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间雪——同人文
扬州七月，正值酷暑之季，热气难耐，但这天气依旧挡不住商人的脚步，扬州城的街头似乎比平时更加热闹。
柳树开遍了整个扬州，使得人们有一二歇脚地，也算是这暑季的几丝善意。
再来镇是扬州城外的一个小镇，镇子虽小，但这里的集市，却不比扬州城中任何一条街的热闹程度差。
“俯首作揖谢师恩。”
再来镇外围的敬师堂中站立着一女子和一个小男孩。
“呐，我喝了你的茶，就是你师父了。江湖险恶，咱们师徒一心，同去同归。”女子对男孩说道。
“嗯……”男孩有些腼腆。
“我先去给你买包包和糖葫芦，你等着我啊！”女子说话间，一只小手已经偷偷握住了她的衣角。
“怎么了？一个人害怕？”女子笑道。
“才没有……”男孩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那你为何拽我衣角？”
“我……”
“不怕，师父跟着你。”
扬州街头，女子牵着男孩的手，穿梭在人群中，来往于各个摊贩前。
男孩也渐渐不再紧张害羞，蹦蹦跳跳，兴奋地跟在女子身边。
……
纯阳的雪，总是那般凌厉，拍打在这个一直生活在秀丽江南的男孩脸上。
“踏进师门，你就真正成为纯阳宫门下的弟子了。”
两人站立在纯阳宫门前，女子细心嘱咐。
“以后你要遵守纯阳宫的规矩，不要调皮哦，剑术和学问都要好好学习，不要和同门师兄师姐打架……”
女子啰嗦了一大堆，男孩都认真的点头。
“师父，为什么夏天纯阳还这么冷啊……”他在江南从未经历过这种风雪。
“纯阳一年四季都处于冰雪之中，没有冬夏之分，所以我会在带你来纯阳之前帮你买冬衣啊。等你以后学有所成，自然不惧寒意了。”女子一边说着一边帮男孩整理外衣。
“那，咱们买的桃树种子怎么办？”
“对啊！我忘了还买了桃树种子……”女子拍了拍脑门。
“你好糊涂哦。”男孩轻笑道。
“没事，下次去扬州的时候再栽下，你要好好保管好哦！”
“嗯！”
……
纯阳的雪，美丽而寒冷，但有时也会显得温情。
“天晴了！”
“纯阳虽然常年大雪，但还是会有晴天的。好不容易有个好天气，今天就带你四处走走吧。”
论剑峰山顶有着一块平坦的空地，两人坐在峰顶，望着被阳光笼罩的纯阳雪景。
“雪融了，好美啊……就像泪珠一样。”
他单手抱膝而坐，把头轻垂在膝盖上，另一只手轻轻揉捏着她的衣袖。
“嗯。”
“你一直待在这，除了任务之外，就没想过去其它地方？”
“我啊……”她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想去的地方很多，长大后我要四处游历，看遍天下风景，我还要成为名扬天下的大侠！”他站起身来，兴奋地说道。
……
剑术、读书，男孩每次学习师父都会尽量陪伴在其左右，并非她信不过其他教学的导师，她只是想亲眼看着徒弟成长。
一天的剑术练习结束了，男孩奔向坐在一旁的她。
“师父！”
“今天的表现很不错嘛！”
“嘿嘿，我已经学会了三柴剑法，师伯说马上就可以去野外进行实战了！”男孩兴奋地说道。
“嗯，不要太得意忘形哦！”
“嘿嘿，知道了。”
“我明天去长安，大概要离开一个月，你有什么要我帮你买的吗？”
男孩脱口而出：“糖葫芦！”
“我知道你喜欢吃糖葫芦，每次去都会帮你买的，这自然不用多说，我是指其它的。”她微笑道。
“嗯……没有了……”男孩嘟着嘴，“只要你早点回来就可以了……”
“好好好，我会尽量快点回的。”她弯下腰摸着男孩的头笑了笑。
……
男孩每天都跑到纯阳宫门口张望，虽然他知道师父还没这么快回来，但依旧每天都会去等上一刻钟。
……
那夜大雪，在男孩已经入睡时，师父轻轻推开他的房门。
她蹑手蹑脚地把糖葫芦放在了他的枕边，尽量不吵醒他。
就在她打算离开时，男孩还是醒了。
“师父，你回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嘿嘿”她笑了笑，“把你吵醒了。”
“没有……我只是刚才做了个梦，就醒了。”
她点上烛火才发现，男孩满脸都是泪水。
“你怎么了？”她担心地坐在了床边。
“做了个梦……”男孩擦了擦眼睛，抽噎道。
师父拂着他的背温柔地问，“什么梦？”
“我梦见……你回不来了……”男孩低着头，用手揉捏着被子。
师父微笑着把手放在他的头上，“放心，师父会一直陪着你长大的，你不长大，师父哪也不去。”
“嗯……”
男孩突然看见师父的右手上胡乱的缠着几条染血的粗布。
“这是？”
她有意地把手藏了藏。
“给我看。”
她伸出手，男孩解开布条，发现她整个右手手掌都被鲜血浸染。
男孩吃惊地望着她。
师父收回手掌，笑道：“用轻功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事，等下我自己去处理，你先睡吧。”
“你不要动！我去帮你拿药。”男孩迅速起身跑出了房间。
“诶！你先把外衣穿上！”
“等着我，我马上回来！”男孩的声音已经离得很远了。
不久后，满身是雪的男孩回来了。
他把药放在桌上，又跑了出去，“我去帮你打点热水，先清理下伤口。”
她想叫住他，但他似乎没有听见。
不一会，徒弟端着一盆热水回来了，此时他的脸已经被冻的煞白。
“先把手放进去。”
“嗯……”
“烫么？”
“不……”
他认真地帮师父清理着伤口，随后又在他抱来的药堆中翻找着合适的药品。
她望着眼前忙碌的徒弟，眼眶不禁湿润了起来，眼前一片模糊。
“你哭了？”男孩担心地问道，“疼吗？我轻点。”
“不疼。”她摇摇头，“我是开心……”
“可是开心应该笑啊……”
她擦了擦眼睛，笑着点了点头，“嗯！”
“我知道……你很疼，肯定是我把你疼哭的。”男孩低着头念叨着，“我不该跟你说让你快点回来，你那么着急，摔着了……都是怪我。”
“不是……”她说不出话了，因为男孩抬头的瞬间，她看见了他那满脸的泪水。
……
“好好躺下，明天我再找师伯讨一些药，伤口很快就能好了。”男孩坐在床边帮她盖好被子。
“嗯，你也回去睡吧。”
“不，我要守在你身边，就像我以前生病时你做的那样。”
“我只是小伤而已……”
“我以前也是小病！”他的态度很坚决。
……
夜已深，她还没睡着，身边的他坐在小板凳上趴着床沿已经睡着了，他的身体却在微微颤抖。
她起身，动作尽量轻的把他抱了起来，抱回了他的房间。
男孩没有醒，这让她舒了一口气，她轻轻帮他盖上被子，离开了他的房间。
第二天，当她醒来时，男孩又趴在了她的床边。
……
每日学课完成时，她总和男孩到仰天池旁，或教他剑术技巧，或考验他道德经背诵，或与他谈天论地。
她一生没有太多梦想，只想守着徒弟、守着这纯阳，渡过这一生。
他却不一样，他志气高远，总是把名扬天下挂在嘴边。
……
冬季已过，虽然纯阳依旧被冰雪覆盖，但似乎也不再像冬季那般凌冽迫人。
“天过去了，扬州也该热闹起来了。”她念道。
“嗯，桃树种子我一直留着呢！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长出来了……”男孩嘟囔着。
“一定可以的！”她笑着，“下个月我们一起去扬州栽下它吧！”
“嗯！”
……
扬州三月，城外四处都栽满着桃树，桃花香遍扬州城，城外的小路上也铺满了桃花。
“哇，好多桃花啊！”男孩跳下师父的马，兴奋地蹦跳在青石板上。
“嗯。”师父笑望着他。
来到敬师堂，在敬师堂前，两人执手栽下了桃树种子。
“师父，它能长大吗？”男孩问道。
她点了点头，“一定可以的！你用心照顾了它那么久，如果它有感情的话……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桃树有感情吗？”男孩疑惑道。
“或许吧……”
她笑了笑，又说道，“走，上马，我们进扬州城，给你买糖葫芦。”
“嗯！”
男孩坐在马上，师父用身体环住他，让他能稳稳地坐在马上来回望着身边的商摊。
“找到了卖糖葫芦的就说一声哦！”
“好咧！嘿嘿！”
闹市中，红骊马漫步于青石板上，师徒二人在马上有说有笑。
“在那！糖葫芦！”男孩纵身跳下马。
“小心点！别摔着。”
“没事！”
她掏出一袋钱递给徒弟，“给，你自己去买吧，我也要去买点东西。”
“好咧！你要吃什么吗？”
“你看着买就是。”
徒弟跑跳着离开了。
她来到一个摊贩前，摊子上摆满了小饰物。
摊主向她热情介绍着各种饰品。
她拿起角落中玄色的流苏，“我要这个。”
男孩拿着两串糖葫芦来到包子铺，指着比自己高的笼屉道：“老板，给我两个包子……不，四个！嗯……八个，对，八个！”
回到师父身边，她笑着说：“这么多包子，你吃得完吗？”
“还有你啊！”
“我吃得少。”
“没事，我肚子大，吃的完！”
……
“好看吗？”师父递过她亲手缠上剑穗的剑。
“好看。”
“这剑穗你要好好保管，等你出师时我再交给师父。”
“嗯。”
……
他总是调皮，衣服经常残破。
“我帮你新做的衣服，喜欢吗？”
“喜欢！嘿嘿。”
“你以后成大侠了，我就是大侠的师父了。”
“对，你就是——帮大侠做过衣服的师父了。这个名号好听么？”
“哈哈，你在说什么奇怪的话啊！”
“那就是——给大侠买糖葫芦的师父。”
……
“你在干什么？”
“呃，没！没什么……”
“这不是师叔的藏酒吗？你偷酒喝？”
“白师兄说，喝了这个就能成为厉害的大侠，他说我个子小，去偷不容易被发现，所以让我……”
————
“明天就要去野外实战了，你害怕吗？”
“有点……”
“没事，师父陪着你！”
————
“这次实战有点危险，记住，灵活闪避，不要像上次一样愣着头上了。”
“知道，这些都教过了。”
“还是我陪你一起去吧。”
“好……”
————
“这次要去长安，我收拾好东西和你一起去。”
“不用，你一直保护着我的话，我没办法成长。”
“要是你万一出了危险呢？”
“可是要成为大侠怎么能整天被人保护着……我和同门师兄师姐们一起，还有师伯跟随，不会出事的，他们的师父都没整天跟着，你跟着不好。”
————
“我说了，我不吃糖葫芦！那是小孩子才吃的东西。”
————
“你做的衣服太丑，穿这么丑的衣服，我还怎么名扬天下？”
————
师徒二人站在河边，看流水潺潺。
他开口道：“喂，你一直在这，都没去过别处，是不是在等着谁？”
“我谁也没等。谁也不会来。”
“你一个人这么久，就没想过去别的地方看看？”
“我……”
————
“不要跟着我了！每次都是这样，你只会让我被他们嘲笑！”
————
“这次……真的很危险，你一个人去的话很容易出事的。”
“不用。”他冷冷道。
“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那就让我死在空雾峰吧。”
————
“你的剑穗呢？”
“扔了。”
“那是我……”
“太稚气了。”
————
“冬天过去了，扬州也热闹起来了。”她又这样念道。“扬州的那株桃树，我去看了，已经长得很大了，改天有时间你也去看看。”
“有时间再说吧。”
————
“去年埋的桃花酿已经香了，这次你去扬州回来之后我们一定要好好喝两杯。”
“我可能会很久才回来。”
“多久？”
“不知道。”
————
“你已经长得比我高了呢……该给你做新衣服了。”
“不必了。”
————
“我打算花半年时间游历江南，明天出发。”
“这么突然？为什么事先不和我商量？”
他没有说话。
“身上钱还够吗？不够我这还有些，反正我也不去哪，这么多钱用不着……”
“我赚的钱比你多。”
————
徒弟，终于长大了吗……
……
半年来，她写过数十封封信，托前往四处各地去历练的纯阳弟子带给他，可她一封回信都没收到。
她对自己说可能信没送到他手上，对自己说可能回信还在路上……
可真相总是不如人意的。
那些帮忙送信的人历练结束回到纯阳时，都告诉她信已送到。
后来有人在她背后谈论着一些事，被她无意中听见了，她躲在房中哭了半个时辰。
“你真的把师姐的信送到他手上了吗？他怎么都没回信呢？连半句口头嘱托都没有？”
“我真的送到了！还和他说了他师父很想念他。没想到他直接当我面扔掉了那封信，还让我带话说不要再给他写信了。我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敢把这件事告诉师姐……”
————
他回来了，举手投足之间，尽显风度翩翩。
“你回来了！这身新衣服不错嘛，像名扬天下那么回事！游历了这么久，剑术应该进步了不少吧？”
……
“你输了。”他淡淡说道。
“知道了知道了……”
“这下你不用一直跟在我后面，担心我被人欺负了吧，也不会再用我打不过你的借口不让我出师了吧。”
“……这是你的小马驹吗？挺帅的嘛！你记得要每天刷洗，这样它长大了毛色会……”
“这些我知道。”
“对了！我这还有些上好的马草……”
“不用了，我都有。”
“我要出师了。”
“我……知道了。”
“师父，你的亲友呢？”
“……”
“你一个人这么久，就没想过去别的地方看看？”
“我……”
我怕我一转身，连你也不见了——她始终没有说出这句话。
“下雪了……”她呢喃道。
“这是师恩伞，拿好它。不要再扔了，就当这是……师父的最后一丝牵挂……”
他点了点头，接过了伞。
“记住，以后战斗不要硬拼，这样才不会老是让自己受伤……在战斗之前就要检查好剑是否有损伤，如果在战斗中剑损坏了那可就麻烦了……”
“这些我都……”
“最后一次了……就让我再唠叨最后一次……”她背过了身去，声音已然哽咽。
“你喜欢喝桃花酿，再来镇的桃花酿最香了，以前只有我酿的和再来镇的你最喜欢……以后经过扬州的时候多去看看那株桃树，它的桃花开了三载，落了三载，你却一次都没去看过……你的房间这半年来我都有替你打扫，你去看看吧，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带走的……”
她说不下去了。
“师父，保重。”他转身走出纯阳，没有回头。
那天，她在纯阳宫门前站了一夜，她一直望着那条上山的路，可始终看不到半个人影。
这条山路她骑马带着徒弟走过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了。
……
她再来到扬州已经是很久以后了，那日她听见别人谈论扬州举办的擂台赛。有一人打遍扬州数十大高手，无人能敌，被所有人津津乐道，那个名字，熟悉又陌生。
他现在身在扬州——这是她听到的最令她开心的消息。
她不知他身在何处，便在敬师堂前那株桃树下等待。
她想着——等到他有时间了，来到这里，她就能见到他了。
正值十月，桃花纷纷飞落，飘在她的身旁，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桃花酿。再来镇的桃花酿他最喜欢了，等到他来之时，两人便能在桃树下对饮。
想到这，她不禁露出了笑容。
她靠坐在桃树下回忆，回忆过往，静静等待着他的到来……
闲暇时，她用随身携带的洞箫，吹奏着她当初教徒弟的那首曲子。
他喜欢听她吹奏，却总不愿自己学习。她让他学习的时候，他总是说，有你吹给我听就好了。直到最后，他也就学会了这一首曲子。
……
她等了三日，等来的却是那位大侠已经离开扬州的消息。
那支箫，她折断了。
那坛桃花酿，她一人全喝了，她平时最不会饮酒，只是会在他喝酒的时候陪着他酌一小杯。
那夜，她醉倒在扬州街头，却依旧不休，坐在酒馆饮了一夜。
……
那位大侠的名声已经传到了长安，路人纷纷谈论他的来历。
有人说年少时曾经在长安似乎见过他，又有人说他少年时身边总是跟着一个纯阳的女子。
人们都在猜测那位大侠的师父是谁，可无一人知晓。只有与他有一面之缘的人从他衣着猜测，他应该是师出纯阳。
纯阳中的弟子也在谈论他，每当她听见的时候总是有意避开，而那些人也会在她出现时，适时的沉默。
后来，她几乎没有离开过纯阳……
再后来，长安战乱，生灵涂炭，百姓居无定所。纯阳派出弟子前往救助难民，她自愿前往。
再后来……她亡于乱军之中，尸骨无存。
——
他，是她收过的第一个弟子，也是她一生中唯一一个弟子。她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他身上。
他，已经成为江湖中被人称道的大侠，已经完成了他名扬天下之愿。
她，看着他长大，看着他远去，看着他名扬天下，看着他消失在人海中……
她与他在扬州相遇时，擦肩而过，却不敢抬头看他一眼。等到她再回头时，看到的，却只是背影。
……
再后来，待他回到纯阳之时，才惊觉……
那天大雪，他在落雁峰坐了一整夜，大雪白了头，却无人为他撑伞。
再后来，人们不再谈论那位大侠，许多人说他早已亡于战乱。他就像昙花一般，悄然隐去。
她的房间，自她去世之后便无人动过，一切都保留着原来的样貌。
她的床边，摆放着一个小箱子，他打开之后，泣不成声。
桃花酿、给他做的衣服、一支断箫，还有——他扔掉的剑穗。
他的房间，自他离去之后她一直在打扫。可自她死后，也无人动过了。
而他的枕边，放着一封信。
……
“我怕我一转身，连你也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