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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温《致命失言》(十九)| 长篇科幻连载

2020-12-27 22:39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前情提要】

在病毒的阴影下,虞亦言想让一代一代人类逐渐退化成野人,但沈念不认同这个选择。沈念被关在无法与外界有信息接触的房间里,在病毒女王的指引下感受其他信息生命。她发现,一个巨量信息体正在朝地球袭来,那唤醒了病毒女王远古的记忆。




| 昼温 | 2019年“微博十大科幻新秀作家”,翻译双硕士。作品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青年文学》《智族GQ》和“不存在科幻”等平台。《沉默的音节》于2018年5月获得首届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日文版收录于立原透耶主编的《时间之梯 中华SF杰作选》。2019年凭借《偷走人生的少女》获得乔治·马丁创办的地球人奖(Terran Prize)。两次入选中国科幻年选。著有长篇《致命失言》。


致命失言

第十九章

全文约6100字,预计阅读时间12分钟

第十九章

第一节

沈念有一个计划,很疯狂,还有很多现实条件需要评估。

她站在虞亦言的小城前,建筑垃圾堆成的壁垒只有半人高。沈念知道那里是大门,因为虞亦言头像的全息投影仿佛巨大的热气球般浮在豁口上方,温柔地注视着她,露出每个种族都会解读成美好的微笑。沈念伸出手,穿过了几乎垂到地面的麻花辫。她猜测这是吸引野人来此寻求庇护的一种方式。

没有严阵以待的军事壁垒,说明城市内部井然有序,并有一定的自保能力。10%。

沈念穿着黑蕾丝连衣裙,披上一件藏蓝大衣当外套,用兜帽盖住了上半张脸。都是在那个小屋的衣柜里拿的。虞亦言布置陷阱时什么也没带走。现在对她来说,身外之物都没什么意义了。但沈念比虞亦言矮不少,短裙到了小腿,大衣变成斗篷。她就这样在那间小屋里点燃了手里的咕𠱸,然后振动使建筑结构失衡。氧气炸裂,她几乎是从火光中走了出来。这一路上都没有警卫,几个机器人都被她轻易干倒了。在她的眼睛里,机械远比它们的创造者好懂。

她就这样一路来到小城,在亦言头像温柔而无神的注视下走进全球屈指可数的大型人类聚落。

建筑物和野人镇很像,似乎是同样的材料做成的,表面没有任何装饰。排列并不规整,稀稀拉拉,能从缝隙中远远看到大片耕地,都是半透明的大棚。没有人看管,无数摄像头、温湿度监控装置、传感器藏在土壤、边角和大棚顶端,监控着作物的生长。沈念对此并不感到惊讶。早在21世纪20年代末,CyberFarmer·HortiGraph团队就研发出了基于知识图谱和机器视觉的草莓智慧管控系统,用拿到的详细环境因素数据训练人工智能,在塑料大棚里指导水果生长。那时,AI种植的草莓就比传统农人高出将近200%的产量。又是范畴的胜利:Precision always matters.了解的信息越精细,改变现实的能力就越强大。现在站在人类口粮背后的是诸言系统。

科技没有崩溃,温饱得到保障,支撑一段时间的存续没有问题。30%。

城里的人也很少,沈念只撞见了几个。其中一个男子穿着优衣库一年前的“当季新款”,吊牌还郎当在领子上。那些快消品牌最喜欢在冬天最冷的时候上春装,一年生产出来的衣服足够这里的人穿上一辈子。他们都聚精会神地盯着眼前的什么东西,没有一个注意到沈念。她启动另一个感官感受信息密度,可以看到小块信息体糊在每个人的眼睛前面。如果两个人离得很近,随着他们的手势,微量信息会像细小的蝴蝶一样在两双眼睛之间游走。那是戴在眼球上的多模态话语替代系统。从他们的视角看,城市可能是光怪陆离的赛博朋克不夜城,也可能是温柔依婉的人间仙境,虞亦言作为诸言系统的化身不断出现,为每个因为病情反复而短暂陷入迷茫的市民提供指引……在市民眼中,街上断然不会是这般荒芜。

一定程度上来说,文化甚至也保留了下来,说明维系社群的精神纽带没有失效。50%。

走到城市中心,建筑逐渐高大起来,也出现了传统的钢筋水泥大楼。从一栋蓝色建筑的一楼落地窗看去,很多穿着考究的人在神情专注地操控眼前的空气,信息交互纷繁快速,言蝶飞舞流光溢彩。他们在用图形搭建下一代教育系统,虞亦言的孩子将会是第一批受众。沈念看得有些入迷。

这说明人类还有谋未来,谋发展的能力。70%。

但她还需要确认一点,一块非常重要的拼图。如果这个条件也满足了,沈念将有机会实现她最后的目标:把生命和文明同时留下。

第二节

沈念见过他持才自傲、意气风发,见过他恼羞成怒、丧心病狂,也见过他纵欲、胆怯、自私和绝望。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诸明。

曾经高大俊美的少年只剩下一块残缺的皮肉,毛发全无,五官被隆起的疤痕搅成整块吐司那样的肉山。胸部以下、靠近左腰有一个篮球大小的空洞,内脏已经被掏空了,边缘同样布满了不自然的疤痕组织,仿佛有一个铁球烧穿了他,让一块肉消失得无影无踪。右腰部还有可乐罐大小的皮肤和组织连着下面的身体。

即使是这样,沈念还是认出了诸明。

按理说,内脏脂肪燃烧是很难生还的“事故”。诸明倒在野人镇底下痛苦嚎叫时,沈念莫名想起了小时候看过一篇郑渊洁的童话:贝塔喝醉了酒,驾驶着一艘无所不能的五角飞碟飞到城市上空,下令让天下所有的赃款都烧起来,然后一些公款吃喝的人就开始胃里喷火。但诸明还是活下来了。他在痛苦中挣扎,气若游丝,整个大脑靠低温生命维持系统保持活性。眼前冰蓝色的茧就是他离不开的“子宫”。

在这栋小城中心的卵形建筑里,沈念见识到了虞亦言对生命最深刻的执念。这是一个“冬眠”中心,可以最大限度保持大脑活性。刚才路过其他建筑时,沈念曾看到一个人突然倒下。身边的其他工作人员立刻翻开一块地板,把他塞进同样的蓝色冰茧中,最后送到了这里。根据那人大脑的信息状态,沈念推测是病毒的同化进程太凶猛,攻击到了致命的脑区。在疫情刚开始,这种凶猛的病毒变种杀死了很多人,但因为会让病人昏厥、失去语言传播能力而很快销声匿迹,转而向更温和、更隐蔽的方向进化。看来现在还是偶尔会出现这样的变种,虞亦言便设计了紧急救生装置保护珍贵的大脑,用冰茧接管其他身体机能,让大脑有机会发挥代偿机制,建立新的突触代替受损脑区。

五层建筑里躺着几百个缓慢恢复的身体,沈念溜上顶层时看见了诸明。

那个装有铁椅的恐怖实验室大概也配了冰茧。刚刚成神的沈念头也不回地离开时,诸明肯定逃进了里面,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只是烧毁的身体不可能再生了,他应该是冬眠中心最迫近死亡的躯体。

沈念看着他,心里涌起了一万个过往的画面。陈青曼让她的大脑和记忆变得如此清晰,一切都仿佛发生在昨天,而这些纷繁的细节里,又埋藏着诸明的许多情绪:他站在领奖台上,面无表情地望着艳羡自己的众生,心里的得意从眼睛里冒了出来;他为了一个同传天才走进言语矫正门诊,第一次向普通少女聊起自己的童年,喉咙一动咽下眼泪,还有对父母不称职的控诉;他打开MRI室的大门,看见沈念抱着自己的书包倒在地上,辅助听力的高科技眼镜从身边飞过,紧紧贴在核磁共振仪上,可与损失昂贵的设备相比,他更在意是谁对女孩动粗;他坐在宾馆房间里思考沈念对诸言的洞见,意识到没有她,自己根本无法完成这个项目,然后那女人就进来了,一反常态地骄傲而美丽,眼睛里冒着征服的火焰,他只能成为她嘴下的猎物;他把求婚戒指放在沈念的包里,想要给她的一个惊喜,但却在争吵中被揭开了隐藏最深的伤疤,他深深地认定沈念看不起他,认定她的出走是酝酿已久的阴谋,他那时还没意识到,她已经为他妥协了那么多……

如果没有语言疫情,一切会如何发展呢?他们大概会重逢,在深圳,或是北京。他们也许会放下过去,平淡生活。诸明在心里埋着虞亦言,但依然会在回家的时候给沈念带一盒她最近喜欢吃的丹东草莓;沈念还会时不时被诸明的言语刺痛,不过她终归最善于原谅,就像晚上熄掉客厅的灯;也许他们会挨不住家里的压力生个孩子,然后诸明就开始找借口在实验室待到很晚,再躲在地下停车场打一个小时游戏……他还是会自私,像一部分逃避责任的父亲一样自私,至少不会做出见死不救、伤害生命的举动。

人们常说不要考验人性,只是都怪这无情的病毒把一切逼上绝路。

然后再也无法回头。

耳鬓厮磨的过去已如尘烟,沈念俯下身。她的脸颊贴近冰茧,离他残破的左耳只有几厘米的距离。

“我爱过你。”


音节穿越屏障,击碎了大脑中勉强维持的生命之线,这个同时背负着祝福与诅咒的少年终于获得了解脱。


沈念抚摸着冰茧,在表面电流的变化中评估它的工作原理和使用寿命。结果令她满意。

90%。


第三节

“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们。”

不用回头,沈念就知道是虞亦言在说话。冰茧的表面映出了她熟悉的侧脸,麻花辫在脑后盘成发髻。亦言穿着灰色真丝衬衫和黑色直筒裤,h型背带勒紧了她轻微隆起的小腹。有两把手枪配在背带上,但亦言赤手空拳。此外,她一个人也没带来。

“我有重要的信息要报告。”沈念直起身子,大脑的其余部分不断分析环境,准备应对虞亦言的招数。两把手枪不足为惧,拔枪的动作实在是缓慢……

“还是,有重要的病毒,要传播?”

虞亦言的表情暗藏着视死如归。可即使链接上了几千野人的大脑,分布式计算也不能帮她搞清楚亦言的意图。难道她见识到了维度的差距,准备放弃自我?

“亦言,我知道你们在诸言系统的帮助下取得了很高的科技成就。如果可以有一点余力仰望星空,你们会发现……星星在熄灭。”

虞亦言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我们都要变成高科技豢养下的猪猡,你还在跟我提星空?“恒星的寿命,是一定的。我们也是。太阳,还能撑很久。”

“不,我说的不是恒星,是行星。在信息的领域,孕育生命的类地行星是比太阳更加闪耀的存在。但宇宙空间存在一种信息捕食者,专门以高密度信息为食,把它们无穷的信息潜势据为己有——”

“那不就,是你吗?”虞亦言出言讥讽。

“比陈青曼恐怖一万倍,一亿倍。这种巨量信息体在信息领域比红巨星还要庞大,尚不清楚物理形态是什么,但它肯定会像嗑坚果一样一口吃掉地球,然后留下一堆混乱的无机体。是的,它正在向地球袭来,我能感觉到。”

亦言沉默了几秒钟,“多久能到?”

“两百年。”

“呵,两百年,”领导者笑了,“两百年后,地球上将不会存在,任何智慧生物,只有野人。它没有什么,可期待的。”

“如果只剩动物,我们还可以祈祷巨量信息体放过地球,转向其他更美味的信息体。可是还有诸言啊,还有这些高科技设备。这些都是信息密度很大的东西,会吸引它来的。”

“那你说,怎么办?”

“我有一个计划。我需要每个人都做出自己的选择。”

亦言看着她,像看着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亦言已经不再相信沈念了,但沈念必须让她相信。

“我先讲一讲,我是怎么从你的信息隔离屋里逃出来的吧。”


第四节

在小屋里感受到遥远的巨量信息体后,沈念拼命想要出去。她必须警告虞亦言,警告其他人类聚落。可是这个陷阱实在太完美,她一点都没有办法与屋外的任何一个大脑相联。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怀疑虞亦言真的把她发射到了太空中。

再一次,她所能依靠的只有规整如晶格的记忆。一头扎进意识世界时,她有一个预感:那里有她想要的答案。

往事犹如异乡,回顾自己过去收集的信息,就像看一段属于他人人生的电影。沈念想起她在千语者的小屋里用诸言系统查看陈青曼的过去。只是,这次的故事都是以第一人称视角写就,信息密度也要大几个量级。北京冬日晌午的冷太阳和烟尘气,新高跟鞋擦破后脚跟带来的隐痛,南城早餐配的无糖冻柠茶冰过口腔的酸涩,男孩身体粗糙而柔韧的触感……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感受器,所有化成神经冲动的物理信号,一同构成了记忆中的点滴陈情。

但对沈念来说,声音信号总是最最强烈的。

“别想那么多,为自己而活,为此刻的花香而活吧。”是小岳。

“我讨厌你像老师一样纠正我的每一句话!我就是你的一个病人,一个怎么也治不好的病人,不是吗?”是诸明。

“各位旅客,大家稍安勿躁。飞机遇到气流正在颠簸,是正常现象,请大家不要恐慌……机长请大家不要担心,等落地后再联系家人。我叫虞亦言,是一名口译员,很高兴这次能有机会为大家服务。”是虞亦言。

“啊,好想有人听我说话啊,好想像亦言姐一样,让整个会场几百个人都耐心倾听她的声音……”是学妹。沈念的心一动。

最后一轮要倾听的,是她自己的声音。

语言。文明。生命。还有……时间。

对,就是这个词。如果概念世界的沈念拥有比喻意义上的心脏,那它肯定正在疯狂跳动。

她立刻定位到了几年前的回忆,还是半个陌生人的诸明向她介绍一篇关于AI语言生成的论文,口齿不清但滔滔不绝。








加上时间维度后,诸言系统才算真正诞生,后来才发展成了多模态话语替代系统和亦言小城所倚仗的强人工智能。也是因为提出了这个建议,诸明第一次学会正视这位还在见习期间的语言矫正师,想办法把她作为合伙人带去了科创比赛的现场。

她几乎忘了,语言病毒也有一定溯时传播的特点——不仅仅是写过的字,病人读过的书都会染上少量病毒,可以潜伏一段时间再传染新的生物。所以当时在千语者的房间里,她才会期待地拿起那本《陆谷孙英汉大词典》,因为她相信千语者不会中毒,这些文字都是干净的,而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读书了……

不过,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就像陈青曼经常说的,不能拿人类那种低等感官套信息生命体。既然她可以“看”到几光年外向地球进发的巨量捕食者,那么信息本身能否挣脱时间的束缚呢?


第五节

“亦言,你还记得学妹大闹南城广播室那次吗?她差点传染了整个社区的居民。”

虞亦言点点头。“你差点,死掉。”

“那时我们才第一次真正认识到‘回光返照’现象:被病毒感染的失语症患者会在一个很短的周期内爆发强烈的倾诉愿望,不仅能够暂时重获语言能力,还会尽自己所能把带着病毒的信息传播出去。当时我们以为是病毒的特性,后来认为是陈青曼的诡计。但我觉得不只是这样。除了立刻得到类似于早期冰茧技术照料的学妹,经历过回光返照的病人一般都会很快因为脑功能衰竭而去世,如果这是因为他们透支了大脑未来的信息处理能力呢?”

“这太,荒谬。”

“是的,荒谬,在人类的范畴来讲。可信息是另一个维度,也许它能突破单向性界限,像诸言系统一样顺着时间轴滑动,甚至挤压。”

“你,尝试了。”

沈念点点头。

“你的陷阱很高明,我不能连接其他野人的大脑,有限的计算单元无法支撑我做出任何超出普通人类女孩能力的事。”

“但你还是,用声波点燃,咕𠱸,用振动,打碎屏障。”

“是的。能够做到这些,是因为我透支了大脑未来的计算能力。过去的信息潜势已经耗尽,但未来每一秒的大脑都是分布式计算的一个节点。它们帮我做出计算,帮我控制身体,帮我重新获得陈青曼和千语者的能力。”

虞亦言盯着沈念,像盯着一个怪物。“那么代价,是什么?”

“死亡,”沈念平静地回答,“从某一刻开始,大脑的所有信息潜势都会被过去占用,甚至脊柱中的神经元都参与了计算。没有神经控制心跳,没有神经控制呼吸,一切都将戛然而止。”

尽管尽力掩饰,沈念还是在虞亦言的眼睛中看出了悲伤。亦言心里一定想问她为什么拼了命也要出来,问她“那一刻”到底是“哪一刻”。但开口的时候,冷峻的领导者只关心自己的子民。“这跟,你要给我们的选择,有关系吗?”

沈念点点头。“现在,我可以改变生物个体信息处理能力在时间线上的分布,当然主要指未来。如果说失语症病人的大脑是一条铺满落叶的林间小道,一生拥有几十年缺乏智力的时光,那么我能帮忙把落叶扫成一堆,让他在一小段时间里畅享清透的思维,正常使用语言。”

“但他会,很早死去。”

“很早死去。”

一道光在虞亦言的眼中闪过。沈念知道,她一定是被这个念头打动了。

语言还是生命,每个人,甚至野人,都拥有了重新选择的权利。

这难道不好吗?


巨量信息体逼近地球的速度,加快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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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动画《大都会》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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