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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博之城,独狼警探与仿生人搭档破案录(二)| 科幻小说

2020-10-09 19:05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我们以连载的形式,刊登无形者两篇精彩的中篇小说。

| 无形者 |把存在主义当作人生哲学,热爱诗歌,热爱美,热爱形而上的思辨,所以喜欢神神叨叨,所以时常自言自语。最爱菲利普·迪克和威廉·吉布森,希冀着能在文字中勾勒出超现实主义的迷幻画面。小说《尼伯龙根之歌》2019年获得未来科幻大师奖三等奖。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公众号


缄默的歌


全文10500字,预计阅读时间21分钟。


三、窗后的世界

他微笑——这是悲哀的最严厉的讽刺;

他说话——冷冷的言词,不是从灵魂流露,

他和别人一样行动,吃着美味的食物;——

然而,然而他盼望——虽然又害怕——死;

他渴望抵达,虽然又像要逃避

那灰色生涯的最终的归宿。

——雪莱《孤独者》

休·威尔比的家就在巴尔的摩东的一栋公寓楼里,住处不算大,但房子里空无一物,倒也显得空旷。风吹进来时,气流顺着窗户横贯这个小小的居所,从未遇到任何阻碍,也从不需要拐弯抹角。他时常出门,却也时常忘记关窗。于是,近几日,那飘浮在空气中的鱼腥味也飘进了他的生活空间,并在此久久地停留。

屋子里的物体是有颜色的,但所有色彩都是阴郁的,介于黑白之间——白色的床垫,灰色的水泥地、黑色的衣物、银色的栏杆……没有任何家居,也无任何装饰,只有一张勉强称得上舒适的床垫和常见的基本生活用品。这儿的一切都同样单调、同样枯冗、同样死气沉沉。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家徒有其表,实际上像个牢笼,凄冷寂寥得连蟑螂或老鼠都不愿光顾。

门铃响起的时候,休醉醺醺醒来,头疼欲裂,宿醉带来的晕眩感像一簇漩涡,卷着他的感官朝着水深处坠去。太阳穴泛着酸痛,轻轻跃动,有那么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的脑袋内装了一枚定时炸弹,伴着呼吸律动的疼痛侵扰着他的神经。

这该死的家,这该死的避风雨的蜗牛壳,他想,还有门外那该死的客人!酒精正在谋杀我,但只有酒才是最好最忠诚的朋友。生活本身就是一场更大更宏观的慢性死亡,不幸和苦难总是层出不穷,能不能快乐地活下去全靠遗忘全凭侥幸。像这样浑浑噩噩醒来已发生了多少次,像这样没日没夜的工作,然后烂醉如泥,一觉醒来,在痛苦与迷茫中扪心自问,又具备怎样的意义?

他换好衣服,盖住死亡天使亚兹拉尔的纹身,便直接开了门。厕所的柜子里存有醒酒药,但他没吃,疼痛让他清醒,疼痛让他好受,适度的疼痛提醒他还活着。墙壁上挂着半张全息照片,照片中只有他自己,另一半被人抹去。这张照片是这屋中他唯一不愿向人展示的,所以他关掉电源,切断全息相框的投影。

“去凯莉的出租屋?”迭戈-180出现在门口,虽然嘴角永远噙着一抹温和的微笑,但眼中也总是闪烁着公事公办的光。

休·威尔比知道这个仿生人一定闻到了屋内的鱼虾腥臭味,但他不知道对方是否闻到了昨晚带回来的酒精味儿。仿生人没说,他也不提,只是点了点头。“让人在出租屋附近盯梢,”休轻声说,“随时做好接应我们的准备。有人看着杰米·金牙吧?”

“当然。”迭戈-180笑了笑,表示理解。“走吧,”仿生人说,“那地方刚好离你这儿不远。”

凯莉的出租屋在两个街区之外,是个小单间,位于某栋廉价公寓二楼。也许是灯光足够阴暗的缘故,整座建筑内外永远弥漫着一股安宁、死寂而不详的气息,像枯枝败叶在寂静无人的黑色沼泽地里簌簌飘摇。

今天天气不好,昨夜的小雨未能及时止息,反而愈发猖狂。当大地变成一间阴湿的牢房,倾泻如注的雨幕变成了大牢狱的铁栅栏。街道旁,巷子里,无家可归的野猫在垃圾桶中翻捡食物,发出婴儿般的啼哭,像对这城市和建造城市的人类的控诉。

野猫极怕生,更怕人。休下车的时候,猫儿见到活人就跑,光秃秃的掉了毛的羸弱身子在凄风苦雨中瑟瑟发抖,眨眼间就蹿入油漆斑驳的高墙后头。他进了公寓,进了电梯,在电梯间的镜子上看到迭戈和自己——电梯间的灯光疯狂闪烁,墙壁上的发光涂鸦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一亮一亮的,布满裂痕与断纹的电梯间镜子反射出一千万张渗人的染着荧荧绿光的人脸。

凯莉的房间位于走廊尽头,左手边倒二间。电梯门向两侧分开时,他从腰间的枪套里拔出动能手枪,与迭戈-180分站走道两侧,贴着墙放慢步伐小心翼翼前行。门是虚掩的,进去就算不上冒昧,何况屋主也已经死了。迭戈-180竖着耳朵,睁着一双大大的湛蓝色眸子,仔细监听着屋中动静。片刻后,仿生人打了个手势,示意屋中无人,却又制止了休的闯入举动。

“门后有东西。”迭戈-180指了指脚下,口中冲着地面呼出一阵水蒸气。刹那间,三缕猩红光线在白色的水汽中显现。仿生人伸出右手,探进门缝,以一个诡异的扭曲姿势折叠手臂,从门后取出一枚墨绿色的阔剑地雷。“现在可以进去了,”迭戈冷静地说,“但如果陷阱只是这玩意儿,未免也太过简陋。”

休仔细看了这个仿生人几眼。“说不准,人们走得太急,看得太远,总是忘记注意脚下。我也是。”他推门而入,心中翻腾的却是更进一步的想法。如果没有你们这些长得像人的机器,也许我还真中了招,他心想。死亡总吸引着我,人生处处是此面向敌的阔剑地雷,有时我甚至分不清自己是有意或是无意踩上去。

凯莉的出租屋比休·威尔比想的乱一些。进门第一眼,他没能看到堆积成山的衣裙,也没有找到任何一件像样的化妆品。屋中有床,有衣柜,有桌子,但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镇静剂和药品。这儿没有线索,甚至没有太多的生活痕迹。

一开始,休觉得奇怪,但很快释然。凯莉并不住这儿,只是在这存放医学实验室里失窃的物品。屋内唯一有生气的物品是一台小小的老旧的电视。在休尝试着接通电源之后,电视亮了起来,几度闪烁,投出粉尘般的雪花颗粒,在漆黑的屏幕中组成一个大大的笑脸。

迭戈-180跪在床边一阵摸索,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小瓶子。仿生人轻轻一抛,瓶子划过一道弧线落入休的手中。“我在床底下找到了这个,上面只有凯莉的指纹。”手机铃声响了。迭戈-180站起身,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稍等一下,我去外面接个电话。”他一边说着一边朝着屋外走去。

出租屋仅有一扇窗,墙壁上豁开的小小口子嵌着一面沾满尘土的玻璃。玻璃窗没关,只是盖着一条几乎不透光的红色窗帘。现在是白天,窗外死灰色的惨淡天光斜斜洒入,透过窗帘,混杂着空气中的腥臭味,在室内留下一块块酒红色的方块。风灌入屋内时,沉重的帘布微微颤栗着,摇动一室光影。整个单间浸入血色海洋,一切物体表面几乎都跳动着同样一种凄美而迷离的红光。

休走到窗边,借着朦胧光线打量手上的物体。这是一个棕色的小瓶子,瓶身没有商标,没有包装,只贴了一小截白色胶布。有人在胶布表面写了“谟涅摩绪涅”,希腊神话中记忆女神的名字。至少,现在他可以确定凯莉·摩尔的死的确与这种新型毒品有关了

就在这时,迭戈-180回来了,脸上惯有的微笑却消失不见。“威尔比警探。”他欲言又止,像在斟酌着该如何开口。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仿生人的脸上可很少见。

“什么事?”休看着迭戈,内心猛地一沉,仿佛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你的线人死了。”

“杰米·金牙?”休问道。

“是。”迭戈-180说,“我没让任何人接近他,是自杀,枪响时就已太迟”

休抿着嘴,点了点头,只觉脸色发僵,内心麻木,仿佛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怎么会自杀呢?杰米·金牙会自杀吗?那个误入歧途的年轻人,深陷泥沼,一心想着脱离这一行业,过上光明正大的生活……这样的人会自杀吗?他扭头看了一眼电视,屏幕上的表情图案仍张口大笑,像无声的嘲讽。

那一刻,休·威尔比意识到自己被玩弄了,像蚂蚁一样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像笨拙的小丑一样被耍得团团转。


休·威尔比与迭戈-180赶到现场时,警察正在那栋铁皮屋附近忙着拉警戒线。看热闹的围观群众将进出路口堵得水泄不通,黄色的警戒线将人群与案发现场分割开来。休在人群中瞥见了好几张熟稔的面孔,都是些老熟人了,有的属于幸灾乐祸的毒贩,有的属于鬼鬼祟祟的小偷。他出示证件,费了老半天功夫才挤进现场,铁皮屋的门虚掩着,时不时就有警察进进出出。

休拉住一个出门的法医,低声问道:“人是什么时候死的?”

“今天早上九点三十七分,有人听到了枪响报了警。”戴着口罩的男人回答道,“死者是吉米·罗斯,外号‘金牙’,生前从事毒品交易,我们初步判断死者是在过量服用LSD的情况下冲动自杀。”

休松开手,让法医离去。他进屋的时候,警局的执行副局长艾登·霍夫曼也在现场,而吉米·金牙就躺在霍夫曼脚边,右手握着枪,双眼圆睁,写满痛苦与挣扎,嘴角却挂着一抹神秘的引人深思的微笑。

吉米就倒在他们昨晚坐过的沙发边上。子弹是从他右侧的太阳穴射入的,洞穿了他的脑袋,又从左侧破体而出,带着大量鲜血泼洒在墨绿色的布艺沙发和半透明的小茶几上。在这具惨死的尸体下,暗红色的罪孽流淌一地,染红了附近的桌腿,形成一洼浅浅的粘稠的血泊。

“这人是我的线人。”休·威尔比对着霍夫曼说,“现在他却死了,因为这起案子。”他沉默良久,倏地叹息,从口袋里取出一支香烟叼在嘴上。打火机啪嗒一声燃烧,迭戈-180为他点上火,缕缕青烟如柳丝棉絮般随风飘散。

霍夫曼拍了拍休的肩膀,从上身西装的内口袋里取出一个棕色的小瓶子。“这是我们从他身边找到的,”他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本该作为证物保管,但我想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休微微屈膝,巧妙躲开霍夫曼拍来的右手。“这是谟涅摩绪涅,一种新型致幻物,”他从上司手中接过药瓶,木然说道,“这玩意儿本该由吉米亲自交给我,但我想他已经没这机会了。”与之前发现的空瓶子不同,这个棕色的小瓶子里装满了金色的软胶囊,看起来与普通的鱼肝油无异。

“抱歉,但我必须打断一下。”迭戈-180咳嗽一声,目光离开药瓶,落向执行副局长,“霍夫曼先生,您刚才说这事没那么简单,具体是指——”

“你们看看尸体吧。”霍夫曼摆了摆手,脸色阴沉地说,“我已经把这事儿压下去了,但我不确定还能再压多久。”他背负双手,踱着步子从后门离去。

迭戈-180在沙发旁蹲下身子,用食指沾了点血渍。“一枪爆头……”他闪烁着眼睛,认真地说,“威尔比警探,这是血。”

“这当然是血。”休丢掉香烟,碾灭烟头,替吉米合上死不瞑目的大眼。

“我的意思,这是纯粹的无杂质的血,”迭戈-180低声说,“没有脑髓,更没有混杂任何大脑碎片。”

“所以,吉米的大脑也不见了。”休面无表情地说。

“的确如此。”迭戈说,“我可以确保无人机一直盯着这里,没有任何人进出。”

“霍夫曼说得对,这事的确不简单。”休收回手,眉头紧蹙,“现在的情况是,吉米的死和凯莉的死一样吗?如果是他杀,对方用了什么样的方法?又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他摊开手,注视着掌中的小药瓶,“如果二者的死与这种新型致幻剂有关,为什么对方又要把这东西留给我们?太多巧合,太多如果。”

“取一枚胶囊给我。”迭戈-180突然说道,“我可以快速化验成分,至少可以弄清楚这种致幻物究竟是什么。”他从休的手中接过一枚金色胶囊,看也不看便丢入口中咀嚼。片刻后,这位仿生调查员的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

“结果如何?”休·威尔比问道。

“无任何异常,只是普通的鱼肝油。”迭戈-180说。

休摇了摇头。“没有异常,恰恰是最大的异常。”他思忖道,“如果没人进出,就不可能被掉包。吉米从事这行多年,从不看走眼,也不会买到假货。普通的鱼肝油不会被人当作新的致幻剂,也许这里面还有什么门道,也许这东西有办法逃脱机器的成分检测,又或者那些成分组合起来只对人体有用。”

“你打算怎么做?”迭戈-180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休取出一枚胶囊,紧接着旋上瓶盖,沿着霍夫曼离去的方向走出后门。他躲在屋檐下,在门后头的台阶上席地而坐,从香烟盒中取出一支新的香烟点燃,猛地抽了一大口。

天空伸展无尽的雨丝,把一千亿只冰冷的触手探向这个惹它厌烦惹它气恼的尘世。兴许是看厌了世界,兴许是不甘于哭泣,天空对着大地大发雷霆,乌云深处降下一道道惊惧的电光。闪电撕扯云层,用它的头使劲儿去撞击腐臭的城市。闪电落下,闪电消失,闪电死去。闪电在死的刹那发出愤怒的呼喊,那是死者不甘的回声。雷鸣愤怒地跃起,在天地之间迸发出恐怖的咆哮。世界像一个大坟茔,飘飞的雨丝和潮湿的水汽在幽灵般冰寒的悲鸣中泼洒出漆黑的阴影。城市在雨中沉沦,眨眼间就跌入黑暗,变得模糊,变得破碎,变得只剩线条,还有刺眼的令人不适的霓虹光亮。

迭戈-180跟在他后头出了门,在他的身旁坐下。两人均不开口,明灭不定的橙红色烟头释放出阵阵烟雾,沉默便缠绕着青烟,模糊了两人的面容。风雨晦暝,天空是死灰色的,像死人生了白翳的浑浊眼睛。

过了半晌,当香烟燃烧了一半,休·威尔比终于开口打破沉默。“这不是我第一次害死人。”他咳嗽一声,嗓音沙哑如断裂的枝叶,“出于信任或是别的理由,人们总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把性命托付给我,我却总对他们的险境隐瞒不报。我这么做,也许是因为我打从心底里就不相信别人肯信任我,所以我害怕告知实情,害怕吓跑对方,害怕人们不配合。我想,我只是在利用他们。”

“我可以收集数据,我可以分析性格,我可以看出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迭戈-180意味深长地说,“我没办法才去暴力行动强制阻止你,但是请你务必听我听说完。我看得出来,你面冷心热,这从不是你一个人活着的理由。你甘于自我流放,惯于自我毁灭,你想在痛苦中寻求救赎,但你像这样逡巡于困境已过了多久了?”

“这的确不是。”休轻声说,“以前我也曾幸福,尽管我的父母早早离世,但我至少还有个关心我的姐姐。”他丢掉燃尽了的烟头,若无其事地说,“她只比我大三岁,后来死了。黑帮报复。我的所作所为毁了这世界上唯一在乎我的人。在那之后,我长长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我的灵魂操控着一具肉体在行走,如同布袋戏中被人牵着线的布偶。周遭环境越是嘈杂,我就越感觉恍如隔世。”他舒了一口气,自嘲一笑,“我想,我是始终生活在虚无边缘的,像迷信的鸽子,得了点惩罚或奖励,就深信行为与结果的因果联系。我不断重复,日复一日工作,一生都在追逐乱象纷呈的死亡,只是想着能让自己好受点。我时常接触黑暗,也时常被黑暗感染。如果你是一个活生生的警探,并像我一样在巴尔的摩待久了,就会明白乖乖拿钱,保持沉默,才是正确的生存之道。至少那样不会让你伤害别人,也不会把本就糟糕的局面变得更糟糕。”

“我来之前了解过你,知道你的过去。”迭戈-180说,“有时,为了救人性命,我可以在适当的时候激发高度同理心,所以我能理解你。”仿生人回头望了一眼屋内的尸体,语气也因开启那个所谓的潜在共情模块而变得悲哀起来。“维持现状是不够的,你不是想把糟糕的变得更糟,你想不好的变得更好,所以你在这里。”他问,“你要亲自服用那个胶囊,对吗?但如果这真的是某种检测不出来的致幻剂,你可能会上瘾。”

“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休捏着那枚胶囊,目光坚定不移,“线索都断了,只有这条路行得通。”

“你有没有想过,这药物之所以留在这里,正是幕后的人想诱惑你吞下?”迭戈-180低声开口,眼中流露出人性化的悲哀的光,“也许,那人看透了你,把你的内心揣摩得体无完肤,你的言行举止恰好合了他的意。你会死的,威尔比警探。即使你没死,我也必须向上头汇报你服用了这药,你的下半生极可能将在戒毒中心度过。”

休把胶囊丢入口中,负罪感和自我厌恶已将他击垮,意识到存在本身这件事使他饱受内心折磨,渐渐走向极端,几近悲恸,几近绝望,几乎无法再付诸行动。“不,我想,你的确说得对,我有自毁倾向。但是,谁在乎呢?”他混着口水咽下胶囊,含糊不清地说,“也许我早已厌倦了活,也许我就是他妈地想死,也许我就是心甘情愿想这么做。”


四、尘世噩梦

我们不再有路,只有高耸的荒草,

不再有涉水的浅滩,只有泥土,

不再有铺好的床,只有

影子和石头通过我们拥抱。

然而夜色明亮

如同我们希望的死亡。

它使树木发白,扩大。

它们的叶子:沙子,泡沫。

即使在时间以外天也会亮。

——伊夫·博纳富瓦《一块石头》

起先是平静,像没有风浪的辽阔大海,金色的软胶囊顺着食道跌入空荡荡的胃袋时,并没有任何激烈的化学反应。他猜想也许需要等待一会儿,而事实也正是如此。当胶囊在胃酸中慢慢溶解,那些粘稠的酸涩的金色液体便如融化的蜡水那般缓缓流淌,滚烫而灼人。

于是,那片蔚蓝的大海不再沉睡,不再风平浪静,而是露了馅,逐渐暴露出它应有的真实模样。有什么东西从翻腾的胃袋中泛了上来,淡淡的晕眩感进入大脑,像一口气饮下一整瓶威士忌。说不是上愉悦,也谈不上痛苦,迷幻感在血液循环的撺掇下,在不知不觉间冲进大脑,在他的神经高地上狠狠插下多变的光怪陆离的旄麾。刹那间,世界黯淡下去,视野尽头的城市霓虹却陡然高亮。大大小小的灯光,由一个个雨中孤立的小点,连接成一条条斑斓的彩带,紧接着,彩带又织成了幻梦般瑰美的平面。

他被那光吸引,觉得自己掉进去了。灵魂的抽离感和现实的疏远愈来愈盛。他的意识像吸尘器下的尘埃颗粒,无力抵抗,不受控制,被那光牵引着、拉扯着,硬生生拖出了身体。一切都不见了,一切都变了形。迭戈模糊了,消融了。屋檐分解了,淡化了。城市高楼像火焰中的锡兵,一点一点儿软化。天空上一秒还是愁云惨淡,下一秒就是绝对漆黑绝对空洞的虚无。

在这个糟糕至极的精神时刻,感官还在,但肉体仿佛业已殪没,溶解为泥土里、河沟里最微不足道的微小颗粒。自我意识过剩,仿佛被药物增强,以至于感官层面的存在感是如此之强,强烈到时间在流经休·威尔比这个个体时,都被迫放下脚步,就像黑洞附近的时空那般弯曲。

一个世纪过去了,生命流转的一千次欢声笑语和一万次哭天喊地像倒放的录像带,支离破碎,断断续续,几乎完全不成语句。存在本身消融了,存在的意义也不见了。人出生,呱呱坠地,发出的第一道哭声贯穿了始末。这哭声是如此激烈,这哭声是如此凄厉。在这纯洁的发自内心的动物本能般的哭声中,一种无法言说、无法疏解的悲哀就那么悄悄然渗了出来,像一堵堵绝望的高墙,把一个人的存在围困,使其与这个世界以及世界上的其他存在相互隔离。

谟涅摩绪涅,古希腊的女神,司记忆、语言和文字,也是古老的时间女神。出于休·威尔比对自我的憎恶,出于休·威尔比背负的沉重的罪恶枷锁,出于休·威尔比存在时对过往牢记最深的细节,同时,也是出于对休·威尔比的同情,谟涅摩绪涅,这位女神,在药物带来的幻觉中将他带回过去,但又不仅仅是如此,她把他带进另一个人的记忆,成为另一个除了姓氏便全然不一样的个体。

在幻觉中,他回到了过去,成了自己的姐姐,像待宰的羔羊,被一群看不见面庞的高大黑衣人剥得精光。他们羞辱她,虐待她,惩罚她,嘲笑她,并且非法占有她,却从不直接伤害她。他们是冲动的魔鬼,他们是可怕的禽兽,他们在狞笑时施暴,在抽插时咒骂。他们强迫她,让她像农场的牲畜一般跪在地上爬。没有体谅,没有怜悯,连羞耻都没有。他们让她精神崩溃,他们扯着她的头发把生殖器甩在她的脸上,他们让她丧尽人的尊严。

他们在凌辱她的同时,还充满仇恨、充满不甘、充满愤怒地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当然也不是他们的错,因为这城市那么多警察都妥协了,而她的亲兄长却没有。警告已不再有效,因为休·威尔比始终不愿保持缄默,执意要断他们的财路。所以,他们要报复,要让人惧怕,进而让人臣服。

他们还说,法律永远是站在亡命之徒这一边的,因为法律永远只是定罪而无法衡量恶。他们不惮于作恶,因为他们永远没什么可以失去。他们在刀尖上舔血,活一天算一天,而她和她的兄长不同。有着光明未来的幸福家伙是永远无法理解那些阴沟里扭曲、挣扎的臭虫的。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杀了我吧!”她的姐姐痛哭流泪,眼睛红肿得像核桃。但他们不打算这么做。强奸不致死,即使被逮住了也判不了死刑,但这种噩梦般的经历却足以摧毁一个女孩的一生。何况有了“不诉讼不受理原则”,他们还要拍下这戏剧性的做爱场面,拿捏住她的把柄,像悬起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永远伴随着她的一生。

当然,他们也不怕激怒休·威尔比,他们甚至不在乎这位警探找他们复仇,因为他若动手杀了人反而遂了他们的意。他们巴不得休·威尔比冲动行事,前提是巴尔的摩的独狼可以找到他们。当警探被怒火冲昏理智而施以私刑,法律便是庇护这群亡命之徒的。

一个幸福的人是无力的,永远无法与一无所有的疯子进行斗争。已经一无所有的狂人狂笑着狂叫着摧毁了她的一切。曾经,事情发生时,他浑然不知,仍像正常人那样坐在办公室翘着二郎腿,满嘴黄腔,调戏着警局里新来的美女文员。事情发生后,他也仍蒙在鼓里,全然忽略姐姐脸上的麻木、恍惚与心神不宁。后来,一周后,他的姐姐换上最漂亮的衣裳,走进警局,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和绝望到极致的悲恸,以一件肮脏的沾满精斑的白衬衫,控诉了自己遭遇的一切。那一天,她在警局看到他,一句话也没说,只给了他一个怨毒的、凄凉的、悲哀的、憎恶的痛苦眼神。记忆中温暖的笑容不再明亮,曾经最欢乐的回忆成了最刺眼的哀痛。然后,她冲出警局,在他赶上之前,跳进地铁的铁轨。一切都已太迟,无论是发生前,还是发生后。

可是,如今,他又回到这里——人生的转折点,最黑暗最痛苦最自责的时刻——他不再是休·威尔比,而是一个愧疚得几欲战栗至死的旁观者。他亲眼、亲耳、亲身体验到了姐姐经历的噩梦。他在那具美好却易逝的脆弱身体经历了男人的抽插和啃咬。这种感觉令他作呕,姐姐心中的仇恨、抗拒、苦楚、酸涩、茫然在幻觉中活灵活现,仿佛他就是她,而此刻某种纽带将两人的精神联结在一起。他呼唤她的名字,但她听不到。她在心中祈求着兄长的救援,他清晰地听见了她发出的每一个想法和念头,可他无能为力,受限于时间,受困于空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她无意识深处自责地、愧疚地、悲痛欲绝地眼看着这一切,体验着这一切,承受着这一切。到了后来,姐姐已不再哭喊了,但也不再发声。她躺在那儿,像木偶,像玩具,像死尸,任凭蒙着头罩的黑衣男人伏在她的身上,粗重地喘息,说着些下流的话。

“不要,不要,不要!”他大声地喊,大声地叫,大声地在她心中抗拒着现实中发生的一切。他的抵触情绪像冰融入水,也许多多少少起了点作用,竟引得麻木不仁的姐姐突然陷入一阵歇斯底里的反抗之中。

然后,几乎是呕吐一般,精神上的反刍把他吐了出来,像火箭蹿升般推动着他回到真正的现实。幻觉不见了,铅灰色的苍穹和浓烈的乌云在他眼前扭曲着、郁结着,仿佛死的意志在生的幕布上迸发,仿佛逝去的灵魂在现实望不到的层面堆积,仿佛一个巨大的同心圆旋转着、旋转着,混淆了万花筒般纷杂的尘世。

仍在下雨。忧郁哀愁的天色令人厌倦,凛冽的暴风呼啸着,恣意游荡,如小人得志,暴露出恬不知耻的丑陋本质。仍在下雨,仍在下雨。他躺在地上,像一块顽石,独自面对朦胧的恐惧。一千万颗雨滴像断了线的珠帘,圆滚滚的水珠从屋檐边缘滑落,受重力拉扯变形,啪嗒一声,砸在他的脸上,摔成碎片。他那颗久已下了霜的心在幻觉记忆中微微一颤,又瞬间在现实中结了冰。他的脸湿漉漉,嗑药之前就是,嗑药之后依然如此,但他的眼睛仍能体会到那种哭红了眼的酸胀,所以他分不清自己脸上是否流下泪水,抑或仅仅只是沾染了天空忧郁的泪滴。

要是能再见姐姐一眼多好,休·威尔比低落地想。如果可以,他真想再看看她的笑靥,聆听她的安慰,感受她的呼吸。那种永失吾爱的感受令他窒息。他伸手去摸口袋,想再服一粒谟涅摩绪涅,但裤兜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药物的确对现实中的他产生了某些影响,休的耳中挤满了幻听。自杀的姐姐像他一样倔强,不愿保持沉默,所以当他回到现实,死去的人便像复仇女神那般在他耳边呢喃。她要他活着,她要他行动,她要他保持憎恶,让致命的仇恨在他心中发芽,让狂涌的愤怒在他血管里流淌。

当幻觉消散,真切的痛苦和行尸走肉般的存在感便泛了上来。他觉得酸痛,觉得疲惫,乳酸在粘连的肌肉束里推挤,骨架像通了电那般颤栗。疼痛是真实的,在内心蔓延的痛苦也是真实的。现实在感官边缘切割着他的神经,可恰恰是这种真实感提醒着他的存在,像一种绝妙的满怀恶意的反讽。

“你哭了,威尔比警探。”迭戈-180在他身旁说,“你还好吧?是否找到了有用的线索?你的气息和心率很不稳。”

休扭头去看那个仿生人,撞见了一对闪烁着荧荧蓝光的玻璃体。他视线微微下移,瞥见那瓶药被迭戈握在这里。“这药能带来逼真的幻觉。”休抬头对上仿生人的眼睛,麻木而无动于衷地说,“我不确定幻觉中的经历是否真实,但我在幻觉中成为他人,几乎拥有了别人的记忆。”

“你成了谁?”迭戈-180问道。

“第一个受害者。”休冷淡地说,“那个医学院的学生,凯莉·摩尔。她遭受残忍对待时,我成了她,与她一同分享痛苦。我差点就能看清凶手的长相。”因为情绪波动,他想,我的心率和呼吸都很不稳,可高明的迭戈真可以凭借高明的视听辨别出他的谎言吗?他在撒谎,一直在撒谎,但谎言已被炸裂的情绪狂潮覆盖,所谓谎言与真相的界限究竟在哪儿呢?

迭戈沉默了一小会儿。“你觉得这种幻觉是真实的?”

“现象世界不存在,我认为这种药可以让人的意识超越时间,超越空间甚至超越个体。”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轻声说,“如果幻觉不是幻觉,而是一种真实体验,那么人只要凭借这种药就能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存在于任何他想存在的时代。这是有意义的巧合,这是平行的非因果关系,这就是荣格用来解释超自然现象的共时性原则。”

“你想怎么做?”迭戈-180依旧保持着那种高度的同理心。

这让休·威尔比突发奇想——或许,我可以利用这种同理心,利用仿生人的感同身受,令这个漂亮的家伙明白我的内心执念。

“如果你调查过我,那你应该知道我的过去。”休·威尔比任凭心中的悲伤释放,让悲观、愤怒、仇恨和痛苦控制自己。“从我姐姐自杀那天起,休·威尔比就也死了。”休诚恳地说,“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是被悔恨支配的肉体。如果有坏事发生了,我却因为瞻前顾后而远离真相,那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我不清楚药效和剂量。”迭戈-180伤心地说,“你想再服一颗?你可能会疯会崩溃会上瘾,更可能会死。”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谈过了。”休伸出手,毫不退让地盯着仿生人的眼睛,“牺牲是必要的,是我自己选择了被诅咒。不那样我现在就会死,愧疚至死。向社会的黑暗面复仇,我存在的理由只有这个了。你得让我活下去。”

迭戈-180思索了一会儿。“你在撒谎。”他犹豫着解释道,“先前你说你在幻觉中看到凯莉时,你表现出多种情绪,包括痛苦与焦虑、绝望与内疚,唯独缺少震惊。你没能置身事外,所以有更可怕的事压下了应有的惊讶。你不是看到凯莉,你提到了你的姐姐,你是看到了她,对吗?”他怜悯而不无同情地说,“你已经上瘾了,威尔比,你想再见你的姐姐一次,你真觉得那种幻觉就是真实?”

“所以,你不打算把药给我?”休不甘地说。

“不,我会给你。”迭戈-180难过地说,“至少有一点你说得对,这胶囊的确是唯一的线索,何况,如果我不答应你,也许去戒毒中心前你就死了。”他取出一枚软胶囊,郑重地放在休的手上。“只有这么一枚,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仿生人沉重地说,“如果真相真的对你那么重要,那就找出害死凯莉·摩尔和吉米·金牙的凶手,而不是沉湎于悲伤的过去。”

休·威尔比握紧拳头,也握紧掌心的胶囊。“谢谢,我会再试一次。”他嘶哑地说。警探的声音从他喉间钻出来时把他自己吓了一跳,因为这种沙哑的卑微的带着点儿惶惑和悲哀的泣血嗓音只在瘾君子身上出现,而他曾在别人身上听见过无数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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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动画《大都会》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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