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作文一篇
【记二零一九年六月事(高一),起稿于二零一九年暑假,成于二零二零年十月(高三)。一年间或作或辍,大略高二所写为多。】
《轮回•局外人》
彼时彼地,在我的一生中不过匆促而逝,沉溺于回忆自然毫无好处,但我不想忘却。我只能用我的笔写出所见所感,成此荒唐言。
渝地偶然得到一个迟迟不能入夏的六月,阴雨交错,少见晴朗,虽然免受苦热,却又很沉闷,让人心情不得舒展。
又是如此的一天。晨起时隐约听见雷声,紧接一阵劲雨。不到两小时,雨止,校中被荡涤一净。石板路上积了清凉的雨水,一草一木都冷润而泛光泽,空气也是甘美的,不带暑气。原先压城的黑云,似乎大半都化雨降了,现在只剩各自为阵的小块,还有轻薄的云幕,形如灰纱,敌不过风,正慢慢向南飘。过了十多分钟,凭栏所见的一角,就破开了一片湛蓝的远天,高处的白云还是保持着被狂风撕扯后的形状。
平原上楼房高低错落,疏密有致,天空中层云舒卷自适,其象万殊。天地交接处,有群鸟盘旋,鸣声脆亮——无论静景、动物,都各适所好,世界是极度的自由,令人欣喜,继而羡慕。
但这不是吟风弄月的时节,因为这里没有富贵闲人,更没有“但少闲人”,连我在这里享用难得的孤独,都显得太放肆了!
我——抑或是“我们”,不知从何时起,变得与此时此地那样格格不入,似乎已不属于这里。
这天,不过是一年一度的小升初入学考试。
两三百留校的初中生在会议室中拥挤着自习,半是被迫;而无人管束的高中生,可以幽灵般地四处游荡。但期末已近,回乡又让人提不起兴趣,索性自愿留了校。像我这样的痴人并不多,所以高中的四至六楼萧条得可怜;而一至三楼,是针落可闻的考场。
这些矮自己一头还多的少年顶着暴雨,小心地用伞护住书包、文具袋,神情举止现出这个年纪少有的拘谨与敬畏,在校门口作别家长,由师长领路,丝毫不在意雨中的景致,默默走进教学楼,分组列队,入座开考,秩序井然。我若无其事地看了几眼,便上楼了。
有什么可看的?这年仲夏,与一千四百多日前的另一个仲夏大同小异。
一股巨大而嘈杂难辨的声响冲入耳中,没有征兆。我略微一惊,然后猜到,压力山大的第一科,或许是语文吧,终于考完了,有约一刻钟的休息时间。终究是少年啊,放开了顾虑,又不惧陌生,似于同堂一考,便已是兄弟了。那声音高亢而有生气,脆而嫩,一听便知,没有专属于“花季”“雨季”的烦恼,没有该死的喉结。
我不由自主地下楼,很快,我就站在了几乎泡在沸水中的走廊上。人人的眼中都有奇异的光亮,尤其男孩们,奔走叫呼,到处观望,口中同时热烈地讨论着考试中那些古怪的生字、费解的题目,似乎并不在意将会决定他们去留的考试结果。
或许对他们来说,崭新的校园,庄严的大考,诸如此类在这两日中发生的一切,很快就会囫囵而过,再随记忆曲线的下降湮没无存。无论未来如何,都与眼前这些微不足道的经历无关。
站在他们中间,我有无数问题蓄积于心,但它们多半是关乎“行情”的。仿佛了解得越多,越能掌握fan3 tung4 t'ung3 chi4 kiai1 kih5的fu3 hiou3 pen3 chih5,更加巩固自己的ching4 i4 lih5 ch'ang2似的。
思想在狂热中昏沉一阵后,我终于止住,然后带着不甘承认:荒唐。因为这些在这死寂的土地上跃动的生命,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一个违和的存在。不错,我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局外人,他们根本不需要我外溢的同情心,或者猎奇心。他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不必插嘴。
“但是,确实带着一分难以言说的蒙昧啊……”我想着。
不久,雨又开始下了,考试仍按部就班地进行。这一天终归是和着昏昧与纠结逝去了。即使傍晚窃得假条,伪造班主任签名,几个留校的同学一起到校外餍足了口腹、耳目之欲,尽兴而归,算是“赏心乐事”,也不能制止自己的思绪在深渊中越陷越深。这不高深,也不伟大,甚至很做作,我只是看见了轮回,看见了自己——何况还远没有结束。
次日清晨,是在微弱而细碎的噪音中醒来的。看表已近八点,凭窗一望,视野所及都是人,穿行着,似乎无穷无尽。
“原本以为不会这么快,看来还是一样。”我若有所失。
我不清楚门禁是何时开放的,但我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最壮观的一幕。生前虽不必久睡,但酣眠在那个时节,未必就不是好事。
既然是周六清晨入试,那城中实自周五就涌入了人潮,既而几乎所有的酒店旅馆都会被占领;入考前与考毕后,校外人如山积,方圆百米以内的道路车比人慢;若在饭点,行过几条街才会有一家馆子有空位——所有这些与这安静的小县城不相符的表象,在这特殊的时节都是极正常的,一年一度,已是十余年的传统。
少年们的背后,是紧张的家长。昨日,本地人在家中,外乡人在酒店房间里,都是同样的希冀与渴求,为自己对那虚幻不明的结果无能为力感到极不自在。没有几个少年会意识到这些,曾经的我也没有。
既然是考试的第二天就放榜报名,那昨夜必是鲜有睡足了觉的父母。倒不是全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少年们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任务,接下来该是这群已是不惑之年的人为他们的后代努力的时候了。
或许,当少年们在六七点之际醒来,如释重负地舒一口气,怀着一点忐忑感叹考试过去、重获自由时候,正是把守大门的保安缓缓按下控制伸缩门的机关,从夜漏始下就开始聚集、伺候在外的家长轰然冲入校中,露出像在饥荒年间争抢粮食一样的凶相的时候。
数千人,一个目的。为了孩子的前程,一夜不睡,一上午的奋斗,实在是微乎其微的努力啊,算得了什么呢?
在最壮观的时刻,我的精神却游离在一个不可知的幽远之地。当我半路归来,已不能进入属于他们的世界了。
走出宿舍大门不数步,我脑中忽然掠过一个想法:如果深入观察这个上午发生的一切,大概也够写一篇“报告文学”了——一股令人微颤的恶意流过全身,像极了小学中偶然读到《包身工》或是《雾都孤儿》时,它们毫不掩饰的文字给予我的畸形的快感。
我缓步走向校门。腹内已是空空,出校吃早饭才是正事,但我尽可能地动用所有感官,观望周围。
怎么说呢?作为亲历者的记忆已然若有若无,作为旁观者的视野却明白如斯。人们都觉得学生是在象牙塔里过日子,但至少现在,象牙塔的门开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所见到的,便是天下父母的缩影吧。与孩子同行或是独行的中年人们身上,处处流露的都是被琐屑而无趣、劳苦而漫长的生活浸泡过的气息。我略开始懂事时,就厌恶这种气息,斥为俗浊,却不敢承认自己日后恐怕很难变成与他们不一样的人——怎样的人?焦急地行进,满心想着要为孩子“捐个前程”,以免“不好看”的父母啊!
他们大步行进,说话声响亮而浑浊,间杂着我们说来不可饶恕,他们说来却无伤大雅的“秽语”。青砖地上已多有烟头痰迹,也是平时难能见到的景致。他们顾不到其它,只向着看榜、缴费报名等目的地前进,有人不知是文化太浅,还是太久不做缜密的信息处理,大脑动转不灵,网上和门口的各项告示对其一无所用,仍向着工作人员发问不休,焦灼而无所适从。不过秩序尚不算坏,各种事项都在拥挤与嘈杂中默然进行,单看那楼门前的队伍便可得知——它虽缓缓蠕动,却绵亘几十米,一至延至校门。天气燥烈,阳光炽盛,队伍中的大人们坐着临时发给的塑料凳,摇着蒲扇,边出汗边饮水,读两眼手中的各种资料、证件,犷野的乡谈与凳脚同柏油路摩擦的声音已难以分辨。
成绩单照例贴在考场教室的门上。大人与孩子一同前往各自的考场观望,自是有喜有忧。我不敢在此多停留,因为怕见到在父母面前亲眼看到自己失利落榜的人。那时的我也是用紧张得战栗的食指过一栏栏地划过榜单上的格子,默念着看到的分数,生怕看串了行。当我终于确认可以入读的时候,欢欣踊跃,如释重负,一旁的父亲平日向来严肃,此时也不禁解颜,立马电告正在排队的母亲。——如果结果相反,那将多么难以想象!幼小的我将直面自己学业不精或是不入面试老师眼的“事实”,直面冷酷而一毫不留情面的失败,接到电话的母亲将长叹痛惜,然后无可奈何地退出从凌晨就开始坚守的长队了……对任何人来说,这都不是美好的记忆,何况是在那么多陌生人面前。
这样残酷的竞争当然是人人都要经历的,可是十二岁的他们又知道些什么呢?年复一年,新来者无不亲历这宏大的仪式,却不知道自己将毫无准备地承受突如其来的变化,不经意间便失却所爱,又为了“合群”接受崭新的一切,没有时间细想,再在一次次打击中厌烦了惶恐,流尽了眼泪,只剩下漠然的表情,回视当初的自己尽是幼稚,这就是那不知所谓的“成长”,但自己也全不了然,只是最为大人所称许而已。
我出了校门,一路仍是人潮涌动,大概为报名不及吃早饭的家长也不少,各处馆子食客盈堂,竟没有我的位置。这又是此盛会对我的一点恩赐。
白日渐高,人影渐短,我再也兴不起“刺探邪恶”的欲望了。日光之下无新事,人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反覆颠倒,俱出无心,无心所为,谈不上邪恶。
我又忆起前几日中考方过时,行于校中,见废物堆里叠着按麻袋计数的弃书——不用想,全是毕业的初三人所弃。以无心始,以受逼迫终,无论撕书弃书,都不过逞一时之快而已。为当初而悔吗?那当初又是如何?
正午以后,人群将会散去,我只希望这么多不着边际的狂言真的只是一个局外人的臆想。初三人弃去书,因为他们已经无用,而这三年来对着现在已化为纸浆的书苦苦研索的时光是否有用,却没有几个人能说出个所以然。至于假期里的疯狂,又是不是对过往的发泄与羞辱?这天地悬隔的两种生活,似乎不可调和……
没有人教导我们关于这种痛苦的一切;许多人绝不肯承认我们感受到的是痛苦;其中又有人说这是快乐,是正道。我们中有的沉默忍受,有的消极抵抗;有的心甘情愿地拥抱它,维护它;有的怒不可遏,转身就走,却又找不到另一条路——不是一日了!还不够吗?
轮回还将继续,但是它磨不平所有人的锋棱。局外人终会有不再置身事外的一天,因为忍受的痛苦已足,接下来,只能是战胜它——让它俯首,让它称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