爷说,根,你这阵子见阁了没?她忙啥呢,怎么也不来了?我怪闷得慌,你见了她让她来啊。”
建成听了,笑得差点背过气去。他起大拇指说,厉害啊姑,简直英明神武!换阁也笑了。
换阁家还有辆老牛车,一直舍不得处理掉。李如说过几次,这么多年不种地了,留着这玩意儿干嘛,白占地方。每次说起,换阁表情都讪讪的。没用就没用,放着去吧,碍你什么事了。李如笑笑,说我知道,那车是我姥爷打的,你是留个念想。换阁就叹一口气。
换阁到了,建成迎进屋,沏上茶,坐定了聊起家常。换阁带来的纸钱里,有两套纸衣。换阁说,你看这衣裳怎么样?建成说,挺好,单另买的?换阁说,我剪的,每年都给你爷爷奶奶剪两套,冬夏换着穿。她低头抚弄那两件纸衣,语气十分温柔。
这光景让建成眼圈一酸。祖父母过世多年,大家的悲伤都已淡漠,所剩的只是各自默默的怀念,也或者连怀念也淡漠了。这些年,只有二姑,祭扫不辍,侍死如生。
突然炮竹声响起,来自祠堂方向。连顺走进家门说,走着,到点儿了。
新落成的祠堂,三间高梁大房,通体一屋,雕瓴画栋,坐南朝北。族谱由一张书满逝者的画布,换成了单独的牌位,行楷雕刻,端庄从容。始祖的牌位额外镶了框,描了金边,巍峨在祠堂正中,其余牌位按照辈分逐次降低散布。牌位前一张十米长的供桌,已摆了各家拿来的肉蔬祭品。祭品前端放着一个大香炉,燃着三炷长香。香炉两旁各有一只粗硕的蜡烛。看上去,确是庄严肃穆的景象。
兴建祠堂的提议,已有十来年了。族人们商讨过两次,终因定不下筹措费用的方案,不了了之,族谱照旧挂在一处破败的旧房子里。这处旧房,是族里一户人家的旧宅院,狭窄逼仄。每到年关,族人们就聚在旧屋内外,向列祖列宗磕头行礼,屋里人膝头粘土,屋外人双腿落泥。
今年春节时,不知为何又旧事重提,族长叫了连顺去喝酒。建成和母亲对何以特叫他去商议,有些不解。连顺既不是村官,也不是富户。连顺回来后,说族里想征用他家的老宅。对此全家倒无异议,但同前两次一样,关键不在选址,在筹措费用。
席间谈到几个方案。其一,族里出个章程,打个预算,各户摊派。大概每家两千,事情就有搞头。但这个方案,有各种潜在的风险。首先,众口难调,两千块虽然不算多,但一定有不肯爽快出资的。其次,万一工程未竣,费用告罄,那就任它烂尾去吗?让村里人说王家大院,子孙芸芸,却操持不起个祠堂,可真是一群孝子贤孙。丢不起那人。
其二,各户自觉出资,愿多出的多出,上不封顶,愿少出的少出,但每户不低于五百。这就连预算也没有了,很可能筹资了了,同样丢人。
连顺这几年在城里做装修,攒了些家资。有钱底气壮,于是说道,不管啥章程,总免不了集资,集资我就出一万块,别人我不管。席上有一位本家的富户,是退了休的银行行长。连顺话锋一转,说,我一个木匠,还出这些,你们这些外面发财的,不得更多点儿?说来说去,行长表了态,你们凑钱吧,凑多算多,凑少算少,剩下的我兜着,修就修个气派。席间另一位本家长辈说,往气派里修,怎么个修法?能凑多少,要花多少,可没个数了,要是凑不上来,你都兜着?行长说,我都兜着。长辈又说,这不是一两万块钱的事儿,你回家跟媳妇儿再商量商量。行长说,不用商量。众人仍觉不妥,思量再三,又有人说,咱们提这事儿可第三回了,要是还干不成,不够村里人笑话的。行长一杯酒尽,说,这回怎么也得干成,你们就放心吧,怎么也是老祖宗的事儿,各人全凭心意,也别定各家最低多少钱了,不出我也干,都不出,我也干。
行长下定了决心,春节一过,不等各家集资就张罗起来,请了风水先生,选了地址,画了图纸,买了建材,声势浩大地动土兴工起来。行长事事亲为,不断追加投入。历时半年多,赶在中元节前,终于将祠堂建成。集资所得只有十万出头儿,按说盖一座像郑家大院那样的三间平屋,也绰绰有余了,但行长一心要好,样样都要讲究,实际花销据说有三十多万。
兴建期间,微信群“王氏家族大舞台”里,常有人拍些图片视频,向大家展示工程进展。这群建了数年,常有人热心分享养生知识和搞笑视频,也有人吵架骂街。有次有人在群里发了张照片,是刚出锅的馒头,有人回“连征,憋囊呢?”“憋囊”在建成家乡是“吃”的意思,但用在牲口身上。连征是个倔巴,一说话就口吃,但心灵手巧,谁家的家电坏了,都找他修理,他从不要任何报酬。建成见了他一直叫征叔,那个回消息的人,跟建成同辈。进群第一天,建成就设置了消息免打扰,错过了祠堂寸土寸瓦的崛起历程。连顺打来电话时,祠堂已焕然而成。
了结陈年夙愿,行长可谓居功甚伟,可族里并非人人都念行长的好。有人说,嗨,他为啥对这事这么上心啊?还不是怕查他。这些年他贪了多少?虽然正常退休,可共产党的天下,现在这形势,哪个敢说全身而退?他拿出些钱,修了祠堂,真查住了他,也追不回了,好歹积了点儿功德,不算啥也没捞着。建成能想象到说这话人的语气和神情,可他判断不了,是贬是赞。
另外有些人闹了笑话。王起磊一分钱没掏,大家纷纷讥讽,说他脸皮太厚,忘了祖宗。建成母亲说,人家也在外边打工,可能不知道这事。连顺不屑道,他怎么不知道?老祠堂底下开过会,都通知到了,他又不是没在。再说他儿子在家呢,就不跟他说?群里也有照片啊,他怎么不知道?就是死鳖抠门。
另有一个叫连章的,家里四世同堂,出了一千。大家又纷纷取笑,他们这祖孙四代,一代一个二百五,你多出一百块钱,也不至于落下个笑柄啊。建成母亲又说,你管人家呢,出一千也不少,谁像你,刚挣不了俩钱儿,就人前蹦高儿,显着你了。建成问,连章在家呢还是在外呢?连顺说,在家呢,昨晚上还一块儿打牌呢。
无论如何,祠堂终归建了起来,辉煌气派,十里八庄内无出其右者。
到了祭祖的时刻,众人纷纷来到。行长的儿子端着一台摄像机,记录着王氏家族数百年未曾有的盛况。祠堂里,人人脸上挂着光彩。有个长辈审视着端庄的牌位说,你们看,咱们祖上六代单传,到现在咱们这百十号人,可真是壮大了。有人说,第七代这位老太太功劳不小,生了三个儿子,分了三大股,才有咱们这些人。也有人心思更缜密,悄声说,六代单传,可够玄乎的,不知道哪一代是抱养来的呢。另有人说,以后咱们年三十聚会,就不去族长家里了,来祠堂多宽敞。有人补充说,一人从家端两个菜,热闹又省事儿。有人说,这里多冷啊,又没暖气。没暖气不能装啊?让列祖列宗也暖暖和和过个年,不挺好吗?建成想到,族长家每年聚过都会有人留下打半宿麻将,心下觉得在此聚会怕是聚不起来,麻将却一定打得起来。
人群中有个穿皮夹克的跛脚光头,膀阔腰圆,表情漠然,建成本以为是哪个远来的族人,待他换上臧红袈裟,才明白是个大和尚。大和尚是祭祖的司仪,行长请来的,祠堂兴建时,也是他指点的风水。连顺听说,修祠堂的泥瓦匠们对这位大师傅不大服气,说他们常年各地修庙筑塔,祠堂的道道儿再清楚不过,这位大师傅业务不太精熟。但各干各的事,各挣各的钱,泥瓦匠并没多说。
大师傅在供桌一侧坐定,敲一声磬说,大家安静了,人都到齐了吗?祭祖马上开始。族长扫视一圈,说连章家的人还没到,等吗?大师傅说,祭祖有时辰,不能等。没通知到吗?族长说,通知了。大师傅不再答话,稍事整理,看了手表,又敲了一声磬,朗声道,王氏家族祭祖典礼,现在开始。说完拿起念珠,闭上眼,嘴唇颤动起来。行长儿子举起镜头,绕大师傅一圈退去。很多人见状掏出手机,纷纷拍照,肃穆的祠堂里顿时响起密集的微信提示音。大师傅念的什么,无人知道。有个小滑头,在建成身旁观摩,突然学起样来,嘟囔道,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建成听得真切,极力忍住才没笑出声来,心下对这小鬼又有些不满。
大师傅合着眼,念一阵敲一下,有一次木槌从磬上方挥过,并无磬音响起,只听到了几声窃笑。
下一个环节,请列祖列宗归位。建成听到,大师傅将他祖父的名字“端”念成了“瑞”,心中大为不满,踱到二叔连通身旁,悄声说了。连通也听出来了,已告知行长,请大师傅重新念过。
念完名字,大师傅又诵起经文,边诵边掏出了手机。手指飞划,点开了一个文件,看着手机念完了剩下的经文。建成注意到,行长面无表情,另有几个人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诵完经文,大师傅指挥众人按长幼次序敬香,每人三炷,面对牌位三鞠躬后插进香炉。建成辈分低,排到了队伍末端。敬过了香的,离开队伍随意站开。等到建成鞠了躬,炉内已满是香头。他这才醒悟,为何越后面的人,越显笨手笨脚。前面人插的散乱,后面人想往空隙里插,就要当心烫到。
等众人敬完香,大师傅又指挥众人祭拜,仍按长有次序。在旁边坐定抽烟的老头儿们又被喊到了前头,没等人群站定,就听大师傅叫到“一叩首——”,建成还没找到自己妥当的位置,便慌乱跪倒。“再叩首——”,建成抬起头,看到有人刚磕,再叩的人,脑袋像扑腾进锅的饺子,七上八下载沉载浮。三叩首过,大师傅叫声“起”,就宣布祭祖典礼结束。
建成看看表,历时大概两个小时。正左顾右盼,看是否有人回家,大师傅又喊起来,大家稍等一下,啊,咱们仪式结束了,但还有几句话,想跟大家念叨念叨。既然咱们修了祠堂,嗯……总是件有意义的事,这个……家族的凝聚力,应该更强,大伙儿应该……更团结。血浓于水,大家血脉相连,得时刻记着自己是……王家,王家一份子。哪家有事,大家得齐心协力,共渡难关,众人拾焰火柴高嘛。
大和尚说完,响起寥落的掌声。建成扭过头,怕别人看见自己扭曲的表情,心里默念着那句众人拾焰火柴高。
正在这时,让建成感到祭祖完全变成喜剧的一幕出现了——连章祖孙四人款款而来。
学习后作品:
第一章
每一座城市都是一片森林,每一片森林的每一个夜晚,都活跃着无数鬼魅。而我,则是混迹其中的一只夜枭。
这些年,我长短途奔波在各个城市里。昼夜颠倒的工作除了让人感到疲累,也补偿了许多清丽的朝晖和烂漫的晚霞。我有时会举起原本用来捉奸的相机,将这些小提琴般轻盈悠扬的景色捕捉进镜头。霞光从不像那些行色警惕四处堤防的男女,它们大大方方地在天际展示身姿,像专门为沉醉生命的人致意。这是我乏味枯燥的日常里神魂得以逃离散逸的时刻。赤膊相见的场面我已不觉得多么香艳,经年的麻木能使人获得一种免疫,街头的贩夫走卒和陈年老店更容易引起我的兴味。镜头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它能切断人与这世界广袤而幽秘的联系,使画中人成为一个隔绝宇宙里的主宰,也使那些熟视无睹的画面生出某种陌生的神秘感。我想,摄影的魅力正在于这种无声胜有声。
王玥热衷于将我这些鸡零狗碎的“作品”投稿给一些杂志,得了几次冠冕堂皇又名不见经传的奖项后,她像遂了心意,带着玩味的神情说,你以后做个摄影师也不错呢。我便觑了眼看她,说人体写真我倒是在行,就是那些“模特”身材都远不及你。说了几次,她恼了,说我们又不是奸情。我知道犯了忌,以后便再没提过。
我镜头下的“模特”从来没有自己的女人,只是各色的偷情男女,我的客户也自然是那些男人的中年妻子。很少有男人托我来调查他们的老婆,他们常常是需要被调查的对象。大多数男性人到中年,房子车子和孩子的问题基本都得到解决,各项成就和失落也大都深知其味。人生进入一个相对顺遂的阶段,平凡和庸俗就成为常态,谁也不能像毛姆笔下的特里克兰德,抛妻弃子地去追求点儿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们受不了这样的伤筋动骨。于是似乎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在生理衰退到丧失欲望之前,除了攒姘头,人生已经没有什么乐趣可言。我说这话的时候难以将自己排除在外,唯一能开脱的是,我一直单身,并且心虚地认为这是为了保持某种自我,尽管这自我越来越面目模糊。
捉奸的职业生涯使我常感到妇女的解放事业仍然任重道远。即便到了21世纪,仍有大把执迷不悟女人心甘情愿地将青春奉献给家庭和丈夫的事业。自己没有一技傍身,人格也就不再独立。一到中年神驰色衰,便容易被那些青春茂盛的女孩子鸠占鹊巢。除了男人的见异思迁,我有时候忍不住想,女性似乎也有些难以推卸的责任。她们应该更早地意识到无论怎样的爱情和婚姻,最终都是殊途同归,一场错付。
王玥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她决心将不婚主义奉行到底,既不显得勉强,也不显得失落。我从不愚蠢地打听又在意女人的过往,也就不清楚她这种坚定从何而来,只知道这份洒脱在她的美丽之上更添了魅力。我们心照不宣地知道不是彼此的唯一,享受着这种距离带来的安全和愉悦。
然而有一次,我险些打破这些年一砖一瓦建立起的围墙,闯进上帝和魔鬼联手打造的恶作剧,妄图跟她结婚。
那是前年夏天,我跟王玥去草原骑马,因为逞能而摔断了右腿。伤筋动骨一百天,王玥便悉心照顾了我三个月,即便名副其实的妻子也难以更加尽心尽责。她的举动起初令我惊讶,后来是不安,最后又被感动。是她的清醒打破了我的幻想。她笑着说,我敢承认爱你,但不敢跟你结婚,你知道,我们都要后悔的。我说不清是轻松还是失落,只记得那天残阳如血。
王玥的话像一支特效药,消退了我对婚姻的高烧。而那个叫章钧的男人,则彻底熄灭了我残存摇曳的火苗,将我从陷阱的边缘拉了回来。我常常庆幸,如果不是他将血淋淋的真相摊在我面前,我或许也将万劫不复。
第二章
章钧、梁乐乐、周梅,这几个名字串联了一个普通又诡异的爱情故事,成为我职业生涯里唯一一起“灵异事件”。匪夷所思的惶惑感使我一直猜测那之后他究竟是怎样一副光景。这使我时隔两年在从北京返回上海的途中,鬼使神差地绕道了承德。
两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因为急切地想解开疑团,没有对这里墓地般的肃杀格外留意。如今故地重游,要不是对这里的布局还残留着依稀的印象,我真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意料之中,这里已经荒废了。北方冬季刀刻般的寒风将庄园里的树木削得枝杈分明,像一丛丛墓地里钻出来的诡异枯骨。我端起相机,对着陷在“墓丛”中的别墅拍了一张远景。这光影使我不满意,风有些大,将太阳吹得老眼迷蒙混沌一团。作为一个生在江南水乡的人,我常对北方冬季的凛冽怀有畏惧。它仿佛一个头顶稀疏的老人,时而昏聩又时而清醒地评点人生,使受他教训的人心有不甘,又无从反驳,待你不吐不快时它又不经意地泄了气,闭眼沉默了。
庄园里长满高低不平的荒草,亭子上挂着纠缠凌乱的枯藤,残叶混着冰雪肆意扎在背阳的角落里,走近池塘,水已干了,只看见冻裂的塘底。眼前荒凉萧杀的景象让我有些迟疑,疑心也像章钧那样穿越了时空——两年前的经历不过是黄粱一梦。
我在别墅跟前停住脚步,风便忽然消失,只从晃动的枝杈尚能确信它还在无休无止地搜捕着人间的生气。站在被风遗漏的墙根,我重又感受到太阳的温度,身上立马暖和起来,抬眼看着二楼那扇硕大的已经被尘渍遮盖的落地窗,记忆也逐渐真切起来。
第三章
那天我刚刚办结了一个案子,受一位富商妻子的委托调查他丈夫出轨的证据。本以为是个小案子,却由于富商行事谨慎而迟迟没有进展。我带着四个助手隐身潜行跟着富商四处辗转,历时两月余直到人困马乏,才将他跟情妇颠鸾倒凤的场面拍到。
富商妻子拿到照片后,没有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而是津津有味地翻看起来,一边看一边啧啧摇头:“还以为他品味提高了呢,没想到还是这路货色,哪里就值得这样煞费苦心呢,不过是这几个姿势,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新花样嘛。”
有两个助手入行日短,尚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强忍笑意面面相觑。
好在事情办妥,富商妻子爽快支付了报酬。我给助手们放了假,他们拿着奖金各自快活地奔赴爱巢了。他们走后,我打给王玥,说两月未见,你的“作品”回来了。
所谓“作品”,就是我随手拍的那些城市景致。她既然喜欢,我便随拍随传给她,当然还有一层用意是,让她不要忘记我。有三类女人在分手时最绝情,一是打定主意不结婚的,二是漂亮的,三是有独立经济能力的。王玥样样俱全,何况我们的关系连恋爱都谈不上,自当殷勤些。有一次她说,你这是在向我报备行程吗?我听出她在确立关系,知道这是个危险信号,一旦顺杆爬必然被她一套太极云手推得云山雾罩,甚至她会因为害怕纠缠而从此再不理我。我怎肯中计,便说那对正在鏖战的模特让我不免有些心潮澎湃,想起你实在是情难自已。她哼道,那你就给我看这个?我说纸上谈兵不如实战操练,活春宫还是等我回去再与你一道演练。自此“作品”就成为我求欢的暗号。
王玥刚笑骂着挂了电话,门铃响了。本以为是快递,打开门却看见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
墨镜是女性客户的标配,我知道,生意上门了。
我将女人让进办公室,她摘下墨镜,脸上的神情是我见惯的落寞。女人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穿一身淡黄色风衣,将自己包裹的像一个迷。谜语猜多了都会知道,谜底往往都在谜面上。职业习惯只让我留意到,她的风衣牌子是Burberry,她的右手无名指上没有戒指,也没有淡白色的痕迹。
私家侦探这个行业不喜欢接待未婚女人,她们经济上多半尚未独立,付不起高昂的费用;心智上欠成熟,常常会因为眼见为实而失态。还有些不甘心的女孩误以为我们能帮她挽回爱情而纠缠不休。我不是心理医生,也不是爱情导师,这些年的捉奸经历更让我明白,爱情和婚姻大多时候反不如我跟王玥这样的露水情缘来得圆满。
从她的衣着上我知道她家境殷实,便打算先耐心听她讲完。
她叫梁乐乐,在银行工作,前男友叫章钧,是她的高中同学。高中毕业后两人考进同一座城市的不同院校,大三时开始在校外同居,像很多情侣那样在闲暇时间里出双入对。一天章钧说学校要求学生回校住宿,便搬走了,自那以后常常三五天不见人影,联系也变少了。一个月后,章钧留下一封邮件就此人间蒸发。她慌张地奔到章钧的学校去找,直到闯进男生宿舍,宿管不得不叫来辅导员,她才知道章钧已办了休学。她又辗转联系到他父母,却被告知对此毫不知情。如今时隔五年,章钧毫无音讯。她从朋友那里偶然听到我擅长寻找那些隐藏踪迹的男人,才不远千里从石家庄赶来上海找到我。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我稍稍整理下思路,开始像往常一样询问起细节。
梁女士,休学失联这种事并不常见,他的父母没有报警吗?
梁乐乐摇摇头说,他的确休学了,但没有失联,他父母能联系到他,只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接我的电话,也不回消息。
那他父母没有告诉您他在哪里?
他们也不知道,他父亲要他返校,他只说自有安排。她妈妈还嚷我,说是我把他们的儿子气跑了。
那您有什么猜测?
他应该是去找周梅了。说完神情黯然起来。
这就不必再问了。男人为一个女人抛弃另外一个女人,这种事情人们早已司空见惯,对我来说更是毫无新意。大多数时候,一个男人用不辞而别的方式分手,无论原因如何,结果都是决心不再回头了,找过去也徒然自取其辱。但我以此糊口,就绝不会多嘴而自绝财路。
我接着问她对周梅了解多少,她说只知道一个名字。我问他们两个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说不清楚。我又问当初章钧搬回宿舍是真的学校要求,还是因为这个周梅?她说那时候章钧也还不认识周梅。
我困惑起来,追问道,他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不辞而别?
梁乐乐突然抬起头,眼神炯炯像燃起了鬼火。她凝视着我的眼睛说道,赵先生,您相信穿越或者平行宇宙这样的说法吗?
我一愣,一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梁乐乐定定地看着我。我起初想笑,却被她盯得有些发毛,不由得戒备起来。做我们这行,就怕遇到精神状态有问题的客户。我慢慢绕到办公桌后。
她收回目光,声音忧伤地说,他在离开之前,给我写过一个故事,周梅是故事中的人,是他在我们毕了业分手以后才遇到的。他们结了婚,有了孩子,孩子意外去世后他自杀了,却穿越了回来,回到跟我谈恋爱的时候。一开始我也觉得他是为了离开我而胡乱编造的,但这几年,我越来越认为,他说的都是真的。
说完她重把墨镜戴上,陷在一片安静里。
我有些错愕,可看她的神情,又不像是在胡言乱语。我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我见过男人形形色色的谎言,但万变不离其宗,不过都是些低端的把戏。穿越这种鬼话,倒是闻所未闻。现在的小流氓们已经败坏到如此地步了吗?
我开口道,梁女士,穿越这种事情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我没办法说信或不信,如果您要我找他,我需要一些更加实际的线索,而不是一个故事。
梁乐乐从包里取出一个U盘说道,我没有线索,只有这个故事。我知道这件事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我还是希望您看一看,您是专业人士,也许能有什么发现。
她起身将U盘和一张银行卡放到办公桌上,接着说道,赵先生,我唯有拜托您了。我从朋友那里听说了这一行的规矩,但不清楚您的收费标准,这张卡里是五万块钱,密码在卡上写着,算作预付款,如果不够,我再给您转。
我正盘算如何唬她此事稀奇而麻烦,见她懂行又利落,倒省去我一些口舌。于是收下U盘和银行卡,说有了线索会及时联系。
她道了谢转身离开,走到玄关的时候,又转身说,赵先生,我两个月后就结婚了,如果您能找到他,我希望可以在那之前。
我点头,说尽力而为。
梁乐乐刚走,我的手机又响起来,是王玥。我才想起答应了今晚去找她,便将U盘抄进包里,穿好外套匆匆离了办公室。
第四章
我不记得王玥是我的第几个女人。我承认自己是个浪子并常常以此自得。我从女人身上得到的经验和教训是:你可以爱上她,但不要让她爱上你。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士不可脱也。
女人一旦爱上你,就要大刀阔斧地改造你,似乎她们从女娲那里继承的不仅仅是令人感动的母性,更有令人骇然的创造力,或者也难说这种创造力本就是母性的一种早期演练,像月经是对妊娠的热场一样。男人不会痛经,可他们对女人的孜孜痴缠又不免使精神上受些千刀万剐的折磨。这大概是女娲的良苦用心,使人间爱恨在冥冥中维持某种平衡。我不愿受女娲的约束,因此在发现某个女人将要把自己的身份从情人变成爱人时,便立即逃遁。
许多人在爱情里落得郁郁寡欢惨淡收场,另一个原因是怀有天长地久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
人们对爱情的认定过于狭隘,以为除了从一而终的相守,其他任何形式和程度的关系都不配叫做爱情。如果她们也像我一样见过这许多形形色色的爱情,也许就会变得相对理智一些,明白男人的爱情是随处生灭的,任何一个让男人产生欲望的女人,都有可能催发他的爱情。本来,谁也没有从娘胎里就爱上谁,这东西既然生不带来,多半也是死不带去的。爱情跟云和雨,雪和风,以至任何一样东西都没有什么不同,会产生也自然会消失。只相信它会发生是迷信。女人对爱情的迷信实在令人困惑,她们渴望爱情的长久竟然像皇帝渴望长生不老一样。
我跟王玥交往已经四年,这很大程度上源于她的不迷信。
王玥是那类很少见的女人,她热爱运动,是个举铁达人,身上的肌肉很有质感,常令我自愧不如。我起初是被她跟年龄不相称的外表吸引,接着发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活力是三十岁女人的感觉,而性格又温和通透地像已经过了四十岁,可实际上她不多不少得正35岁。她梳起马尾的时候,有一种毫不做作的少女感。我知道,这就是都市传闻中的妖精。
我常觉得她身上有一种我无法把握的神秘感,像听伍佰的《挪威森林》。可当她在我身下婉转呻吟时,我又能实实在在地获得跟她灵与肉完美契合的沉浸。有时候我们会一整天光着身子,不停地做爱。我如今人到四十,身体开始更加明显地衰退,相比前些年,同时保持联络的女伴已经少了很多,只在跟某个情人或主动或被动地断了联系后才去寻觅下一个。女人是上帝赐给男人的枷锁和快乐,我离不开她们。而这些年里一直保持关系的就只有王玥。
在我的情人中,王玥是最美的那个,也是最令我省心的那个,她的分寸感常令我感到棋逢敌手,甚至隐然落在下风。这令我备受折磨,我的心神常常忘情地渴望回到幼稚的青年时代,以为足够多的爱情就能让女人心甘情愿地往前再走一步。跟她在一起时,她总有办法让我清醒些,一旦离开,我又常常恍惚起来。
王玥这样的女人,自然是令众多男人遐想和追求的对象。在她扑灭我的求婚欲望后,我以为尚有更强劲的情敌,便忍不住调查了她,这件事令我感到难为情,此前我从未对别的女人做过同样的事。
她在三十岁前的确是个风流尤物。我将她的追求者们一一摸清底细,看出她似乎遵循着一个原则——从不与已婚男人约会。这简直与我不谋而合,我也从来不与已婚的女人夹缠不清。当然这更主要的出于职业上的警觉,我可不想成为某位同行的“模特”。另一个相同之处是,她的情人数量也呈逐渐减少的态势,近两年里就维持在两三个以内。对于女人而言,情人的减少可不是个好现象,要么说明她的魅力在衰退,要么说明她难以避免地跟某个人日久生情了。王玥当然不属于前一种,于是一个离异的中学教师进入我的视线。
他跟我完全是两路人,我是穿梭在黑暗中的夜枭,以捕捉贼溜溜的老鼠为食,他是一个敢于在阳光下抛头露面的孔雀,以抖擞炫人耳目的羽毛为生。我自然不相信任何男人光鲜的表面,那不过是迎合世界的面具。可我调查了许久,发现他除了王玥,竟然真的跟其他女人毫无牵连。我查到了他的一个社交账号,他的个人资料里没有暴露任何真实信息,只有一些生活随笔,有一个名叫“懒羊羊”的网友常在他的动态下留言,我细细看过,知道那是王玥。这人还常有诗作见刊。
闲极无聊的时候,我偶尔也从王玥的书架上寻一两本来看。我喜欢毛姆的机灵劲儿,有个极称我心的评价说“毛姆是个服务意义超强的作家,完全明白读者们喜欢什么样的故事,并心情愉悦地写给大家看,这使他的作品只能屈居二流。”我看不出那些一流作品的高明之处,只希望有更多的毛姆们。
而对于现代诗歌我却从来避之不及,那里面有太多的光怪陆离和故弄玄虚。我能洞察平庸男人的把戏,却对这些矫情男人的呓语毫无兴趣。不过我似乎又明白了王玥为什么如此欣赏我的“作品”。
跟王玥亲热完,她已沉沉睡去,我吸了一支烟变得精神起来。望着窗外灿烂繁华的夜色,这个世界显得得既真实又虚幻。我想起了梁乐乐那个“穿越”回来的男友,打开电脑,接上U盘,准备看一看这个荒诞的穿越故事。U盘里只有两个文档,一个名字叫《故事》,一个叫《最后的告别》,我猜到故事肯定比告别长,便先从告别看了起来。
乐乐:
当你看到这封邮件的时候,我已经不辞而别。不必找我。
在离开之前,我要将能解释的,尽量解释明白。我所讲的,不是故事,一切已经发生的和尚未发生的,都是我的真实经历。
之所以写下来,是因为口述总让我思绪混乱心神难安,这种方式能使我稍稍从容。
有很多次我都被迫停下,似乎无法完成我的讲述。想不到许多年过去,一旦要从头细数,往日种种竟然历历在目,那些痛苦和难堪也如影随形地跟我一道再世轮回。这些痛苦令我动摇,似乎在告诉我,我还深爱着你。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穿越时空,带着我的成长,成为一个值得爱的人再爱你一次,也许我就不会失去你,也许我们就能从此厮守。现在我有了这样的机会,该倍加珍惜,即便为此放弃弥补那些更为深邃的痛苦。你从来都值得。
可我不能,我已经耽搁了太久,我得继续走下去。我不是为你而来,甚至不是为我自己而来。我从没来得及告诉你,感谢你曾在我的生命里出现,你在樱花树下合十许愿的身影,是我一生难忘的温情脉脉。但,我得离开了。
后面的“故事”,我只能简单地告诉你。
你结婚以后,我去了上海,遇到了周梅。我本来以为不会再爱上谁,但时空再一次展示了它的魔力。我跟周梅结了婚,我们的女儿叫夭夭。我爱她们。
可是,我出轨了。我的女儿,因为我的出轨而去世。我不能再活着。
死去以后,一个叫时空猎人的怪物找到了我,说能带我去弥补自己的过错,但他不能将我带到最想去的那个时刻。
那天深夜我在你身旁醒来,你正枕着我的胳膊酣睡。直到黎明的光照进我们蜗居的那间小屋,我才想起所有前尘往事,才渐渐明白,那个时空怪物所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人对于时光只怕毫无意义,时光对人却弥足珍贵。告诉你我们将来究竟是怎样分手的,是希望你能明白我们迟早要分开,不值得再为我浪费青春了。
我清楚一无所知会令人多么苦不堪言,因此将这一切都写下来,即便这种尝试毫不轻松。这是我对你最后的爱意和善意。
无论怎样,是否有我,你都会过得很好。
看到时空猎人的时候,我哑然失笑,这家伙果然是个神棍。但这邮件里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看来还是要从他讲的故事着手。
第五章
现如今是刚开学,时间尚早,章钧和梁乐乐本可以再安稳厮守数月,直到遥遥在望的暑期。
D大历年都有暑期支教的公益活动,今年乐乐和李武涛都会参加,他们将被分配到同一个支教点。现在想来,也许那并非偶然,章钧记得乐乐说过,李武涛是那个支教点的组长。不过这些并不重要了。
那是位于青海大山中的一所小学。关于那里发生的一切,除了乐乐后来告诉章钧的,就只有他的想象。
临行前章钧去送乐乐,向宿管阿姨借口搬行李进了她的宿舍。在宿舍里他们亲热了一番,乐乐怕误了时间,有些心不在焉,章钧就抱怨说要分开好久。乐乐吻了他的额头,说等支教结束了在老家见面。章钧把带来的外套塞进她的行李箱,说山里气温降得快,注意保暖。
那时他们对这二十天里即将发生的事情,都没有任何预感。
生活一点儿不像童话的地方就在于,生活本身足够自然,没有那么多或明或暗的起承转合,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
到达支教点后会休整两天,并不立即上课,乐乐跟领队请了假说要先去当地的闺蜜家落脚,并保证不会耽误报道。她想的是闺蜜家有电脑,能跟章钧视频通话。这时候,智能手机还没兴起,手机QQ还只能发文字消息。
闺蜜一家热情招待了乐乐,她抽了临睡前的时间跟章钧开了QQ视频,说在离他这么远的陌生地方,突然特别想他。章钧一面安慰一面又暗自得意,觉得这种相隔千里的思念有一种诗意的美。
乐乐如期去报道了。支教点十分简陋,没有电脑,更没有网络。起初的几天他们还保持每天大概两次通话的频率,她总是抱怨山里信号不好,说每次打电话都要到特定的位置打很多次才能接通。
章钧虽然思念乐乐,却也感到了难得的清静。在学校时他们总腻在一起,他常感到做了男朋友,其他一切身份都兼顾不得了。这样难得的清静,让他有一种呼吸畅快的轻松。
乐乐说她见到了大山深处的贫穷,这实在超乎人的想象。桌椅高矮大小都不一样,却全都脏乎乎的。老师们在宿舍里放一张床,就算办公室了。她说物质方面的落后还在其次,山里孩子最主要的是精神上的匮乏,他们人看上去,都很呆。她还说感到这种差距无法通过人力改变,告诉他们外面的繁华,是一种残忍。章钧听了也沉默了。
她说:
不过这里真是山清水秀呀。天特别得蓝,这辈子没见过蓝得这么透亮的天,蓝得人心都要化了。到了晚上,满天的星星呀,你见过银河吗?我直到现在才知道什么是银河。有时候看着看着,感觉魂儿都要飘进去了,叫人忘了身下的大山,整个人像一根羽毛飘在空旷无垠的宇宙里。我们支教队的同学,每天晚上都一起躺在山坡上看星星,经常聊着聊着就都不说话了,各自默默地看,看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直到有人受不住凉起身离开,大家才慢慢回过神来。
章钧听了也十分向往。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们的通话渐渐变成一天一次又变成两天一次。章钧以为是信号的原因,没有察觉有些事情已经起了微妙的变化,只在心里筹算着等乐乐回来去哪里见面才好。
有时候他接到乐乐的电话,常听到别人催促的声音,她似乎很忙,往往说不了两句便断了线,再打过去就很难接通了。
终日无所事事地思念实在煎熬,他就去了李峰家。乐乐还吃过李峰的醋,说他们两个的关系过于亲密了。他那时候哪里明白,女人的爱是要将男人的身心全都包裹住才肯罢休的,即便同性间的志同道合也不见容。他有时候想到曾经被乐乐如此炽烈地爱过,并不只觉得麻烦,更有感动。
他没想到的是,在李峰家的时候,他接到了乐乐的QQ消息。乐乐说李武涛向她表白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男生向乐乐表白的戏码常常上演,有的她告诉了章钧,有的过后她自己也忘了,章钧从不在意。他们虽然分分合合,章钧却从不担心有人乘虚而入。那时他潜意识里还不相信有人能取代他。他会明白的,这是因为乐乐还没有真得对他失望过。
乐乐不知道怎么办,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想到她远在千里之外,而自己对那里的情形一无所知,他就更加慌张。
他后悔告诉了李峰,李峰的话只让他更加烦乱。这还行?唉老章,我总觉得成不了,以前你俩叽叽歪歪也就算了,这种事谁受得了?
李峰的父亲是个好为人师的话痨,也亲切地开导他,他却只想逃离。
回到家里他开始不停地给乐乐打电话,打了十几个才接通。乐乐说马上要上课,有什么话下了课再说。可他等到晚上,不见乐乐来电,也不见她的QQ消息。
此后几天也一直没有乐乐的消息,似乎大山里一片宁静无事发生。他恨死她了。
他不想让母亲觉察出异样,只得一个人在田间小路上徘徊,常常不知不觉就走出了三五里远,回过神来就只看到玉米异常茂盛,正将田间小路挤得密不透风。
他有时候赌气接连打出二三十个电话,想一直打到她接听,但却收不到任何回应。
每一个没接通的电话,都使他更加狂躁。他记得乐乐跟他说过一天只有两节课。那么剩下的大把时间,她在干什么?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难道方圆几里以内全没有信号吗?
他只想听到乐乐的声音,无论说些什么,都比杳无音信更令人心安。他又忍不住怀疑,究竟是真的信号不好,还是乐乐找的借口。猜疑和忌妒啃噬着他的心,使他恼羞成怒。
多年以后他在送失恋的老张去精神病院的路上,听着老张口口声声地要女朋友回来,说只要她回来自己就立马好起来了,他就明白,老张不过是当初的自己罢了。
乐乐终于发来了消息,说要跟他平心静气地聊一聊。他们聊了很久,这次信号没有再中断。
她说,校领导们举办了一次招待会,感谢队员们来到这样荒僻的地方支教。晚宴上校领导们频频向她敬酒,她觉得不喝不礼貌,便来者不拒。四五巡后,校领导敬酒更加热情,她就有些支持不住。李武涛替她挡了几杯后,校领导们还不肯罢休,李武涛就摔了酒杯,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章钧的想象力只会比乐乐的描述更为丰富。他痛恨那些中年糟男人,一半是因为他们的不知分寸,一半是因为他们为那个他从未意识到的情敌,在绝佳的地点创造了绝佳的英雄救美的机会。他甚至感到这更像一场阴谋,一个指向他,让他失去乐乐的阴谋。这真有些矫情。
那当然不是真的阴谋,至少不是针对他,更不可能是为了配合李武涛。多年以后,章钧对这个世界的诡谲和男人的下流有了更多了解,也见了许多触目惊心的支教大学生遭受性侵的新闻,才心有余悸地想到那些校领导们未必不是同样的人面兽心,于是对李武涛忍不住暗暗感激。此外,他一直有些无力感,该保护乐乐的是他章钧,李武涛是什么身份呢?可当时他远在千里,对那一切无知无觉。
从乐乐的言辞中,章钧知道她大受感动,便没有再问这次“英雄救美”究竟发生在李武涛表白之前还是之后,不重要了。
他不无恶毒地质问乐乐,所以你就开始敞开心扉,忘乎所以,跟他卿卿我我了吗?
乐乐有些恼怒,说不要把人想得那么下流!
他不知道乐乐是在辩白自己,还是在维护李武涛。但她的话让他相信两人还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乐乐坦白说,她对李武涛有好感,但也就止于好感了,会同他保持距离,不会因为他而跟章钧分开。
人就是这样,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他还是年轻,对时空的伟力毫无知觉。
得了乐乐的承诺,他生出一股胜利者的姿态,很多天的不快一扫而空。他甚至想,等哪天在D大跟乐乐偶遇李武涛,见他们亲密依旧,他会不会落荒而逃呢?第二天,他就又去找李峰了。
章钧在法理课上学到过一位法国哲学家的名言——人是环境的产物。他在无数次的辨证中逐渐确信,其中包含着深沉的智慧,似能使人超越经验而获得先知先觉的能力,进而就能避开生活中的许多陷阱,不使自己落于危困。
他不过是纸上谈兵。哪有人能轻易逃过命运的愚弄。
那天他正在李峰家上网,QQ弹出了乐乐更新说说的提醒。点进去,她说,“这两份感情,分不清真假了。”
他如遭雷击,愣在当场。前晚的承诺言犹在耳,今天竟然分不清真假了,并且敢于把这种感情的分裂主动公开。他隐约感到,这短短一天时间里,在千里之外的青海大山中,必定又发生了一些令乐乐情难自已的事情,甚至超过之前的“英雄救美”。情势已经万分危急。他的爱情正像断了线的风筝,在看不见的青海大山里摇摇欲坠了。
爱情的坚固不同于建筑,当地震来袭,一座建筑倘能挺过首震,多半也能挺过余震。爱情的动摇,却是一次比一次更为猛烈。这话说得虽然贴切,对章钧而言却不过拿来印证,于事无补。
他五内如焚,在心情激荡之下写了一篇日志,设置了公开浏览。年轻人多有哗众取宠的毛病,喜怒哀乐都愿意博人眼球。随着浏览量迅速上涨,他确信几乎所有QQ好友都已知道他刚遭遇了情变。有人在下面发了评论安慰,有人发来消息询问什么情况,更多泛泛之交保持着沉默。他知道乐乐也会看到这篇日志,他无非想借此告诉她,她的背叛被公之于众了。
这实在是一件蠢事。悲愤地宣扬自己的挫败不会博得同情,即便得到也无异于自取其辱。男人该打碎了牙和血咽,面上还要云淡风轻。只是当时,他无处获得这种坚强。
报复的快感褪去以后,痛苦更加深邃。他像当初填报志愿后一样在柴堆里枯坐,然后决定去青海找乐乐。他甚至后悔当初没有同去,那样也许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了。他跟李峰借了一千块钱,并考虑到电池不够用,一道借走了李峰新买的诺基亚手机。
李峰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章钧,叹了口气。刚才还义愤填膺,转眼就回心转意,让他感到面子上挂不住。同时,他又对自己献祭般的冲动有种强烈的绝望,这一去只怕永无翻身之日了。这令他有些退缩,可又绝不能袖手旁观。走出李峰家门的时候,他望着茫茫的天际想,青海在哪里呢?
以前闹分手,多是他一个人冷静几天,等思念胜过了委屈再向乐乐低头。虽然每次乐乐都回嗔作喜,可他总感到自尊和人格又削减了一分。这次千里迢迢去挽回乐乐,他知道,以后再也没有尊严可言了。年轻人总爱自伤自怜,他感到自己为了爱情正要粉身碎骨。
网上曾有一个问题——为什么男朋友明知道只要哄一哄女生就好了,就是死活不愿意?有个网友贴了一段《六国论》:“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言得之。”
没想到爱情的纠葛竟能被古人的一篇政论回答得清清楚楚。也许这世间的许多古怪原本就是相通的,他们的爱情也并没有什么惊世骇俗之处,逃不过昭昭定律,想来不免怅怅。
得知他要来,乐乐似乎很高兴,说支教活动已经结束,让他不必来青海,两人在西安碰面。他又疑神疑鬼地计较起来,不是信号不好吗?为什么这次回复得如此及时,甚至有些急切?
因为是临时起意,他只买到了站票。实在扛不住困意的时候,就歪在车厢的厕所门外闭目养神,又不断被人推醒。就这样在人满为患的车厢里,他昏昏沉沉地捱了三十多个小时,到达了古城西安。在此后很长的岁月里,他有时会想起自己这趟远行,除了仍感到些屈辱,竟也为自己曾经的狼狈不堪感到不枉此生。不这样奋不顾身,怎么算爱过。
他上车的时候乐乐说她还没动身。他原本以为会先到西安,当他浑身腻汗一脸倦容地走出车站时,乐乐已在等着他了。西安正午的阳光正热烈地照耀每一位途经此地的旅客,这太阳跟家乡的没有不同,一样令章钧感到眩晕不知身在人间。他不知道这些旅客中有几人是像自己这样怀着一腔孤勇来挽回爱情的,倘若恰巧有那么几个,他就不至于感到如此势单力薄。但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在他苦心孤诣的时刻,别人也都陷在各自的人生里自顾不暇。
青海的紫外线并没有在乐乐青春的脸庞上留下痕迹,她的轻盈靓丽仿佛尤胜往昔。他顿时有些自惭形秽,要先找家旅店洗漱一番才有开口对峙的勇气。
还在火车上时,他就像当初预演表白一样推算见面后的情景。他要问乐乐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如此轻易地动摇,他更要当着李武涛的面宣示主权,甚至不惜动武。在经了更多人事以后,他庆幸当时李武涛是从青海先行离开,否则此行千里,只怕要亲手将爱人推向情敌了。
洗漱完毕,他看着乐乐依旧灿若云霞的脸庞,不知为何,肿胀的情绪皮球就像接上了一支软绵绵的气口,悄无声息地泄掉了。他太久没有见到乐乐了,怎么忍心刚见面就横眉冷对。
乐乐似乎打定了主意,对李武涛闭口不谈,却拉着他要去逛西安古城。乐乐说,生平第一次来西安,怎么能不去逛一逛,这次回去,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了。
乐乐向来是个有主见的女孩子,从不隐藏自己的想法,并且任何时候都能心意坚决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两年多来他的空闲时间一般都会被乐乐安排妥当。多数情况下,他会抱怨一番然后放弃自己的计划。可他惦着心事,不能心无旁骛地陪伴。倘若有时候竟然反骨耸立,拒不服从,他们就要大吵一架,之后乐乐撇下他再去约其他同学。时间久了,他感到力不从心,像是一辆濒临报废的旧车,被安装了一台崭新而马力十足的引擎,随时就要散架。
乐乐也生出许多怨言。也许就是这时候,李武涛已经悄然走进她心里。
这时,他仍感到乐乐的话很有道理。的确是第一次来古城,的确不知何时再来了,想去逛一逛,这是人之常情。作为男朋友,拒绝这样的要求太不近情理了。可他是来战斗的,不是来旅游的。更令他疑惑的是,为什么乐乐反倒还有这样的心情?他千里奔袭,正要火力全开的时候,敌人悄然退去了。他重拳一击,什么都没打中。
于是他们刚刚见面便又分开了。乐乐一人去逛古城,他找了间网吧登上了乐乐的QQ。由于异地登录,所有的聊天记录都无法显示,只看到她与李武涛的对话框停留在最上面一行。章钧想在乐乐的空间里寻找更多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他回到旅店的时候,乐乐已经逛完了古城墙,先一步回来等他了。
章钧说,可以和我谈谈了吗?
乐乐不说话,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根本没有什么值得谈的。
章钧咆哮起来。什么叫分不清真假了?难道就因为他的出现,我对你的感情竟然都不够真了吗?他和你相处二十天,竟然就能跟我们两年多的感情相提并论了吗?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凭什么这样对我!你说话呀!
乐乐凄然一笑,说我这不是和你在一起呢吗。语气温柔的像晚归的母亲歉疚地安慰着哭啼的孩子。
他顿时哑口无言。
是在一起,但这是因为他在火车上站了三十多个小时,如果自己不来,乐乐会去找他吗?不,她不会,甚至连想也不会想。
他还是心软了。是啊,乐乐这不是和他在一起吗。他不就是来挽回乐乐的吗?只是,这就算挽回了?
他为乐乐洗了头。旅店里没有独立卫生间,他打了热水,盆下垫了小凳子,乐乐躺好把头让出床沿,章钧以前也常为她这样洗头。乐乐浓密的长发,让他终于感受到一丝熟悉。
洗完头乐乐再次邀章钧去游古城,他还是没有心情。乐乐说那就休息吧,晚上再去。
乐乐睡着了,他已经将近两天没有好睡,却毫无困意。他偷偷拿起乐乐的手机,跟李武涛的对话框里还是一片空白。他猜到了私密空间的密码,终于看到了乐乐写在日志里的心声。
她的确还没下定决心离开章钧,但已经开始做各个方面的比较。李武涛跟自己同校,交往更方便。李武涛更理解自己,更懂得照顾自己。李武涛更爽利开朗些,不像章钧那样总有些苦大仇深的心思。章钧名下只有一条,已有两年的感情基础,舍不得。
章钧真说不出这是不是一个好习惯,乐乐总擅长在重要的事情上条分缕析地权衡利弊。或许正是这个习惯使她日后在职场上频频高升,但在爱情里,在他的爱情里,他唯有苦笑。
当年高中毕业,乐乐也将章钧与另外几个追求者认真做过比较。所不同的是,上次章钧全面胜出,这次他却岌岌可危了。所谓两年的感情基础,有什么无可匹敌的力量吗?事实已经证明,爱情并不是美酒,七百多个日夜的窖藏,未必敌得过二十天的新酿。
虽然乐乐还举棋不定,他已感到败下阵来。他狼狈到无以复加,该遁去了。他想立即离开,将乐乐一人撇在千里之外,等乐乐在落日余晖或者茫然夜色中醒来,发现他已悄然离去,会是怎样的心情呢?大散关外吹来的夜风,会不会令她也感到一阵孤立无援?这种决绝是他目前唯一能掌握的主动了。
原本在他的潜意识里,乐乐不过是被彼此隔绝的时空施了魔法,当他出现,乐乐就会立即醒悟,毅然决然地回到他的怀抱。可事实跟他的预想判若云泥。
应该说,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查了火车班次,最早的班车要等到第二天的中午。
六点左右,乐乐醒来了,问他怎么没睡。他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凄绝的柔情,说,咱们去逛古城吧。乐乐欣然答应。他们吃了羊肉泡馍就出发了。
灿烂的灯光和深邃的夜色,将大雁塔和钟鼓楼映衬出古朴的神秘。乐乐骑在章钧肩膀上,在人群中欢呼游荡。他们真像一对亲密无间的情侣。
回到旅店,乐乐热情地扑倒他。从她迷乱的神情里,章钧有一种失而复得又将弃将离的疏离感。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房间里时,他醒来了。他仔细洗漱过,穿好衣服,便窝进沙发凝神看着乐乐的脸庞,像考察一件艺术品,要将她所有的细节都刻进心里。他将最后的爱意留在了昨天,也强迫自己的心死在了昨天晚上。就在今天,以前是以前,以后是以后了。
乐乐睁开了惺忪的眼睛,与他相视一笑。她说,你醒得这么早。他轻声说,我定了十一点的车票。乐乐神色一暗,说还没尽兴。他更加温柔地说,你可以多玩两天呀,我要回去了。
乐乐会跟他一起返程,是他没有料到的,他情愿乐乐像以往一样自顾自地去游玩。他只想一个人呆着。
在火车上,乐乐靠着他,跟他讲支教时遇到的趣事。他默默听着,想起每次开学放假,都是两人一同坐火车,乐乐也是这样一路言笑晏晏。往昔历历在目,他的决绝在溃散,心在死灰复燃。
一声清脆悦耳的婴儿笑声响起,是乐乐新换的短信提示音,是李武涛发来的消息。要是没有这些糟心事,他一定也把这个俏皮的提示音设置到自己手机上。可当时,他只倍觉刺耳,似乎这笑声里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亲密,也就藏了对他的嘲讽。
他拿过手机看了,是问乐乐是否已经到家。
他说,你既然要跟我在一起,就把他删掉吧。
乐乐没有理会他语气里的阴冷,漫不经心地拿回手机回复道,还没有,跟章钧在一起。
章钧想,回这样一句是什么意思呢?是暗示李武涛不要这时联系,以免他们的私情泄露?他觉得这话有些难听,也不愿相信这是实情,又或者他根本没来的及反应就被乐乐接下来的话冲散了。
她说,我跟你说了,不会因为他跟你分开,但他还是我的朋友,你不能干涉我。
他转过脸定定地看着乐乐说,有我无他,有他无我。
乐乐神色有些痛苦,但不为所动。
忍无可忍了,他一股冲动涌遍全身,伸手去夺,乐乐抵抗起来。
在他看来,乐乐的抵抗并非捍卫自己的交友自由,而是明白无误地宣告了李武涛在她心中的重要程度,这冻住了他的心脏。
对面的人警惕地看着他们,那人肯定知道他们是情侣,那人肯定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突然翻脸,那人肯定也猜到大概了,那人又怎样看待一个在爱情里气急败坏的年轻人呢?
那时的他一定面目狰狞,像一个狂暴分子。
这件事过去后,他为当时的粗暴羞愧不已,倒不是因为吓到了乐乐。他一直自诩是个谦和的人,绝不要像父亲对待母亲那样。但那时他失了智,暴露了他从未意识到过的脆弱和虚伪。
最终还是他败下阵来。接下来的旅途中,谁都没有再说话。
本来他已经决定自行退出了。可李武涛的短信和乐乐的反应,再次刺激了他。他心底的爱意熄灭,羞愤炽烈起来。他不能就此罢休,他要夺回尊严。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使乐乐忍受了许多纠缠。
他对乐乐说,我们分开太久了,一起多呆些日子,感情就会回到以前那样,让我跟你回家吧,还住到你们县城的那家旅馆。
他想离她近些,似乎这样就能抵消缺席二十天所带来的一切恶果。
乐乐没有答应。
她为什么连这也不答应呢?
他又回到了家,重在封闭的小路上游荡。他不清楚李武涛在以什么样的频率跟乐乐联系着,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故技重施,登录乐乐的QQ账号,看是否会拦截到李武涛发来的消息,借此判断他们现在的关系。他甚至等着QQ账号显示被挤掉的界面,这就表示,乐乐在用QQ了。乐乐用QQ做什么呢?
那时他们都靠QQ跟外界联络,跟一切熟悉或陌生的人联络。可在他的臆想中,乐乐只会联络李武涛。
乐乐终于不堪其扰,改了密码,对他发来的消息不再理睬。也许是觉得章钧太过频繁地逼迫了,不知道如何答复,又或者她感到厌烦,那些消息看也没看就清空了。那些话都是他深思熟虑,克制再三后才发出去的。可看着对话框里密密麻麻的消息只靠在右侧,他知道离乐乐又远了一步。
几天以后,乐乐给他发了短信,说她已经明确拒绝了李武涛,但也不想再谈恋爱了,她想歇一歇喘口气,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在他们分分合合的经历中,只在表示决绝时才使用短信,这似乎是因为QQ仍能给人一种当面对话,并容易滔滔不绝的想象。乐乐肯定是不想进入这样的情景,明白用短信的方式,章钧更能心领神会。
可他仍不甘心,凭什么自己好端端的爱情,被搅得鸡飞狗跳?鉴于上次乐乐对李武涛的回绝并不彻底,甚至更加动摇,他不敢确定这次是否一样。夜长梦多,他不能再次坐以待毙。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不信任吧。当时他就意识到了这种裂痕一旦出现就无法弥补,但乐乐既然已经提出分手,对于不再相爱的人谈信任与否似乎就毫无必要了。
那时他的父亲在外打工,家里只有他跟母亲两人。他向母亲谎称学校有事,要提前返校。如果父亲在家,他敢说这样的谎吗?父亲能拦住他吗?他不知道。
家乡四处都在修路,大客停运了,想要离开只能去十里地外的另一个村子。他骑上摩托钻入初秋的晨雾,潮湿的雾气迎面冲来,将他的手臂冻得瑟瑟发抖,几乎握不住车把。虽然路上一辆车也没有,他还是不得不放慢车速。他没想把自己搞得多么悲壮,但刺骨的寒冷还是加重了他内心的哀伤。他把摩托车放到了同学家,托同学想办法再将车送回去。
几经转乘,到达乐乐家县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他在以前乐乐给他指派的旅店住下。
已经近在咫尺了,他心里略定,打算好好休息,第二天上午再联系乐乐。乐乐已经将他的QQ删除,电话拉黑,他能联系到的只有她弟弟。
第二天乐乐听说有人在金水宾馆等她,她就知道是章钧来了,犹豫一番决定还是去见,可能她不想让章钧闹上门。唉,他怎么会呢?
乐乐把他约到隔壁小区的广场,重复了早就告诉他的话,说不会改变心意,以后不要再来了。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他丧魂落魄地走在烈日灼灼的马路上。连日的茶饭不思,已让他有些支撑不住,他感到自己要虚脱了。他停在一家小店前,要了一大碗炸酱面,想要恢复些体力,却难以下咽,只感到有一股血气梗在胸腔里,正在不断上涌。
他并没有真得吐出一口血来,但他相信了这种情形不是古人的夸张或杜撰。如果是在没人的地方,他倒会怂恿着这股血气喷涌出来,他会好好欣赏一下。可那是在饭馆,他不愿吓到别人。勉强喝了一瓶水,他准备到旅店取回行李,不得不提前返校了。
双腿带着他往前走,他感到自己像一只末日游魂,游荡在爱情的废墟里。好在没有人认识他。
本以为他们的爱情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竟然又起死回生。这样“神奇”的时刻,以后还会上演,只是那时他们都无力感慨了。
回到旅店,他看见乐乐正在房间里。他的行李箱被打开了,乐乐手上摊开着他的日记本。乐乐是想看看他的心吗?那何必又翻日记本。何况那些天里他根本一个字也写不下。
他不知道乐乐为什么又找来,并且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如果他没有在小店里枯坐那么久,没有在路上像丧尸一样游荡,他应该能早点见到乐乐。或许再晚回来一会儿,乐乐就离开了,而那样他就根本无从知道乐乐还来过。
他一句话说不出来,抱了抱乐乐,嗅着她的发香心如死灰。
然后他听见乐乐说,我们不分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腿脚有些发软。房间阴凉的气息刺激着他虚弱的身体,使他的魂魄仿佛散溢出来。他感到好几个自己在房间的上空四面八方地注视着他们。
乐乐抱住他说,不分了。
他的意识回到身上,眼泪流了出来。他想,什么都不要计较了,就这样下去吧,只要乐乐还在身边。虽然他不明白乐乐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但那也不重要了。
他终于把乐乐夺了回来,就在他颤颤巍巍,终于一脚滑下悬崖就此认命的时刻,乐乐一把将他拉了上来。
乐乐被挤得有些疼,笑着说,又在想坏事吗。他就顺势吻住了她。
他们都不投入,等他大汗淋漓地从乐乐身上下来,乐乐说,以后我们就只能是这样的关系了吗?
他无言以对。他不满乐乐在这种时候问出这样的话,似乎这次神奇的复合只是在可怜他,为了让他得到身体上的餍足。这算是心有别属的一种补偿吗?
返校以后,他更加频繁地去D大找乐乐,不再冒些有他无我的傻气,对偶遇李武涛也不再抱有雀跃,他甚至害怕这种偶遇,他说不清自己究竟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他小心翼翼地维系着看似十分融洽的感情,也恢复了些气力能把痛苦写下来。他设置了“仅自己可见”,却没有更换密码。他想,乐乐应该不会再登录他的账号了,不会看到这些东西。
这天他们相拥躺在床上,他感受着乐乐的身体,心里一片迷茫。乐乐把头从他怀里抬起来说,有件事我跟你说了,你不要生气。他心里哀叹一声,以为她跟李武涛又恢复了朋友关系。正想转身睡去,只听乐乐说,我看了你的日志,都看了,才知道你究竟有多难受,我不知道这件事对你的伤害这么大,我才知道谁也比不上你,我不知道做什么才能弥补,以后只要你不跟我提分手,我再也不会主动跟你提。
他像在无尽的自由落体中终于安全着陆,陷进了一团棉花里,身心俱沉了。战火终于停息,满目疮痍的战地仿佛下了一场绵绵细雨,或许不久就会再次绿草如茵。
乐乐删除了李武涛的一切联系方式,一改之前的任性,处处体贴,极尽温柔。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
可他总感到一层隔膜。
当初在枪林弹雨中只求自保而无暇顾及疼痛,现在少了追敌才发现伤口。他想包裹一下,但无从下手。他只会跟自己的伤口呆呆对望。
他们似乎度过了这次危机,一切又回到原来的轨道,并且彼此更加珍惜了。
一天天过去,伤口似乎没有好起来的迹象。他只感到无尽的疲惫。
又过了一段日子,那伤口好像对他说,你看,你还是很疼吧。他点点头,对它说以前是锐痛,现在不了,是闷闷的,这算好些了吗?伤口想了想说,好像是结痂了,但想发火。
嗜痂之癖实在是个古怪的心思,他常常想到青海的星空。大山清凉寂静,星空灿烂繁华,乐乐和李武涛并肩坐在青草地上,仰望星空。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们什么也没说,他指了一颗星星给乐乐,乐乐讲了妈妈讲过的故事。乐乐笑了,像在憧憬什么。
这些猜测不过是他自寻烦恼,但他当然不会为了印证自己的想象力再追问那二十天里的真实情形。刑法课上不是说了么,疑罪从无。既然一切都不确凿,跟什么也没发生过又有什么两样。就在此时,他那惯有的辩证思维又出来作祟了,他心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说,刑法上还讲过,不能被证明和根本没发生,是两回事哦。他忽略了这个声音。
这些猜测里唯一让他确信的是,乐乐在那些跟李武涛安宁地分享星空的夜晚,肯定没有想到过,千里之外的夏夜一片沉闷燥热。
这根刺让他无法平静,直到乐乐无意间再次谈到那片星空,他才趁机稍稍将这根刺拔离了心脏。
乐乐指着照片说,你看,我们就是在这里看星星的。照片里乐乐倾向镜头,一脸笑意,他的外套正铺在一片草地上。他正想,还好当初将这外套拿给了她,这点儿痕迹也许能让她不至于全然忘记自己的存在吧。这样想,他就觉得这外套成了一个驻守高地的功臣。这时,乐乐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说你不要生气啊,这张照片是李武涛拍的,他也坐过你的外套。
于是,他的想象里又增加了一个确凿的细节——李武涛藏在镜头后,乐乐一边笑一边向他靠近,然后两人并肩坐在了他的外套上。他笑了笑,把外套脱下,塞进了垃圾桶。乐乐的脸色很难看,他虽毫无表情,心里却像是把乐乐也丢了。
伤口修不好就修不好吧,还能怎样呢?这不是已经好起来了吗?至少比当初在旅店里徒有其表的复合,已经好太多了。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天,乐乐对他说,你能把孙琳和苏丹丹删了吗?
他说,为什么?乐乐说,删了吧。他说,为什么?乐乐不说话了。
乐乐想了想又说:我是女生,比你更懂女生,就像你们说的男生更懂男生,我能看出来,她们两个对你有好感,而你对她们也有好感,每次遇到她们,我都能感受到敌意。
他的伤口说,你现在可以发火了。
他没有发火。
第二天乐乐说,我已经把她们两个删掉了。
他一阵脑大,说你怎么还有力气折腾我?你能不能消停消停?你不让我干涉你的交友自由,凭什么干涉我的?
乐乐说,我已经把李武涛删掉了。
他说,你爱删不删,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删了他,我就也要删了她们吗?
乐乐说,这是一样的。
他说,我有跟她们互诉衷肠吗?我有跟她们一起出行吗?我有向她们表白吗?我有拿她们跟你比较吗?我哪里跟你一样?
乐乐哽咽起来,强忍着说:我已经接受了考验,不会再对任何人动心了,也许你不相信,不明白,但我知道自己的心。反倒是你,还没有接受过考验,我担心将来哪一天,你也犯下这样的错误,那时候我不知道怎么面对。
乐乐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心都要碎了。他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一步步地变得铁石心肠,竟然逼她说出这样的话。可当时,他只想做得更决绝些。
他想说,像我这样面对。
到底忍住了。
他站起身冷哼了一声。乐乐见他要走,拉住他的衣袖,声音从未有过的低回忧伤。她说,我说过,只要你不提分手,我就永远不提分手,但是,你不要让我这样难过,好吗?
他甩开乐乐,自顾自地走了。
他终于感到一阵彻底的报复的快感,这感觉酣畅淋漓传遍全身,让他打了一个机灵。
他修改了QQ密码。
他不记得这次是怎样和好的了。总之,还是呆在一起,忍受更加残破的爱情。
他退了社团,没有把那两个女生加回来。其实乐乐是对的,女性的直觉呀,真得蛮准。她们跟乐乐的性格太像了,他的确容易被这样的女生吸引。如果不是沉溺在对乐乐的爱情里,他多半会对其中一个表白。从这个角度讲,他并不是和乐乐一样,而是跟李武涛一样。人成熟以后就会明白,当你有了恋人,就要主动跟异性保持距离。这种自律不能算自我阉割,而是对另一半的尊重。只不过,那时他们都还年轻,渴望友谊又不懂分寸,理所当然地认为异性的友谊与爱情互不冲突。等他们更长大一些,对人对己了解得更深一些,就会想通,同时拥有爱情和异性友谊并不是天赋人权。
毕业的时候,他们还在一起,继续为各种琐事纠结争吵。比较遗憾的是,他们没有穿毕业服一起拍照留念。遗憾多了,倒也没有过分计较。那时他们都已悟到,吵架并不能吵出什么结果,谁也改变不了谁。他们已经对爱情双双绝望了,不过是依着惯性,让这个梦尽量再滑行一段时日。
说人生是在不断失去,还是客气了。人生是不断收获破碎。
毕业以后,乐乐的母亲将她安排进了银行。他的工作不太顺利,法律专业找工作不难,找好工作却也不容易。他是个特别晚熟的人,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做什么都做不长久,自命不凡让他浪费了很多时间。乐乐对他有些失望,说给不了她安全感。那时候章钧挺反感这个字眼,这所谓的安全感究竟是什么呢?它的面目那么模糊,谁也不曾告诉过他,或者乐乐其实说过,只是他没有理解。本来他们有机会走到一起的,但他太晚熟了。这怪不得乐乐。
刚毕业的时候,他的工资刚够应付房租和生活费,实在捉襟见肘。十一国庆假前,乐乐提议说要去一起去泰山看日出。
他说,以后又机会再说吧,现在财务紧张,没心思去。
乐乐坚持要去,说以后工作忙起来,哪里还有这么长的假期,没钱的话,可以先跟同学们借一借。
他感到不可思议,说咱们同学们都是刚毕业参加工作,都是一穷二白的身家,谁有那个闲钱呢?再说了,旅游这种事,都是自己有闲钱了自己享受,哪有借别人的钱先给自己享受了的?怎么张这个嘴?
乐乐说,你又不是没工作,借了又不是不还,那有什么难为情的?再说也借不了多少,我这里还有些存款呢。
他说,怎么还?我毕了业参加了工作,不得先给家里买点儿东西?我一个月自己花都还嫌不够,借多少都不好还。
乐乐说,你怎么老想着你爸你妈就不想想我?
他说,我这怎么就算不想着你了?我给我爸妈买点儿东西,就是不想着你了?那你怎么不想着我?
乐乐说,我要不想着你,还跟你一起去看日出?我又不是反对你孝敬父母,只是能不能从权处理,毕竟这样的假期一年只有一个。
他觉得乐乐的话有些道理,但考虑了自己的情况,还是没有答应。他们又为这件事冷战起来,直到国庆假期结束,两人都没相互联系。乐乐约了别人去爬泰山,至于这个别人究竟是谁,乐乐没说,他也懒得问了。
再后来他才明白,当时他不肯借钱根本原因不像他说的那样道貌岸然,而是因为那时他对自己的前途十分迷茫。他不敢花错一分浅,也不愿多花一分钱。
说起来这不过是一件小事,但在他们日渐稀薄的感情中,这件小事所引起的不快,已经接近最后一根稻草。
然后,是另外一件事。
章钧的堂哥结婚,他想带乐乐一起去参加婚礼。当时他并不明白,其实乐乐很想去,但一想到他工作不稳定,甚至有时候居无定所,总是搬来搬去,她就有些心烦。他一直缠着乐乐同去,她说了一句让他伤心的话。
乐乐说,我觉得我们的婚礼不会办成那样隆重的场面,我不想去。这话说得真是再明白不过。
当时他没说什么,只是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没有像往常一样等乐乐,自顾自地出门了。
这天晚上,章钧约了四五个同学在他租的房子里聚会。他为什么要破天荒地搞一次聚会呢?以前他从来不主动组织这样的活动。或许也是在学乐乐吧,孤寂的心需要一些热闹填满,哪怕这热闹并不叫人满意。
正在推杯换盏,乐乐打来了电话,说想见他。
他见乐乐主动联系,冷战就算结束了,就邀她一起来聚会。
乐乐不想来,要在外面见他,单独呆着。
他说,大家都是来我招呼来的,其余几个人相互并不熟悉,我这一走,别人怎么办呢?
乐乐有些心急,催他出来,说一次普通的聚会,有什么要紧。
他想,他不应该把责任推在这句话上,但也的确是因为这句话,再不肯一丁点地俯就乐乐。
他说,我出不去,见不见的没什么意思。挂了电话,继续跟同学们喝酒去了。
又过了几天,乐乐熬不过章钧,主动来找他,说那天是想为上次的事跟你道歉,不应该说那样的话,才想约你出来单独呆着。
他不想说话。
乐乐说,你挂我的电话,我心里又害怕,又难受。
乐乐苦涩的神情没有向以往一样让他心疼,他说,你向来都是我行我素,毫不顾忌别人的感受,连道歉也要强迫人听你的安排。伤人的时候不管不顾,道歉的时候还是不管不顾,你那是要道歉吗?你从来没有跟人真心实意地道过歉吧?
说话到这,他觉得具体的事情已经不重要了,他接着说:
事事都要听你的,只要不听你的就是脾气古怪,就是不通情理。我跟你在一起以后总是怀疑自己,是不是真丫的就一怪胎,怎么连中国话都说不明白。我现在承认了,不是我说得不够清楚,是你压根就不懂得尊重人!你压根就不觉得别人还有合理性!我感觉自己不是找了个女朋友,是找了个妈,我自己也根本不是男朋友,是个要俯首帖耳的孙子!我的安排总是不重要,我想做的事总是不如你要做的事更有意义,总是可以随时随地中断。你怎么能自私自我到这种地步,啊?这两天你知道难受了?我不过是用你对待我的方式对待你,用你对待自己的方式对待我自己,不管对方愿意不愿意,只要自己愿意就死磕到底!我这是跟你学的,我突然就发现他妈的这感觉还真好!我以前总是不敢跟你说重话,觉得你能感受到我对你的呵护爱重,可我现在醒过神儿了,你根本就没长那根筋啊!我要早用你对待我的方式对待你,咱们两个早他妈完蛋了你知道吗?你觉得我跟你在一起快乐吗?你觉得你爱我吗?你不过是用爱我的名义爱你自己!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你陪我看过一场漫威的电影吗?这点儿爱好很奇怪,得藏着掖着,根本不能提被人发现是吗?跟你在一起,我他妈有一丁点的自我吗?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我他妈爱你不爱你?我爱你!我他妈快乐不快乐?我他妈连自我都没了,还他妈谈什么快乐,啊?
他越说越激愤,说到后来就只想着破罐子破摔了。其实这些话在乐乐来的时候他都还毫无准备,没想到就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
乐乐一语不发地走掉了。
这件事以后,他觉得他们的关系已经走到了尽头。他们没有被当初更严重的感情危机打败,却在不间断的内耗中,各自渐行渐远了。
章钧独自去参加了堂哥的婚礼,婚礼果然隆重盛大,是他一辈子也给不了乐乐的梦幻。
两人的关系其实已经处于分手状态,之所以还藕断丝连,好像是在期待一次更加生硬的分歧,来做一次彻底的决裂。好像这样就显得四年的感情有始有终,不那么虎头蛇尾。而这藕断丝连里也没有一丁点的温柔。温柔已经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他通知乐乐一件事,乐乐忍下了。过几天乐乐又通知他一件事,他觉得差点儿火候,就没有理会。就这样你一脚我一脚地踩着同一条钢丝,试探着究竟什么样的深浅能终于将它踩断。直到章钧遭遇了一次诈骗。
等他醒悟过来,除了愤怒,更多的是感到羞耻,他是学法律的呀,怎么竟然也上了当?
财务上出现了个大窟窿,他既不敢告诉家里,也不敢告诉乐乐,就悄悄地借钱。借了一圈,借到了乐乐的朋友头上,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理由。乐乐朋友没借给章钧,说万分抱歉。他说千万别告诉乐乐。
这天他们下班后,去了约好的西餐厅,酒足饭饱之后,乐乐敛着淡淡的笑意试探地说,章钧,有件事我一直不敢问你,怕你多想。你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为什么在借钱?还借那么多。
他的脸色难看下来。
乐乐说,那天你找赵霜借钱,她转头就告诉我了,我本来想立马问你,又觉得你瞒着我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这些天我一直在留心,可还是不明不白。你要是真有什么难处,咱们可以一起想办法,你告诉我好吗?
他眼见事情败露,竟然没有感激乐乐的体贴,只感到被揭穿的窘迫,让乐乐不要再问,他自己解决。
乐乐见他脸色难看,更是着急。可她的每一句追问,在他听来都是钝刀子割肉,割得他浑身发紧。他死活不说,竟然拂袖而去。
从那以后,两人谁也没再提分手,就分手了。这是唯一一次谁也没明确说分手的分手,可能是连这点力气也没有了。
这次财务危机,章钧已记不得花了多久才度过去。可等他缓过劲儿来,想再找乐乐,她已经交了新的男朋友。
那时候,智能手机已经普及了,大家迅速适应了微信,不再用手机QQ了。他看到乐乐发了一条朋友圈,“陈先生,第一次做你的女朋友,请多指教。”
后来他想,让他难受的不是乐乐找了新的男朋友,是她终于成长了。她开始明白,两个人想要在一起和和睦睦,是需要相互指教而不是相互调教的。他知道,乐乐说这样的话,是真得有人要取代他了。
他没有像上次一样奋不顾身地去挽回,既没有那份心力,也知道挽回不了了。他删掉了乐乐的微信、电话、QQ。
爱情像是成年人的积木游戏,如果总也做不好,索性就推到重来,或者干脆放弃了。他为乐乐感到高兴,她还是那个心性强韧的女孩子,有推到重来的勇气。他呢?他不知道。
没多久,他听同学说乐乐已经订婚。他装着早已知情毫不在意的样子又闲聊了一会儿,才大大方方地找了个借口离开。等他从人群中出来,一个人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走,又渴望重回到人群中去了。让他意难平的是,乐乐竟然这么快地走了出来,竟然能从容地走进婚姻了。他想找个人随便聊些什么,翻了翻通讯录,一个电话也没打出去。
网络大数据真是个神奇的东西,无时无刻推送着完美契合人们当下心境的信息。他在网上看到有句话是这样说的:“你耗尽心力,将自己搞得伤痕累累而教给TA的东西,恰使TA成为别人的完美恋人。”这话锥心得有些恶毒。他想,难道所谓成长就是安之若素地面对这样的苦涩吗。
又是半年过去,繁重的工作使他不能再长时间地思念乐乐。有一天,他正准备出差,收到了一条莫名其妙的短信:你还好吗?
这时他还没有忘记乐乐的号码,知道这并不是她,又确信这只能是她。打过去没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他发短信问是谁,没有回应。又问对方怎么知道他的号码,等了半天,对方回复说,家里孩子碰到手机,不小心胡乱按出去的。他就确信,这只能是乐乐了。他说,你不接电话,我就要上飞机了。
等出差三天回来,他从同学那里听说,乐乐已经结婚了。
不久以后,他离开了那座城市。
他们的爱情终于结局,再没有苍黄翻复。
第六章
看完这个故事已经凌晨四点钟,烟盒空了,王玥还在熟睡。我穿好衣服轻轻出了门,夜间的凉意使我的大脑清醒了些。买完烟,我重新回到电脑前,打算理一理思路,若有所失的情绪却总也挥之不去。
王玥悄然走到我身后。你怎么还在工作,很要紧吗?
我将她拉到我怀里,说道,刚看了一个青年人的爱情故事,有些怅然。
爱情这东西,不都是大同小异的吗,你这个江湖老手,怎么倒惆怅起来。
是啊,我怎么会惆怅起来。
好了,不想了,回去休息吧。
你想过结婚吗?
我看着她的脸,想从她的反应里窥见些蛛丝马迹。
王玥的神情有些变幻不定,说,我倒是挺想要一个孩子,可能年龄大了吧。说完就准备起身。
我拉住她。王玥,你知道我的情况,知道我这个人,但是你想过,也许我们能组建一个家庭吗?
你是在向我求婚吗?她转了脸不看我。
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心里恐慌起来,后悔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蠢话。
自从她若有似无地打消我的求婚欲望,我一直不敢再试探她的想法,也或者,我并不真正甘心放弃左右逢源的生活,敢于放弃好不容易建立的安稳秩序,敢于否认婚姻里必然出现且随意出现的琐碎。我常提醒自己,太贪心会一败涂地。我不愿失去她,因此我不能得到她。
王玥没有追问,拉着我的手说,去休息吧。我又痛恨起自己的懦弱,以及对这懦弱的泄漏。
等我独自醒来,已经是下午一点钟。房间里没有了王玥的身影,只弥散着她各种护肤品混合的香气。说不清为什么,这香气总让我不愿离开又不敢细细品味。
王玥在床头留了一张字条:敢让我爱上你,我就嫁给你。
我随手将字条丢掉。
穿好衣服,洗漱完毕,我联系了梁乐乐,约她下午三点来我的办公室。又给助手们发消息,通知他们赶回来接手新任务。
等我离开的时候,又看到了那张字条。想了想,将它捡起来折好,放进了上衣的口袋。
第七章
梁女士,我已经看完了您的材料,很抱歉,现在还没有发现十分有价值的线索。有一些问题,我需要向您详细求证。
您问吧。
在我看来,这极有可能只是一个编造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情节,老实说,实在普通,无时无刻都在发生。我想问,您根据什么认为他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梁乐乐似乎有些失望。赵先生,您可能看得不够仔细。从他离开,已经过去五年了。这五年时间里,有很多事情都像他说的那样应验了。难道您没有留意,他提起过智能手机、微信这些东西吗?如果他不是穿越来的,怎么能预知到这些情况?
这并不难解释。那些技术在当年就已经在研发中,否则也不至于如此迅速地普及。他很有可能是通过某些渠道了解到了相关的信息。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验证起来非常困难,其实也没必要。
这一点我也想到过,只是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并不是一个对科技格外感兴趣的人,您说的那种可能性,很低。另外,我的一些个人经历,跟他讲的也实在太吻合了。
请您讲一讲。
当年他离开的时候,是2013年的四月份。起初我对他讲的这个故事一点儿都不信。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我才开始怀疑。有一点他说的对,其实就在他离开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对李武涛产生好感了,我甚至幻想过,如果李武涛向我表白,我会怎么办。可这些心思,当时我自己也不十分清楚,只是偶然一闪而过。他是怎么知道的呢?他不是一个特别懂女人心思的人,否则当年我也不会想到去李武涛那里了解男生的心思。他是怎么在这一切都还没有征兆的时候,就像已经经历过了的呢?
还有其他疑问吗?
关于暑期支教,他如果详细浏览过我们学校的网站,的确能知道。但当时我都没有留意过,他又为什么会知道呢?哪一个大学生会浏览学校官网的每一个角落?何况还是外校的。好,就算他知道这样的活动,他又为什么会知道我会参加,李武涛也会参加?他离开的时候,我们都还没有报名呀。另外,青海那里的情况,如果不是有人跟他详细讲过,他又怎么清楚?
的确,这些都是疑点,都指向穿越这个看似更加合理的解释。但这并不能排除其他可能性。
梁乐乐摇头,接着说道,我太想解开这个迷了。我报名参加了那次活动,去了青海,那里发生的事情,跟他讲的都十分吻合。那里的星空和贫穷,都像他讲的那样。
青海的情况是客观的,贫穷很普遍,这些就在当年,也并不难了解到。
好,那么赵先生,我还有一个难以理解的地方。
请讲。
他的语气为什么那样老成?您不觉得,一个农村出身的大学生,在大三的时候,拥有那样通透的心智,是几乎绝无可能的吗?您想一想,您自己在他那个年纪,有这样的认识吗?
这个问题倒问住了我。
我想了想说,梁女士,令我疑惑的不止这些,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作为一个农村出身的大学生,背负着家庭的出路,如果不像他所说的那样,又究竟是什么事情至于让他瞒着父母休学?
所以您也认为,他是真的,真的穿越来的吗?
我摇了摇头,说我还是不能相信。
那您到底是怎样认为的呢?您……到底能帮我吗?梁乐乐焦急起来。
如果您不能提供更多的线索,穿越这个问题只能悬置了。我刚才说了,求证这些疑点其实没有必要。无论他是真得穿越而来,还是编造了一个精美的谎言,只要他还在这个世界上,那就有迹可循,没有人能凭空消失。
那您大概需要多久?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找一个人不需要太长时间,尤其是一个辍学的大学生,又能躲到哪里去呢?请您耐心等待。
梁乐乐走后,助手们都到齐了。张琦说,老大,我女朋友刚请了假从昆山过来,啥事儿也没办呢,多大业务啊这么着急?
我把梁乐乐的情况做了简述,见大家还是不大情愿,便笑笑说,难道你们没有一点儿好奇心吗?你们做这个行业的时间都不短了,有谁遇到过跟这类似的情况?这个案子,我分文不取,酬金都是你们的,张琦带队,10天内找到人,还有额外五万块钱的奖励。各位,快马加鞭查找线索去吧。
本来这件事我想亲自调查,但王玥的话让我有些分神。我摸出那张字条,不知道如何是好。跟她是断是续,趁着这段时间,我要想想清楚。
第八章
找人这件事实在简单,人的容貌会变,身份会变,阅历会变,姓名会变,各种社交账号会变,唯独身份证号码不会变。像梁乐乐这种案子,其实最简单不过的了。现代社会没有身份证寸步难行,只要章钧不是逃犯的身份,找到他易如反掌。梁乐乐真要找他的话,不必等五年,但我明白她为什么等到现在。除了同学会,最容易旧情复燃的时刻就是婚前。
果然,仅在三天以后我就收到了的消息,说在河北承德的南郊处发现了线索。我并没有立即通知梁乐乐,想先亲自去见识下这个神棍。
按照助手发来的定位,我驱车来到一座别墅庄园外。来的路上,助手已经向我汇报了调查的详细过程,发来了章钧的个人信息,并附有几十张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经常现身在各种公益活动,有放生的,有赈灾的,有助学的,有在孤儿院的……看上去是个老好先生。
这些照片并不都是正面,但从身形上看是同一个人,大致的外形是一个戴眼镜的秃头男人。张琦发来语音说,老大,这人身份证上却的确是91年的,其他所有信息也都吻合,应该就是章钧了,就是看上去怎么都快四十了?
相由心生?
我下车以后,与张琦汇合。他迎上来说,这哥们儿是个有钱人啊,老大你瞧,这院子少说占地五亩,没想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倒别有洞天呢。
我们商讨以哪种方式去验明正身。十一月份的承德,风已似刀,我拉起大衣点烟,却被戳了几下,只听张琦说,哎哎,老大,来了!
我抬起头,看见照片上那人一身灰衣黑裤,正向我们缓步走来。
那人在我身前站定,笑起来说道:玉林兄,久违了。
我一愣。张琦也愣住了,悄声问,老大,认识?
那人说,岂止认识,我们是故交。玉林兄,进屋奉茶吧。说罢就前面带路走了。张琦跟我面面相觑,老大?
我掐灭了烟,狠狠吐了口吐沫。操他妈,邪门儿!
那人将我们带进他的庄园,三层的别墅坐落在院子北面,院子极大,显得那别墅矮墩墩的。院子里修了一座小亭子,连着两条回环的走廊,亭下挖了一座池塘,远远看见似乎有鱼拨动水纹。此刻北方已是天寒地冻,雪后的树杈上已挂满了冰棱,这池塘却并未结冰,该是装了保温设备。我忍不住嘲笑这人装腔作势,北方的鱼还怕冻吗?
进了别墅,客厅极为辽阔,淡雅中带着几分肃穆,氛围怪异。我见过许多豪华的别墅,装潢极尽奢华,摆满名人字画或者古董器具,借以显示主人的财大气粗和个人品味。然而这里的风格,怎么说呢,太单调了,简直可以说毫无风格,简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那架金丝楠木屏风并没有给这客厅增添些金贵气,倒显出些家道中落勉力支撑的局面。
他又将我们带进了书房,这里的陈设倒是热闹。南面是整片的落地窗,窗前蹲坐着一架夸张的木质茶台。东面一个宽阔的壁炉占满了整个墙面,西面是同样硕大的书架,我留意到上面最多的书籍是佛经。而房间的北面,正供着一座地藏王菩萨,香炉中正有袅袅烟气升腾。
那人请我们在茶台前落座,便一言不发,专心致志地泡起茶来。
他从容不迫地将茶杯倒满,递到我们身前,这才开口。
我是章钧,玉林兄,你是来找我的吧。
你认识我?我问。
当然。
你怎么会认识我?
是乐乐找了你?
你是说梁女士?
他点点头,顿了半晌又笑起来,真是无巧不成书,她竟然找了你,难道她去到上海,是找周梅去了吗?
我再次问道,你认识我?
我生前,跟你是故交。你之前在上海做律师,后来转行做了私家侦探的嘛。
生前?我听到这个字眼,顿时感到后背冷飕飕的。
他见我一副全神戒备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对不住,老兄,我是个大活人,至少跟你没什么区别,摸摸?说着他伸出一条胳膊。
我不敢去摸。
他叹了口气说道,既然你来找我了,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聊,唉,我也寂寞好久了。
我镇定下来说道,既然你是活人,不必装神弄鬼了。你知道我们的来意,有什么就明说了吧。
你问。
你是穿越来的?
是。
你有什么证据?
他摊开双臂朝自己身上看看,你要什么证据?
我一时语塞。
他说,这种事情任谁知道了,也会觉得不可思议,不会相信。我现在尘缘将了,如果你不来,我也不会跟谁提起这件事了。
我心中有一万个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章钧将茶盏饮尽,又续了一杯说道,既然你不知道要问些什么,我就从当年的情况说起吧。
(未完,但是这里最多只能发四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