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素传情】捣练声声忆王孙
一
日暮最后的光华一点点被黑夜吞噬,阿莲坐在房檐下,将视线投向无尽的远方。
长安的月色总是静寥而清远,无喜无悲地静挂柳梢头,月光浸凉了阿莲衣袖下的手臂。
夜凉如水。
疏淡的月光下看不见她想见的,阿莲站起身,觉得眼前一阵阵眩晕——她坐得太久了
阿莲赶紧去了榻上躺着,她还要留着这副不中用的身子等他,不能胡乱糟蹋了。
榻前的小几上放着一叠书信,字迹从隽秀持重渐渐凌乱,最上面的已是龙凤凤舞,一看便知是写得匆忙。
阿莲看着,素来沉静的面容溢出一抹笑意,恰似云破月来花弄影,别样风情。
孟白那样冷静清明的男子也会被逼得手忙脚乱,那样的情景真是想想好笑。但即使军中紧张又混乱,他还是会记得每一个季节寄给她一封家书。除了她,镇子里的人都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营中亲人的消息了。
她是不同的,她想着,便是哀思与担忧中也涌上淡淡的骄傲。
以往这几日家书就该送来了,可接连几天,她也没有等来送信的人。
也许是这个秋天太冷了,送信的人耽搁了行程,阿莲只能这么想。这是她能接受的最坏的结果。
她侧了个身,将素手放在床前的月光下。天色将将黑透,军中歇得晚,孟白一定还在帐篷外,这月色照着他,亦照着她,仿佛冥冥之中缩近了他们的距离,让她心中微微窃喜。
姊姊听后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眼神叹息。阿莲是三姐妹中最看得透的,这样幼稚的想法哪里像她的做派?
姊姊不会明白。如今,他与她除了互相的情谊,就再没什么瓜葛了,能多一点点连系,哪怕是虚无,也是好的。
二
“阿莲,待我功成名就,定要风光娶你过门,你会是所有人都羡慕的新娘。”少年离开前的话语犹自在耳,他含了柔情的眼睛,就像天边最明亮的星。
阿莲其实一点都不想让人羡慕,她只想要他在身边。但她不能说,他有他的抱负理想,他有他的胸中丘壑,她懂。
她不想因为她阻碍了他前进的脚步,她只是不断地咧唇,压住嗓中的颤音,说:“我等你。”
哪怕不管是她还是他都知道,她很难过。
今天早上阿娘又过来劝说她了,她说:“阿莲,你是一直三个孩子中最懂事的,这次怎么这么死心眼?沈孟白虽是个好孩子,与你又是青梅竹马,但他这一走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你还没有与他成亲,就要无缘无故守活寡吗?我瞧着上次来提亲那个人就挺不错的,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阿莲总是敷衍着说再考虑考虑,这时阿娘就会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她知道,家里的人虽然明着不说,心里却都不赞同她的觉得。就连疼她的阿爹也装作无意问过她:“若他再不回来怎么办?”
再不回来,包含了很多原因,另有新欢,富贵忘本,或者马革裹尸。这么长的时间,会发生太多事,人都会变。
但不管哪个情况,她都想等下去。只为那么多情况中,还有娶她这个情况。
当她在周岁抓阄礼上扑向他时,就已注定,她始终是暗自流泪、无言牵挂那个。
三
她的抓阄礼曾被镇上的人津津乐道了好一阵子,还演变了好多不同的版本。
最大众的说法是:甄家的二女儿周岁时,她的爹娘邀请了许多的乡亲做客,在一个大桌子上摆了许多物什让她挑选,谁知小丫头东看看、西看看,最终从桌上跳下来,扑到了沈家小子身上。
那时孟白双亲尚还在世,沈伯伯更与阿爹是多年好友,当下就结了儿女亲家。
那时那时她还小,这些事她都不记得。偶尔听阿娘说起,小时候她与孟白总是粘在一起,还被丢在一张床上睡觉,她就心下懊恼。
孟白越大越是待人客套疏离,虽她总是不同些,也未曾有过多亲密的举止,难得小时候能与他形影不离,却又偏偏不记得了。
如果孟白的爹没有病逝,他的娘也没有郁郁而亡,孟白会活得很幸福,也不会有这副冷淡的性子。
他那么优秀,为什么是不幸的……
阿莲的心很酸,她想起过节的时候,到处都那么热闹,到处都张灯结彩,每个人都很高兴。
她每次与家中的人吃过饭,就会很担心孟白,阿娘就帮她准备吃的,让她带去沈家。
她去的时候,就会看见他坐在门槛上,显得格外瘦小,墨玉般的眼中映着万家灯火,而他身边空无一人,而他身后空旷冷清,而他眼中满是落寞。
一年一年,那种落寞越来越深,阿莲看一眼都要心痛很久。
如果可以,阿莲多想把自己的幸福分他一半。要是不够,她还可以再分一半。
只要……只要他眼中能有笑意,只要他笑时眼中会映出她的影子。
四
阿莲忍不住哭了几声,泪痕在月下折射出莹莹的微光。
月光不知离别相思之苦,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只是斜光到晓转朱户。
稀稀落落地,窗外又传来捣练声,单调而沉重。天气一天天转凉,军中环境本就艰苦如今怕是更加难熬。
她闭上眼中听了许久,侧了几次身,还是慢慢起了身。这几日心神不宁,今晚看来是不能睡着了。
阿莲打开角落中的一个漆红的柜子,里面是她早就做好的寒服。三妹和姊姊都说好看,她却总觉得哪里都不够好,衣裳不够厚,袖口不够紧,颜色有些老气。她怕他不满意。
拿去找绣娘改一改,绣娘却说没什么地方可改,只好先放着。
一放就是几个月了,过几日就要开始寄寒服了,她也该去把衣服捣一捣。
阿莲的门前就由一条小河,此时河边已经站着三五个妇人,她们大多家务繁忙,只有这时才能得些空闲。月光照出她们专注的神情,又照不出每个人心中的苦楚。
她携了做好的三件寒服来到一块捣衣石前,浸湿后一件一件地捶打着。
她突然想起了爹爹小时候教她读的那句“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那时听了略有伤感,如今身临其境,却百感交集、不能言语。
旁边的女子哼唱着一首很老的曲子,词却是没有听过的,似喜似嗔,如怨如慕,混杂着捣练声声,仿佛是来自古老的远方:
“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霜洁。
拟结百岁盟,乎成一朝别。
朝云暮雨心去来,千里相思共明月。”
渐渐好几个妇人哭了,阿莲抬头望望这薄凉的月色,有些失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