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淮】在冰之中 ⑤/后日谈
虚淮正在聚灵。
和往常不同的是，这一次的聚灵并非是在离岛森林里的水潭，而是在妖灵会馆龙游分馆的监狱——冰云城之中。
在风息的事情彻底落幕之后，除了将自己化身为巨木的风息以外，剩下的三人都被带到了这里，开始了作为处罚的监禁生活。
和预料之中的小黑屋不同，会馆给他们安排的，是一个明亮而宽敞的大房间。其中有着完备的生活设施，柔软的床铺与大沙发，除了侧边那一堵用于视察的玻璃墙之外，这一切都和虚淮了解中普通人类的住处一模一样——当然，也包括了人类所发明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用电道具。
能够看见各种各样画面的显像镜、按下按钮就能发出音乐的声匣子、可以按照要求吞吐冷气或者热气的冰火箱——虽说身份是犯人，但当负责人向自己如数家珍般介绍着这“牢房”里的一样样东西的时候，虚淮反而觉得，自己像是来参观的客人了。
关于会馆的想法，虚淮倒是明白得很——除却食人族那种特例外，自己这样与人类相处不好的妖精，对会馆来说，堵不如疏。会馆真正的目的并不仅仅是给予自己一行人惩罚，而是通过监禁，创造一个必须接触人类文明的环境，让自己去主动适应人类的生活，最终认同会馆的观念，融入人类社会之中。
不过，这对虚淮来说效果甚微。原因之一，是虚淮的确对这方面的东西没有任何兴趣，其二，则是因为在这个地方，虚淮有另一件更好事情可以做——聚灵。作为一个大量妖精聚集的地方，妖灵会馆的灵质极为丰富。对于以聚灵为法进行修炼的妖精来说，这里简直算得上是修炼的胜地——其中就包括虚淮。
为了让他们更多地接触到人类的工具，在这个监狱里，连牢饭都是需要通过会馆统一发放的千里传音器来选择和呼叫的——虚淮不愿意使用，这项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洛竹的头上。一来二去，这家伙反倒是把那个小小的千里传音器使得很熟练，一天到晚就捧着它啪嗒啪嗒地玩着。对于虚淮来说，这一点倒是并不例外——洛竹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喜欢热闹的性子，通过那个千里传音器，则正好能够和很多很多有着共同爱好的人一起聊天，也难怪洛竹会这么喜欢它了。
但其实，虚淮也并非一次都没有用过它。每次饭后的休息时间，三人都会默契地一起拿出千里传音器，在被禁言的情况下坚持一条条地翻阅论坛，想从各色各样的帖子中找出哪怕一丝蛛丝马迹，来推断出事情的真相。而能让三人一同寻找答案的，只有一件事情——
小黑，究竟怎么样了。
大约半个月之前，也就是计划失败的几天后，论坛上忽然出现了一篇帖子，帖子里说，最强的执行者无限已经找到了一个新徒弟，现在正带着他在四方游历。因为这个帖子既没有照片也没有其他的证据，回帖中尽是质疑和不相信——毕竟，无限已经有四百多年没有收徒了，现在忽然说他收了个新徒弟？这种事情毫无预兆地说出来自然是没人会信，何况发帖的人还是以爱捣蛋而出了名的狐狸精若水。
就这样，这篇帖子没多久就沉了下去，但虚淮一行人依旧每天刷新着其下的回复以及其他可能相关的帖子，希望从中看到哪怕一点关于小黑的消息——直到被馆长叫过去为止。
到了这时候，虚淮才知道，原来通过这千里传音器进行的操作，浏览的东西，和说过的话，都是可以被监视的。而同样第一次知道这个消息的洛竹，已经开始双眼飘忽了。
不过所幸，馆长这次似乎不是来就网上发言来兴师问罪的。
“我观察到你们似乎一直在寻找关于无限和那只小黑猫的消息……我没说错吧？”
“错了。我们对无限没有兴趣。”事实上，虚淮再也不想看见无限了——特别是之前那样的无限。
“……总之，会馆愿意为你们提供关于小黑的信息。但作为交换，你们即使监禁结束，也要为会馆工作一段时间。”
“好的！”还未等虚淮思考完其中的利害关系，洛竹那边瞬间就不假思索地同意了条件。得到肯定回复的馆长也露出了满意的表情，清了清嗓子，做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而看见馆长的这副模样，才刚刚兴奋起来的洛竹又像是蔫了一般垂下了视线，用牙齿咬着嘴唇，十指不自然地交叉着，俨然一副等待审判的犯人模样，就连一旁的虚淮，脸上也不易察觉地渗出了细密的汗滴。
在计划已然失败的今天，若是小黑真的因此而牺牲……即使这件事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但那个没头没尾的帖子却给了三人一种微小却确凿存在的希望。但在现在，真相即将揭晓，一切迷雾都将散去，那持续着的希望终于将坍缩为残酷的现实。
虚淮不清楚自己是否能够接受所有后果。他甚至想就此叫住馆长，让他不要再说——但，仅仅是看见馆长这紧锁着的眉头，敏感的虚淮便几乎已经知道了一切。虽然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却紧握着拳头，指甲嵌进手掌中，几乎要渗出血来。
“……唉。”
伴随着馆长的叹气声，三人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这牢房里的空气，瞬间变得如同冰针一般寒冷刺骨。这种时候，就算是想流泪，泪水也会在眼眶中就结冰吧。
“哒哒哒”在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之后，一只不知名的小妖精跑到在了馆长身旁，毛手毛脚地拿出了口袋里的小纸条瞄了一眼，随后对着馆长说道：
“馆长，无限大人说他三天后就到。他还希望那时候能够短暂地向他们开放监狱的空间点，小黑一直念叨着要来监狱里看洛竹他们。”
“……我知道了，下次不要说这么大声。”
……
在这微妙的寂静之中，三人面面相觑。
……小黑？
“馆长，那个……”
“没错。正如你们所听见的一样。”为了掩饰尴尬，馆长轻轻地咳了几声，随后做出了肯定的回复。
依旧是寂静。
和预料之中的狂喜不同，在真正得到了这个消息之后，三人竟然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洛竹张开嘴想要大叫，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噎住了一样，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还忍不住地抽着气。几滴温热的液体滴进了嘴里，咸咸的——那是……眼泪？
他连忙转过身紧贴着墙角，不想让自己流泪的样子被人看到，但随后却顿了顿，又将身子转了回来。当那脸庞再次出现在虚淮视线中的时候，却是一张灿烂无比的笑脸——被泪水所濡湿的笑脸。
“看吧！我……我就说小黑会没事的！他那么可爱，肯定能好好地！”
而虚淮，则闭上了眼睛，也轻轻地笑了。
三天之后，正是今天。
“吱呀——”
伴随着监狱大门被打开的声音，一边吵闹着的洛竹和天虎二人瞬间噤了声，就连虚淮也挑起了一边的眼皮，三人齐刷刷地地望着玻璃墙外那靠近出口的方向，等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只抱着纸笔的小狗妖踏着碎步啪嗒啪嗒地跑来，从虚淮他们的房间前经过，跑向了监狱深处的值班室——那是专门对犯人们进行心理评估的心灵系妖精。
洛竹轻轻地叹了口气，和天虎一起重新背过身去，继续聊起了那些有的没的事情。而虚淮也再次闭上了眼睛，将自己的思维沉入了灵质海洋的深处。
外面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声。和吵嚷着的二人不同，虚淮听得很清楚。
“……你一个人进去好了，注意安全。”
一连串细碎的脚步声逐渐变大。
“……”
略带急促的喘息声。
“……”
“洛……洛竹？”
稚嫩的轻喊声。
那声音并不大，但在听者耳中，却如同洪钟轰鸣一般响亮。
一瞬间，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房间。不止是声音消失了，连动作停滞在了上一秒。在洛竹那怔住的脸上，无数的感情在眼神中飞速地流转。伴随着视线重新转回了玻璃墙的方向，那赤红眼瞳中度过光彩最终定格了下来。
那是喜悦。是不带任何计谋，任何伪装，任何表演的，真真正正的喜悦。
洛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了玻璃墙，双手先是重重地拍在了墙上，尔后轻轻摩挲，隔着玻璃抚摸着小黑那同样贴在玻璃上的脸颊，一阵阵止不住地抽噎着，汩汩涌出的泪水混合着涕水毫无形象地淌在了玻璃上，就这样一声又一声地大声喊着小黑的名字。
“小黑！小黑！！！”
“我在！洛竹，我在！”
依旧是那个稚嫩而充满朝气的声音，和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一模一样。
“小黑，你还好吗？！有什么地方伤着，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我……我很好！我没事的哦！他们说，我有两个灵质空间，所以就算丢了一个也完全没有问题！我厉害的！”
“但你的头发……真的身上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吗？有哪里感觉不对劲的话要马上告诉我们，我们无论如何都会帮你找到办法的！”
“真的没问题！我感觉很好呀！而且白色的头发反而更好看——这是师父说的！”
“对了对了小黑，你真的认他当师父了吗？认那个无限当师父？！他没有打你骂你欺负你吧？这个人生气起来超可怕的，小黑你可千万要小心一点！被欺负了的话就告诉我们，我们会去帮你讨公道的，听到了吗！”
“没有啦，师父对我很好的！最近一直带着我在游历，去了好多好多好玩的地方！不过……做饭太难吃了，和天虎烤的肉可差远了！”
说到这里，二人都不约而同地咧开嘴大声笑了起来，洛竹更是笑到扶着一边发着愣的天虎，蹲在地上捂着肚子笑得开了花。
“对啦洛竹，以后你会怎么办呢，会回到离岛上去吗？”
洛竹重新把表情敛回了微笑，微微思考了一会之后，说道：
“唔，应该不会吧？我感觉，龙游这个地方很美，人类的都市也很美，人类……也很美。”
“美。”天虎总算找到了个能插上一句话的地方。
“所以，我以后有可能会住在龙游吧？以我的能力，大概能开家花店什么的——活下去肯定是没问题的啦。”
“嗯！我以后会常来龙游看你的！到时候要给我烧好吃的！”
“哈哈，肯定比无限做的好吃~”
“肉。”
“天虎做的烤肉最好吃！”
“哈哈哈那是当然了——”
微微挑起眼皮瞄了一眼一旁其乐融融的小黑和洛竹二人，虚淮轻笑了一声，随后收回了视线，闭上眼睛重新开始了聚灵。
这一次，虚淮是真的在聚灵吗？——并不是，他依旧只是在逃避，和第一次见到小黑的时候如出一辙，仅仅是为了让被晾在一边的自己不显得像个傻瓜而已。
虽然心里明白这结果都是自己的咎由自取，但听着耳边热热闹闹的声音，又想到现在自己这样只能靠聚灵来逃避尴尬的场面，虚淮还是微微叹惋了一番。
为了不因为小黑而悲伤，他几乎与小黑没有任何的交集，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告诉过小黑。就连唯一的一次接触，也是在那种情况下……
结果，为了逃避失去爱的悲伤，他反倒是连爱的机会都失去了。
如此想来，倒是挺悲哀的。虚淮叹了口气，不易察觉地蹩了下眉头，随后再次沉入了聚灵之中。
旁边的话语声渐渐止息。大约是时间到了吧——虚淮如此想着。到了现在，他倒希望小黑快点离开了。
对于虚淮来说，仅仅是让他知道小黑还活着这件事，就已经是最大的宽慰与恩惠了。除此以外，他无法再奢求任何东西——因为，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细碎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在某一瞬间，虚淮想要叫住小黑，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告诉他自己并非真的冷漠，告诉他自己想他，告诉他所有所有的缘由。但下一瞬间，这份狂妄的想法就被理性所掐灭了——他并没有这么做的资格。他所能做的，就是这样闭着眼，听着小黑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
不，是渐行渐近。
“……虚淮？”
虚淮猛地睁开眼睛，那对一向如海一般沉稳的眸子现在却剧烈地颤动着，一瞬间便将视线牢牢地锁在了自己面前的玻璃墙上，锁定在玻璃墙背后，那个自己曾经避之不及的身影上。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就这样紧紧地盯着小黑，像是害怕他在某一瞬间忽然消失一样，
被虚淮这样无声地凝视着，小黑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什么话都没有继续说，只有一双无所适从的小手在身前不断地拨弄纽扣，天河石般绿而闪亮的眼睛低垂着，偶尔快速地抬起视线瞄上虚淮一眼，随后便像受惊一般马上闪开。
“……”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虚淮终于松开了嘴唇，努力维持着寻常的语气，梦呓般地说道：
“小黑，你……还记得我？”
“当……当然记得！”小黑总算是抬起了视线，直视着虚淮那如冰一样深邃的蓝色眼睛。“虽然你一直不理我，但师父向我说过你的事！”
“无限？他说什么了？”
“师父说，你在我昏迷的时候很温柔地抱着我，还说你一看就没抱过小孩子，姿势完全不对。”
“……”
一时间，虚淮竟不知道如何作答，只能把头别到一边，不让小黑看见自己那奇怪的表情。
“虚淮，你……不是真的讨厌我，对吧？”
略微停顿了一下，虚淮总算是整理好了表情，重新转向了小黑所在的方向。但虚淮的表情，却把旁边的洛竹给吓了一跳。
虚淮在笑。
并非是那种礼貌性的微笑，而是眯起眼睛的，真真正正的笑。
“我不知道。”虚淮笑着说。
像是被虚淮感染了一般，小黑的嘴角也翘起了一个可爱的弧度。
“我就知道，你也不是坏人！”
“趁着在这里的这段时间，快点熟悉一下现代文明吧！人类的城市里有好多好多好玩的东西，比聚灵有意思多啦！”
“还有还有，不要总是板着个脸嘛，像现在这样笑起来超好看的！”
“小黑，时间差不多了。”从入口处传来的，是无限的声音。
“好——”回应完无限的催促后，小黑重新将视线转回了虚淮的身上。
“唔，最后的话——”
小黑微微地歪起脑袋，一对猫耳朵使劲抖动了两下，背后的尾巴不安分地来回甩动着，双眼已经眯成了两道上扬的弧线，却依旧闪着明亮的光芒。
就这样眯着眼睛看了因为有角而没法贴着玻璃的虚淮许久，小黑忽然低下头咯咯地笑了起来，随后终于微微张开了嘴巴，同样贴着玻璃墙面，像是耳语一般，用那满是小猫味道的声音轻声说道：
“虚淮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情吗？”
“我会尽力的。”
小黑重新仰起了脑袋，凝视着那对像是冰块一般折射着蓝光的眸子。
“下次见面的时候，可以给我看雪花飘吗？”
如此熟悉的询问。
曾几何时，虚淮拒绝了它——为了保护自己。
但这一次，他没有必要，也再也不会让这只小猫失望了。
虚淮俯下身子，学着洛竹的手法，隔着玻璃，像是爱抚小猫一般轻轻抚摸着小黑的脑袋，。
“可以吗？”
小黑问道。
“当然可以”
虚淮带着笑意回答道，眼中满载着笨拙的温柔——没有必要掩饰，也没有必要踌躇。
因为这一次，他再也不用害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