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收藏】糖纸上的英雄

2021-06-03 23:58 作者:Culpris  | 我要投稿

       瓜子铺老板用铁勺在炒物间来回翻腾,扑鼻是炭火的香气。他用沾了唾沫的手指一拈零钱,数出来三张一块的纸钞,塞进了两层塑料袋。

       “喂,要不要?”他见这陌生的顾客没反应,狠狠往地上跺了下脚,将塑料袋甩在我手里。

       他的表情,用我母亲的话来说,这样的小孩儿一定会被枪杆子追着打,打完三圈跑操道才会爬着回家要糖吃。

       我倚靠在炒瓜子的火炉旁,从老板后脑跳动的碎发中拨开缝隙,从柜台上花花绿绿的瓜子梅干里嗅到一丝香甜味。

       那很古怪,我想着,低头望了一眼手中的盐酥花生,再度看向了那个称起重来滴滴乱叫的天平,和满嘴打枪样的老板。

       翻出皮包里几页泛黄的电话纸,那上面的卡通人物还举着枪,将要迈步的模样。


       为我启蒙的人,是三叔,的确应该是三叔。不论认识人还是认识其他诸如花草鸟兽的东西,终都要归结于那间半大不小的书报亭,轻易不打开的木头抽屉,以及擦不干净的脏兮兮的一切。

       母亲那时还没有走到职业的转折点,仍是每日按部就班地五点起床,套好军装走到部队单位去上班。七月暑假,她不放心把我一个人撇在家里,又担心那些干部士兵带我去爬沙坑——我曾夺过院里“童子兵”爬沙坑赛的头筹,代价是母亲买的衬衫上一颗没法补的玳瑁纽扣——便总是路过部队门口书报亭时,将我放在熟人那儿托管一天,下班再接我一同回家。

       三叔就在那里卖报。

       我不明白为何要叫他三叔,因为母亲叫我这样喊,我便这样叫了他快十年。他的模样我已记不得了,不晓得是何时忘记的,估摸着应该是黑黑的,有些壮。因为没怎么见他站起来过,便不知究竟有多高。最初的印象源自他成日端着的两张报纸,从白天读到晚上,前面翻完读后面,再返回来看一遍,嚼不完似的有兴致。

       那时我还不认字,也看不懂钟,只知道母亲把我放下时,三叔那统发的玻璃杯中茶叶都浮在上面;等吃完几块他买给我的糖,穿着军装的母亲就该出现在书报亭旁了。往往那个时候,三叔会先给母亲交代我一天举止如何,午饭吃了多少,幼儿园的自我介绍背完了没有,以及一箩筐我自己都不记得干过的事,统统汇报军情似的告诉她。

       我一般在旁边听着,默默撕开糖纸,自以为逃过大人眼睛后塞入嘴里,抵在舌根后面将其慢慢融化。

       三叔看着我被糖噎住,叹了口气,对母亲说,从明天开始我教他认字。

       我大约从那天开始明白,促使我留在书报亭而不闹腾的,并不是母亲扬言威胁的枪杆子,而只是几颗从三叔木头抽屉里拿出来,他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糖。


       书报亭可不是什么优越的学习环境。尤其是暑天,日头最毒的时候,亭里的电源隔三岔五便会短路,风扇嘎吱嘎吱摇了几下后才宣告放弃,再动不了。三叔得绕到后街去买保险丝(我当时叫它纽扣,我以为那是同一种东西),将我一人留在书报亭里背音标,等他回来检查,顺便带糖回来给我吃。

       那是一种用玻璃纸包着的糖,外面一层白蓝相间布成网格状,偶尔有几颗被磨平了图案,看不清画没画举起武器的卡通人物;中间夹着薄薄的糯米皮纸,最里面则是白花花的奶味糖,有花生点缀其中。我常常取笑三叔,说他身上那件白蓝相间的衣服就像糖外面那层纸,只是糖是雪白的,而三叔却是一身黝黑。他跟我一起笑,然后握着我的手在糖纸内侧写上几横几竖,笔直的“字”。

       “吃了糖,要记得字怎么写。”他拍着我的肩膀,告诉我说那些字读“花生”。我点头说懂了,也好像没懂,弄不清楚究竟是吃的那个花生呢,还是书报亭旁长的花生了小子,也叫做“花生”。

       不管我如何歪曲他教我的“花生”,三叔都只是笑笑,帮我把糖纸粘在一本电话簿的最后,用玻璃杯厚厚的底压平。我学了一天的“花生”终究是累了,趴在桌上打起盹,梦见有无数粒花生糖上下翻腾跳跃,发出清脆的声响。醒来时便激动地告诉三叔,我终于记住了花生的样子,再不会认错或是写错字,奖励便是另外几颗白蓝纸包的糖。

       母亲来接我时,见我背上塞的毛巾浸透了汗水,还以为我调皮惹了三叔生气,就要罚我。三叔一边洗手一边劝她快些回家去,别饿着了孩子睡不好觉。

       我那天其实并不饿,睡得也格外熟,原是知道梦里有花生糖,便兴冲冲想要与它们再度相遇。后来听母亲讲起才知道,所谓花生糖的跳跃,不过是我熟睡时三叔坐在旁边,用双手拍死了数只上下飞舞的蚊子,溅了满手血。

       三叔依旧每天给我糖,有些是他外出回来时带的,偶尔他才小心地打开木头抽屉,从里面取出来几颗差不多的。我一度好奇这两种糖有何区别,只是三叔平时都从外面带糖回来,这并不稀奇;一旦我记住了我教的字,或是写的好看,他才褒奖似的从木头抽屉里拿出白蓝纸的小方块,剥一块放进我嘴里。我渐渐发现,抽屉里的糖更甜,花生更香,粘在电话簿后面的糖纸都画着那个年代的超级英雄,远比其他的糖漂亮。

       而三叔也往往舍不得给。

       那样的执念便从我幼小疏松的心底破土而出:我要吃抽屉里的,更好吃的糖。

       大概是真被花生糖勾去了魂魄,自那以后我逐渐安静下来,不光是三叔教的字我都一一记下,即便是午中断电时没有风扇,我也能静坐着等它接好电再转起来。

       母亲有时中午出来看看我,见到伏案奋笔练字的是她家酷爱爬沙坑的小子,总要擦擦眼睛,看是不是领错了孩子。我指指糖纸背后写的几个方正的字,咧开嘴笑。

       三叔在背后骄傲地扬起电话簿,是在夸我,也在夸他自己。

       那次他站了起来,我近距离看见他笔直的背,高高的直抵天花板。他将电话簿举着,巨人一般的身体,让我不由得想起糖纸上,举着枪的英雄水手。


       我就这样在书报亭里学完了字,背完了幼儿园的自我介绍,换完了上半排的牙——除了叮满腿的蚊子块,其余孩子该经历的也都经历了遍。一个暑假下来,我已积起快半本电话簿的糖纸,每一张都是三叔亲手抚平、再仔细粘上去的宝贝。他说他小时候也有这样一本,只是好早前不小心弄丢了,再也找不见。

       “为什么找不见?”我拨动着一颗松动的乳牙,含糊不清地问。

       三叔眼睛向上看去,想了一阵,复低头回答:“因为我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待了很久,遇见很多人,有好人,也有坏人。其中几个坏人把我的电话簿抢走了,我就找不见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不依,嚷嚷着要他讲午休的“睡前故事”。

       他苦笑一番,才用尽所有知识才气,编织出这样一个童话。

       “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多半有起伏的浪花和水鸟,拍打过云脚飞过,水中央有条小船。一个男人就坐在那里钓鱼,或者看他的老报纸。”

       “男人?什么样的男人?”我插嘴问。

       “和你妈妈,或者和我差不多大。”他接着说。

       “男人一直在海面上钓鱼,渴望钓到海里最大的一条鱼。可是他等啊等,始终没有钓上来一条鱼,他很失望,却也没有办法离开。”

        “为什么不能离开?”

       “因为男人就住在那里,那片海就是他的家。他漂泊在海面上,路过一艘艘船,船上的人有的向他招手,有的送来一些吃的——当然,也包括花生糖——还有一些好人,他们送来包整齐的糖纸,让男人贴在电话簿后面,当作打发时间的消遣。”

       “后来有一天,男人费了好大劲儿,才终于钓到一条巨大的鱼,甚至比他的个子还要高。男人高兴极了,就要把鱼拖上船——就在这时,划过一条飞速前行的小舟......”

       “小舟是什么?”我挠了挠头。

       “小舟就是船,”三叔回答,一边喂我吃了糖,“船上下来几个恶狠狠的坏人,他们每一个都带着枪,拖走了男人钓的鱼,搜走了船上所有吃的、喝的。男人竭力同他们斗争,却终于败下阵来,被他们夺走了心爱的电话簿,坐在船头哭起来。他守着自己的家,那一片美丽的海,终于将眼泪滴进咸咸的海水里,眼泪也变得更加咸。”

       “那就快点吃糖!吃糖就不会觉得咸了!”

       三叔笑得前仰后翻,我却在末尾几个断续的笑声里,尝到一丝苦味。

       我仿佛了解了世上最有用的良药,揣着电话簿,在三叔再三推脱之下才相信童话已经结束,是时候午睡去了。

       我在梦里真的见到一条海上的小船,悠悠晃晃地摇曳着,起伏的浪涛,枕着船上的人躺下,沉沉睡去。

       那个故事陪伴了我所有的夏夜,每一个晴朗有星星的夜,以及如抽屉里拿出来的花生糖和糖纸一样,翻着电话簿入睡,品尝最后珍贵的香甜。

       我一直以为童话里的男人只是男人,他只想钓一条鱼,却从未在意过他失去的那本电话簿,登上船去洗劫一空的坏人;还有三叔站起来时高达魁梧的身形,和他向来接我的母亲敬礼时,黝黑胳膊上深深的伤疤。

       不知不觉中,我忘却了糖纸上举枪的英雄,转而发现自己身旁那位黝黑的汉子身后,也立着一把无形的,烧着蓝白色天空和海面的枪。


       母亲后来离开了她工作二十年的部队大院,那个我生长起来、爬沙坑学打枪的大院,带着我转向更远阔的天地。我在那里读书,读到海明威,与那片广袤无垠、只出现在童话里的海。我依然保持着吃糖的习惯,尽管摸不到那个很少打开的木头抽屉,依旧跑到附近的瓜子店去买糖。

       我很少再吃到那种甜腻的花生糖,包装上也没有画着白蓝相间的超级英雄,取而代之的是更接地气的一两颗花生。仔细看过才知道,包装上其实印着五个字:前两个是“花生”,后面还跟着三个“牛乳糖”的字。

       至于为什么从前没注意,大抵是不认得,或者只喜欢花生而已。如今看全了名字,欣喜之余,我总摸到胸口左侧的空荡。

       我依旧坚持收集糖纸,将它们黏贴在老旧的电话簿后面,一张张铺平,就像铺平我的被子,铺平写字的纸张,铺平木头抽屉上贴着防脏的玻璃纸,铺平一切我已走过或将要走的路。

       我却再没见过三叔。

       母亲后来也说我好笑。孩子的耳朵听不清话,我以为是“三叔”,还想着有什么血缘关系在其中,却不知她其实喊的是“生叔”。只是老表的口音不分平翘,本就歪读成了“山叔”,再一念快了便成了“三叔”。想来我三叔三叔的叫了快十年,不知三叔他自己,究竟发现了没呢?

       多少次曾经吃着宝贵的花生糖,我想起那个暑假的炎热,断电的书报亭,和蝉鸣中一圈一圈缓慢转动的电风扇,拍不完的蚊子。玻璃杯中的茶叶在水中浮动,而后慢慢地沉入茶水,在厚厚的杯底昏睡过去,再不起来。

       黝黑的带着伤疤的三叔,漂浮在船上试图击退坏人的男人;那片我或许知道,确切知道方位的祖国的海——在茶叶沉底的一刻糅合在一起,像一只划过天际的水鸟拍打起浪花,飞向望不见尽头的云端,轻轻打湿了我的梦。

       那大概是我的童年,也是拥有我童年的三叔。只是那些藏在木头抽屉底部的东西,都随着星斗转移变换。花生糖的香气,飘散在夏夜清爽的风里,送至蓝白相间的远方。


       我认识三叔只有十年,他认识我,大概也只有十年。三叔已然老去,不会再记得自己收藏在木头抽屉里的花生牛乳糖。他唯一有印象的,或许只有一枚压箱底的子弹,从童话里男人身上取出来的子弹,静静地躺在木头抽屉最里侧的角落,不小心被无知的孩童瞥到一眼。

       每一次拿糖的时候都要瞅一眼,心想着子弹会从英雄水手的枪管里射出,带着他保护电话簿般的念想,一直飞到海的彼岸。

       毕业以后,我不顾母亲的反对参了军,远离她工作的部队大院,到祖国最南端去吹海风。她问我原因,我说不清楚,因为小时候梦见过海,长大便想去看真正的海。

       海是难以言说的东西,在地图上是有边际的,而切实一观,又觉得那不过是周围人诓骗自己的谎言,只是从小到大记着的地方。

       有时我站在船头朝天海相接处望去,入眼是白、蓝色的明亮,如同玻璃纸反射出七月午后刺眼的阳光,带着热气和翻滚的糖味。

       就又想起压在里衣中不轻易示人的电话簿。

       军港的一切都静悄悄的,几条游鱼浮至水面唼喋,虫豸便一齐被带走。我往腿上一拍,没有蚊子血,只有晒得黝黑的肤色。

       那个身着蓝白衣服的男人仍在海面的小舟里随波摇曳,此刻他身后是广阔的天地,而不再是惊涛骇浪下,一片动荡的冷海。


       等老板再度看向我,我已倚在火炉旁吃完了半袋的盐酥花生。

       浪费半天休假,我苦笑一声,低头去取钱包。

       皮夹内侧的电话簿还是完整的,已被我用塑封皮仔细包了起来,这样即使沾水也不会坏。我抽出几张钞放在收银台上,直视着老板不解的双眼,朝货架那边努了努嘴。

       他立即喜笑颜开:“要哪一种?”

       他也穿着蓝白相间的海军衫,只是没有当年那一件好看。

       七月暑天,耳边蚊子仍嗡嗡作响,知了叫个不停。我不去理会,呼吸间尽是炒熟的花生米香气,拥满了怀抱——是那种即将混入奶精里、滚烫酥脆的味道,落在地上,许是会清脆作响的花生仁。

       那个喊了十年的名字又伴随炒花生回荡起来,悠悠晃晃地在他心藏的海上,拍打起波涛。

       我直起身,在老板面前像直立的巨人般,摆出骄傲的样子,指向他身后的货架——

       “那个白蓝包装的,画着超级英雄的花生糖。”

【收藏】糖纸上的英雄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