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类的原罪》Ep 12:Feeling
对灰木的审讯在三天前就结束了，那段故事暂且按下不表。
SALEF总部东侧楼被称为“阳楼”，而西侧自然就是“阴楼”，阴楼的第二十一层就是欧阳千若的办公室，不过她此时身在天台，和一位先前绝对不愿意和她在私下场合相处的女人一起。
白木举起杯子，喝上一口清水，双眼斜视着欧阳千若，什么都没说。
“今天也不回家吗？”
欧阳千若点了点头，目光没有从远方的灯火辉煌挪开半分。
上午审讯，下午领证，一切顺利，他的配合超乎想象。提出“结婚”二字的她，把那本证件拿在手里时才是懵的，所以她不敢回去。
在她身旁的白木当时也在现场，以她对欧阳千若憎恶的态度，她会是什么感想呢？所以她最近三日那温和到没有半点起伏的态度，才让欧阳千若觉得难以置信，于是现在的陪伴才让她觉得无所适从，生怕下一句从白木口中蹦出来的话，目的就是为了利用她犯下的错误来刺激她，就像以前仅有的几次相处一样。
“言生刚才给我打电话了，说是带了他做的东西，正在过来的路上。”
她转过头，嘴唇微张，但没有一丝声音发出来。
最后，还是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所以明知道会变成这样，干嘛还像失心疯一样说那两个字？”
她……
“如果他真的有他话里说的那么在乎我，那我把自己和他绑在一起，在合适的时候公开这件事……那至少会给他一点麻烦吧……”
“可是……”
她知道答案。
“说到底，还是因为我想做这个梦罢了……”
当他做得越极致，人们将他与她的切割就会同样做得更彻底，因为人们下意识就理解不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是如何与一位兢兢业业恪守职责的领导者扯上关系的。假如不舍弃现在这个身份，完全只为了他而行动，那她永远也不可能用“妻子”这个身份限制住他。
真要有什么用……那也是他为了她而做出的妥协，可是能到什么地步，其实与这个身份毫无关系。
只要因为是她，就足够了。
“倒是你……为什么态度和之前不同了……？”
“这样的我……相比起过去又没有任何不同……没有一点不同……”
至少在她和灰木的故事上，她从未希望任何一人同情她，尤其是白木和他绝不能那么做。
偏袒她的人，能根据她的成长故事找出无数种理由来有根据地为她辩解，自从回来后他一直都在这么做着，试图坚守底线的她，当然不希望再听到那个一针见血评价她所作所为的人，说出“你也是不得已”之类的话语……她的确影响着世界，非常非常重大的影响，但这不意味着这个世界围绕着她而生。
在一个充斥着利己主义思维的世界之中，她在而立之年以前就已经达到了任何人穷极一生都无法踏上、甚至无法企及的高度，人生中依靠过的人屈指可数，更多的时候其实是在成为别人的依靠，就像在他口中那样……
那个时候，她没有向往自己的梦，一心只想着保持自己习惯许久的状态。
领导着别人前进的她，难以接受一位会成为她依靠的人。
不仅是逃跑，在她眼里更是因为“恐惧”，最后选择只看着他的背后，亲手绞死了他。
无论何时，她都没有原谅自己。所以她也希望任何知情者原谅她。
“我恨你不假，我觉得你做错了不假，我对你的评价依旧不假，但我不会因为一份单纯的仇恨而和你拼命。”
那脸上的笑容，和他在进入总部前简直如出一辙。
“我想要的很多东西，都是依托于人们的存在，从最基本的物质需求到高级的精神建设都是如此。要是我真有那么恨你，那你现在就不可能还能站在SALEF的总部之上，因为这里就是我第一个要拆掉的地方，可我现在在干嘛呢？”
疑惑，逐渐变成了冰冷。
为的是白木不敢站到他那边？还是憎恨着和自己一样的态度？
“还是老样子啊……你还是。”
“其实无论醒不醒都压根没有改变……只是敢表现出来罢了……”
平淡，迅速变成了厌恶。
“你建立起SALEF起来的理由是因为一群你不能接受他们所作所为的人，他就是和那些人合作，做了你无法原谅的事。现在还有一半的受害者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流浪，即便没有这群人，在你眼皮底下的这两千多也是他绝对的隐患。可这些全是他给他自己埋下来的地雷，总有一日会随着你们矛盾的加深而炸开！你想和他同归于尽？是啊……你欠他的可不止一条命而已，但你觉得他会给你这个机会？你觉得一个都压根意识不到你犯错的人，能接受他心里的‘女神’自甘堕落？！”
“一个把‘生命’这种事看得那么重要的人……是不可能明白一度融入死亡……又对这两面压根没有一点概念，一切都只能靠不断和自己强调，才能让自己不去忽视掉别人眼中常识的家伙……到底有多向往那片寂静……”
“欧阳……千若……”
“你认识的他，终归有一部分已经死掉了……是被他自己杀死的……”
“因为……那部分的他……不符合任何他眼中的‘美好’……”
“没法帮到你……没法帮到任何人……”
“只有他自己，他自己一个人是受益者……所以他把那部分的他自己给杀了。”
“我根本不明白的仓促转变，可‘自私’在他的眼中不过是最讨厌的jump scare手法，比起你那么鲜明的厌恶，他自己都更讨厌那一切的存在，即便他根本不会为任何行为后悔……这是他以前的状态，是他回到的地方，曾经去过的远方已经变成了他回首只会唾弃的场所了，这就是我现在了解到的能告诉你的全部，明白吗？”
“任何人都会被‘超能力’改变心智，任何人都会被‘能力’改变心智……不过是程度之分而已，千若。”
“那你觉得，一个曾经只能跪拜你的人，在拥有终于能够触及你的力量以后、在曾经被这份力量扭曲到他对那段经历感到憎恨以后，他会是什么样子？还是那个会躲在你身后，说着‘你更有名，更被人崇拜的话，也有利于SALEF和你的梦想’的人吗？”
窒息感，回来了。
没有一句话她有资格反驳，没有一句话是她想反驳的。她宁愿被他人无数次重申错误。
因为她对逆转此刻的困境，想不到任何的办法。
那如果连歉意都消失了，她就会变成另一个样子，和白木口中他所到达的“远方”一模一样。
“树姐、千若姐……你们在干什么？”
看来过去了相当长的时间呢。
“‘争吵’，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
“木哥的状态好得很，我什么问题都没看出来！那你们……”
“你看不看得出来有什么用？”
两手一甩，嗤笑一声。
“掌握了他一生的人又不是你。”
很可惜，这世界于他最重要的三人第一次齐聚一堂，仅仅持续了不到三十秒。
更可惜的是，白木说错了。
仅仅对了一点。
“千若姐……你没事吧？白姐有把你……”
“没事的……她下手克制了的……”
克制到都没在她脖子上留下痕迹，明明那股来自于差点扼杀的窒息感是那么清晰。
无论精神上的，还是肉体上的……没错，那种“窒息感”，才是她希望在平日的白木那见到的东西……
甚至于身旁这个姑娘也好。
“他……怎么样了……？”
“看起来很好，还让我转告你不用担心他……”
既然如此，他是在……等着自己回去？大概是期待着的吧，和过去一般，即便有了身份，也不会要求自己遵循他的期望……
“哦！对了……这个，是木哥他给你做的晚饭，还让我盯着你吃完。”
非常丰盛的晚餐，而且是她相当熟悉的套餐，连饮品都为她准备好了。她记得自己夸奖过这一套，那时候她和他的关系还并没有到达冰点，所以褒美之词还能对他使用。
其实她发自内心地喜欢着他所做的美食，毕竟这个人的厨艺年纪轻轻就冠绝天下，做出来的每一道佳肴在他那堪称苛刻的原则之下，都是倾注了人世间的技术与心血。更何况，在帝都、在她第一个家里，是不会有人这样等待着她的，她能见到的只有一片寂静，即便那里当时的确还有一个会欢迎她的人，却也因为年龄与地位做不了更多。
这么想着，感觉眼泪就要再次落下来了……
“我……真的是糟糕透顶了……”
“有些人结婚为名为利，有些人结婚为爱为情……总被别人说是聪明，但我却压根不知道这场婚姻到底让谁受了益……”
“为了让人幸福的事，被我硬生生变成了悲剧……”
“又是一个给他的谎言……”
尽管最终没有落泪，但她的情绪，坐在旁边的言生看得一清二楚，那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也不敢拍动，仅仅是用以告诉她，自己还在倾听着那些开始渐渐变为陈词滥调的话语。
不过当言生自己成为故事中的一部分时，她就没法那么淡定了。
“如果我不在，哪怕只是稍微正常一点，说不定你和他早就走到一起了吧？言生……”
“欸？不不不……这种事又轮不到我来说……”当事人连连摇头，手也完全不安分地互相摩擦着，眼神更是不敢落在她身上，“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又不是不知道，无论换成千若姐你来还是我来，我觉得当年那个状态都是不会接受告白的，因为他就不觉得生活状态和情感状态会有什么改变吧？”
“可是那一晚的事，的确让他……”
话说到一半，她恍然间意识到了什么，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原来是这样……”
“果然我还是希望，自己能有一点是无辜的……”
这么简单的事。
自己居然一直看向了那不可能抵达的终点。
“果然……”
“还是你更合适。”
她是真心的，但在这个场合，说出这种事，却也无意中藏着炫耀的意味在里头。
说到底，还是因为这一切太过强行了。
“千若姐，贯彻现在的你自己就够了……现在的你，绝对……不会再犯以前的错误了，对吧？”
“如果不相信木哥没有变的话，你做的一切，那不就都没有意义了嘛……”
“所以，总得去相信他的……”
言生那表情，在她心里意味着什么呢？
“要真是如此就好了。”
“我也希望一切都那么天真下去就好了。”
她安安静静吃完了东西，把言生送回了家，自己也回了家。
家里和他离开后一样漆黑一片，内心一揪，却还是要走进去。她走到了他的房门前，抬起的手却不敢敲响，因为门内很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说不定他已经睡着了——不过她还不知道，他其实已经连续三年没有睡过哪怕一觉了，所以她不知道自己凭什么去打扰。
“晚安……师旗……”
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走上阳台，本想在睡前最后看一眼宁静的海面，希望让自己少些杂念，却发现他也站在阳台上。
虽然是合着双眼，依旧转过头来，朝着她露出了微笑，让她不禁觉得温暖的微笑。
“对不起……”
用小到不能再小的声音说出了三个字后，她逃回了自己的“避难所”。
而楼下的他，睁开了眼。
如果是不久后的她，看到他手上拿着什么以后，绝对不会那么干脆地离开。
因为他手上拿着的东西，名叫“Divine Trigger”。
“这次，换成你们两个了吗……”
两双手，从他身后绕在了他那苍白的颈上。他的左手叠在那两只手上，在对照下才能看出他的肤色有多么渗人。
他能感觉到两只手的颤抖，更能感觉到背后传来的悲伤。
“对不起……”
这两道声音，他无比熟悉。
“应该是我说这三个字才对。从来都不应该是你们说。”
“不过……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遵守约定，好吗？”
他的那双眼睛之中没有悲伤，没有喜悦，没有恐惧，没有愤怒。
有的，只有仿若破碎水晶般碎裂状的花纹。
以及万物。
无色的万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