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葵花秘闻录·陨星》(1)
文-isotone
圣王十二年夏,
苏秀行,白渝行,苏晋安,古伦俄。
双王并立的对局,拉开帷幕。
一
1
雷枯火下了四人抬的轿,用自己的脚走在天墟最后的一段阶梯上,他的面前是天墟最高的观象殿。天墟是一个很诡异的地方,市井间传说,天墟里的宫殿会随着月相的变化而移动位置,一个误入其中的路人走一辈子也未必走得出来,而真正在其间行走的目垂们很快就会发现,无论在哪两个殿之间穿行,他们似乎一直都在走上坡路,从东向西走是在往上,从西向东走也是一样的。这些小小的把戏当然骗不倒雷枯火,可即使这样,最后的十几级台阶依然走得十分艰难。宽大的黑袍下,瘦弱得几乎不见的肌肉勉强地牵动腿骨,雷枯火就一级一级地慢慢向上走着。自从“枯萎”失败以后,雷枯火全身的肌肉就全部萎缩成了细细的一线,连面部也深深凹陷下去,如同干尸一般。对于辰月的教众而言,肉体的毁损换来的是在秘术之道上的极大进步,残缺的形态正代表了超绝的实力,和强大的权力,但是在最后的十几级台阶之前,所有的权力都如同无物,在台阶尽头的观象殿里安坐的,是蒙着双眼却能睥睨天下的辰月教大教宗,古伦俄。
十几级的台阶终于到了尽头,雷枯火努力将脖子竖起,青色的血管仿佛要从皮肤下跳脱出来。观象殿的大门缓缓打开,檀木的香味飘散出来,阳光像一把锋利的剑,斜着将殿内的景象裁成两半。离门槛两步的距离站着一个穿黑袍的少年,阳光正切在他的脖子上,他的脸藏在黑暗的边缘,隐约能看出一些线条。少年正在飞快拔高身体的年龄,一段时间不见,雷枯火也需要仰着头才能看得见他的鼻尖,好在雷枯火也并不想让他的脖子承受太大的力道,他的脑袋就斜斜地靠在他的右肩上,魇魇恹恹地盯着应该是少年双目的地方看。藏在黑暗中的少年好似盯着雷枯火看了一会,嘴部的曲线突然微微向上翘了一翘,“老师已经等候多时了,教长请进来说话。”少年说完话,侧过身子,静静等着雷枯火通过。
刚被带过来时不过是一个野狗一样的孩童,现在竟也能与我对视这么久。雷枯火拖着不快不慢的步子,从明暗的分界走过,在他的身体完全隐没进大殿阴影中的一瞬间,靠在右肩上的脑袋突然又向后转了几分,脖子呈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然而身后的少年却正好背过身去,将殿门缓缓推上,地上的阳光被挤压成了细细的一线,终于消失不见。
脖子又恢复成先前的角度,雷枯火的喉咙里发出几声意味难明的咕隆之声,他的步伐仍是如先前一般不缓不急,向着大殿深处去。从殿门到大殿深处的路竟比上来的台阶还要长,两排立柱的尽头,香炉中的火光毫无摇曳的迹象,将一个枯坐的身影映到他身后的墙壁上。偌大的一个宫殿,居然只住着两个人。大教宗身边的一切无疑都是宽大的,雷枯火想起建造天墟之时,有人也嫌天墟太过奢华,与教义不符,大教宗曾说“非壮丽无以重威”,只是最初向大教宗提出类似劝谏的范雨时,早已经死在天罗的刀下。这些年有些说法在坊市之间流传,匡武帝七年,身首异处的百里冀临死前对着大教宗下了一个极怨毒的咒,百姓都说是百里冀的咒在使役杀人,先是白眭固一家一百余口,再是陈重,然后是范雨时。总有百姓会看到飞来飞去的黑影,然后就会死人。离着大教宗越近的人,死得就会越凄惨,就连天启城的百姓,因为看着百里冀被蛮子逼死没有去救,也都渐渐染上了瘟疫毒疮,最后,那咒里的怨会把所有死人的怨气都收束到一块,化成一根一人多长的针,将大教宗钉死在天启城墙上,正对着当日谷玄门外的战场。雷枯火是修习秘术之人,自然不会信这种无知愚人的蠢话,只是不知为什么,这话似乎传到了大教宗那里,而大教宗居然也就有些信了。
雷枯火在空着的席上坐下,隔着香炉望向大教宗,黑色的布条依然遮在老人的脸上,挡住了四目的接触,两条笔直向上的香线将视野割成三块。
“星辰在上。”雷枯火的嗓音仿佛砂石在互相磨砺般粗糙。
“星辰在上。”大教宗古伦俄的声音平静而不起波澜,或许,在这个空旷的殿中呆久了,任谁的声音都能变成这样。
不止一次,雷枯火想看看大教宗眼里究竟藏了什么东西,不过现在,他还是咽了一口口水,试图让声音和缓一些:“皇帝还有多久可活?”
“虽然有古音吊着命,可是术终究有它的极限。”古伦俄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一丝表情,“大概最迟能拖到明天的太阳落山吧。”
“那么事不宜迟,应当即刻照着计划执行。”
“朝中的势力要如何安抚?”
“都是些坐吃等死的老人,不用记挂。”
“天启的乱党又要如何?”
“老人身边的狗,虽然叫得凶,不过是些狗而已。”
“诸侯呢?”
“提线木偶一般的玩物,我辰月又几时怕过他们。”
“好,那你去吧。”
“星辰在上。”雷枯火直直地起身。
“星辰在上。”
“带上杨拓石吧,或许会有用到的地方。”大教宗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依旧不带一丝感情。雷枯火一成不变的步调顿了一顿,斜倚的头向前转了几分,算是点头,不快不慢的步子又继续向前。古秋连仍等在观象殿的门口,为雷枯火打开殿门。
“枯火走了么?过来吧,秋连。”大教宗的声音从观象殿的深处传到门口,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楚。古秋连关上殿门,将刺眼的阳光挡在殿外,穿过长长的一段路,走到大教宗的身前。
“坐吧。”大教宗指着刚刚雷枯火坐下的地方,古秋连恭敬地坐下。
“秋连,”大教宗的声音突然变得富有弹性,“你看枯火如何?”
“雷教长身具异能,是教中柱石。”
“那么我呢?”
“老师是神在地上真正的代言人,凡俗如秋连不敢妄言。”
“不敢妄言啊……”古伦俄的左手拖住了下巴,再不是端坐的样子,“刚刚在枯火面前,我又是不是问了太多问题?”
“老师斩吕眉山,擒白师道,灭……”古秋连顿了一顿,“灭百里冀,哪次不是算无遗策,既是算无遗策,就需要掌握全盘的局面。”
“算无遗策。”古伦俄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吕眉山那次,我把你留在车里,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来,怎么又会是算无遗策?”
“可是星空诸神庇佑,最后走出来的还是老师。”
“原来是诸神庇佑,”古伦俄的笑容越发绽放开了,“秋连你随我修习秘术,我可教过你半句诸神庇佑的话?我们辰月又不是成贤坊的路边骗子,诸神庇佑这种事,以后再不要提。”
“是。”古秋连点头,“老师说过,‘兵强则灭’。吕眉山、白师道、百里冀,都是万中无一的强者,越强大,离毁灭也越近,这是神为他们准备的结局。所以诸神虽不庇佑老师,但是老师走在神划下的道路上,因此老师能够取他们的性命,并不是侥幸。”
“嗯,难为你还记得。”古伦俄左手托腮,似乎在等着古秋连继续。
“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从他的对手身上就能分辨出来。猎犬只配追逐野兔而不敢面对猛虎;屠夫只会和米贩抢夺地盘,当官家走过的时候,两个人都不敢放肆。死在老师手下的,无一不是当时的最强者,所以老师,是一个只杀最强者的人。”古秋连自觉回答得无懈可击,对此颇为满意。
“说得好。”古伦俄竟然拍起了双手,清脆的掌声在宽大的宫殿四壁来回撞击,“那么秋连,告诉我,现下的最强者又是谁?还有谁值得我去动手呢?”
“这……”古秋连突然发现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浑身的毛孔都在张开,一股燥热的气息劈开了大殿深处的凉意,在他的后背处来回冲撞。
“朝中……”
“不过是些坐吃等死的老人。”
“天启的乱党,天罗,是天罗。”
“老人身边的狗,虽然叫得凶,不过是些狗而已。”
“各地的诸侯总有几个有器量的人物。”
“提线木偶一般的玩物,我辰月又几时怕过他们。”
“百里恬,南淮的百里恬,连范教长都曾经失过手。”
空空的大殿中突然安静了下来,被古秋连急剧的话语吹乱的香线又恢复成笔直的两条,从香炉的孔洞里向上慢慢地飘着,古伦俄伸出一根手指,在古秋连面前轻轻摇晃了两下,又蓦地指向自己,“当世最强的人,就是我自己啊。”
古秋连的双眼倏地睁大,然后又眯成细细的两条线。
“除了自己,我又有谁可以去杀呢。”古伦俄的声音又回复成先前和雷枯火说话时的冰冷,香炉上的香线却微不可察地左右动了一下。只一下。
2
“衍老,御医那里传来的消息,皇上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年轻的公子身穿白衣坐在回廊之上,闭目嗅着逐渐逝去的桂花香气,一头黑发披散到肩上,竟有了一些出尘的气象,“可是太子还被人软禁在东宫里呢。”
“三公的上书全都递不到内廷,宗族的长老也被挡在宫外,别说见到太子,就是通个消息都做不到。这样下去,不是好事啊。”六十多岁的老人面上满是愁色,端着的茶碗随着主人心情的激荡而微微发抖。
“太子还好么?”
“昨天晚上左将军借巡城的机会在宫墙上走了一圈,东宫里的缇卫阵势没变,太子应该还没事。只是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
“连衍老你来喝一杯茶,门口都会多十个探子,我们其实也是自身难保啊。”白曼青的脸上忽然多了一抹掺着苦涩的笑意。
“辰月一手遮天,就连我白氏宗祠,也已经尽是辰月的弟子。也不知,这胤朝大好江山,是要姓白,还是姓古了。”白衍一声长叹,放下了茶碗,目光怔怔盯着院子里点点星散的桂花花瓣,一时没了话语。
白曼青缓缓睁开双眼,直视白衍无神的双目,“宗室的力量,朝堂的奏闻,在此事上已经无能为力,我们唯有……寄望武力。”
“我们哪里去找武力?”
“白氏宗祠没有的力量,可以向外人借取。”
白衍一惊之下,打翻了几上的茶碗,茶水带着一种宛南“吞烟”的独特香气,缓慢又坚定地滑向小几的边缘,一滴一滴落在白衍的衣襟上,“曼青,你不是一向说‘暗杀不能决定历史之去向’么?何况我们和他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又要怎么去借?”
“‘四大公子’齐名已久,我总还有一些联络的手段。”白曼青伸手从内袋之中掏出一封信笺,按在几上,用食指压住慢慢滑向白衍,“我已经秘密传信给顾平临、魏桂城和苏春山,约下见面的地点,我的邀请,他们不会不到。可是缇卫监视太紧,怕是我根本出不了门,只好劳烦衍老明日阳时初到笺上背面的地址,至少可以见到那三个人的代表。三人之中,能够将太子解救出来的,只有苏春山,但是少了另外两个的配合,春山君就算救出人来,也藏不住。”
“曼青,你可要考虑清楚,悲梧就是死在那群刺客手上,宗族之中,也多有弟子损伤。我们白氏,其实和天罗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啊。”白衍看白曼青默然不语,想到民间传言“紫陌寂静春山冷”,这个白家世侄,是他从小看到大的,虽然轻易不发表意见,可是一旦决断的事情,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只得将信笺收好,问道:“见面之后呢?”
“平临、桂城和春山,虽然各有耳目,但是宫中的事情,终究不会如我清楚。明日衍老你只需说明现下的情形,相信他们都能明白时局的险恶,这次若再让辰月挟天子以令诸侯,反抗辰月的势力再无翻身的机会。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道路的分歧,只好暂时放下。”
“贸然求助,他们可会答应么?”
“平临桂城都深明时务,必然不会拒绝,唯有苏春山,是个狂放浪荡的人,不好估计。不过,我在信封中放了一物,到时拿给他看,他自会答应。”
“信中是?”白衍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春山君苏秀行,在帝都之中出名的刺客头领,行事诡秘激进、性情冷漠,传闻天启城进行的刺杀,有一半是经过他的授意,另一半,是对他的报复。
“一封为唐国申辩的上书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