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商不奸，无奸不商（四十一）
无商不奸，无奸不商（四十一）
西山大营，张云雷还是用的行猎的借口。
将军俞春林虽有些惴惴这位天潢贵胄为什么不去皇家专有的猎场，非得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但终究因为能够有机会伺候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是件天大的好事儿，所以乐颠颠地派人陪着歧王在西山周围晃了晃，装模作样猎了几只山鸡兔子，说是给晚上添菜。
行猎活动毕，张云雷大咧咧端坐在上首，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把玩着手中天青色薄胎酒盅对着俞春林道：“俞将军这里倒是山清水秀，是个好地方！”
俞春林捏不准这位高高在上的王爷到底是个什么心性，只好打个呵呵：“不瞒王爷，西山这一块景色确实不错。王爷若是平日行猎想换换口味，末将这里倒真还是个地方！”多接触才能熟稔，熟稔之后才能有保障——俞春林心里盘算着，不管这位爷这会儿是真喜欢还是假正经，嘴甜、恭敬总不会错，然后……熟悉之下自见“人心”，自己也就能多一份多一层保障——这位爷的山，可不是人人都有资格靠的！靠得上自己运气，靠不上自己也没损失！
张云雷淡淡点头：“确实！”却话锋一转，凌凌凤眼扫向正端酒的俞春林：“跟俞将军透露一个消息……”
俞春林微微一怔——终究还是靠不上……吗？
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起来：歧王并不是一时兴起，是要传什么话？还是往日有什么……把柄……被抓住了？
“听说……”张云雷有些拖调儿，“这儿可有生人进出！”
俞春林眼皮一跳，目色略略一沉，“王……爷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样的陌生人？”他面色发白，像是隐着什么秘密快要被人发现的样子。
张云雷狭长的凤眼瞥向俞春林，面色渐暗，沉声道：“怎么，俞将军还藏着什么本王不知道的秘密？”
“不！不！不！”俞春林连连摆手：“怎么会！”一阵慌乱过后，他倒是立马镇静下来：“王爷，末将领着西山大营，护着京畿安危……”
张云雷却没耐性听他叨叨，冷哼一声：“俞将军，本王虽闲散，但若犯到手里，本王可不手软！”
“是！”
“所以，本王可以看不见、听不见，但这会儿，本王有个要求……”张云雷挑着眉棱，阴阴地看向俞春林——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儿的事儿他也手法纯熟！
“王爷请吩咐！”俞春林像是被张云雷的手法打蒙了似的，伏低做小，很是听话。
张云雷淡淡一笑，似是很满意俞春林的态度，缓缓道：“行，本王只是希望俞将军多派些人手出去，在西山周围严密布控起来——”说着他倾身靠向俞春林，像是不能为外人道似的轻轻道：“今晚邢将军围剿十字山，本王希望俞将军倾力配合，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匪类！”
俞春林眉棱骨微微一挑，却掩饰似的立马低头下跪：“末将听令！”然后一刻都等不得的转身快步走出营帐。
张云雷没瞧见俞春林离开时的脸色，阴沉如墨，仿佛凝固不动的幽底寒潭！他只想着杨九郎——他原本打算沉住气在营帐中等着，等着邢宪能给他传来好消息，但不知为什么他心慌得很，多年皇家礼仪修来的沉着稳重这会儿一点都按压不住砰跳的内心。他在帐中团团转了无数个圈子，却越转越心慌——无法控制，最后竟连手也无端地抖起来……
他皱了皱眉，走出营帐深吸了口气，叫来自己的侍卫并一队兵将跟着自己翻身上马到处走走！
夜色下的西山大营十分静谧，只有一旁山林中间或传出一两声不知名的鸟儿的啼叫。张云雷漫无目的，脑中却不断猜测着邢宪围剿十字山的进度——他其实关心的是若邢宪逼得对方走投无路，对方拿杨九郎来要挟邢宪，邢宪会如何抉择……
虽然外人并不十分清楚邢宪和杨九郎的关系，当然，邢宪和杨九郎也并不是什么并肩站立的关系，但万一呢！
万一呢……邢宪会怎么选？她是否会在意杨九郎的生死？
她从杨九郎那里得到的钱不少……吧，她应该不会舍得放掉这么一个大金主……吧？她……
张云雷右手轻轻握拳敲着自己的额头，一边冥思苦想找着邢宪不会放弃杨九郎的理由。
“王爷……”身后的侍卫欲言又止地上前。
“什么事？”张云雷皱眉冷脸，转向“不识趣”的下属。
侍卫微微怯懦了一下，磕磕巴巴道：“王爷……这……离营区太……远、远了，危险……”
张云雷回过神四下望了一番——确实！却陡然凤眸一凛，眼中一闪而逝的震惊与……兴奋，却像是骤然沸腾的水却又立马被投入了坚冰，滚烫却又古井无波——那是……那是……
一点、两点、三点……
密林深处的高坡下，隐隐绰绰闪着几点幽幽的像是萤火虫的影子！
张云雷几乎是没有任何延迟的毫不犹豫的想到——羽萤！杨九郎！
他将陡然憋住的那口气立时放松，双手却猛然收紧缰绳，马腹一夹，身下的战马像离弦的箭一般奔射出去。身后的侍卫、将领们吃了一惊，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只能急急地跟上去。
张云雷最终在一个踉跄下翻身下了马，顾不得身上蹭得的青苔泥土，像是扑上去一般奔到羽萤围绕的那团黑影处——“杨九郎！”
他心情急切地想要去抱住血腥味甚重的一动不动的杨九郎，却在伸手碰触的一瞬间停止了所有动作，甚至连呼吸都变得轻慢起来。他有些眩晕，有些脚软，浑身颤抖，因为眼前的杨九郎一动不动……
“军、军医！”张云雷猛然退了两步，抓住身后的一个侍卫：“军医！先去叫军医过来！”
侍卫并未明白什么事，但王爷的吩咐必须遵从，遂愣怔地点点头，转身上马向西山大营飞驰而去。
张云雷木木地看着一骑绝尘的黑影，突然又想起点什么，一把扯下自己腰上的玉佩，又抓过一个侍卫：“进城，把傅太医给我拉过来……”沉吟了一下，又道：“悄悄的，若是被人知道，本王要了你的命！”
侍卫从来没有见过自家王爷这么色厉内荏的面目，还说出什么“要命”的生硬命令，但……他也只有硬着头皮尽量做到王爷的吩咐——一屈膝，行了一礼便也翻身上马消失在夜色中。
吩咐完这些事，张云雷才拖着心惊胆战的身子缓缓靠近安安静静的杨九郎，夜色下并不能看清楚杨九郎面上的颜色和身上的伤处，只是觉得血腥气甚重——至少流血了！羽萤在他身边轻快的飞舞，形成一种诡异的美感——想必若不是杨九郎流了这么多血，也不会把羽萤引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吧——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张云雷半跪在一边，一手撑着自己颤抖的上半身，一手轻轻、缓缓地摸上杨九郎的脸——微冷，有些湿意！
但他略略放心——至少是有温度的！
他抬眼望了望近在眼前的山坡——遮了大半的天幕——从这么高的地方“滚落”……他，他干了什么！
他的手没停，轻轻摸遍了杨九郎的全身，在摸到他右腿胫骨的时候，杨九郎轻轻闷哼了一声，张云雷一喜却又漾起无限心痛——喜的是这人有知觉，心痛的是自己碰疼了他！
“九郎！”他轻轻叫了一声。
杨九郎沉重的眼皮微微睁了睁，却又一黯，缓缓撇过脸去。
张云雷微微一怔——这是什么意思？不想见我么？但他又觉得杨九郎不会这样，应该是他流血过多，累了，想休息了！
直到军医来，检查过杨九郎没什么大碍，只是断了腿有些大大小小的擦伤以及右肩有一个像是刀刃留下的血窟窿——都是硬伤，要靠时间休养！
张云雷稍稍放下心来，随后觉得有一双炽热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热切却又不得不在人群面前隐忍、克制，他转头——杨九郎！
刚刚还撇过头去想要“休息”的样子，这会儿却又……张云雷心下迟疑，面上却不显，监督着众人将杨九郎弄上军医带过来的马车上。
车帘子一放下，杨九郎便紧紧抓住了张云雷的手，只是车外辕子上还坐着马夫，他并不说话，只是那俩莹莹晶亮的眸子仿佛要将张云雷吸进去一般，一毫不错的盯着，盯得张云雷都有些两颊生热，不知所措！
“你作什么这么盯着我……”张云雷俯下身，轻轻凑到杨九郎耳边问。
杨九郎偏过头，不顾身上的痛处，使劲凑上去碰了碰张云雷的双唇，却因为太逞能，牵动了痛处闷哼了一声。
张云雷皱眉轻嗔一声：“你……真是！”抬手就想给他一下，却因为不知落在何处才不会打疼他而迟迟没有落下，然后顿了顿，顺势抚上他的面颊，拇指轻轻摩挲了一番，带起浅浅的一丝笑，借着从窗帘的飘动中有一搭没一搭钻进来的夜色，隐隐绰绰地看着他。
许久，俯身轻轻凑上去，吮了吮久违的柔软又带着点干裂的唇瓣——不过是想浅尝辄止，却因为不舍、疼惜的情绪渐渐翻涌而越吻越深。杨九郎似乎有些退意，却架不住人家步步紧逼，一点不肯放松，最后直到他皱眉闷哼一声，张云雷才惊觉自己又做了什么！
他老脸一红，却咬牙沉沉挤出几个字：“你撩得我！”——因为要脸坚决不肯为自己的情不自禁买单，张云雷伸手戳了戳杨九郎被吮红了的嘴唇，眼底氤氲起些许水汽。
杨九郎皱着痛楚的眉却带着满足的笑灼灼看着张云雷，并不说话，像是默认了这个甜蜜的罪状。
张云雷更有些囧然，偏过头不说话。
杨九郎费力地抬了抬手，轻轻握住张云雷的修指，缓缓的、细细地揉捏，嘴角噙着甜人的笑意，目光炯炯。
张云雷不理他，但却没有抽回自己的手，两个人就这么手牵着手，嘴角噙着笑，却毫无一点目光交流，任晃晃悠悠的马车到达西山大营。
张云雷因避嫌暂不往杨九郎的帐前凑，只对俞春林说是碰巧撞上，大发慈悲救了人。俞春林倒是没多想——确实也没什么可想的——歧王与杨九郎能有什么交集！
帐中已是空荡荡的，俞春林背着手示意门口的侍卫下去，换上自己的心腹，才慢悠悠地进了帐中。
“杨老板……”俞春林压着自己的声音在杨九郎床前轻轻叫了一声。
杨九郎幽幽“转醒”，看清了俞春林，淡淡一笑：“俞将军，好久不见！”
俞春林皱着眉打量了杨九郎一番，关心似的道：“杨老板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出现在西山？”
杨九郎轻叹一声，无奈道：“说来话长，但……”他抬眉觑了俞春林不动声色的俞春林一眼，皱眉道：“歧王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来西山大营？”
俞春林微微变色，似是有些迷惑又有些咬牙：“我也不知道……我思前想后，并没有什么地方露馅儿——歧王他……应该不知道我与你的关系！”
杨九郎冷冷一笑：“俞将军想得太好了一点！你以为当今是好糊弄的？我这么多年不敢把重心移到京城你觉得是因为什么？”说着，似是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歧王可跟你说了什么？”
俞春林顿了顿，脸色有些不好，淡淡道：“他只问有没有生人进出……”
“哼……”杨九郎不置可否地闭上眼不再说话。
俞春林看着杨九郎的表情，心中顿时有些不忿，却又夹杂着些不上不下：“难道有什么问题？”
杨九郎沉默了一会儿，觉得谱儿摆得差不多，才悠悠睁开眼睛看了俞春林一会儿，缓缓道：“俞将军，邢宪去十字山剿匪你收到消息了吧？”
“是，但这有什么？”俞春林有些不屑，更还是疑惑。
“呵……”杨九郎毫不掩饰自己面上的嘲讽，冷道：“十字山虽不算是你俞将军西山的管辖范围，但……”晶亮的眸子不带一点温度，看得俞春林心底一寒，“西山大营近在咫尺，为什么舍近求远要邢宪去，俞将军难道没想过吗？”
“我也才知道皇上派了邢宪去剿匪……”
“俞将军现在知道了吧！”杨九郎目光灼灼，仿佛要烧透人心：“我的意思并不在于俞将军什么时候知道邢宪领兵十字山这件事，而是……为什么现今不是俞将军兵逼十字山！”
为什么不是他而是邢宪？
杨九郎皱着眉看着微微呆愣的俞春林：“俞将军！”音调略略拔高，“在将军的眼皮子底下竟存着这么一群匪类，将军竟不知晓、不上报——将军，你好尽职！”
“十字山不是……”
“十字山不是将军辖下是吗？”杨九郎冷笑，“皇上会这么想吗？”
俞春林背后一阵冷汗，突然觉得自己以往的“一些”想法好愚蠢，自己怎么会……他有些意味不明地看了杨九郎一眼，仿佛是要从杨九郎的表情中寻找到一些……安定？希望？
“俞将军……”杨九郎定定地看着俞春林，没有错过他脸上分毫的神色变化，“我邀你合作破匪分一杯羹……”
俞春林晦黯的脸色从惊异变为欣喜，又逐渐变为沉静——他也不是没头脑的人，于杨九郎来讲，他俞春林本就是他拉拢的人，这会儿他却像是一个局外人一样给你分析利弊，让你站对位置——他是为了什么？
杨九郎嘴角微不可察地一勾，叹了口气：“俞将军暂时歇了心思，先去十字山与西山的几个要塞处设兵埋伏吧，晚了可连肉汤都喝不到了！”
俞春林略带踟蹰地看着杨九郎——一个歧王也是让他加紧西山周边巡逻，他照做了，但不过是面儿上的关系，做做样子，但一个杨九郎也是“异曲同工”……
杨九郎皱着眉轻轻一嘻，淡淡道：“俞将军再不去真的来不及了……事成之后，若是俞将军还是想不明白，可以去城中春风阁找我……”
俞春林皱了皱眉，虽心中还是一团乱麻，但他与杨九郎的关系……相信他还不至于坑他！
他咬了咬后槽牙，转身离去。
杨九郎心气微微一松，身上的痛楚逐渐翻涌上来，脑袋昏昏沉沉陷入甜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