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 鸽妖之一
和瞿清鹤见面之后,我把鸢尾的事情告诉了她。我没有提她就是瞿清鹤噩梦中的妖怪,我怕她有负罪感。
“真是可怜的妖怪。”瞿清鹤充满了怜悯,“真想见见她。其实只要我不碰她就好了对吧?那你可以让她去找那个算命的啊。”
我这才觉得她说的办法确实更好,转念一想如果没有我们的帮助她可能连家都回不去,而接受我们帮助的前提又是靠近我们,这样似乎行不通。
她还是一株鸢尾花的时候就想着什么时候能出来看看小区外面的世界,谁能想到一到异乡就回不去了呢?鸢尾的遭遇很悲惨,这似乎也是那些弱小妖怪的普遍遭遇:自己没有能力改变自己的生活,只能靠着外力的改变;而这外力的改变几乎从来都是不可逆的。
与黄雨潇、李白、贺辛之类的妖怪相比,鸢尾根本没有赖以生存的资本。这个资本包括太多太多了,行动的自由、吸取妖气的自由,甚至是保护自己的能力,上述的三点鸢尾一项都没有,只能靠寄生过活,处处受限。而与指南翁、阿锋之类的器灵相比,鸢尾对妖气的需求要高出许多,根本无法像他们那样无所欲求地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终老。器灵有好静的心,鸢尾向往着自由;而向往着自由的鸢尾又没有支撑这个自由的资本,这就是弱小妖怪的宿命吗?
这么一来我又参照了一下自己的境遇,自己实在是幸运太多了。
我和瞿清鹤道别,自己心事重重地回宿舍去了。
瞿清鹤并未见好转,晚上我又要一个人去吃饭。为了避免再碰到什么尴尬人,我打算点个外卖。下楼拿外卖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背后有着羽翼的妖怪悬在楼前,伸长脖子往楼里看。他看我看见了他,就降落下来,站在我面前。
我拎着外卖,打量着他。他穿着全套的白色西装,胸口的口袋里还垂着一条表链,对于这样的装束我所想到的第一个形象就是什么公司的理事,但多半是个反派人物,像是一个纵横权欲的老手。在我面前站定后,他背后的翅膀便化为妖气散去了。这是一个约二十出头的颇为帅气的小伙子,脸上有一大片红色的胎记,但我个人觉得这非但不影响他的形象反而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西装暴徒,这也佐证了我之前那个“反派人物”的判断。他的头发很精心的打理过,这让我怀疑是不是妖界也有发胶。
“你好。”他说。开场白很简单,但也没透露自己的目的。他说话的时候没有停下脚步,而是陪着我往宿舍的方向走。我本来还在担心路中间不是说话的地方,现在放心许多。我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楼梯间的拐角里和他聊天。
“你好。”我回的很谨慎。我觉得他只是看起来像坏人,实际上并没有恶意。
“我叫吕西安。”他自我介绍,“是鸽妖。我们那天在防空洞后山见过的。”
他一开口说话我就觉得他的声音很熟悉,等他说到防空洞后山的时候我才想起这是我遇到膏白的时候听到的声音。我默念这个名字,但感觉他与我印象中的陕北汉子有很大不同,于是我多嘴问了一句:“你是西安人吗?”
他笑了,摇头:“不是。这是法语,Lucien。”
我在心里暗自笑:还是个紧跟国际潮流的妖怪。
“你有什么事?”我问。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正式的介绍:“我是替人来传话的,李白你认识吧?”
听到“李白”的名字我心里一亮,立刻问道:“他在哪?”
他拉平了西装上细小的褶皱,看起来并不想告诉我。我看他不想回答,又问:“你认识他,我怎么没听他提过你?”
“这很正常。你也没有和他提过你的朋友不是吗?”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我问:“你怎么认识我呢?”
他依旧笑:“我说过了不是吗?我们在防空洞后山见过的,我也经常看见你和李白在一起,自然会认识你。”
我有点泄劲,又问:“那他叫你带什么话呢?”
吕西安道:“他说他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了,向你们道歉。不过他依然不会回去,他怕遇见他前女友,打算找个地方避避风头。”
“‘避避风头’?”我感觉很好笑,“他前女友还是刑警不成?”
“原话如此。”吕西安无奈地笑,“我也觉得好笑。”
吕西安的笑有点假,这个笑完全是程序式的,为附和我而笑的。他说话的时候口齿清晰语调舒缓,这些却都给了我一种这人很善于伪装的印象。说不上是不好的印象,但总觉得他不够真诚。
“避到什么时候呢?”我问。
“现在似乎有好多好事者都在找他,他也不确定得躲到什么时候,但至少今年都不会再回他的地盘了——这也是他的原话。”他说,“李白说的今年是指春节之后。他是个传统的人。”
春节之后啊。我心中感慨了一下,那就只能下学期再见他了。我又问:“还有吗?”
“如果他前女友真找来了,他说你们知道该如何应付。”吕西安说。说罢他诡秘地笑:“别让他失望。”
“这也是原话?”
“这是我说的。”吕西安依旧是职业假笑,“那天看到了你们在膏白面前的狼狈样子,我不觉得你们能应付这事。李白本来想叫我去应付,但我不愿意。”
“这是为什么?”我问。我本来以为是因为吕西安是妖而李白前女友是人的缘故,但转念一想他前女友也是看得见妖怪的,吕西安去应付不是更好吗?
吕西安又笑,这个笑是发自内心的,但带着点戏谑的意味:“我干嘛要插手这事啊?我又不像你们那么好事。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们的事情他们自己解决。”
我有点不服气,但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吕西安又用手指着自己的两只眼睛,说:“我可是亲眼所见,你和你女朋友对李白说了些什么,我都看得见、听得到。你们不赞成他们的事,于是想要拆散他们。”
“拆散”这个词不太好听,但也是事实。吕西安这样工于辞令的人不会不注意自己的用词,他用这个词估计就是故意要膈应我。我只好点头,随即反问:“难道你赞成他们的事?那个学姐……”
“我不管别人的事。”吕西安笑道,“那种论调我听你们对李白说了很多了,估计你也说不出什么新的东西来,我们就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了。我只想说,他们愿意,就让他们过去。分也好合也好,都是他们自己的事。”
我颇为不甘地问:“身为朋友不应该劝谏吗?”
吕西安点头:“你想怎么劝都是你的事,反正我不会去做的。我也不是要说服你和我持一样的态度。”
我觉得吕西安的明哲保身让我有点不太舒服,但他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我想到了远在家乡的那个习惯抽身事外的老头,也许他们之间会很有共同语言。吕西安见话已带到,完全没有和我闲聊的意思,微微颔首施礼,背后又幻出妖气的羽翼,向天上飞去。他的翅膀扇起来有很响的声音,像是晴天时宿舍六楼的人们晒被子的时候拍打被子发出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理作用,我感觉一股很强力的风向我卷来,在这三九寒冬我被吹得一个激灵。他飞的很快也很优雅,那一身西装在如此的强风中也丝毫不乱,就连下摆也几乎纹丝不动。我本想看看他飞到哪里去,但他也有很强的反跟踪意识,先是不断盘旋升空,最终在我看不见的深空里趁我不注意附身到了鸽子身上,一下子就不见了。我仰着脖子找了好久,但在空气质量中度污染的今天什么也没找到。天空是灰蒙蒙的一片,西方的天空还呈现出土黄色,在这样的背景里找一只我从没见过的灰色或白色的鸽子谈何容易,只有极高明的画家才能分清这个颜色的细微差别,更何况我的视力一直不大好。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找到这只鸽子在哪,他把自己的本体藏得太好了。继续赶路的时候我突然又觉得很好笑,找一只鸽子哪那么容易——“鸽子”这个词还一语双关。
回想起来,他的飞行方式和贺辛还不大一样。贺辛是以漂浮的方式在空中飞行的,需要进行快速移动的时候则回附身在斑鸠身上;而吕西安的妖体自己就有翅膀,飞起来比贺辛快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