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奇幻故事 东游记(2) 地表之下
好像没人说的清楚头顶呱呱作响的鸣蝉具体活了多久,毕竟它们的若虫都待在地下。
鲜有人知,这些表面上只是吵嚷短短一夏的小生物,有些甚至已经在泥土中潜藏了几十年。
太阳再度升起时,村口的一颗树上,一只蝉快要完成已经进行了一夜的羽化,但昨夜下过一场雨,一颗由树叶上坠落的水珠惊动了它。蝉拍动还未完全硬化的翅膀,在一段不稳定的飞行后,落在了年迈的守夜人身上。若没有老人提供的缓冲,蝉可能就已经弄破四翼,折断肢体,成为蚂蚁的猎获。不过蝉不理解,它只是挣扎着摆正身子,待到清晨的阳光将它的翅膀锤炼到坚固强壮,它便再度展翅,向着远处的树林飞去了。守夜人却仍然一动不动,尽管他已经熬过了长夜,已经迎来了又一轮太阳的升起。
地上不知何时聚集起了一群蚂蚁,几只苍蝇也落在守夜人的背上上,开始一点一点吞吃他的血肉,将他拖入这片土地向他张开的无形巨口中——守夜人一生东奔西走,他侥幸战胜了夜晚,却终究没能逃过土地,他失去眼球的眼眶还在遥望,没有舌头的嘴还在诉说,但这些想法,这些诉求,还迟迟得不到答复……
风声、雷声,以及阵阵钻心的哭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都在一片阴暗中渐渐消去,等莱特再次睁开眼时,他正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耳边是早已湿透的枕巾。
脑颅里隐隐作痛,他摸着头,慢慢从床上爬起来——那个该死的梦,即使醒来之后也还是让人感到脊背发凉。
他下床,打开了床头放着的树叶口袋,却闻到一股刺鼻的怪味,一些奇怪黑色的浆果掺杂在采来的红色蛇莓中,还有张小小的泛黄字条躺在口袋底部。
莱特睁大了眼睛,拿起字条一看,“大龙葵,果实黑色,微酸,气味芳香,进食100克可在2小时内使标准人类无力昏迷。”看了, 之前那个怪模怪样的男人就是靠这种方式让自己失去意识的。
“你是唯一可以挡在她身前的人了!” 男人昨晚的话仿佛还在他耳边回响。
“这个该死的老混蛋……” 话虽如此,他又有什么方法让妹妹真正回到他身边呢?那场灾难使得他离开了记忆里的家,也和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从精神上别离了。这些天来他都只是在漫无目的地游荡,糟糕的现状令他无可奈何。
或许是龙葵的余力作用,又或者是数天噩梦导致的精神疲劳,他的脑中开始天旋地转,身体径直瘫倒在床上。莱特就这样盯着天花板发呆,耳边只有聒噪的蝉鸣,如果没有他人干扰,他也许可以这样待上一整天。
“咚咚!”,不逢时的敲门声就像一盆冰水浇在莱特头上,他连忙站起来,整理好略显杂乱的房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门开出一条缝隙,露脸的人是阿普,他那鸟爪子一样的手(毕竟是鸟类兽人)拎着一个篮子,里面装了些蘑菇干和浆果之类的食物,还有一个几乎可以当小桶用的 “杯子”。
“吃饭了。”,他推开门,上午的阳光便迫不及待地挤满了整个房间。
“麦迪森在哪?”莱特问起奇怪男人的下落。
“走了,他和潘一起,天一亮就出村了,” 阿普很是平静,似乎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现在,无论要做什么,你得先吃饭。”
莱特吃东西时,这个灰色的鸽子兽人就站在旁边一声不吭。虽然莱特时不时趁着用桶喝水的时机瞄他一眼,却无法得到任何关于这家伙的信息——还就是一个灰色的鸽子兽人,年龄,职业,地位一概不知,就连性别也只能根据口音勉强判断为男。
但莱特还是看出了一丝不寻常,那就是在阿普大概是下巴的部位上,有一条不明显的裂缝。
“哦,你发现了这个啊,”阿普的突然开口令莱特大吃一惊,他轻轻地敲了一下自己的鸟喙,发出了“咚”的一声脆响。
在森林里游荡了十几天的莱特哪里会听不出来,那鸟喙是木头做的。
“这是麦迪森的作品,用的铁木,外头还打过蜡,看上去跟真的一样。” 阿普轻描淡写地说着,就好像在讨论午饭要吃什么一样。
“鸟有羽毛,所以大概是看不清他的身上有多少伤疤的。” 莱特暗想。
楼下的嘈杂的喧闹声从阿普一进门时就已经存在了,起初莱特不以为意,以为这只是早晨村子的常态,但这噪声却开始愈发震耳,说话声,敲门声也逐渐变得清晰可辨。
“这是...”
“没事。”阿普依然平静地答道,“一群蠢货而已。” 说罢便推开门,自己下了楼。
莱特吃下一大块蘑菇干,把小桶里的水一饮而尽,也跟着一起下楼去。
到了楼下,莱特第一眼就在朴素的房间中看见一缕洁白——霍丽正坐在客厅的一张桌前,此时她正,用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盯着桌面发呆。
莱特鼓足了勇气,才勉强敢瞟向那边。
霍丽的目光冷如寒霜。
莱特终究还是胆怯了,他低着头,后退了一大步,转头走向别处,连椅子都没坐上。
即使有屋外传来的喧哗,屋内却还是陷入了一种怪异的宁静,一旁的乌伐和机器人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俩,一言不发,阿普则继续向大门走去。
“砰砰砰!” 敲门声极其暴躁地响起,等阿普推开门,外头已是人声鼎沸——几十个兽人村民手持钢叉火把,把本就不宽阔的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为首的是一个面相凶恶的老鼠兽人(也很难说它们究竟要怎样才能表现得面目和善),他全身只穿了条破麻布裤子,一条只剩半截的尾巴高高地指向空中,似乎在骄傲地宣扬什么。
他从另一个村民手上结果火把,直指阿普怒骂道:“你还要把那些凶手藏到什么时候?把他们交出来!”
“他们和这件事毫无关系。”
“凶手?” 莱特听见他们的对话,开始走向大门口。
“胡说八道!他们昨晚一来,今早就出了这档子事,你还说不是他们,你分明是在护着你那主子,人类的走狗!” 老鼠兽人不依不饶。
“口说无凭,我们都要听从村长——” 阿普原本还想交涉,结果老鼠兽人手中一支火把竟然直接向他脸上扬去。
“当心!”一旁的莱特正要一把打落这无赖的火把,阿普却先动了手,之前还熊熊燃烧的火把在快如闪电的羽翼扑打下直接熄灭,随之而来的鸟爪更是准确地扼住了耗子的咽喉。阿普无视了他的挣扎,把这家伙缓缓提到半空中
“滚”,在简短的表示后,阿普便将老鼠扔进了人堆里。
其余村民们开始稍稍收敛,他们半惊恐半愤怒地盯着屋内众人,虽没人说话,手上的钢叉火把却丝毫没有要放下的迹象。阿普张开翅膀,把不知所措的莱特一行人挡在身后。
“散开,散开!”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高亢的呼喊声传进了众人的耳朵。
一位雄鸡兽人突然出现在了人群中心,他挥一挥翅膀,其他村民马上就自觉放下了武器,“诺斯,这些人类可不是什么东方乡巴佬,你最好想清楚你在做什么。”
“你你你,你凭什么偏袒他们,我…我要去……” 老鼠兽人仍然不愿服软,他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克洛克,难道无毛猴杀了人就能无法无天了?!”
“你想去告状?那就让村长听一听,到底是谁有理。”名为克洛克的雄鸡兽人转头望向道路的一头。
本来拥挤的道路上,人群自动为一个魁梧异常的身影让开了一条道路——这是一头雄狮,准确来说是一个狮子兽人,他正值壮年的身体略显疲态,身材高大却又瘦削,但是他带血丝的双眼仍有光芒闪烁,粗犷的呼吸声惊得众人不敢多言。
“卡尼博村长,”克洛克向他鞠躬,“事情还没闹大。”
“很好。”
雄狮扫视人群,马上就发现了这场冲宊的发起者——老鼠兽人,后者则是畏畏缩缩,不敢出一言以复,完全没了刚才的威风。
“等这事过了再跟你算账!”,他转头看向阿普,语气平缓地说“让我见见他们。”
“是,村长。”阿普点头示意没问题,莱特这才从阿普身后走出。
出人意料的是,这个有莱特的两倍多高的兽人,竟俯下身子凑到莱特面前,诚恳地说:“冒险者,我是蘑菇村的村长,卡尼博·莱恩哈特,我为村民们刚才无礼的行为向你们道歉。”
“本村今早刚刚发生一起命案,已经确认是土匪所为,有些愚蠢之徒制造了这场误会,这也是我的失职,作为补偿,本村将提供车辆载你们到达最近的目的地。”和粗犷的外表不同,狮子的谈吐十分有礼,他穿着得体的粗布衣服(相对于从来都是裸露上身的一众男性村民而言),口臭也不明显,反倒从嘴里飘出一阵植物的清香。
没等莱特开口,一个同样穿着上衣的鹿兽人凑到村长身边耳语了几句,那狮子兽人的面色很快就严肃起来:“实在抱歉,我还有公事在身,就不久留了。”
“女人孩子今天不准出村,有力气的男人跟我来!”
他一招呼,人群马上紧随他的脚步离开了。
而那老鼠兽人早就不知所踪。
巷子渐渐恢复了起初的安宁。
被煽动的村民们没有对他们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他们的神情显然不会撒谎,莱特开始意识到自己在这里的存在是多么特殊。
“别往心里去”,阿普拍了拍莱特的肩膀,“傻子们总是跟大头苍蝇一样,闻见腥臊就全拥上来了。”
“如果想的话,你们可以先在这里呆上几天,适…”
“阿普先生,实在感谢…但我们恐怕得走了,留在这也只会添麻烦。”
……
莱特脑子里乱得像张满是涂鸦的纸,他不知道应该去哪,应该怎么做,他最好在辜负他人的太多好意前快点离开。毕竟他本不应该出现在这片他甚至未曾听说过的土地上。茫然中,他头一次开始想家,想念那片可能再也回不去的荒漠。
在他呆滞的时间里,离开的车已经准备好了,阿普驾着由两头褐色动物拉动的大车来到村口,车上还有两个手持长矛的雄鸡兽人担任保镖。
霍丽沉默地走上了车,乌伐与机器人也是,留下莱特在车门前发呆。
“该走了——”阿普本想提醒这个丢了魂似的少年,却注意到他那不寻常的眼神。
他顺着莱特的视线寻去,远处的一颗树下,有一个人影,瘦小,孤单,尾巴失落地耷拉在地上,脑袋埋在臂弯里,——是昨天那个活泼地缠了莱特他们一路的小狼崽。
“到底是给猜对了,”阿普心想,他下车走到莱特身边。
“那是黑桑,老怀特的孙子,” 阿普顿了一下: “老怀特就是今天被害的村民。”
“是爷爷被害死了吗……” 莱特鼻子一酸,他本来想回头看向阿普,却突然与霍丽目光相撞,他看见那对无神的眸子中,还有点滴光芒在微微闪烁。
即使是发生了那样的事,兄妹十几年的默契也不会瞬间消失。
他走到小狼崽跟前,向他捧起自己那把长剑,黑桑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剑身上闪烁的电光。
莱特轻轻挥舞起那把剑,“你看,大哥哥我啊,可是很强的!我答应你,会把凶手捉回来,让你的爷爷可以放心离开,别再难过了,好吗?” 收起剑后,莱特单膝跪地,看着黑桑那双泪汪汪的眼睛——他实在不擅长交谈,只能等待对方的答复。
随后他被紧紧抱住,耳边是细如蚊呐的啜泣声,在短暂的惊愕后,这个数日以来一直饱尝愧疚和迷茫的年轻人第一次从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安心,莱特左手搂紧黑桑,同时缓缓伸出右手,在他的头上轻轻抚摸。
“阿普先生,请让我们在这里再待一段时间,可以吗?”
“各位冒险者愿意百忙中抽出宝贵的时间为小村提供无偿援助,在下真不知如何感谢。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我一定尽力配合。”狮子村长得知一行人主动来帮助保卫村庄甚至还能找出凶手,高兴得快合不拢嘴,毕竟冒险者的收费都不算低,这个偏远小村又拿不出什么钱财,这种好事无异于天上掉馅饼。
莱特与乌伐被带到一间破旧的木屋前。
“房里就是遇害村民的尸体了,死状很是瘆人…”村医说。
“没关系,只有检查过尸体才能更好得找出凶手。”莱特接过一旁的村医递来的口罩,与乌伐一起走进了木屋。
虽然口罩里缝进了本地产的几种干香料,但这无法抵消盛夏里的腐臭味,老怀特的尸体被放在房子中央的一张木桌上,几缕阳光从房顶的破洞上泄下,四周还有拇指粗的苍蝇飞舞,这场景不由得让人胃里翻江倒海。
忍住由胃中传来的不适感,莱特开始仔细检查这具死尸。
老怀特是一个年老的山羊兽人,也是昨天夜里负责大门警卫的看守,作为唯一自愿为村庄守夜的老人,村长说过完这个月他就不用守夜了,可以好好休息,多陪陪孙子,他却在今天凌晨被开门的村民发现惨死在大门口。
他的喉咙被用锐器划开,眼球和舌头也不知所踪,他没穿上衣,上身的毛发被血污弄得凌乱不堪,不知生前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把尸体翻了个身,莱特一眼看见尸体背后的小撮毛发与一些小石块缠在了一起,便拔下一块在手中观察。
“那是[元素法师]的痕迹,山羊兽人天生就是岩石魔法的好手。” 一直默不作声的乌伐突然开口把莱特吓了一跳。
“岩石魔法?”
“和你的电力不同,这是把能量转换为物质并加以操纵的能力,即便使用者死后一段时间也不会消失。”
“也就是说,他死前遭遇了战斗。”
“他可以用附着在身上的岩石保护自己,那怎么会被切开喉咙的?”
“岩石魔法的保护也还是有限的,而且发动起来多少需要一点时间。”
“所以凶手挑了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发动偷袭,但是——”
莱特的目光移向尸体惨不忍睹的面部“但是其它创伤都集中在面部,这说明凶手下手极其干净利落,却还要对死者泄愤。”
“这可能是某种威慑,”乌伐补充说:“看这里,尸体上身的毛发被扯掉了一把,结合颈部的刀口,或许是矮小的凶手从正面爬上死者的身体后发动的袭击。”
“这也太奇怪了,在黑夜里发起攻击的一方却选择这种方式进攻,而且死者曾持握一杆长枪,正面攻击的行为实在难以理解。我们要去村外看看,事情发生后,现场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老怀特的那杆长枪被摆在他的躯体旁边,枪杆是白杨木的,枪头则是一颗打磨得异常光滑锋利的黑石,绑上了几根不知名动物的羽毛,看起来已有很久的年头。整把枪都没有染上多少血液,倒是在地上被泥巴弄得很脏。
昨夜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足够冲刷掉大多数留在泥土上的痕迹,留给二人的只有一摊暗红色的血迹和满地舔舐的苍蝇,加之村民们不懂什么叫现场保护,一大堆各种脚印已经让血迹旁边看不出什么东西了,除了通车的大路,村庄周围不远处就是一大片高草丛,凶手极有可能曾躲藏在其中,并借着夜色掩护实施了谋杀。
“看这里。” 乌伐发现了草丛中的蛛丝马迹。
“是人趴过的痕迹”,莱特观察过草丛后得出,“看上去凶手体型确实不大,这些草的状态可以说明这一点。”
“我们顺这些痕迹去看看。”
此时,村内,一间普通的房子。
简陋的陈列架上有好几个外形可怖的巨大颅骨,这都是来到这边的数年间带领村庄抵御野兽的光荣证明,墙上挂着的爪形家印,则说明了屋主不一般的出身。
还记得一个月前,一群没见过的可疑人来到了村口,吵着要村子给他们地方住,还以手上的武器威胁村民,自己立马打倒了两名为首的暴徒,带领村民将他们赶得远远的。
然而,这些荣誉并没有令卡尼博.莱恩哈特好受多少,此时的他,正焦头烂额地阅读一份前段时间传来的信件。
“将派出审查员调查各村管理情况,根据审查结果决定本次的村干部提拔事宜…其中包括村庄环境,治安,经济水平以及冒险者评价等…”
六年,整整六年,他把这个连几块像样的耕地都找不出来的贫瘠之地治理成了可以抵御土匪猛兽,甚至还能外销菌类的“蘑菇村”,不就是为了这一刻?
“我卡尼博.莱恩哈特,要从这个小村庄走出去,要向他们证明我才不是卑贱的杂种,要成为最后的赢家... 而首先……”
他把那张厚而重的木桌砸得一震,牙齿磕碰的咯咯作响,忽然又停了下来,因为他好像听见了一些奇怪的响动。
“这些该死的老鼠!它们偷走粮食,咬坏建筑,还要在我的房子里吱吱作响!” 卡尼博没有多想,他拍拍脑袋,拿起手边的小水桶,将其中的液体一饮而尽——和村里其他肉食系的兽人一样,他必须从少有的肉食中补充一点点必须的营养,哪怕用凝固的蛇血块搅碎了泡水也行。他贪婪地舔舐完桶底最后一丝丝鲜甜,然后开始在一张还算平整的纸上一笔一划地书写。
莱特乌伐二人走到了一条小河边——凶手留下的踪迹在附近彻底消失了,可能是淌过了河水,钻进了密林更深处,或者沿河行进,去了上下游的地带。既然没法继续追踪,二人干脆在河边
只是,当莱特将手伸进冰凉清澈的河水,无意中碰触到河沙时,他摸到了一个尖锐的异物。
“啊啊啊!”乌伐只见他猛地弹起,并从水中带起一个长条状的小生物。
莱特的手渗出了一些血珠,而那罪魁祸首正在地上挣扎地想要逃走——一条小河鳗,平时它会在河沙底下伏击一些倒霉的小鱼小虾,只是今天不那么走运。
一脚把这臭鱼踢回河里,莱特仍在心有余悸地喘气。
“你怕鳗鱼?”
“不是,我没有。”莱特把出血的手往裤子上一揩。
“先回村子吧,今晚我们还要守夜。”
“咕噜咕噜……”车轱辘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那是一小队出来打水的村民,其中包括了早上的老鼠兽人,他一见二人,虽说极为恼火,但也没法当场发作,只好把头扭向一旁,小声骂个几句。
莱特其实听见了这无赖的污言秽语,他本可以好好教训这个小老头一顿,至少用魔法捉弄捉弄他绝对是绰绰有余,但他没这个心情。凶手,霍丽……各种想法在他脑中飞转,最后累积成一座压在心头的大山,使这个平日总爱搞些小动作的少年无精打采。
“想必您就是昨天麦迪森带来的冒险者吧?” 一声轻语将莱特拉回了现实,他眼前是一位身形修长,穿着得体的鹿兽人。在一群衣不蔽体的村民中,他显得格格不入。
“是的。”
“真是失敬,昨天因为公事没有与各位见面,在下派恩,平时负责辅助卡尼博村长的工作,对于各位的无私援助,实在是感激不尽……”
“不必感谢,还请问一下,晚上的护卫工作……”
莱特打断了他的客套之词,一边走,一边开始询问起村庄地形和当晚具体情况等等,希望能找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那口水井”,莱特指了指大路边上,被一丛杂草围住的水井:“那边不是离村里更近吗?为什么荒废了呢?”
“那口井啊,好像是我来这边之前就已经枯了,怕小孩子掉进去,就往上加了盖子,久而久之就这样了。”
莱特向水井走去。
“哎,您小心,千万别受伤了。”名为派恩的鹿兽人跟在后头。
莱特走到井边上,他仔细地盯着井上的木盖,伸出左手稍稍触摸,同时右手暗中发力,突然间猛地掀开木盖,掌中电球直指井内,蓄能待发。他向井内望去,却只见井里空空如也,只有深处浓稠的泥浆还在说明这确实曾是口水井。
“这是?” 派恩不解地凑上前看。
“没什么,我只是从故事里听过干枯的水井里住着妖怪这种玩笑。”莱特笑了笑,若无其事地把井盖放了回去。
井里什么都没有,但莱特在这个鹿兽人身上发现了异样——他的步子细看下有些别扭,就像是自己曾经受伤时,忍着痛不想叫别人看出来的样子。
回到村时,阿普已经在村口等待二人,“进展看上去不错嘛,有没有想好午饭吃什么?——不过其实还是只有昨天的那些。”
“这位是克洛克,我的朋友。” 阿普向莱特介绍起身旁的雄鸡兽人,是早上在村长前先镇住人群那位,“今天中午你们就在他家吃饭,而且他和老怀特是邻居,有什么问题也可以去问他。”
“村长需要我立刻去镇上送信,我可能要明天才能回来,这段时间里就祝你们一切顺利了,再见!” 阿普,双爪一蹬,两翼一振,便腾跃至三米高的空中,越来越高,飞过村外树林的遮蔽,最后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
与初见时阿普表现出的幽暗,沉默不同,雄鸡克洛克总是显得精神奕奕,他一身栗色的羽毛富有光泽,尾羽也健康地高扬着,一双金色的眼睛很少眯上,光是对视都能让人感觉到他的热情。
饭桌上多是青菜和蘑菇,不过菜式各不相同,有清炒,油炸,炖煮,可见掌勺者的熟练和用心。
“这些菜是我老婆弄的,她的手艺你们可千万得尝尝!她真是一天到晚忙不过来,这会,还在阿普先生家里弄饭呢……” 克洛克讨论到自己妻子时总是关不上话匣子,这时他的尾巴往往会翘的比以前还要再高一些。
不过,当他看见莱特略显尴尬的微笑和四处游离的目光时,很快想起了正事,他顿了顿,目光随即严肃起来,然后,开始讲述一个故事。
老怀特是十多年前搬到这里的,那时候连“蘑菇村”这个地名都没有,因为连年少雨,大家只能在山上刨野菜,扒树皮,捉鸟捉鱼填饱肚子,住在一片据说是军队留下的废墟里。那会为了一口东西吃打起来很正常,还时不时有人被走鳄叼走,人活着和耗子差不多。这里大多数人是黑户,也没钱,不能搬去真正的村子里,只能在这边过这种日子。
他一来,和谁都不怎么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在这破地方垦荒,想着能种点啥,当时人人都说他疯了,这旮旯哪有那么好种出庄稼,还不如就这样凑合着过日子。但他倔的很,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反正也不碍着别人事,他又耍得一手好枪,能赶赶野兽,久而久之也就没人管他了。
年复一年,他锄地,沤肥,砍树,打猎,逐渐在他那个靠着一堵破墙搭起来的窝棚边上硬生生地垦出了一块不小的田地。说来也怪,在这之后不久,雨就降下来了,大雨下了三天三夜,从那之后这里就很少缺水了,而老怀特也正是在这时候播下了种子,那年他种出的东西比其他人临时草草种出来的多出了好几倍,也是那一年,他难得出了趟远门,回来时怀里抱着一个刚断奶的狼崽子——也就是黑桑。
至于他怎么带着大家一起种菜,来这里谋生存的人越来越多,以至于上头给他们派了个狮子长官,杀野兽,赶土匪,建起像样的房子,给大伙都上了户口,种植蘑菇外销……这就是后话了。
“但是他不在了,而且这和捉拿凶手到底有什么关系?”莱特其实不止一次想提醒克洛克这回事,只是克洛克反复请求希望把这件事讲完,他才作罢。
“你们觉得,如果没人想到要去耕田种菜,大家一直过着吃野菜树皮的日子,就算那场大雨来了,就算有更多野菜树皮吃,能有今天的蘑菇村吗?”
“没有。”
“那你们一直待在这里,哪怕日日夜夜巡逻,就能保证捉拿凶手,能保证这个村子一直安宁下去吗?”克洛克那双金色的眼睛在闪烁,在这间昏暗的屋子里闪烁。
“先生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指望你们可以捉住凶手,但他跟我说,你们都是正直善良的年轻人。”
“还记得早上吗?那些村民能被轻易煽动,是因为他们大多受过人类的欺压,即使一些没怎么接触过人类的,大多也耳濡目染,形成了对人类的敌意。神都,泰晤士,莱克星顿……人类的国家在东方的土地上划分领地,建造工厂,驻扎军队……但愿这些列强里没有你们的祖国。”克洛克顿了一下,“就连那些土匪里也有不少是这些国家流放的罪犯,只要这些事情还存在,今天发生的一切就还会循环往复,如此这般,只是偶尔来到这里帮助他们的冒险者有究竟有什么意义?”
谈话间,午后的阳光不知不觉地漫进了窗户,红发少年感觉后颈被炽热的光线烤得滚烫,但他仍然笔直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就连目光也不曾晃动几分。他站起来,看着克洛克那双金色的眼睛,说到:“谢谢您的提醒,但是捉住凶手是我和黑桑的约定,而且不从砍断荆棘开始,要怎么在荒地上种庄稼呢?”
“那么,我由衷祝你们成功。”,克洛克目送二人离开,作为鸟形兽人他的嘴角不能上扬,却愣是能叫人从脸上看出一丝笑意。
午后,村内,阿普的房子。
“姐姐,你好像和哥哥关系不好,怎么了?”
“…”
霍丽没有多少找寻凶手的能力,加之莱特也不好和她接触,所以她只能在阿普的家中陪陪黑桑。当然,关于让黑桑暂时住在这里的请求,阿普当即表示完全同意。
主屋内的光线很昏暗,一如十几天前那个昏暗的日子,昏暗到她已经不愿意再去回忆,可是她一闭上眼睛,那些沙暴,雷电,与藏身其中的巨影就会再度钻进她的脑海里,这使得她一直失眠,仅仅保持头脑清醒都只能勉强做到。
这孩子毕竟才与他们相识不久,如果黑桑知道在他面前许下诺言的冒险者其实……,他会作何感想?他还会如此信任莱特,向他倾诉一切吗?霍丽不清楚,她只是轻轻一笑,摸了摸小狼崽的脑袋。
“等你什么时候长大了,姐姐就告诉你,好吗?”
“姑娘,来吃饭了!” 一声温和的呼唤自厨房里传来,一位身材壮实的鸡兽人女性端着一盘菜走向了饭桌——玛莉,克洛克的妻子,她多数时候都在哼唱一首小曲,好像从来没有经历过坎坷一样。
饭菜都很朴素,不过胜在烹饪和调味,黑桑吃得很香,连霍丽也重拾了一些胃口。
“姑娘,多吃些,这些菜都是我男人中午才从园子里摘得,水灵得很。”玛莉有一双褐色的眼睛,湖面似的平静,闪着微光。和丈夫一样,她也喜欢在外人前提起对方,不过不是那种近乎炫耀的热情,她的情感不难从眼神和语气中读懂。
尽管肚子空空,霍丽吃地不算很快,她用筷子轻轻夹起一片菜叶然后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嚼烂之后才微微咽下去,并不断重复这一循环。玛莉只是静静看着,并不说话,任由饭菜的热气飘散在空中,弥漫在屋子里。
“您看上去,好像很高兴?” 霍丽竟率先按捺不住,弱弱地问了一句。
“人活着,一天到晚愁眉苦脸摆给谁看呢?” 玛丽的回答令霍丽感到些许意外。
“姑娘”,她缓缓地问到,“阿普先生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愿意背井离乡来这些地方的,多半是走投无路,靠着卖命挣钱,对么?”
“一个姑娘家闯这么远,人生地不熟的……是你大哥带你来的,一路上是他照顾你的,对不对?”
霍丽点了点头。
“我说不上这孩子到底能做的出什么坏事,但是如果是他的错,那心里过不去的也不该是你,如果你心里还有他,那也该干点啥,叫他不要走歪路。”
玛丽语重心长地对面前的少女说:“姑娘,心里放敞亮些,日子再难也还是得过啊。你大哥现在这副样子,兴许还要靠你活下去呢。”
“但要是实在缓不过来,就哭一会吧,你们这年纪,哭一会后没什么过不去的关。”
在细小的哭声中,悲伤如雨水般浸润了主屋里的空气,玛丽怜惜地看着掩面哭泣的少女,她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雨天,在放学回家途中,她为了帮一个被流氓欺负的年轻摊贩,拿起木棍往那人类流氓的头上砸去。见到那人绷直了身体,口吐白沫,在地上不住地抽搐,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杀人了,而那叫做克洛克的贩子拉住她,连载蘑菇的小车都顾不上,疯狂地闯过了大街小巷,冲进乡间田野。在野外露宿的第一个夜晚,当意识到自己以后可能要东躲西藏一辈子之后,她也曾在别人面前这样哭过,比谁都凄惨,比谁都悲伤。
东方的夏天有一个特点,由于白日里的烦闷燥热,到夜晚时多数人的心情总会好上一些。
不过和昨天不同,今天的村子没有往常的短暂欢愉,妇女儿童将自己锁在家中,男人们则手持火把和农具四处巡逻。
莱特望了望地面上巡逻的队伍,又望向天空皎洁的明月,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抬头看过月亮了,躺在屋顶上看更是第一次——应村长要求,他们潜伏在暗处,不直接参与巡逻。
从前,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和霍丽一起躺着看月亮,明亮的月光意味着一天艰苦的训练暂时告一段落,自己真正成为了生活的主人。莱特因此很喜欢月亮,每当他又见到一轮明月悬空时,他都会觉得世间的一切都还有转机。
他转头看着一边的哥布林——乌伐蹲在屋顶上,不怎么活动,也不出声。
“乌伐,再问一下,”莱特突然问起一个问题,他的脸色很复杂,其中并不包括多少宽解或喜悦 “当时把我们救下来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相见便是命运,而且生命是母亲的馈赠,应该好好珍惜,不能随便舍弃。” 哥布林相当认真地回答到。
“母亲的馈赠?” 莱特笑了笑,他接着看向月亮,却也望了望天边的几颗星星。
“过不了多久就要天亮了,我想……”,夜里的寒气有些重,冻的莱特的眼眶湿湿的,“我想去找霍丽,我想对她说——”
借着透过窗户洒下来的月光,霍丽悄悄地摸起了身边的一件锁子甲。
自己本来极其不愿意收下这件过于贵重的礼物,但是在诸如“反正也没人要”,“阿普先生要求的” 诸如此类的理由下,玛莉还是把这件护具交到了她手上。
她本来就没有睡得很安稳,梦里那些可怕的声响更是直接把她从难得的浅眠里拽了出来。
“黑桑还是睡着的,但是我就不好说了。”
揉着眼睛,霍丽打了个哈欠。
“去厨房喝一点水吧,或许试穿一下这件护具也好。”
锁子甲不算太沉,就是和皮肤接触的地方感觉很凉,伴随着轻微的金属碰撞声,霍丽轻手轻脚地拉开了厨房的木门。
她几乎是在看见了眼前的东西后第一时间大声尖叫起来。
下午还在安慰自己,相信一切终会好起来的 ,那位平和的玛莉大姐,此时正毫无尊严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她的喉咙被划开一道可怕的口子,肠子从腹部的裂口处流了一地,周遭的空气里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她惊恐无比,慌张地想要拖动自己的双腿离开,却几乎使不上力气。也就在此时,一把匕首无声地向她的胸口袭来。
霍丽被狠狠摁倒在地上,匕尖已经刺破了她的皮肤,若不是锁甲的保护,她可能会立即死于内脏出血,她睁开眼睛,终于看见袭击者的样貌——一个蓬头垢面,眼球突出,满脸鲜血的人类,正狞笑地盯着她,这个怪物再度高高举起那把匕首,准备向她的喉咙刺去。
<强光>!!
霍丽的双手朝着那人,本能地释放出了强烈的光芒。收到这番刺激,那人怪叫着向后跳去,用力揉起自己的眼睛,而霍丽趁机站起身,想要从厨房逃出去。
她的耳朵里充斥着嘈杂的响声,就在她推开门的一瞬间,由左臂传来的剧痛又几乎要让她摔倒——一支箭头从她的大臂上伸出,剩下的部分还紧紧的嵌在逐渐失去力气的肉体中。
她知道自己远没有安全,直到看清楚门后的东西前,她都还在想着逃命。
“姐姐……” 不知何时出现的黑桑慌张地看向左臂被箭刺穿,身上沾满血渍和尘土的少女。他的眼中充满了不安,并本能地在一步一步往后挪。
“快跑!——” 霍丽下意识地向面前的孩子大吼,同时转向上一秒还在逃离的方向,属于奥术的能量自头颅流向手心,在这里发动了这项技艺本就拥有的威能。
<微光屏障>
再一次扑来的恶徒只觉得一头撞在了一道半透明的墙上,但他手里的匕首也已经突破了防御,划伤了少女的手掌,他只当这是猎物的垂死挣扎,再度张牙舞爪地扑过去。
突然,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警觉,那怪人在空中打了个转,如蟑螂或老鼠一样手脚并用地钻进了旁边的柴堆之后。
“砰!!!” 下一秒,浑身电火花的红发少年直接破窗而入,他一眼扫过,目光有些难以置信地落在玛莉的尸体上。没等他开口,霍丽已经用颤抖着的右手指向了那个柴堆。
柴堆后,那些混有血与泥的手印延伸进了一个地洞……
“莱特,等等!” 手持火把的哥布林刚刚翻进窗,就不得不跟着红发的少年一起钻到地洞里去。
“他就在附近,这些痕迹很新鲜。”
二人已经在这里跟着凶手留下的痕迹追了好一段时间。
这小村子的地下竟藏着一个地道网络,地道很窄,莱特在这只能佝偻着前进,他无视双腿传来的酸痛感,逼迫自己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前进。
火把并不能完全照亮前方,因此二人都尽可能放轻脚步,以捕捉到细微的响动。
突然,在前方的一个十字路口,一阵窸窣声从左边的通道传来,莱特把火把交给乌伐,自己的指尖则闪起微微电光。借着这微弱的光芒,他谨慎地探出头来。
“莱特,先等…”乌伐察觉到异样,连忙低声提醒。
可莱特哪里等得及,他闪身出来,拔剑便向那团黑暗刺去,可他随即被脚下的一根绳索绊倒,他双膝跪地,只得以左手撑地保持平衡。
“咔!” 从手腕传来的剧痛令他倒吸一口凉气——一个提早埋在这里的铁夹子此时牢牢地咬住了他,几只老鼠被刚才的动静吓得四处逃窜。
“这里有陷阱,小心一些!”,莱特正要告知乌伐此地的凶险,回头却看见乌伐已经倒在了他的身后,一支箭从他脑侧扎入,陷进几分。
[全身化电] !!!
莱特化作一道电流,挣脱了铁夹,可乌伐的状态令他心神大乱。
“该死……乌伐,能听见我说话吗?快醒醒!” 他发疯似的晃动乌伐的身体,但矮小的哥布林没有起身,一些绿色的汁液自箭矢没入的地方缓缓渗出。
“再坚持一会,我马上就带你出去…”他扛起乌伐,却重重地摔在地上,因为插在大腿上的一支利箭。
敌人早就在此设下埋伏,等着他们上钩。
“嘿呵呵呵哈……”,诡异的叫喊传自暗处,那声音极度沙哑,听着就像破木门的开合声。
“滚出来!”莱特捡起落在地上的火把,对着声音的来源挥舞。
“嗖!”又是一箭,莱特本能地躲闪,但狭窄的空间限制了他的移动,他一头撞在洞壁上,震下一堆尘土。
“咯咯咯”,沙哑的声音讥笑着:“接着躲啊,你又能躲到什么时候?”
莱特的身体保持着接敌的姿势,狭窄的通道使他没有多少可以挪动的空间,电能带来的机动性被死死限制住,如果贸然突进,只可能受到更大的损失。
“嗖!” 一支暗箭射向莱特的膝盖,他虽勉强躲过,但长时间的曲膝行走和大腿处的箭伤已经不允许过多的运动,他听见脚腕处传来的脆响,感觉到冷汗从脊背上流过,也嗅到自己身上的血腥气味。他咬紧牙关,瞟向倒地不起的乌伐,哥布林仍然倒地不起,就连他的胸脯上也没有一丝由呼吸带来的起伏。
但是,有什么东西,像是手指一般,触碰了他的脚踝?
莱特先是有些惊讶,仔细一看后,他镇静下来,露出一个宽慰的微笑。
僵持久久不停,怪人竟开始烦躁起来了。他向来擅长从别人视野的死角发动袭击,欣赏那些蠢猪逃窜,呼号,歇斯底里挣扎的样子。但与它杀死的许多人不同,从莱特身上,它并没有察觉到惊恐、迟疑,甚至一丝丝的退缩。
红发的少年展现出一种惊人的气质,他望向黑影实际所在的方向,一对棕色的瞳孔闪烁着坚毅的光芒。他干净利落地摆出架势,那把轻剑也在他手中发出金属与电流的啸鸣。
他甚至开始反过来嘲讽对方:“出来啊,畜生!我就在这哪都不去!除了在暗地里对别人下手,你什么都不是!渣子!狗屎!蛆虫!……” 他用这些还不是很熟悉的东方脏话大声辱骂着。
箭矢从各个方向不停飞来,大多数却被莱特一一用剑截下,而其余的根本就没有打中,毫无作用的扎在地里。
明明已经疲惫不堪,明明已经遍体鳞伤,但是为什么他正在愈战愈勇?箭已经不多了,黑影终于无法忍耐,他悄悄绕道莱特背朝的方向,拿起那把结果无数猎物的匕首,向他疯狂地扑去。
“咚!” 这次换它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一条绿滕缠在他的脚踝上,待他重新站起,他才发现整个十字路口处都有数条类似藤蔓。不等他反应,一把利剑便径直挑来,在刺耳的哀嚎中,半只沾满血污的手掌无力地掉在地上。
“叫你受苦了。” 乌伐竟完好无损地站了起来,他若无其事地拔掉插在脑侧的箭,留下一个浅浅的伤口,只是手指一动,那缠在黑影脚踝上地藤蔓就愈发粗壮有力,还在逐渐攀上他的身体——他知道贸然出击或者逃走肯定会更容易受到袭击,因此在倒地期间特意装作昏迷,却控制藤蔓,利用它们感受来自四周的振动,并通过触碰莱特的脚踝来提醒他攻击袭来的方向。这就是莱特可以在状态不佳的情况下挡住攻击的原因。
之前还得意洋洋黑影一边发出难以理解的叫声一边仰卧着后退,电光中的少年虽然佝偻,却显得格外高大。这时的他也终于不再需要策略和理智,任由怒火无止宣泄。
“他们都是踏踏实实生活的人,都是有人在等他们回家的人,他们凭什么该这样死去,死在你这种畜生手里?!”
携带电击的拳头暴风骤雨般砸下,把黑影打得不成人形…
“我说,要…要不咱们回去吧?这里怪吓人的。”说话的是白天的老鼠兽人,他的双腿已经在微微颤抖,眼睛不安地打量着火光照不到的黑暗处,在这个五人队伍里,他走在最后。
“要不是你白天招惹那鸽子,村长能把我们赶下来找人?”领头的老鼠兽人十分生气,大声地教训他。
“是啊是啊…” 其他老鼠兽人附和到。
“还不是因为我们个子小嘛…”老老鼠还想辩驳什么,却不敢再说话。
“喂,你们听见了没?” 老老鼠转了转耳朵。
“什么玩意,可别瞎说——” 话音刚落,他们不约而同地听见了来自后方的碰撞声,一个个打起了哆嗦。
“那个…你,快去看看!”
“我,我…”
“咚!” 没等老老鼠查清楚声音,有什么东西从拐角处摔出来,正好倒在他面前。
一个人,身材矮小,脸肿得像猪头,牙齿七零八落,鼻子血滴不止,凸起的双眼向上翻白,看起来就像传说里吃人的山精。
“鬼呀!”
莱特对那天凌晨发生的很多细节都印象不深了,他只记得,在地道里遇见村子里那些老鼠村民之后,自己感觉特别的困……再醒来时,自己又躺在了阿普家里的床上,仿佛这一切都是一场可以醒来的恶梦。
阿普和乌伐守在床边,见到他迷迷糊糊地醒来,嘴里还喊着妹妹的名字,二人相视而笑。
“我睡了多久?”
“一天,”阿普还是老样子,“犬级的冒险者,居然都学不会好好止血……先吃饭吧。”
“凶手还活着,给关进笼子里,绝对出不来了。”乌伐在一旁补充。
“霍丽在哪?” 莱特这才逐渐想起了一切,他不顾身上的伤口,从床上跳了起来。
“她没事,村里的医生说最大的问题是受到惊吓和缺少休息。” 阿普拍了拍莱特的肩膀,示意他不要紧张。
“我……我,也许应该去……” 少年放下心来,转眼又陷入深思中。
“别发呆了,来吃点西瓜。”阿普打断了莱特的思考,“无论要做什么,你得先吃点东西。”
“这西瓜是哪来的?”
“诺斯那个老头,他原来就是种西瓜的,据说是还什么‘家族手艺’,他非要把这两个瓜送给你们,我说什么都不肯走,就干脆收下了。”
“还有一件事,” 阿普转移起话题,他认真地对莱特说:“霍丽现在的状态可能还不太适合东奔西走,如果你没意见的话,我建议让她和铁家伙留下修养一段时间。文件已经写好了,你们可以先行去最近的镇子上拿到报酬。”
“这也是她的意思。” 乌伐小声补充道。
“这…”,莱特笑了,他信任眼前似乎不太着调的男人,他连忙下床,在阿普面前站直后,对他深深鞠了一躬。
“阿普先生,谢谢您。”
卡尼博·莱恩哈特此时正坐在自己的桌前抽烟,烟是自己卷的,麦迪森那边虽然有好烟卖,但是他不多的薪资基本都拿去资助了村里的建设。廉价的卷烟自然不好驱散他眉间聚集的愁云,他吐出一团烟云,却还是吐不出心里的烦闷。
这下子,升迁的事情恐怕是彻底黄了,那封求助信已经递到了上头,还又出了一条人命,这些尸位素餐的家伙可又有的是理由刁难自己。
“咚咚咚” ,不合时宜的敲门声又在这时响起。
“干什么?” 卡尼博发火的声音爆响起来像是打雷。他推开门,正想把这家伙臭骂一顿,看到的却是领着黑桑的克洛克。
“村长大人”,克洛克眼里的金色昨天起便已经蒙上了一层灰纱,像是枯萎的金葵,“您昨天说过,要给这孩子他爷爷主办丧事,还要商量这孩子交给谁家养呢。”他连一点点笑意都显露不出,低垂的尾羽不再焕发一丝光彩。他的身后,小狼崽露出一个脑袋,可怜兮兮地望着面前高大的狮子。
原来自己光是坐在桌前抽烟发愁就已经耗费了一个上午,连说好的安排都给忘记了,卡尼博的怒火早就消退得无影无踪,但脸颊却还是火辣辣的。他先是一愣,然后马上俯下身子,将黑桑抱入怀中。
“不用再找了,从今天起,他就是我的干儿子,我就算自己饿死也不会饿着他。”
升迁呢?出头呢?他都已经快忘记镇子里,城里是什么样子了。六年来,他不曾回去过一次,也未曾有过人来看望他,记得刚来时,他还会捏着鼻子从村民面前走过,抱怨过会漏雨的屋棚。然而现在,他穿着的那件从家里带来的体面衣服已经显得有些小,上面满是补丁,贴着造型不一的扣子,却又被洗得发白,白的很干净。
天空万里无云,在烈阳的炙烤下几乎找不到什么可以移动的生灵,蘑菇村村口的小树下,却站着二十来个人,一动不动。
蘑菇村其实没有多少人像老怀特一样一待就是十多年的,最早的那批人大多搬走或死掉了。因此来吊唁的人并不多,二十来人里,有一半是克洛克的好友——按他的意思,玛莉被葬在老怀特的身旁,然后再旁边的位置留个将来的自己,他已经决定终身不娶,也不会再离开这个村子。
默哀结束了,按照当地习俗,克洛克和黑桑,要对他们逝去的亲人行礼。
克洛克跪在地上,向着埋葬二人的方向分别磕了个结结实实的响头。
黑桑一并上前,他学着克洛克的样子,为自己的爷爷和同样对自己有照料之恩的长辈磕头。
在他第一次俯下身子,用额头触碰脚下的泥土前,黑桑看了一眼那颗爷爷亲手栽下的桑树,记得爷爷曾摸着他的脑袋对他说,等这树长大了,能结出满树酸甜可口的黑果子,不光能吃个够,也能卖个好价钱,让他去学堂念书了。
随后,所有与两位逝者有关系的人,卡尼博村长、派恩副村长、冒险者莱特、冒险者乌伐、冒险者霍丽、村民阿普、村民诺斯……人们陆续走到树下两个微微隆起的土包前,用自己的方式行礼。
在最后一人完成行礼后,这场简单的丧事就算是结束了,天空依旧无云,只是人们带着各不相同的心情离开时,微风送来了一阵挽歌。
聒噪的蝉鸣又一次响彻在树梢,它们多历经数年从地下来到地表,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鸣叫,蝉也不在乎,它们已经坚守过了地底的漫漫长夜,此时蝉鸣即是意义,生存即是意义,繁衍即是意义,它们在枝头歌唱着,唱着一首生命之歌。
当晚。
神都和泰晤士对东方地区的掌握不可能延伸至东方海岸。事实上,在远东的蛮荒地区这些国家根本没有具体的边界线,有心之人想要走这些地方穿过国境易如反掌。
蘑菇村副村长,鹿兽人派恩手里拿着一个干净的竹筒,在夜晚的群山中等待某人的到来。
他轻轻张开双臂,随着规律的呼吸,方圆十米左右的草叶都开始因悬挂其上的水珠而下垂。这是属于泽鹿兽人的天赋,他们对水的熟悉使得自己成为水魔法的宠儿。
他现在可以感受到附近所有的风吹草动,心却还是不安分地跳动。明明是山里的夜晚,附近却听不见什么鸟声、兽声和虫声,这种诡异的安静连同苍白的月光一起,怎不叫人心里发毛!
按照约定,他把竹筒放在手上,闭上眼睛,开始慢慢地数数。
“一…”
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二…”
附近还是什么都没有。
“三…”
“!!——”
手中突然减少了一份重量,但他还是感觉不到任何动静,在一片黑暗中,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看着自己。
“八…” 在又数完五个数后,他终于可以睁开眼睛。派恩的呼吸已经粗重起来,鼻涕从鼻孔中不端滴落,这是属于鹿兽人的慌张表现。
“很好。” 面前传来的声音叫他心头一震。派恩的收缩的瞳孔里映出一个鸟类兽人的身影。
鸮人,一个形体高大的鸮人站在他的面前,巨大的脸盘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漆黑的眼珠叫人看不出到底是在盯着哪里,那个竹筒就在它的爪中握着,像一个指套。
“派恩…” 那家伙好像是笑了笑,“ ‘山猫’对于你弄死那只东西的行为不太高兴。 ”
“是…是那家伙自己要去送死的!我叫过他不要去杀多余的人!” 派恩慌张起来了,他本可以跪下,却因双腿无力跪不下去。
“我可没怪你的意思,” 鸮人的语气很轻蔑,他话锋一转,“我们对你的表现很满意,从那个废弃遗址拿到的东西很不错。” 他晃了晃手里的竹筒,拿出了那份满是泥土和血痕的文件。
“为什么,这种东西你们不去自己拿?”
面对派恩的发问,鸮人简单地回答道:“神都不能在这个时候触怒泰晤士,光是让你们去办些不利索的杂活都已经把冒险者招来了,我们在那里现身会有大麻烦。”
“再进行一笔交易吧,我们的副村长先生。” 鸮人眯了眯眼睛,将一封全新的信件交给了派恩。
“你帮我们拿到东西,我们帮你干净地抹掉你那个什么…” 鸮人玩味地顿了顿, “杀父仇人。” “我们向来都是各取所需嘛。” 鸮人随后发出一阵阴森的笑声。
“考虑到我们之间的几次成功合作,你可以知道地更多。” 鸮人在派恩恍惚间突然展开了翅膀,在月光下露出双翼内侧的黑色斑纹,整体的轮廓看上去就像是东方传说中的某种凶兽。
“ ‘四目鸣蛇’ 会一直盯着你。”
刹那间,空旷的山谷里又只剩下派恩一人。月光如水,周围鸟兽的声音逐渐开始出现,一切都说明他已经安全了,暂时。
“四目鸣蛇?” 在回去的路上,他反复思考着这个名字,以及那鸮人羽翼上可怖的斑纹。
“等等…” 冰凉的恐惧在派恩的脊背上蠕行,钻进他后背那个被石刃刺出的伤口。
他的记忆被托向二十年前。
在一个和今天差不多的夜晚,躲在床下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亲人,自己的父亲被无名杀手用长枪洞穿胸膛的时候,那张毫无表情的山羊面庞下方,在那冷血的胸膛上,似乎也染有相似的黑色斑纹……
赵冬阳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在大响的闹铃声中醒在一张东方小客栈的床上,即使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两个月。
这和她一开始加入军队时所幻想的“重要任务”根本毫不相干。
收拾片刻后,她走出自己的房间,此刻的她将那一头长发编成了发髻,插上一支古朴的木发簪,一袭淡绿色的衣裙下,白色的束腰更把她本就高挑的身材勾勒得更是凹凸有致,看上去更像是一位侍女而非军人。
她习惯性地走到隔壁房间,一扇从来不锁的门前,一推开门,就又听见那沉重的鼾声。
“大人,起床了。”
鼾声依旧。
她只能无奈地把窗户推开,让阳光晒醒这个老头。
“大人,该起床了。”
“嗯嗯…”,躺在床上的人终于翻了个身,伴随一个大哈欠,他终于开始说起话来。
“这也太早了吧…”
“您说过,今早八点半要起床办公的,现在已经三十五了。”
“我有那么说过吗?”
“千真万确,大人。还有——” 此时的冬阳已经端来了小二送来的馒头,“有一封说是给您的信件,信鸦今早刚送到的。”
她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个衣冠不整的老头——同时也是她本次“任务”的直属长官。不知是靠什么关系,当初这家伙直接从军队里要走了她当作自己的“贴身护卫”,他们靠虚假的身份信息从一路来到远东,但是一路上除了到处吃喝玩乐以外什么都没做,连自己都快变成贴身丫鬟了。
老头顾不上穿好衣服再起床,直接用凉水就着馒头吃,顺带看起信来。
“这小子真会为难人,还非得让我到了地方再照他说的办……”,老头说完,又大嚼了一口馒头。虽然已经须发全白,但这位老者的身体看上去倒还算硬朗,他身材高大,虎腰猿臂,哪怕一边啃馒头一边看信,腰也挺得很直。每当他仰头将一杯凉水一饮而尽时,身上那件满是补丁的青色袍子都会扬起一小团灰尘,在阳光的照射下绕着他飞舞,他也全然不顾,只是目不转睛地看信。
“冬阳,” 老头平时都这么叫她,“收拾收拾东西,我们去雨花镇。”
“您之前说要在这待上一周。”
“无妨,去做便是。”
老头本来还想再抓个馒头,却抓了个空,一看那放馒头的盘子,其中已是空空如也。
空中的飞尘,不再绕他飞舞,转而四处飘散,好似一场结束的宴席。
“心之何如,有若万丈迷津,” 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起来,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折纸,展开后是一张地图。
“细看之下,其中并无舟子渡人,” 那上面,“雨花镇”的位置被打上了红圈。
“唯有自渡。” 他终于举起茶杯,喝光了最后一杯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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