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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晨宇水仙文】浮生记•第五十五卷

2022-01-14 23:51 作者:MERFLOWERS  | 我要投稿


第五十五卷 见信安



1945年夏初,香港码头。


约莫三十有余的女人穿着一身曼丽的旗袍,纱帽遮着乌黑浓密的卷发,等在码头很久了,神情倦怠。直到见着一个穿着亚麻棕西装的男人提着行李从船上下来,看到他,女人的眼眸忽然有些亮了,却又没什么动作。她有些不确定来人的身份,时隔十多年,他样貌变了,气质变了,她的记忆也模糊了。她只是一直看着那个男人,直到男人走到她跟前,叫了她一声“姐姐”。


女人终于释然一笑,上前拥住了他。


“小华,甚久未见了。”


“抱歉,等很久了吧。”


华先生笑着拍了拍她的背。华小姐笑着紧紧抱着他,一瞬间鼻头酸涩,竟是流下眼泪来,赶忙背过身去,拿帕子擦着。


华先生心情亦是复杂。十几年不见,彼此都早已不是从前的样子,方才姐姐不确定来人是否是他,他又何尝不是,都是凭着记忆和无名的直觉认出的对方。只是此刻不愿姐姐再伤心,便微微挂着笑,故作轻松道:“小时候明明是我爱哭些,怎的如今你这么爱哭了。”


小时候,华先生顽劣,华小姐比华先生更顽劣,仗着长姐的“辈分”横行霸道,出事了都让华先生扛着,有好东西吃都抢了华先生的份。小孩子最会为小事伤心到痛哭流涕,故而华先生小时常常抱着亲妈哭,抱着老师哭,甚至抱着宅院里的大树哭。大抵当年华先生选择离家,也有受不了华小姐的一份原因在。


华小姐也想起了往事,从前小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和眼前这个气质沉稳的男人几乎不是一个人了,怎么想怎么别扭,她不禁笑了起来。


弟弟当年离开的时候,不过少年顽劣模样,如今,沉稳有余,从船头一路走过来,步履稳重,不骄不躁,不露半点情绪,完完全全的成熟了。


“我也是昨日才收到信,估摸着日子,你今天就能到了。一大清早就来码头等了。”


“一直想着回来,书信寄出去,总也下不了决心。算是想着花快落了,再不回来赶不上花开的日子,便日夜兼程着来。”华先生松了颗袖口的扣子,挽着姐姐朝码头外走去,“香港倒是比上海热些,想必花期更长吧。”


华小姐失笑,又觉得来气:“哪里学来的书生酸腐,说得倒是雅致。我最烦书生,吟诗作赋附庸风雅,真真是辞藻华丽却隔靴搔痒。若照你这么说,你回来竟是为这无关紧要的花期,而非思念我们?可怜我这么些年,一个人撑着这半死不活的产业,白白耽误婚期。”


华先生不与她争辩,随自家姐姐埋汰着,两个人走出去老远了,见姐姐骂舒心些了,他才开口问家中亲人近况。


说到父母,华小姐眼眸沉了下来,颇有几分伤感。


“小华啊。你可知你离家多久了?寻常的十几年,也足够沧海桑田了罢。我们家中发生了许多事。母亲嘛,还是老样子,病体拖着,药水养着,一日日熬着。父亲…唉,两年前去世啦,你回来地终究太晚了。”


华先生的眼眸也骤然黯淡了下来。


见弟弟难过的模样,华小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也知道,爸爸身体不好,能撑这么些个年,已是不易。我们都知道你身份敏感,既然与你断了联系,就不告知你了,否则可能会置你于危难之地。”


华先生自然也理解,他点头,又站住了脚步。握起华小姐的手,眼眸认真地看着自家长姐,诚心道:“我毕竟欠了这个家太多。这些年,你一个人照顾爸爸和妈妈,辛苦你了。”


华小姐一愣,眉头微微皱起,想说什么,又有些欲言又止。华先生早已不是大咧的人,细致地察觉了姐姐的情绪变化。


“怎么了?”


华小姐摇摇头,像是不愿说。华先生心中有疑,可姐姐不说,他便也不强求。


两个人又走了许久,逐渐入了繁华的巷子。华小姐本是要带他吃些特产,见华先生拎着一个布包手上已拿不下太多东西,便作罢了,打算直接回家,先让华先生洗洗这一身路途的风尘。


“这个布包里,装的是什么?”华小姐实在好奇,一路走来,都像抱着宝贝似的,华小姐说路途辛苦,帮他拿会,都被拒绝了。


华先生眼里闪过一丝复杂。布包里是辗转了几个城市,几汪河海,才带回来的处处都能买到的花生糖。听上去,说是痴情,倒不如说是傻。就看现在这街上的摊贩,十个里边就有一家卖花生糖的。


华先生看着不远处卖糖的摊位,沉默了会,道:“普通物件罢了。”


两个人又走了会,路过一家新开的诊所。华小姐站住脚步,往里头张望了会。里边的是一个年轻的医生,大概也是刚来香港谋生的。


华小姐自嘲地对弟弟笑着:“喏,从前开了这个诊所的医生,差点就成了你的姐夫。”


“差点?”


“国内仗打起来了,我们开在内地的厂子全完了,损失惨重,断了资金链,几度濒临破产。华家就是一个烫手山芋,那医生追了我两年,我本都已答应了他的求婚,遇上这事,他竟自己跑了。你说可笑否?当年伤心,如今想来,那就是个火坑,还好没跳。”


“这么说,当年你不仅要一个人照顾父亲母亲,还要一个人抗下家中产业?”华先生皱起了眉头,“你怎么撑过来的?”


自然不是我一个人撑过来的。似乎讲到这里不再瞒得下去,可有些话若说出来,就胜似悬崖危瀑。


华小姐迟疑了会,又试探性地问道:“你如今……有家室吗?”


华先生一愣,觉得长姐好笑,无奈摇头:“怎会有?我该孤身一人,才不会害了别人,毕竟过的都是刀尖舔血的日子。”


华小姐心疼他,却又松了一口气。


回忆起那几年与飒先生相处的日子,华小姐在外应酬不断,往往一出差就是几个月,却意外地觉得安心。飒先生总是能把家里各种杂事处理地很好,甚至能帮她应付上门要货款的人。


那些人往往都是五大三粗的可怕模样,一开始华小姐总担心飒先生会被他们欺负,可飒先生像是天生的外交家,虽没有外交官的圆滑,却是周到,处理妥善。一来二去,华小姐也算是理解了自家弟弟,飒先生从里到外,都值得一个人付出全部的真心,也难怪自家弟弟一向洒脱,竟会为了他不惜代价。


只是时间是一个巨大的隔阂。十四年,能够改变多少东西?十四年前,或许曾爱得深入骨髓,痛不欲生。十四年后呢?连当年人的模样,都不一定记得清楚。人的一生短短几十年,有几个十四年。


她其实是怕,怕华先生已经忘了飒先生,怕飒先生伤心,病更重。怕华先生有负担,两个人牵扯不清,彼此蹉跎,所以才瞒着。


何况,飒先生离开之后杳无音信,她也不知道飒先生去了哪里,甚至还在不在香港,她都不确定。


她还在犹豫着,心思缜密的华先生却已感觉出了什么端倪。长姐欲言又止的样子分明是心里有事,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直觉让他的心莫名的颤动起来。他停下了脚步,怔怔地看着自家长姐。


即使他不带质问,这么多年的磨练也让他有了一种不易让人亲近的距离感,多看人一眼,都让人心里发毛,本能恐惧,仿佛那双眼睛能穿过血肉和骨骼,直直穿透人的心脏。华小姐竟也是觉得难受,叹了口气,交代了实话。


“其实,小华,我哪可能既顾家,又在外边应酬着忙生意?照顾爸爸的,不是我,而是飒先生。”


不知为何,这个答案他仿佛早已预见。答案得到证实后,却意外地如一桶低温的水银从头顶灌进去,流淌进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一半是沉重、痛苦,一半是欣喜、温热。


他从没有呆愣过这么长时间,好些个过路行人向他投去探究目光。长姐有些窘迫,拉了拉他,他才骤然惊醒。


香港处处是西洋风情,即便家人在身侧,他也觉得陌生。可一听到飒先生的名字,却又像有了归属。


狼狈地抓住长姐的手,华先生手足无措道:“他,他在哪里?”


长姐被他抓得生疼,皱着眉头回答他。


“我也不知……前几年东边战事告急,看管他的日本人都撤走充军去了。他听闻华家濒临破产,我未婚夫又悔婚逃走,便孤身一人来帮我。等爸爸去世后,华家也步入正轨了,他说不想叨扰我们,也还有些事想去做,半年前离开了我们家,不曾留下去处。”


不曾留下去处,是不愿再见故人吗……


“不过,他留下了很多的书信,都贴了上海的邮票,但是没有邮寄。我都留在他的房间里,不曾看过。我想他留下它们,一定有留下的道理。”长姐弯眸,朝华先生一笑,“我想,从上海归来的你,应该是拆信人。”



……


华先生赶到华家后,没来得及多和母亲说上几句话,便直奔飒先生的房间而去。房间干净,不过因为无人居住,落了点灰,陈设简单地不能再简单,竟显得不足十平的房间空荡。可见主人日子过的清贫。


床铺、衣柜、书桌、木椅、灯台,书桌上放着些泛黄的未用的纸,一支旧钢笔,一瓶淡墨水和几支烧过的蜡烛。


华先生不禁伸手去摸那平整的床铺,再从木椅,指间抚过每一样飒先生曾经用过的东西,仿佛飒先生微凉的体温,还覆留在这上面。


眼眶泛红。华先生忍着鼻头酸涩,打开书桌的抽屉。


竟是满满的一抽屉书信。每封信都贴着邮票,却没有写地址和收信人,不过邮票的面值,恰好是送到上海的。


华先生坐在木地板上,一封一封小心地撕开。里面字迹娟秀干净,工工整整地跃然于纸上,横折勾处带着隐隐的如枫叶尖角的凌厉,没有丝毫半吊子书法大家的浮华之气。每一笔一划都是用了十分的心意。


从前,两个人还在一起的时候,飒先生会给救国会写信,大致是交代一些捐款事宜。飒先生写信很慢很慢,那时候写一页纸就要伏在书桌前两刻钟。往往写下来眼睛酸涩。华先生在一旁等,有时会等得无趣,见飒先生那么认真,就会醋意上涌,吃救国会的醋头。便缠着他给他写情诗。


飒先生会带着笑意,笔仍是不停,一笔一划慢慢写着,丝毫不会为旁人叨扰所影响,只是偶尔实在烦了,才会嫌他聒噪,委婉地骂他一两句。


看着手中的信,仿佛又回到了那时候。华先生不禁笑了起来。


那厚厚一沓信,有些已经泛黄了,有些还比较新,应是长年累月积下来的。旧的放在上面,新的垫在下面。华先生便听飒先生的话,从旧的开始看。


“见信安。先生,今日微冷,昨夜三更落雨,淋湿了窗外的花。买了报,听闻上海沦陷,不知您可安好?念安。”


“见信安。先生,春到了。春寒易染,莫忘了多披几件衣服御寒。”


……


“见信安。先生,花又开了。认识一位孩子,叫时生。不过十几岁的模样,异乡人,今日为我买报,也会带些点心。”


……


“见信安。先生,今日望向窗外,树郁葱,以为仍是夏日,看了日历才惊觉,原来已入秋了,险些忘了,如今身在香港,不似上海的梧桐,有凋落的季节。”


……


“见信安。先生,今日见了您的长姐。与您一样,善良,温和,风采出众。眉眼有些像您。今夜窗外的花开了好几朵。不知是否是因为长姐的缘故?”


……


“见信安。已有数月不曾收到时生来信。他去了北方参战,听闻北方战事吃紧,我想我大概是收不到他的信了。今日去了海边,想借着海浪,把雏菊送到他的身边。可惜我有些分不清方向了,只怕海浪会把花越打越远。”


……


“见信安。您孤身在外,尽不到身为人子的责任。只是老先生身体实在不好,需要关照。若不唐突,能否代替您照顾您的父亲?”


……


“见信安,恕我唐突,未得允许,今夜去了华家。老先生与您很像,只是严肃了些。在您归来之前,冒昧地来了华家,还望您莫责怪。”


……


“见信安,老先生去世了。刚好院子里的花落了。它们陪着老先生在同一天离开,相信老先生离开时的路是芬芳的。只是您还未归来……老先生离开前,他很想见您一面。我真的,也非常思念您。”


……


“见信安。先生,华家步入正轨了。我想,该到了我离开的时候了。不知您还会归来吗?无论归来与否,都希望您不留遗憾。老先生去世那天,您母亲对我说,一生短暂如梦,人终是要走散的。我始终记得,每每想起,心中隐隐作痛。浮生清浅,想着,我也还有很多事想做。东边的教堂,沿着海岸,还有会许多海鸥。那里的教父收养了许多孤儿,我想去教孩子们弹琴。其实,先生,我不畏惧痛苦,不畏惧死亡,我只怕被人忘记。可能在教堂里教书,我离开这个世间的时候,会有人能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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