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七）义政
“是我技不如人，我认输。四殿下看重你，你应该高兴才对，即日起，我们各自奔忙。”
澈雨漠然地略过他，返回未央院。漫天繁英，清风拂过，珠泪微冷。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和他，终是陌路。所以，她不纠缠。他能得四皇子青睐重视，实属幸事，澈雨真心为他感到高兴。同时，又为自己的前路不明而忧心忡忡。
虽说殿下御賜令牌给她，等同昭示人们，只要他有的，她都有。此举便是教她心安，无论成王败寇，她都是东宫倚重之人。可事实当真如此？谁能保证殿下登基为帝后，不会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四皇子若是谋臣，那么，敌国破亦是尘埃落定的局面。
殿下既未言明将她置于何处，前此，澈雨便还有希望。天大地大，何处没有她容身之所。所以，她唯有不辞而别。卿兰…一个注定鹏程万里的人，又怎会无端堕落？
人性嘛，总是黑暗肮脏。一如她的奶娘，她的叔叔，还有…她的谢氏满门…个个忠义正直，终是绕不过阴谋权位，真正落下个…不得善终，这样的结局，最后，沦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岺澈雨，若无奶奶、叔叔的温暖心扉，她怎会明辨是非黑白？
与此同时，天诛首领正负手矗立城门前，远望成群的人，陈柏芳头戴幂篱，纬纱之内的容貌若隐若现。
另一边厢，和氏璧被握得紺紫，即將粉碎。卿兰双眼通红，他咬咬嘴唇，二话不说，夺门而去。心有灵犀的卿兰，决定豪掷所持筹码，选择堵上一切。
白澹川的马车于人海茫茫的街上被拦住，卿兰双膝跪地，双手交叠。“在下斗胆，恳请公子收回和氏璧。”
他似乎全然不计得失，以抛却生死态度，无惧输赢。他，即便拥有通天的本事，没有心中惊艳一生的星光，他也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仅剩半条命，也要入我麾下，为我所用。你居然要放弃？！你活得不耐烦了！？”白澹川走下马车，他半敛怒意，以霸道且不容拒绝的语气说。说完，抽出腰间佩剑，架在卿兰项上。
鲜血自剑身流落，地上盛开花朵。卿兰强忍住剧烈痛楚，强颜欢笑。围观的人们鸦雀无声，静默地看着他们。无一人上前求情，只因执刀之人乃四皇子。
“敢问公子麾下之人，究竟是爱你的荣华富贵，是心甘情愿做你的栋梁，实现心中抱负，亦或是将唾手可得之物，拱手让人？公子是否甘心？”白澹川被说中痛处，当堂脸色发黑。他暗示着白澹川的属下皆是昏庸无能之辈，各个只会拖累白澹川。他们将皇位拱手让人也不是做不出来。
“卿兰心有所属，目下实在无意牵扯党派之争，无论是成王败寇，还是鹿死谁手。任何结局，皆与卿兰无关，我乃一介布衣，而非天潢贵胄，何须平白丢了性命。公子给予的知遇之恩，卿兰只能来世偿还恩情。”卿兰把话都说了出来，心胸坦荡。丝毫没有因为白澹川是何身份，而有所胆怯。澈雨躲在人群中，看的惊心动魄，生怕稍有不慎，他沈卿兰就会血溅当场，埋尸荒野。
他负手走近卿兰，鹰视狼顾，仿佛要将卿兰碎尸万段。面对此情此景，卿兰仍临危不惧，背水一战。
澈雨见此状，更是坚信自己所想不错，面对强权时、面对天潢贵胄时，仍能如此从容淡定的人，也就只有沈卿兰了。
出乎意料的是，就在卿兰以为即将血洒当场时，白澹川竟移开佩剑，取走和氏璧，转身离开。
末了，只留下一句话。
“有朝一日，我定取你性命。”
结果，白澹川也的的确确做到了。
卿兰适才全身瘫软，汗出浃背。手脚发抖，无法站起来。他才体会到什么是一脚踏进鬼门关，一只纤纤玉手用力将他扶起。他抬头望去，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帘。
眼角瞥见澈雨背着的包裹，旋即脱口而出。“既然要走，为什么又回来？”“你呢？明明可以为四皇子效忠卖命，为什么放弃了；得罪四皇子，你前途堪忧啊。”世人皆知，得罪四皇子有什么下场。四皇子何方神圣，早在澈雨三岁时已有耳闻。
四殿下是陛下除太子以外，最宠爱的皇子。他年方舞勺，多才多艺，骁勇善战，便得陛下赏赐了两块封地——巴、蜀。故此，很快地，他获得了朝野上下多数官员的支持与拥立。
另外，凡是奇花异草、珍禽异兽等，只要是价值连城，足够珍稀的宝贝，都会被官员当做礼物送给白澹川，作为回报，他也会经常向父皇举荐人才。
白澹川举荐的人才，大多都是出身名门望族的纨绔子弟，要么私德败坏，人品不端。要么昏庸无道，十恶不做。即使为官，依旧擅作威福，残害百姓。
人们不是没有上京鸣冤，可，连太尉、都尉都是他的人，即便成功鸣冤，结果只有两个下场，要么屈打成招，要么生生被折磨致死。
最后，人们不敢再击鼓伸冤，也不再相信他们心中的陛下能够听取民意，为民着想。
比起对君王的承诺失望，他们更多的是对西周不再抱有任何希望，绝望取而代之。
当黎民百姓对国家的法令、治理绝望时，那么代表着西周的根基危如累卵，其国祚随时分崩离析。
“你知道义政是什么吗？”“且夫义者，政也，无从下之政上。必从上之政下。你觉得以我的才华，应该为贤明仁爱的君主效力。四皇子绝非我的良主，你不是也这么觉得吗？”
卿兰知道，澈雨不愿他误入歧途。她希望自己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想法？沈卿兰，我可得保持距离。澈雨沉吟一会，我不能与他纠缠太多。
呵呵，言不轻诺，故我不负人。“诺不轻许，故我不负人。”这个道理他知道，可阿雨知道么？这丫头疑心之重，时而烟雾弥漫，筑起重重城墙。时而朝霞灿烂，对人总是存有几分纯真模样，一脸的稚气。她的心思真难看穿啊…
即便如此，他庆幸，还好，阿雨…她还在，就够了。
自由，镌刻灵魂的两字，却是澈雨穷尽一生都在追求的东西。她不过是被困在一方天地的人，一缕自三清而来的神。
“你究竟想要什么？一个人不会平白无故地尽心竭力对人好。除非你要的，我给不起。”澈雨察觉到他的心思，鉴于自己的过去，总会极度敏感的捕捉到任何风吹草动，面对情感，她最先怀疑提防。用天真无邪触碰恶意欺凌，到头来，只换来千疮百孔，撕心裂肺。
他总算明白，自己遇到此生最无可奈何的对手，就是眼前之人。除了你，我别无所求。 “…阿雨…你可真教我好生欢喜啊……”他用半是苦涩，半是神伤，半是悲叹，半是欣喜的语气说，五味杂陈，调和一起，竟无语凝噎。霎眼，已是恍如隔世，相逢成陌路。
澈雨见他沉默不语，已转身离去。陈柏芳衣衫褴褛，他风餐露宿，只为再见故人一面，于是他藏身巷子，已经等候澈雨多时。
澈雨重遇亲人，顿时热泪盈眶。陈柏芳低沉嗓音唤了声，澈雨不敢置信的凝望他。“丫头…”澈雨走近他，低声道。
“叔叔…”“丫头，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有关我的所有事。”陈柏芳伸出手指，作出噤声的手势，示意她千万不可打草惊蛇，他们警惕的寻了处隐秘的巷子里；澈雨点头应允，一诺千金地她，向来守口如瓶。但凡叔叔不愿说的，想来定是有苦衷。
“叔叔怎会出现在此？”“朔方村一夕间被无端灭村，除我以外，无人幸免于难。”澈雨无比惊讶，她的仇没报，竟被人抢先一步了？她深谋远虑，心思缜密，冷静理智的开始剖析事情。
第一，什么样的人有能力一夜杀人灭口，斩草除根？第二，按理说事发以后，官府怎会无动于衷？莫不是…被更有权势的人压下不宣。第三，叔叔能够逃出来，说明对方压根不知道他的存在。这样一来，叔叔定是提前瞧出一些什么风吹草动，早早逃命。亦或是叔叔不愿对方知道他的存在，以免找来杀身之祸…这或许和叔叔的身份有关吧，罢了，现在她和叔叔也算是一艘船上的人了。
“叔父是如何逃过一劫的？他们怎会让你离开？”澈雨认为陈柏芳驻扎村子多年，从不知道原来他也会出村。她出于好奇心，于是便单刀直入。
“哼，你走的那天，我就收拾东西匿藏树林深处，等风头过了再走，这一切只为掩人耳目。”“叔父就算留下，他们也不会待你如何的。”
“阿雨，你有所不知，我本就是外人，他们怎会心怀慈悲，去管外人的死活？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完成，一刻都不能耽误。”谢家的荣耀，是他生存下去的希望。彼时，故人离别时，托付给他的遗言，他誓死守护。
陈柏芳垂首摸摸她的头，温柔的说。“现实残酷，只有坚守道路的人才是难能可贵，丫头，你要永远记得，你走的道，实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顺天之意者，兼也；”“何为义政？”“阿雨，你仔细想想。”陈柏芳不急着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让她好好思索。
他深信依澈雨的聪慧，不会不知道。果然，阿雨依稀记得上学堂时，夫子常持墨子的书简，吟诵着里面的内容。
澈雨莞尔一笑，自信的说。“大不攻小也，强不侮弱也， 众不贼寡也，诈不欺愚也， 贵不傲贱也，富不骄贫也，壮不夺老也，是为义政。”
“对，力政非义政，而是兼爱非攻啊…”陈柏芳抑扬顿挫的说着，似穿过悠远的曲调，越过天际那端，翱翔时空，来到尘封的过往。恍若他仍是少年老成的大将军，深受陛下器重、谢纬大司马重用。可惜，几经辗转，事过境迁，终是物是人非。看着尚且年幼的阿雨，他不愿她将谢氏千辛万苦积累的显赫荣耀毁于一旦。
“叔叔之意昭然若揭，只是阿雨不懂天下间武功秘籍何其多，叔叔为何非要授我谢家刀法？”
“…”“他先是一顿，而后笑了笑。”我曾想过，你和谢纬之间，除去胎记之外，该用什么来证明你就是他的外孙女。事实证明，只要你身上流淌的是他的血，无论如何都会有他的影子。”“什么？”陈柏芳深知这丫头，他最清楚不过，阿雨向来知书达理，又怎么会执着个人恩怨情仇。由始至终，她要的不过是公道二字。公道有了，昭雪还会迟么？
“你生来便柔情侠骨，一身凛然正气，我远远见之，仿若平顺侯在世。即使你选择昭雪，就不会有人阻拦你。阿雨，你记住，千万莫以个人私怨，伤及无辜。”澈雨身上并无半点胎记，更多仅仅只是性情模样，都像极了生身父母而已。
“走上义政之路，远比力政更为艰难崎岖，这条道，不容我有半点闪失。”澈雨很清楚义政是什么，可一旦选择这条路，她这一世，注定身不由己，见尽悲欢离合，历经沉浮。
陈柏芳即盼她能够沿着外祖父的路，将谢氏荣耀续写。可惜啊，她不光姓谢，也姓岺。属于谢氏的时代已然过去，她已经涅槃重生，倘若外祖父在世，也不会想要她冤冤相报，她不打算报仇，只是不愿谢氏荣耀就此尘封。
“得叔叔一句相护，阿雨足以用一生偿还，我只要陛下还谢氏公道，仅此而已。”见她执拗，陈柏芳失声一笑，不愧是谢纬的子孙。澈雨双膝跪地，双手交叠，磕首拜之。“我代谢氏谢您大恩。”他见状连忙扶她起来，道。“不敢当。”
“叔叔接下来如何打算？”“我会在城中落脚，其他，雨儿不必担心。”凝望他的眼神，澈雨沉默半晌，眉头紧皱，随后舒展。
“如此，甚好，阿雨如何与叔叔联络呢?”“山水总相逢，柳暗花明又一村。有缘，定能重逢。”
陈柏芳方才消失在人群，沈卿兰这才赶来。他们相望一眼，不等澈雨开口，卿兰已经将她拥入怀中。
“娟儿，你刚才去哪儿了？我还以为我把你弄丢了，幸好，你还在。”语气中，没有半点责备，有的是满满的愧疚与爱。
见他这般，澈雨把手搭在肩上，宽慰他说。“你放心，若我想走，任何事，都拦不住我的。”
然而，她没来得及读懂那一转即逝的自卑。卿兰终究还是害怕失去，甚于得到。
“我们回去吧，公子他会请来师傅授我们技艺。”卿兰邪魅一笑，轻叹了口气。“好，都依你。”
天诛首领坐在客栈最隐蔽的角落里，背对着街外，使经过的人都看不到他的样子。 “回来了？”天诛首领脱去人皮面具，恢复原来面目。
“太子对朔方下手，你能提前逃出来，可见你的本事没有退步。”“哼，我还要感谢你，谢你没有对我赶尽杀绝。”两人推杯换盏，眼神如秋霜利刃，一番唇枪舌战。他们动作一致地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笑道。
“哈哈…是么，你肯回来，已是幸事。”“我已是一介布衣，何德何能为朝廷效忠。你自不必劝我，如今我心中牵挂之事，只有阿雨。”“二十年了，你还是放不下？”二十年前，我受人所托，必忠人之事，陈柏芳永远铭记，时刻履行使命。
“是啊，一代战神，谢氏九族，就这么陨落，教人如何不惋惜。”“那你呢？”“我？呵呵呵…我茕茕孑立，死了，还有你替我收尸，活着，也是偏安一隅的废人。于国于陛下，毫无威胁可言。”
“为了所谓谢氏荣耀，你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值得吗？”首领见他起身准备离开，出言劝他。
“自我从军那刻起，未尝想过背叛西周，背叛谢老。你莫不是忘了，我也曾是谢家军，谢老最得意的子弟。金戈铁马去，马革裹尸还，就是谢家军永远供奉的信仰；只要信仰还在，谢家军就在。”
金戈铁马去，马革裹尸还…
谢氏的下场，犹如前车之鉴。陈柏芳怎会不知？否则，他也不会隐匿行踪多年，活脱脱一个死人，连朝廷，连陛下，甚至世人，几乎忘了他原来姓甚名谁，出自何方。
“呵呵。”首领笑着，而后他叹了口气。“由王权堆积的阶级，看似坚不可破，实则不堪一击。当出现强大的信仰时，竟使得帝王害怕，故而心生猜忌、嫉妒。君臣之间多了道鸿沟，最后被谗言，蒙蔽了双眼和心，帝王还是执起了屠刀，挥向了无辜的臣子。功高盖主成了臣子的原罪，罪孽成了帝王及其子孙后代的污点，无论如何洗刷，都无法洗净。”
首领意味深长地一笑，喃喃自语。
谢纬九族诛灭的例子，仅只是沧海一粟，未来还会有多少人无端送命。谁又能知道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