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十)
赤地之春(十)
滚马坡,寂寥静谧。
张云雷紧紧握着腰间的刀居高临下望着幽幽的山口——这确实是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要塞,像是一个诡然绵长的口袋,等待着人一个一个地进去,然后……永远出不来……
他薄唇微抿,眉眼微蹙,神情如幻且妖……
妖?!
“……”杨九郎将落在张云雷身上的目光硬生生扯回来,仰头将后脑勺抵着冰冷的岩石,脑海中却依旧是挥之不去的夜色下瓷白反光的轮廓——饱满的天庭,笔直的山根,圆润的下颚……星海般英俊清晰的眸子掩映在青山烟雨的眉眼中,长睫微扇,眼尾微挑,与双眉一起入鬓……
妖媚!
杨九郎从来没想过男人也可以用这样一个形容词却不嫌做作。
军营里从来不乏大老爷们儿,在杨九郎眼里不过就是有人高些、壮些,有人矮些、瘦些,有人能抗、能打,有人是个银样镴枪头……能看上眼说上话的委实不多,但眼前这位……
杨九郎轻轻拢了拢眉头,深吸口气,用入肺的冷硬清冽将将压一压躁动的心意,然后闭上眼,让自己的呼吸渐渐顺应这阴暗虚无的夜。
张云雷淡淡将黢黑的远黛撇出目光,却冷不防让杨九郎的侧影撞入眼帘——微扬的下颚拉长了原本就不短的脖颈,修长的线条在咽喉处明显蜿蜒,尖锐而又婉约,双眸紧闭,腰板挺直,双腿却一屈一直,略带出点慵懒的意味,一手握刀,一手搁在屈起的腿膝上……
他侧目将他放肆地打量了一番,他一直没有想清楚杨九郎到底哪里特别,让他每每在利益最大化的计算上退一步、再退一步,退到退无可退,退到自己心颤!
突然,杨九郎动了动,一个挺身飞奔到一块巨大岩石顶端的瞭望点仔细分辨了一番:“来了!”
张云雷目光微微一凛,忙收起自己“旖旎”的心思认真的观战。
霎时间一阵杂乱的马蹄声震彻山谷,黑压压的人想泥石流冲积的滩涂一般在山谷中越积越多。
樊宇狰狞嗜血的面容在夜色的映衬下弯出一道兴奋的杀戮,虬结有力的臂膀将一架巨大的力弓拉出满月架势,一旁的一个亲卫在涂满油脂燃料的箭尖点上火,放!
微弱的火星并不能照亮整个吃人的山谷,但它就是一个开始的信号,表示进餐开始——两边陡峭的山崖上一道道破空的声音响起,巨大的山石、滚木应声而下,夹杂着火油、火箭和铺天盖地、密如蝗虫的冷箭……
人间炼狱!
血腥味、焦臭味随着对流而上的空气传到张云雷的鼻子——他其实并不能看清楚山谷里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但这个味道……这无法忽视的味道无时无刻都在对他彰显着这场战争的惨烈!
他看不到惨烈的画面,但可怕的是,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他自己想象的惨烈,或许比之不过,或许过犹不及,这些影像像是远古洪荒逃脱神祇的猛兽,一点一点蚕食他的心神,令他心神俱疲。
但是他不能退,不能远离,甚至不能转头看一眼身后的杨九郎是个什么样的表情!他要保持上位者的镇定,保持上位者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不屑”,他要让这些兵痞子知道,皇族中还有他这样一个心性强大,能坐镇沙场的皇子……以后掌控天下的皇帝!
“王爷……”杨九郎看着眼前僵硬纤瘦的背影轻轻叫了一声,但干哑的嗓子让声音一半隐在气流里,一半显得暗哑无力。
“咳!”杨九郎清了清嗓子:“王爷!”这回清晰了不少,“离天亮还有段时间,您去后头休息一会儿吧……”
张云雷轻轻喘了口气,动了动盔甲下冷硬的身子:“你过来……”
杨九郎微微一怔:这是……
但他手脚比脑子快,脑中还在疑惑,手脚却已经依言靠了上去。张云雷伸手搭上杨九郎的小臂,缓了缓,向后方临时搭建的帐篷走去。
这时樊宇等将领已经到前方督战去了,帐篷中空空如野。
杨九郎拿起已经冰冷的水壶重新将它架在一角的炉子上,准备给淏王烧点热水喝口茶——这天光,觉是睡不成了,也只能小眯一会儿,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突然,烛火一黯,身后冰冷的硬甲贴上,一双清冷的手覆上他温热的喉结,修长的身躯压着他往后退,一步步退向身后的柱子——杨九郎刚想反抗,耳边清冷的声音响起:“不准拒绝,否则我用味道压制你……”
一双冰冷的薄唇兜头覆下,烟霞色的眼眸凌乱成一点玉色,深深烙印在杨九郎心底……
……
他瞬间不敢呼吸,怕吸进肺里的全是滚烫的淏王张云雷的味道……
……
……
这里有一个热吻,B站不让放。
……
……
……
“杨九郎……”他想确认怀中人就是杨九郎,他想确认这一瞬间他是抛却了阴司龌龊、肮脏交易,他想要个慰藉,他想知道他真的……真的只要杨九郎……真的,是杨九郎就好……
……
……
……
真的只是一个吻而已!
……
……
……
“王、王爷……”杨九郎粗喘了一声,忍无可忍地咬了他的唇,甩脱他的嘴,正襟危立贴着冰冷的柱子:“他们、他们要回来了……”
张云雷依旧压着杨九郎的身体,额头顶着他的额头,喘息随着胸口的起伏渐渐变得绵长,嘴角却又没来由微微上扬:“杨九郎,是不是如果没有人来,我就可以做得更多?”
“……”杨九郎沉默——是不是?是不是?
“不为难你……”张云雷缓缓向后退了半步,却将双手从杨九郎腋下穿过,紧紧圈住他的后背,将自己的脑袋搁在他的肩窝:“趁他们没来,让我好好靠一会儿……我,还没有见过战场是什么样子……有点吓坏了……”
张云雷这突如其来的内心剖白让杨九郎瞬间僵立,眸中强烈的惊愕和不解让他无所适从——他该怎么办?
他明明气势汹汹的上来压制着他上下其手,态度强硬,却在占尽便宜之后又……又撒娇求抱?
是,他是没见过战场!
是,刚刚在血气冲天的崖边他僵立的背影、微颤的身躯……那种刻骨的惊惧确实让他心神俱疲……
没见过战场的人,他的表现已经算是压得住、可圈可点了!
但这……这与他对他做的一切……有何关系?
“你,十多岁就见过这样的场面了吗?”张云雷心有余悸,但他想着十多岁的杨九郎看着这样惨烈的场面会是个怎样的煎熬——他,有点心疼……
“嗯!”
“你那时候吓哭了吗?”
“嗯!”
“你现在还怕吗?”
“……”
“杨九郎……”张云雷在杨九郎的肩窝蹭了蹭,瓮声瓮气、含糊不清地轻声道:“如果……如果我吓哭了……你会不会笑话我?”
声音太过沉闷,杨九郎一时没有听清楚:“什么?”
张云雷又蹭了蹭肩窝,连带着蹭上了杨九郎柔软的耳垂,热气轻喷:“没什么……有点累!”
杨九郎觉着耳根有点痒,微微缩了缩,却听见帐外“叮啉嘡啷”一阵甲胄的摩擦声:“王爷,他们回来了……”
张云雷还有些不情愿,却也知道不得不放手了,遂直起身子,整了整自己的衣衫,转身往帐中的软塌上一坐。
杨九郎上前几步将之前张云雷弄灭的烛火点燃,走到炉边静静等着水开,好给淏王添水。
一阵腥风袭来,帐帘拉开,樊宇和一众将领带着血气进来:“王爷,成了!成了!那帮瘪犊子十有七八陷在谷中了!”
张云雷也高兴得很,只是被樊宇这一身血气冲撞地额角青筋暴起,一股翻涌的腌臜从胃部汹涌而上,他努力忍了忍,却面色苍白。
“王爷,喝口热茶!”杨九郎将刚沏的茶送到张云雷手边,趁势挤到张云雷与樊宇之间,生生将樊宇逼退两步,“樊将军和众位也先回营帐拾掇一下吧,总之我们已是大胜一回,天明之后,清点人数,拔帐回营,就勤等着论功行赏了!”
樊宇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并没有觉察杨九郎挤开他有什么不对,又因为得胜的兴奋,朝着张云雷便是一礼:“九郎兄弟说得对,王爷再歇一歇,明早我们就拔帐回营!”
说着一群人就呼啦啦出去,留下浓重的腥气久久挥散不去。
杨九郎将挂下的帐帘索性扯了,好让帐中的味道尽早飘散出去,张云雷却摆了摆手:“罢了,随它去吧。”说着朝杨九郎看了一眼,“我也不随他们回玉柳营了,明早就回京。”
杨九郎一愣,却也明白,他堂堂淏王在边疆遭遇的这些事,定是京城有了什么龉龃造成的,他得回去弄清楚究竟!
“安定营派了派了李杰来协防,这会儿应该在清扫逃脱的亦力把里人!”张云雷捏起茶盏盖撇了撇浮茶啜了一口:“陈芳会在安定营算着日子带着淏王应有的车架回京。这里,周天已经调派好一队人马,明日由你带队,护送我回京。”
“我?回京?”杨九郎有些无所适从,有些懵——他怎么回去?怎么能回去?功勋、权利他还没有攒够,现在什么都没有,如何回到那波谲云诡的漩涡中心!回到那里,他又用什么来为镇国公府翻案!
“我……不回去!”杨九郎咬着牙退后两步,抵死挣扎般看着张云雷,坚定拒绝。
张云雷觉察到自己的无情,但箭在弦上,寸步不能让!他鸦翅般的长睫微闪,遮住眼中浓浓的情谊,凉薄的嘴唇上下轻触,冰冷的话语倾泻而出:“杨九郎,你现在是我的侍卫长,不再是安定营的游击将军!”
他明白杨九郎为什么拒绝——他,还没有准备好为镇国公府翻案的筹码!可是,他都已经答应他为他翻案了,只要他上位,翻案就是易如反掌的事!为什么他杨九郎总是不肯走他为他铺就的康庄大道,而偏偏要自己过那条危险逼仄的小路!
他总是这么不领情!他总是这么拒他于千里之外!
张云雷骨瓷般白皙的面容变得冷硬深刻,斜飞入鬓的眉目倾泻出不容置喙的狰狞:“要么,你跟我走,要么……沦为逃奴!”
“你!”杨九郎艰难地将目光落在张云雷身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嘴一张一翕蹦出的那一个个字眼——逃奴!
刻骨的悲凉和失望从他眼角跌落——逃奴!
“所以,如果我不跟你回京,你就毁了我?!”
“啪!”茶盏重重被拍在桌案上,还未放温的茶水大面积地飞溅出来,落在张云雷白嫩纤瘦的手背上,一点热辣辣的深粉浮现出来,“本王说过了,你是我的侍卫长!侍卫长!”他也知道,“逃奴”二字会深深刺痛对方,但他就是这么口没遮拦的说了!可说了又怎么样,他是大靖堂堂的王爷,怎么就不能对一个小小的游击将军说这些本就不算过分的话,更何况以往这些下属们要不就哈腰应承,要不就低头不言语,怎么他杨九郎就这般例外,非要出声反抗——真是反了天了!
但终究,他看着杨九郎眼底的凌乱和寒凉,心旌微微一点瑟缩,转移话题似的想用“侍卫长”一词掩盖过“逃奴”这个不经大脑思考的操蛋的词。
是了,“本王”!
杨九郎尖锐的眉峰微微上扬,认定自己正一点一点剥离出张云雷话语间真实的内心——是了是了,从前震惊于他用“我”这个称呼对待自己,受宠若惊却也时刻警觉,只因为自己乍从彻骨的冰水中出来进入温凉的水中,有比较有反差……如今,他在这温水中游弋久了,倒是心安理得起来,他却是露着狰狞猛添薪柴,自己这温水青蛙……呵,竟无处可逃了!
张云雷见杨九郎久不说话,心中涌起一股无比焦躁的情绪,他猛然站起身徘徊了两步,却发现这对纡解他的心情毫无帮助:“杨九郎!你到底要怎么样!当时我就已经跟你坦白,这是‘一箭三雕’的计划,我尊重你,所以询问你,你呢?你是答应了的……你答应的!这时候你跟我反悔!你特么……你以为我真不舍得……”
“毁了你”这三个字在他嘴里转了一圈,终究还是咽了下去——他已经一时畅快口没遮拦了一次,引得杨九郎这般抵触,这时候若是再火上浇油,真收不回来,吃亏的只有自己!
杨九郎颓丧地冷笑了一下,胸中的郁气不断扩大,他听出了张云雷口中没有说出的话——呵,是他傻,是他镇国公府痴憨,他们总想着要迎着烈日行走在朗朗乾坤之下,却不知脚下是岌岌可危、万分险恶的薄冰之地!所以如今,镇国公府轰然崩塌,只剩他杨九郎一人在阴冷的浮冰中挣扎,孤寒、死寂,面对一切虚妄!
张云雷终于觉察出杨九郎的一丝异样来,以往杨九郎确实话少,但至少不会这样让人觉察到任何心思,永远给人平淡冷清的感觉,但这时的杨九郎周身散发着冰寒之气,仿佛是阴冷暗河里挣扎半生的孤魂野鬼,渴望向阳,却又惧怕烈日的灼伤!
“杨九郎……”张云雷放低了自己的态度,试图苦口婆心地挽回剑拔弩张的态势:“我说过了,我会为你翻案——我会做,也一定做得到!”他伸手执起杨九郎略带薄茧的手,入手却是一片冷腻。他心微微一颤,深吸口气:“你信我!”
杨九郎却似乎是被烈火灼烫一般抽回自己的手,强颜欢笑地咧开两排苍白的牙齿:“识时务者为俊杰,王爷给了奴才一条末路,一条死路,末路也是路——苟且偷安总比死了一了百了有些盼头!”
张云雷被他一句话生生堵了口,他从小生在帝王家,何曾被这般下过面子——他说什么?他称自己“奴才”!他竟然称自己为“奴才”!好,好,好,杨九郎,他堂堂一个王爷,都已经委曲求全到这个样子,他竟然还得寸进尺、不依不饶!
“杨九郎,既然你认了‘奴才’这个身份,就别怪本王用身份压你——你,从今往后只能听本王的,本王想怎样就怎样……”张云雷上前两步,捏住杨九郎的下颚:“你,可准备好了!”
杨九郎心里陡然一颤,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淏王张云雷面前做了什么蠢事——他,他竟然在一个王爷面前逞了一时的口舌之快——杨九郎,你到底怎么了!一向的冷静自持去了哪儿?!真的是因为恃宠而骄,自我膨胀了吗?!
宠?!
这个字眼让杨九郎有些别扭,但细想想也确实如此——淏王因为想要自己身后的资源,确实对自己够忍让,自己却……
可是现在,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啊!
张云雷却并没有发现杨九郎内心百转千回的懊恼心肠,他还沉浸在两人闹翻的情绪中——既然不能让他心甘情愿,那就以上欺下好了!
他另一只手摸上杨九郎的脖颈,钻入衣领往下,摸到一处微凸的痂瘢,暗示性地捏了捏:“你等着……今晚,不过是地方不对!”
杨九郎心神一跳,耳廓蓦然通红,却讷讷不敢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