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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岛战国08

2021-10-14 21:13 作者:落燕雨  | 我要投稿

        万历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九日寅时,露梁。

       朝鲜这颗星球已经运行到了明朝主星的背后,阳光完全被明帝国的星体挡住了,连远方的星辰也被吞没在黑暗中无法闪烁,自泗川方向而来的岛津义弘舰队,为了保证航线隐蔽而禁绝了一切灯火,整个露梁星峡仿佛沉入了无底的深海之下,经验老道的船手们只能依稀观望着远方朝鲜主星的模糊轮廓来辨别航向。

       处于中军位置的“日本丸”,是船队中最为庞大的旗舰。站在它的甲板上,感受着那颗巨大的心脏在脚下竜体深处无休止地搏动,岛津义弘回想着有关这艘巨竜战舰的两道命令。

       第一道命令来自六年前,当时文禄之役侵朝出征的竜船舰队像鱼群一般挤满了名护屋外海,丰臣秀吉站在天守阁顶端,当着各番队军团长的面,向官拜大隅守、以“海贼大名”著称的水师主将九鬼嘉隆说道:“九鬼啊,论起造舰的才能来,整个日本再没有能比过你的,你把最大的那条竜挑了去,为我打造一艘威力最强的安宅巨舰吧,我要把它作为自己的御船,乘着它渡过鸿潮,到釜山去指挥朝鲜战事,到明国宁波去建立新的居城呢!”“日本丸”这艘巨舰终于造成了,可丰臣秀吉乘着它亲赴朝鲜的野心,却因为李舜臣对鸿蒙海运输线的遮断作战而永远断送了,反倒是九鬼嘉隆苦于作战船只的惨重损失,私自调动“日本丸”参与围剿李舜臣的作战,结果被李舰队痛击,“日本丸”也受到重创差点葬送在朝鲜宙域,暴怒的丰臣秀吉一度将擅动御船参战的九鬼革职。

       第二道命令则就在今夜出战前夕,从本土前来接应朝鲜在阵部队的船只中,赫然便有“日本丸”这艘太阁御船,五大老之一的德川家康派出使者将它交付给岛津义弘,并在亲笔信中对义弘等将领写道:“如若无法从顺天撤回坤舆鼎和小西等大名,则七年之战功和皇朝之威武都会受到损害,希望公等合兵将其迎回,‘日本丸’便是太阁与五大老寄予你们的厚望。”

       一同领兵赴援的立花宗茂也来到了甲板上,义弘劝告道:“还有两个时辰才会驶出露梁津、进入顺天宙域,与明虏之间的决战那时才会开始,立花君作为后备生力军的统帅,应当在大战之前抓紧休息才是。”

       黑暗中只看见立花宗茂的双瞳在微微泛颤:“义弘公不觉得露梁津暗得太过了么?”

       岛津义弘顿时觉得鸿蒙海中无尽的深寒都在向自己涌来,在立花宗茂的提醒之下,他突然觉察到,包围在露梁津狭长航线两侧的,并不是空洞的黑暗,而是一种满溢的黑暗。

       “久时!”义弘急唤道。种子岛是葡萄牙传教士将火绳枪技术传入日本的第一站,来自那里的种子岛久时,是岛津家臣中最擅长使用铁炮的神射手。在家主的示意下,种子岛久时飞快地引燃火绳,端起铁炮向着远方浓浓的黑暗开了一铳。

       像是突然从黑暗土壤中生长出来的无数火苗,像是一只无形的巨手将乌云抹去、逐次露出了其后燃烧着的漫天星辰,这试探性的一铳揭去了黑暗的帷幕,埋伏已久的明-朝联合舰队被铳火惊动而停止隐藏,大片船灯如燎原一般映亮了整片露梁津。

 

       在露梁海峡的另一侧,小西行长舰队的几艘先遣船尚未意识到战役正在打响,正从相反方向驶往岛津舰队所在位置。风间家分配到的载船是一艘在以前战斗中缴获的朝鲜板屋船,成了这支小船队边缘最不起眼的一员。

       某间船舱里,阿只拔都跪座有如入定,打刀横在膝上收敛了冽冽冷光,稻心空执着一柄凛冽的剃刀,无声地从背后照他的头顶切下去。刀锋错处,一片寂然,几绺断发纷纷飘落,切口处齐整得有如刈麦。

       试过刀之后,稻心空便熟练地开始理发,咧着嘴卖弄道:“放心交给我来办吧,我剃月代头的手艺很好的!”

       “唔。”稻心空从鼻腔里哼了一下,算是回应过了。蔚山战役以来他一直无暇打理头发,现在已经留得过长了。

       “话说你们做武士的,为什么都喜欢留月代头?把一半脑壳剃秃到底有什么好看的?”稻心空一边剃头一边喋喋着,而阿只拔都仍是只一声梦呓似地“唔”,让稻心空好生扫兴,“喂,你多少讲一两句话,让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是在做理发师而不是入殓师。”

       稻心空往旁斜睨了一下,看到坐在边上的麦芽糖因为听了那句玩笑话而在发笑。从岛竜城再次捡回一条命后,麦芽糖越发觉得待在稻心空身边才感到安全,当其他人都在严肃地谈论杀戮时,稻心空却会偶尔扯一些好玩而没什么意义的废话,麦芽糖至少能产生一时的错觉,觉得好像进入了那种不需要相互屠杀也可以活下去的日子。

       “唉,我知道了,你们把前半个脑袋瓜的头发剃掉,免得搏命时头发散开遮住了视线。”由于阿只拔都一直死梗着做木头,稻心空只好屈服,自问自答地把话题圆下去,“武士一个一个地杀人而活下去,谋士成百上千地杀人而活下去。呸,我倒也想当个那样的名军师,摇摇扇子就捏住了成千上万人的小命……喂,转一下头。”

       稻心空在发表有关谋士的论述时,阿只拔都无法违逆理发师的命令,便把脑袋转向了左边,结果正好看到了坐在边上的麦芽糖。麦芽糖脸上的笑意僵了一下,飞快地站身来、退到一堆缆绳后面去了。

       “你把那小鬼吓坏了。他肯定还怨你在岛竜城上不肯出手帮我救他。”稻心空又削下了几绺头发,“靠着剃头的手艺,即使不打仗了我也能活下去,这是从小练起来的,经常在我师傅头上摆弄呢。”

       稻心空是谋士团体“市贤组”的成员,而“市贤组”最早是本愿寺势力为了对抗“佛敌”织田信长成立起来的组织,如果阿只拔都得知,稻心空的师傅其实是个没头发的本愿寺和尚,不知会做何感想。他听着稻心空的吹嘘继续从背后传过来:“师兄弟们也经常找我理发,夸我本事好,还给了我一个诨号叫‘开颅刀’……”就在阿只拔都思索着那个诨号的不吉意味时,背后的稻心空顿了一下:“哎……手生了……”

       头皮上传来了被剃刀失手划破的尖锐剧痛,一种习武之人特有的、极强烈极危险的信号,猛然从伤口处直劈入了阿只拔都的大脑,连脑子都不用过的本能反应,促使他双手如弹簧一样抄过了横在膝上的打刀,直到这闪电般的动作被触发的最后一刻,他才拼了老命压制住那股想要拔刀的肌肉反应,造成的结果就是打刀连着鞘冲上方捅了过去。

       稻心空差点为自己的吹牛和“手生”付出生命的代价,那本应该从下巴赅直捅穿到天灵盖的一刀,全因为阿只拔都及时压制住了脑门挨刀子时本能的反击冲动,才改为套在鞘里把他顶翻到三步开外。稻心空几乎被敲歪下颌骨,抚着咔咔作响的下巴摔得惨不忍睹:“搞什么!?你娃做忍者的,被刀割了也会痛么?”

       阿只拔都捂着头皮上面被剃刀误划出来的老长一道伤口:“要是你割对了地方,我还会死呢!”

       稻心空捂着下巴半天爬不起来,忍着痛吃吃地笑。阿只拔都被“割对了地方”会不会死他可不知道,但现在可以肯定,“割对了地方”可以让那“假哑巴”开口说话。

       向来木头一样的阿只拔都却在气急败坏,在风间家的小圈子里,他是以“身经百战而不带一伤”的名声被奉为奇谈的,如今竟在一个冒牌理发师手上“破了戒”,会被众同行们笑话死的!这种事只怕换到老成的风间竹头上也照样忍不了。

       实在看不下去的麦芽糖这才施施然现了身:“不要闹了,还是让我来剃吧。”

       阿只拔都再次被摁在了剃刀下,麦芽糖不得不踩在货箱上才够得到他的脑门:“要避开你的伤口,月代头是没法剃了,简单点儿给你扎一个明国人那样的束发头型吧。相信我的手艺,我以前也经常给其他徘僮剃头。”

       听到这似曾相识的保证,阿只拔都觉得后背冒凉气:“你为什么不先给伤口止血再剃头啊?”

       “免得麻烦喽。要是我也手生了给你多开几道瓢,到时候也好一起止血。”麦芽糖事不关己地说。

       “我 十 步 杀 一 人……”阿只拔都一字一顿地把打刀抽出来又送回去,“为什么要听你们两个做俳僮的娃儿摆布啊?”

       罪魁祸首稻心空倚在舱门上,笑得喘不上气来,冷不防门板被人一脚大力踹开,将他踹了一跤嘴啃泥。猝闻变故的阿只拔都又是神经质地去摸刀,而麦芽糖则很灵光地退开了。

       气势汹汹而来是一彪船上的水手,为首是负责管理动力炉供火的司炉,面貌粗悍有如浪人,临门一脚正是拜他所赐。稻心空翻过身来怒骂:“野驴叨了的!打相打么?”

       司炉打量了一下稻心空,向后偏一下头问道:“潭次郎,是这小子么?”

       一见那个潭次郎从魁梧的司炉背后转出来,稻心空气势就软了一半。果然,潭次郎指证道:“头儿,就是这混蛋,刚才拿着一支纯金的簪子,说是从朝鲜大户人家抢得的,换了我的一包袱打糕。结果我掰开来一看,簪子里头是铜的,就面上镀了层金粉!”

       众多军团拥挤在釜山等有限几处港口等待登船回国,严重的粮草短缺使得任何粮食都变得黄金般贵重,哪怕用纯金簪换一袋打糕也算物价相当。不过打糕本是朝鲜本土食品,那潭次郎只怕也是从顺天沿岸的百姓人家抢来的。两拨人用抢来的东西争执买卖,也实是怪诞。

       “败家玩意儿!你掰它干嘛呀!?”稻心空气急败坏,“那是精工细做的宝贝,你在以为它是纯金的时候……你咋能掰它呢?”

       “怪好看的,我掰下一半来好寄回去给婆娘戴!”潭次郎理直气壮。

       “送婆娘戴咋就送一半!?剩下一半你留着送给相好的么?”稻心空力图转移话题。

       眼看被“拐带”了的同伴们纷纷把怀疑的目光投向自己,潭次郎咆哮道:“少打哈哈!把俺米糕还回来!”

       一记狮子吼喝醒梦中人,司炉连忙回到正题上:“桐之助!”

       人群中杀气最重的桐之助,打手一样应声站将出来。稻心空服了软,慌忙把小西行长给的印信亮出来:“且慢!这是军团长小西大人的印信,特派风间家人众行事的,我现在是风间家的幕僚,你们胆敢捣乱,当心小西大人来寻晦气!”

       司炉将那份印信抄过去,递给另一名同伴看:“‘招潮蟹’,你来验一下,是真货么?”

       稻心空觉得,“招潮蟹”这个外号起得实在很精辟,此人只剩右臂,左臂恐怕是在先前战斗中被斩去了,倒确实像是一肢奇大、另一肢却小到近乎没有的招潮蟹。招潮蟹很内行地根据家纹章所盖的位置,判断出了笺上文字的正倒,然后斩钉截铁道:“是假货!我还有两只手的时候,用萝卜就能拓出这样的印子来!”

       司炉正待大打出手,桐之助却低声制止道:“头儿且慢,那边有个小子惹不得。”

       司炉这才注意到了阿只拔都的存在,此人始终一言不发,右手却垂在一个随时可以拔刀的位置,显然是搏杀老手。

       司炉自认为打起来并不是阿只拔都的对手,只好狠狠剜了稻心空一眼,把印信摔了回去,正待认亏退走,阿只拔都却挡住了门,看来不打算让事情就这么轻易了结:“且慢……这个江湖骗子跟我没关系。”

       正得意的稻心空脸色唰地白了,水手们欢呼着蜂涌回来擒他。潭次郎把从稻心空怀里抢回的打糕分给阿只拔都和麦芽糖吃,稻心空则被反剪双手抬了出去:“阿只!你娃做忍者的不是好人!!!”

 

       稻心空轻一铲重一铲地往火房里加煤,巨井一般的炉口自深红处瞪来,似是盼着他一个失足把自己也喂下去。司炉和他的一帮子人则坐在旁边喝酒闲扯,已经有了三成醉,兴致很高地相互攀比着杀伐战绩。麦芽糖倒是不喝酒的,而且对他们热烈讨论着的血腥之事感到非常害怕,但鉴于稻心空受到的报复只是干干苦力,他一时也没有过来“救”稻心空的意思,只是躲在角落里慢慢地吃打糕。

       “喂!你们让我一个人干活真的没问题吗?船要是动力不够掉了队可怎么办?”稻心空向那帮醉鬼报怨。

       “没问题没问题!”潭次郎顺手丢了个核桃给他吃,“别教艄公怎么开船!”稻心空拼了老命也没把核桃砸开,只得作罢。

       在怂恿阿只拔都讲述自己的经历无果之后,那伙子人开始把焦点转移到潭次郎身上:“喂,潭次郎,你也是熊野水军的老兵了,听说在大坂湾木津口对决毛利家水军的那一战,你一个人就斩夺了毛利水军十四颗脑袋呢!给我们讲一讲木津口的事情吧!”

       在一片怂恿声中,潭次郎看了看躲在角落里的麦芽糖,对自己的辉煌往事感到很抱歉似地说:“小孩子,小孩子咧!不要吓到人家了,讲点儿别的吧。你们见过这玩意儿没有?”

       潭次郎从怀里掏出一块写了字的绢布来,正是安桂织曾在柳泉驿医舱中交给史世用、林福男看过的同一种布,潭次郎指着上面的汉字大声翻译道:“‘此人将度日本,吾怜而赎之,天兵弗害。——知吾姓者,令公之后,埋儿之父。问吾名者,有或之口,无才之按。’你们也知道的,一直以来都有很多被俘虏的明国士兵和朝鲜难民莫名其妙地逃跑,有的人被抓回来,有的人被追上杀了,很多人身上都搜出来这样一条布,据交待是偷偷放跑他们的那个人,交给他们向明军求救的信物。你们谁猜得出这个落款是什么名字?”

       众人七嘴八舌地抱怨道:“开什么玩笑,全是汉文谁看得懂啊!”“我要解得出来就不会在这里烧火了。”

       稻心空总算找到了偷懒的机会,连忙插嘴道:“我知道!在汉文里面,‘令公’指的就是唐国名将郭子仪,‘埋儿之父’是埋儿养母的大孝子郭巨,这前两句都是说落款之人姓郭。有‘或’之‘口’是个‘國’字,无‘才’之‘按’是个‘安’字,留落款的人,就是那个郭国安!”

       尽管日本船工们大都没听懂他对汉语拆字的解释,但一听“郭国安”这个名字却不约而同地震悚了一下。这个名字最早进入侵朝倭军的视野,就是来自于那些被他暗中放跑并交予了字谜落款布条的俘虏,可就算有少数俘虏为了保命而将“郭国安”这么一个人供出来,却谁也不知道他的相貌,更是无从指认;蔚山战役之后,“郭国安”的名字更是像野火一样传遍了倭军各支军团,起因便是加藤、岛津两军对岛之竜战役进行复盘时,有很多幸存下来的士兵坚称,当时邓子龙的“川鳞”步甲之所以能够那么快攻破天守阁,不仅是因为明军炮火强大,还因为在防御最紧张的时候,岛竜城上的粮仓突然不知被谁点燃,导致倭军防线大乱而迅速失守,有人看到起火的粮仓墙上就挑衅般地留下了这句郭国安的姓名拆字落款,于是各部风传暗中烧毁粮仓策应明军的,正是潜伏在倭军内部的明国间谍郭国安,大名们悬赏他人头的价码一增再增,有关郭国安的传闻也越来越骇人,从传言他是明国锦衣卫间谍,到相互警告郭国安和他的同党会使用各种残忍方法刺杀倭军人员,凡此种种不一而足,郭国安俨然成为了倭军口中一个神秘可怕的妖怪。

       司炉打了个哆嗦,把潭次郎手里那块绢布抢过来放到火里烧:“别再提那个人了,他和他的同党说不定就混在我们这些人当中,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从背后敲开别人的脑壳子呢。”

       稻心空见解开这个字谜并没有为自己的苦力身份带来任何改观,骂咧咧地回过头去继续铲煤,喝酒的那帮子人则不自然地压低了交谈声音,仿佛被司炉刚才的话影响了兴致,麦芽糖则从人群中钻到了稻心空身边。

       “现在才想起来陪我?你个没良心的小鬼。”稻心空头也不回地铲上一铲煤。

       “还是有一点的啦。”麦芽糖把剩下的最后一块打糕递给稻心空,也不知他说的“有一点”是指打糕而言还是指良心而言,“提到‘郭国安’之后,他们谈论的话题渐渐变得吓人了。”

       稻心空受了这点“贿赂”之后,很有兴致地压低声音故意不让其他人听到,营造起一种话题上的神秘感来:“其实刚才他们怂恿阿只的时候,你也很想听那‘假哑巴’讲点儿自己的事情吧?其实本大爷这儿刺探到了他的秘密哦,阿只那家伙看着冷冰冰的,在骗女孩子的手段上比我这光棍还精明咧,他有个相好,姓小林的不知道叫什么。”

       “你怎么知道?”麦芽糖显出一种听江湖骗子算命的淡漠表情。

       “他把‘小林’这个姓氏随身揣着嘛。”

       “可曹公也让手下的将领们把‘张翼德’这个名字记在袍襟上啊,”麦芽糖摆出在明、朝、日全都家喻户晓的《三国演义》的典故来,“说不定那个姓小林的是他们风间氏死对头家里一个很厉害的武士,阿只把这个姓揣在怀里,提醒自己要时刻小心提防此人。”

       “别打岔,你还听不听了。”稻心空显出不耐烦的表情来,“阿只可不是单把那个姓氏写在袍襟底下,上船之后整理行装的时候,我偷看到他怀襟里贴身保藏着一片干枯了的红叶,小林这个姓是写在叶片上的。他一个习武的这么小心地存一片枯叶子,竟还能精心保护着没有碰碎,你是没见到他看那片红叶时的模样,眼神软得能捏出水来。”

       麦芽糖想象不出来,阿只那双刀子似的眼睛软到能捏出水来究竟是一种什么怪诞的模样,扯了扯稻心空的袖子提醒道:“你看他……”

       稻心空顺着袖子回过头来,赫然发现阿只拔都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转了身子、背对自己这边坐着,而露向这边的一道侧脸已经烧得红到了耳朵根,其他那些根本没注意到稻心空和麦芽糖说悄悄话的粗汉们,还纷纷嘲笑说阿只拔都喝酒喝到脸红了。

       “他听到咱俩说话了……”稻心空看着阿只发红的耳根,半是惊讶半是好笑,那家伙的耳朵也太尖了。

       麦芽糖见阿只这副模样,对稻心空的话倒信了八九成,带着窥见秘密的满足进入了下一个话题:“空心稻你自己又有些什么故事?你小时候真的跟我一样是做俳僮的吗?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不要叫我空心稻啦!”稻心空搪塞道,眼神飞快地黯淡了一下。二十七年前,为了对抗与佛对立、甚至自称为“他化自在天大魔王”的织田信长,日本本愿寺势力暗中联合浅井家、朝仓家等大名建立“第一次信长包围圈”,几乎将信长围死在金崎,忌惮于信长手下并有智名的“两兵卫”黑田官兵卫与竹中半兵卫,本愿寺广收战乱中的贫苦子弟授教兵法,组成了谋士团体“市贤组”,希望能够以大批策士有效组织配合的“齐智”来压倒那两位名军师,稻心空便是在那时摆脱俳僮身份,被本愿寺的如愚师傅招入市贤组致学的,然而“信长包围网”,最终由于竹中半兵卫与时为信长家臣的丰臣秀吉成功组织了“金崎殿后”而功亏一篑,参与合围的各家大名在作战失败后,认为本愿寺一派惟余市贤组可供利用,便将组内子弟强掳豪夺纳为策士,市贤组分崩离析,同门师兄弟往往分属敌对大名互相攻伐,直到丰臣秀吉发动侵朝之役,辗转跟随小西家的最后一批市贤组残部,才于平壤战役中被李如松的攻势夷灭殆尽,而稻心空也许便是从平壤焦土中侥幸逃出来的最后一员。

       稻心空不想把这些沉重的经历讲给麦芽糖听。他回想起自己记忆中唯一一抹较为鲜亮的色彩,是如愚大师将他从战场上救出,招纳他进入市贤组的那一日。当时合战过后的大地有如修罗场,残阳血一样的洒在堆满了尸体的山谷之上,那会儿的稻心空和现在的麦芽糖差不多大,作为战场上唯一幸存的俳僮而对着无尽死亡绝望大哭。如愚大师将他从食腐的鸦群中拖出来,当时还没得到这个名字的稻心空,向着救主诉说自己的死志:“即使今天侥幸活了下来,明天也仍可能死去;即使明天也没有死,将来还会被逼迫着去杀死别人才能活命。世间尽是这样残酷的相互杀伐,活着究竟还有什么意思呢?不如往生极乐。”

       如愚师傅告诉他:也许现在的日本暂时陷入了这种可怕战乱,但并不是整个天下都只剩下杀与被杀,在鸿蒙海的彼岸,广阔唐国的西土上,有一座叫长安的名城,新丰那一斗十千钱的美酒在玉碗里泛着琥珀一样的夜光,咸阳的少年游侠在系马的垂柳高楼上意气豪饮,来自天上的谪酒仙在街道上痛饮狂歌着气度恢宏的诗篇,即使最小的城邑里也安居万户,粟米和稻米像油一样从太仓中满溢出来,世界上每一个国度的商人和使节都聚集在城中共襄盛世,那里是永远的长安久泰,永远的长乐未央,只要能够坚持活下去,即使俳僮也可能得到前往那里的机会,沉醉于长安的风华之中。

       当时的稻心空并不知道,如愚师傅所描述这个神话般的长安也许确实存在过,可她已经逝去八百余年了。他年幼的心智被那个名叫“长安”的幻梦麻醉着,向如愚大师质疑道,佛门引人无欲清修,自己现在如此固执地怀着想去长安的强烈渴望,难道不算是被如愚师傅引诱到了贪痴的业障中去么?

       而如愚却告诉他,佛教人慈悲好生而不教人向死,现在用“长安”来“引诱”稻心空活下去,确实是贪且痴的,但如若能够因此打消人自杀的念头、救得一条性命,那么暂时的贪痴也可以容忍,只要稻心空能活下去,自会在今后的修行中渐渐明白,“长安”只是一个虚无的符号,己心安处便是长安。

       稻心空在听到“长安”的那一天决定活下去。然而他至今也还没参悟“己心安处便是长安”的道理,陶醉般地向麦芽糖描述了自己臆想中的长安之后,他很遗憾地说:“要是这场仗能够打胜,我们不也就可以到被征服的明国土地上,到长安去了么?可是我们败退了,长安也终究不过是个虚愿而已。”

       麦芽糖听到这里,很震悚似地往后一缩,像是回到了刚被稻心空从蔚山废墟里挖出来时的那种惶恐状态。

       “怎么了?你怕起我来了?”稻心空很困惑地问道。

       “因为你嘴上说着想去长安,心里想的却是要杀灭明国人。你想到杀人的时候跟其他人一样可怕。”麦芽糖细着嗓子怯怯地说,“刚才剃头的时候你以为我躲着阿只,其实当时我是在害怕你,因为你说自己想做个名军师,把成百成千人的性命杀掉。”

       “见鬼,师傅告诉我的那些话,也不过是一时激励我活下去的权宜之言而已,当不得真的。身处乱世,哪有不相互残杀就能活下去的道理呢。”稻心空显出若有所失的模样来,“麦芽糖,你认为我和那些屠城的大名一样坏吗?”

       “不,你比别人好,你愿意救我,一次在蔚山,一次在岛竜城。”麦芽糖向着稻心空挪回了两步,“你就是‘郭国安’对不对?”

       稻心空被蛇咬了一般向后跳开,极低微而极惶恐地否认道:“你胡说什么!?”

       麦芽糖照旧低着嗓子细声说:“可我一直觉得,岛竜城粮仓里那把火就是你放的,当时你没有救我的办法,只有我们日本军队赶快输掉那场仗撤退,大名们才会放弃拿我们这些人去喂竜,所以你去放了那把火促成战斗结束。你能那么流利地讲汉文,总是留着像唐人那样的束发髻,因为你本来就是明国人;刚才你一眼就解出了那个字谜,因为那就是你自己的名字……”

       “死孩子,你别净自己瞎猜,能像别人那样想点儿靠谱的事吗?”稻心空低声打断道,并背过身去,把头扭向底舱唯一一眼圆窗想要结束这个怪诞的话题。这时,他看见窗外侧舷一艘用幼竜制成的小早船正在爆炸。由于真空的鸿蒙海阻绝了声音传播,这死寂的爆炸看上去就像是一轮缓缓凝变的小太阳,正沉默而亘永地散发着光与热。

       稻心空从被火光填满的舷窗边逃开,冲着对这一切还浑无知觉的众人吼道:“敌袭!”

       就在所有人都被他的嘶喊惊动时,下一发炮火已经在这艘板屋船一侧炸响,虽然炮弹未能直接命中船体,但抵近空炸所产生的冲击波却几乎将其冲翻,舱内一些略为薄弱的木板隔墙经受不住剧烈形变而断裂开来。稻心空被冲翻在地,再次爬起来时,他骇然发现面前的一整面舱壁已经被炮火震塌,露出了隐藏在底舱的那件货物:坤舆鼎就在他面前立着哪!他突然明白小西行长交给风间家的那些授权印信是什么用意了,小西采取了与明军用“青玉案”暗中运送坤舆鼎一样的办法,将鼎藏在了这艘最不起眼的板屋船里,委托风间家随船将它护送到岛津舰队的大船“日本丸”上。

       “怪好看的,”司炉等人也盯着那尊大鼎出神,“怎么藏了恁大一件货物在底舱啊,难怪今天船走得硬是要比往常慢。”

       “退开,退开!”稻心空拼命驱赶着这些不知情的闲杂人等,“这不是我们下人该看的东西!”

       人们的视线很快就从坤舆鼎转移到了侧舷窗上,他们看到远方深暗的鸿蒙海底色上,有无数道平行的彗尾,从以板屋船为中心视角的“上方”划下来,齐头并进成一片光线的大潮。与此同时,另外几片同样的“大潮”,正拖着相似的多组、无数道光尾,从数个不同方向对涌而来,如同一块黑暗而宽广的屏风,正被好几只长着无数趾尖的巨爪沿着不同方向撕裂。所有光潮同时聚对的,是板屋船航向正前方的露梁津中央——那是岛津舰队所在的位置,而他们看到的,是明-朝联合舰队所发射的炮火尾迹。

       由于视角不同,处于弹道尾迹指向中心的“日本丸”,并没有看到小西舰队先遣船上所见的那种尾迹。毁灭的迹象最早出现在视野中时,日本丸上的人们,看到的是包围在每一个方向的无数圆环。鸿蒙海中无规律地分布着大片尘埃,久谙海事的老水手们,已经看惯了船只等物体穿过尘埃云时、掀起周边颗粒物而形成的那种环状尾迹,而如今这种环迹竟然成千上万地包围在身周每一个方向,不断扩散的环迹相互接触然后撞成破碎细纹,由此连结成一片毫无间隙的波纹巨幕包围在舰队环周,就好像一片在暴雨中布满了涟漪的水平面,因为受到了巨船质量的吸引,而以舰队为中心、弯曲闭合成一片球状膜面。

       此时,穿透那些尘埃而留下了这无数环迹的来袭弹雨已经抵达了舰队最外围、由小早船组成的哨阵。小早船的载竜为已经具备航行能力、而尚未发育完全的幼体,是日军主力战船序列中吨位最小的一种。较小的体型以及间隔疏松的外围阵型,使得大多数炮弹直接从小早船之间落空穿行而过,只有口径最小、发射也最密集的明式虎蹲炮,以及朝制胜字铳、黄字铳等弹丸,较为集中地取得了命中,而由于距离的阻隔,这些小早船被击毁的火光与更远方明-朝联合舰队的无数点导航灯火混杂在一起,使得舰队中央的“日本丸”甚至没有意识到舰队外围的船只已经受到炮击。在经历了最初的恐慌之后,外围小早船上的前线军官开始着手向中心船只告警,保住性命的水手拥挤在被弹雨打烂成菜叶般的枕藉死尸之间,穿过孔痕累累的甲板去摇旗举火示警,同时也发出了众多用于大舰之间交通传令、称为“鼻居舠”的小艇,直接前往大将船报告战况。

       由小早船发出的鼻居舠终究未能跑赢炮弹,在它们抵达位于第二层、由关船组成的阵列之前,弹雨已经展开了又一轮清洗。日本的“关船”制型,原本指的是配备在海湾关防上、用于制海缉盗的快速战舰,拥有狭长且航速极高的船体。以载竜改造的关船,因此也大多选择了那些体型较细长的竜为载体,由此形成极大的侧舷被弹面,加之处于舰队较内部的关船队形已经非常密集,致使第二圈阵列受到的打击更为惨重。数不清的小型“太阳”般的爆云,几乎是同时爆发在“日本丸”身周的每一个方向上,宛若一副百日凌空的末日景象。

       由于关船与小早船的间距较近,因此在第一时间内觉察到了小早船受到袭击的迹象,并赶在弹雨到达“二防”之前抢先向大将船发出了示警,因此“日本丸”总算抢在受到袭击之前,预先开始了疏散规避。比弹雨还要先一步抵达舰队中心区域的,是大量关船被击毁后散飞出的无数碎骸,这些残片按照被击毁时所受冲击力的方向,几乎沿直线向“日本丸”飞袭而来。“日本丸”及护卫在周边的几艘安宅舰,载竜吨位巨大,在周身形成了足够厚重的大气圈,这些碎片大抵在穿过大气圈时,因剧烈摩擦而烧蚀殆尽,未能造成多少实质性杀伤,但仍然给船上的水兵们产生了极大的心理震撼。日本丸上的载员们,眼看着船体周边以大气圈的直径为界,此起彼伏地炸起无数火痕,就好像玻璃缸中的鱼儿看到缸体出现无数裂痕,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被困在了一片透明囚笼中。然而口径最大的明制佛郎机、大将军炮,以及朝制天字铳、地字铳等炮弹却成功突破了这层防护,实心或霰炸的铁弹,丛集着向这轮宏大攻势最后的目标冲杀而去。

       大将船中弹的那一刹那,岛津义弘只觉日本丸被定格在原处,凝固融合成鸿蒙海体内牢不可分的一部分,而整个鸿蒙海却开始碎裂,牵连着船体向各个不同方向分崩离析。一发呈狭长流线状、名为“将军箭”的朝制炮弹炸塌了半边舰桥,立于此处指挥的岛津义弘在摔倒时,亲眼看见由铁链连接两颗实心铁球形成的“链弹”撞到了主桅杆上,一对实心弹以绊住桅杆的铁链为轴、不断做着半径越来越小的圆周运动,直到那根铁链不堪重负终于断开,两颗铁球才沿着被“释放”那一瞬间各自所指的方向飞散开去,一颗甩往外围、最终没能逃脱日本丸的引力而中途坠下,另一颗则擦着舰桥砸进了甲板人群中,划开一道血腥的拖痕。受此绞击的桅杆如断开的脊骨,带着大片太阳帆哀鸣着向甲板砸来。

       疾风暴雨式的毁灭终于止息之时,义弘一时不敢相信日本丸居然还没有被击毁。可船上随即就爆发新一轮呼号,他眼看着已经被炸得惨不忍睹的立花家御船“柳川丸”横在了前头,左舷正对“日本丸”的船头直撞过来。立花宗茂亲自带人赶往已经中炮瘫痪的“日本丸”舵舱,力图重新操纵大将船避开自家的御舰,却被死在舱内的舵手尸身堵塞了通路。好在日本丸的载竜觉察到了危险,及时摆头避开了挡路的同类,险恶的规避过程中,日本丸残破的舰桥在柳川丸竜腹上碰断了檐顶,好在船体没有再受重创。而在炮击中受创最重的柳川丸,则在二者完成规避后爆炸开来,成为露梁津中最为耀眼的一轮“太阳”。

       义弘扶着断槛挣扎站起,竭力想要把溃乱中的舰队重新收拢,然而新一轮炮火竟丝毫不容喘息地再次压了过来。家臣们惊呼着指给他看那圈围在舰队远周的尘埃障,刚才那轮弹雨形成的杂乱涟漪已经变得模糊,但无数更加清晰的环形线条重又叠加于其上,第二轮弹雨已经飞至,外围十去其三的关船旋即再次出现中弹迹象,所幸这一轮炮击远不如刚才猛烈,只有一些口径较小的炮弹击在了“日本丸”的竜鳞和舱体上。

       从舵舱赶回来的立花宗茂,几乎是吼叫着喊醒了义弘:“义弘公,不是放松的时候!他们第二轮射击只发出了小型炮弹,是因为装填时间有差异!他们的所有火器在第一轮攻击时是同时击发的,所以第二轮攻击时,只有装弹较快的小型铳筒能够率先击发,而那些威力更大的铳筒现在肯定还在装填过程中,随时可能再打一轮!”

       安国寺久兼用央求的语调喊道:“家主,下令回转吧!舰队损失惨重,而我们甚至还没开始对敌船进行反击,这种仗打不赢的!朝鲜战事行将结束,请为九州的勇士们保留一些骨血吧!”

       岛津义弘将覆甲的双手掐进“日本丸”那一片残破的华丽雕栏之中,像受伤的狼一样望向燃烧着包围了自己的整片露梁津。幸存下来的船只,正在逆着敌方炮火飞来的方向,用铁炮和数量极其有限的大筒(即日制火炮)进行盲射反击,这些弹道以“日本丸”为中心,向包围在四周的明-朝联合舰队炸绽开来,使得残损的岛津舰队如同一只巨大的蚰蜒,扎煞起无数燃烧着的钩脚与刚毛,在残火未息的鸿蒙海中缓缓爬过。而在更遥远的地方,由于日本舰队的远程攻击火力以铁炮为主、在海战中极其孱弱,明朝和朝鲜的战舰不必担心暴露自身位置后会受到沉重的远程火力打击,因此才有恃无恐地点起导航灯以照亮射界、发挥己方远射炮火优势,无数点船火在露梁边缘排列成阵,隐隐显示出了它们所采用的作战队形,这是一个面目全非的鹤翼阵,从平面夹角扩展为立体棱锥的鹤翼阵。在星辰表面海洋上所进行的传统水战中,敌我双方只在同一个平面内进行交战,战船排列成角状之两边的鹤翼阵型,固然能够将当前水面上的敌人限制在一个漏斗状海域内,但在无遮无拦的鸿蒙海,交战维度却扩大到了横平竖纵斜对角的所有方向,旧有的平面化鹤翼阵已经不堪实用,当面敌船只需要一次简单的纵向航行,便可以轻松跳出其所控制的平面。而现在陈璘与李舜臣排出的这个阵型,则是将各舰排列成四列纵队,每列纵队之间并非互平行,而是共同连接在一个顶点上组成四棱锥状的四条边线,将平面维度的传统鹤翼阵扩展成了立体维度的四角锚型阵,正好将岛津舰队套在了这四条锥棱的内部中心位置,确保各船能够最大限度发挥火力、夹击套在阵中的敌船。

       判明了对手的阵型之后,岛津义弘向着惊恐的家臣们转过身来,双瞳像周围无尽的火光一样燃烧着:“传令各舰,继续向大将船靠拢、填补友船被毁后的空隙,以密集队形向獐岛方向前进,我们冲到敌阵尽头的连接点去,与小西行长会师击破他们的舰队结合部!”

 

       与此同时,稻心空和阿只拔都已经登上了那艘板屋船的甲板,并且看到袭击他们的敌船了。

       只有一艘。那是一艘朝鲜龟船,背甲由数块长板拼接成拱形覆盖了主舱,船艏则雕成一尊能够容纳火炮的龙头形状,在这支小小的先遣舰队中梭复袭杀着,就像一头饿疯了的披甲怪物在觅食。试图反击的铁炮铅弹在它的龟甲上弹开,想要跳帮的人被刺穿钉死在了插满于拱顶表面的断刀和铁片上,这种带刺穹甲的设计使它免疫接舷攻击,同时也能抵御铁炮杀伤,日本水军最主要的两种攻击手段已经被它抵消于无形了,大筒也许能击穿它,但这类重型火器只在安宅船上才进行了有限地装备,而那宽短悍实的龟身构型和灵活的航速,甚至使得日本兵船在自杀式撞击战中都占不到它的上风。与板屋船同行的其他战舰接连在掠过的龟影之下炸开成一丛丛火花,稻心空已经切身感受到村上水军在鸣梁一战中被朝鲜舰队以少胜多、阵斩家主的深重恐惧了。

       “小西大人的主力舰队为什么还没有跟上来?再这样下去,坤舆鼎会被他们夺回的!”稻心空伏在船栏之后,看着那只人造的巨龟像鬼影般飘来飘去。

       阿只拔都抬起打刀,用刀柄遮住右眼、而用左眼极目远眺:“小西大人不会来了。”

       稻心空朝着舰队背后的一片黑暗望去,绝望得几乎跌倒在甲板上,一大片船火正向着远离露梁津的远海方向越移越淡,那是小西行长的主力舰队正在脱离战场。小西行长竟然背弃了前来援救他的盟友,把运送坤舆鼎的任务推卸给了风间家,自行向着日本逃去,夹击之势已成空谈,岛津舰队得独自面对明-朝水师的围剿了。

       更让稻心空恐惧的是,眼下已经是第三次了,那艘龟船重新弃开大得多的其它战舰,冲着改变航向躲远的板屋船咬了上来。这回稻心空终于认定了:“它在追咱们!”

       “先前有好几次我们已经逃出龟船的视距了,它是怎么重新从这么多船只里把我们辨认出来的?”阿只拔都对自己的目力很有自信,在逃亡过程中他曾一度看不见被远远甩开的龟船,确信龟船上的朝鲜人仅凭肉眼,也不可能在那样远的距离上重新找到这艘板屋船。

       “有其它一些参照物在指引它追逐我们。”稻心空把头探出船舷去,打量着脚下这艘板屋船的侧舱,“灯光,是灯光!那艘龟船上没有点灯,所以你在一定距离上就看不到它了,可龟船上的朝鲜人却还能够看到我们船舱里散发的灯光!快去告诉你家主,把船上所有的灯都熄掉!”

 

       炮火横飞的甲板上随时有送命的危险,那潭次郎虽然面相凶恶,却会顾虑到孩子的害怕而不愿在麦芽糖面前谈论血腥杀伐之事,也曾把打糕分给麦芽糖吃,稻心空认为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便在忙于观察战势之时,把麦芽糖赶下了危险的甲板,嘱咐他到较安全的底舱去跟潭次郎等人待着。

       麦芽糖依言回到动力舱,发现坤舆鼎已经被风间家的士兵们转移到了其它更隐蔽的舱室去,潭次郎等人供职的火舱里却空无一人,滚滚热浪单调地在炉井内喷涌着,那些家伙又到哪儿偷懒去了?

       “潭次郎大叔……”麦芽糖呼叫道,但声音很快被炉井的烘涌盖住了。他顺着弯曲的回廊向火舱内部走了一小段,然后猝不及防地被一股刺鼻的气味狠狠戳进鼻腔、顶得天灵盖都麻木了:在煤炭的呛味之中,掩盖不住的是浓重的血腥气。

       被恐惧驱使着,麦芽糖以最快的速度钻进堆煤的铁架之下,结果这一钻就差点碰到死人的脸。他阴差阳错地钻进了血腥味最重的地方,挤在这个逼仄空间中正对着自己的,是司炉那张扭曲而没有瞑目的脸,不知被什么钝器砸凹了的脑门上一片深瘀,使得整颗颅骨变形成了怪异而丑恶的模样,极度放大而神色涣散的瞳孔里,则满是震惊与愤怒。麦芽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抑制惊叫,憋回眼眶里的泪水则在鼻腔中涌作尖锐酸意。外面有脚步声咣当过来,他只得在死人的瞪视下,硬着头皮往内爬,趴在了在司炉冰凉而僵硬的身边,试图像死人那样压住呼吸和心跳。

       那双脚走到煤架外头就停了下来,他弯腰时,麦芽糖吓得几乎要钻出去逃跑,但那人终究没有把脸弯到足够看到煤架底下的低处,而是发力将又一具死尸塞了进来,也是先前与司炉等人一起吃酒的火工之一。“新来者”与司炉正好把麦芽糖夹在中间,这时麦芽糖才发现,司炉那一侧还并排塞着好几具死人,像是整齐地排在这儿准备入殓。他的两排牙因极度惊恐而咬破了手腕的皮肤,却丝毫没有觉得痛,透过煤架上方的空隙,他看到藏尸的人,正是火工之中杀气最重的那个桐之助。

       右边传过来舱门开闭的声音,麦芽糖想起来,那是火舱内部的一扇小门,通往存放煤炭的货舱,看来桐之助刚才是待在那儿,所以自己进门时才没有看见人。门响之后,又有人从煤房里走出来,麦芽糖认出了那双脚上是潭次郎穿的草鞋。他无比害怕桐之助就在自己面前把潭次郎也杀了,却不敢出声提醒潭次郎。

       “喂,谭老二,这是最后一个了。”桐之助向潭次郎打了一声招呼。麦芽糖只觉得全身血都冷掉了,他没听懂桐之助说的话,因为那不是日语,但那亲近的语气却不容置疑的说明,是潭次郎跟他合谋杀掉了这些同伴。

       那双草鞋停在了离煤架不远的地方,潭次郎坐在了那里,麦芽糖看到他垂下双手去擦鞋上的血迹,然后若无其事地取出一把小剪子,消遣似地开始剪一叠红纸,并同样用麦芽糖听不懂的语言说道:“妥啦。桐官,咱俩还没有老嘛,干得很利索。”

       “杀这些已经混熟了的倭子,比杀鸡还容易呢。”岳桐官站到了谭老二面前,“外边打得顺利吗?”

       “把倭子打了个稀巴烂!”谭老二兴奋地说,剪刀变戏法似地在红纸上剪出层层碎花,“李统制使真是条响当当的好汉!我本来以为朝鲜人都是软蛋呢。”

       “就怕夜长梦多,希望背后那艘朝鲜人的龟船动作快点儿才好。灯已经点上了,应该不会跟丢,他娘的,谁能想到坤舆鼎会藏在这么一艘不起眼的破船里。”岳桐官隔着舷窗去观望紧咬在后的龟船,窗台上就摆着一盏用于引导龟船追击的特制船灯,由于灯中加入了用燧矿石提炼的燃料,因而能够散发出穿透性更强的光线,使得龟船在肉眼视距之外也能看到这个目标。

       “安啦,小东洋不是咱们大明的对手!”谭老二讲出这句话的时候,麦芽糖听出了“大明”这个发音,虽然他不会讲汉语,但“明国”“明朝”等词儿早就成为萦绕在入朝倭人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阴影了。由此麦芽糖也大概猜到了他们的国别与身份。

       他们把自己的组织称为“蜉蝣众”。极少有人知道“蜉蝣众”的成立时间和具体组织架构,它的首领,就是那个让倭军心神不宁的神秘人物“郭国安”,它的成员,全都是倭军中的明国人与朝鲜人。这些来自两国的平民百姓,大多是沿海渔民,也有少数从内地来到沿海、不幸碰到倭乱的,被倭寇当作奴隶俘入日本的时间平均在十年以上,已经完全融入日本社会。作为奴隶兵员补入各家军队而取得战功的人,或者身负医术、制陶、木工等特殊技艺之人,也许已经出人头地、娶妻生子,在生活起居上与日本人无异了,甚至在日本各地形成了明国移民聚居、被称为“唐凑”的街区。他们被倭乱的洪流裹挟到异国扎根,几乎完全不可能回到家乡,在明、朝两国被称作“逋逃之种”,宛若漂泊于天地江湖之间的蜉蝣。当统一日本的丰臣秀吉,将这些人裹挟征入侵略故土的大军时,他们当中的很多人便组织起来暗中协助祖国军队,开战之前就以密信向明朝官府告警的许仪后、陈申、苏八等就属于这一类人,而“蜉蝣众”便是在这种间谍性质的行为之中,渐渐形成了组织雏形。为了夺回至关重要的坤舆鼎,史世用代表锦衣卫担任了联合各方力量的中间人,通过郭国安搭上了蜉蝣众这条线,在小西舰队和岛津舰队的众多船只中都安排上了蜉蝣众的成员,四处寻找搭载着坤舆鼎的那艘船只,并约定找到之后便在船上点燃特制的船灯引导明朝和朝鲜战舰前来截击;在水师方面则通过情报工作搭上了主将陈璘、李舜臣,要求他们吩咐麾下战船在海战中注意观察蜉蝣众点燃的特定号灯,一经发现马上前往接应。紧咬在风间家载船尾后的那艘龟船,便是按照战前约定的这套命令被灯火引来的。

       桐官顿了一顿,问道:“这票要是干成了,你回家么?”

       “回哪个家?回老家?”谭老二的声音变得茫然起来,“算啦,算啦!仗如果继续打下去,免不得还需要咱们蜉蝣众继续躲在倭寇肚子里出力。算来我被这帮天杀的倭子虏走都三十多年了,老家的爹娘不知道还在不在。再者说,我在日本都讨上个东洋娘们做婆姨了,婆姨待我蛮好的,我也不能自己跑回去,撇人家守寡。”

       桐官从鼻孔里叹了一气,随即再次转换话题:“那个叫空心稻的,一眼就把老郭的名字猜出来了,个人精会不会识破咱们了?”

       “那哈怂斜眼看人,天生的奸人相!”谭老二下了论断,“不过退一万步讲,哪怕识破了咱们也没大碍,顶多是咱几个搭进去,牵不到老郭身上。哈!你见过老郭的面吗?”

       岳桐官笑道:“从来没有!咱们蜉蝣众自己人都不知道老郭是谁,那帮倭子就算是把咱拷问死也别想揪到人啊!”

       “空心稻身边那个带刀的小子也很难搞,喝酒的时候都掂着刀把,你估摸,咱俩联手能对付他么?”谭老二回想起了跟阿只拔都喝酒时的情形。

       “要我说,一成胜算都没有,天知道死在那小子刀下的冤鬼有多少……等我一下。”

       麦芽糖惶恐地听着他们用异国方言对话,而言语间谭老二就已经把那层红纸剪完了,两手展开来一看,是一张挺漂亮中国窗花纹样。麦芽糖对着那张窗花看得正出神,冷不防背上一空,那借口“等我一下”像是准备去如厕的桐官,居然把麦芽糖藏身处的铁架连同一大堆煤掀开了!

       麦芽糖完全想不通桐官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他以最快的速度向舱外逃命,结果没跑出两步便被一股巨力拎了回去,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拳狠狠轰在了胸腹间,这个本就瘦小的孩子被剧痛牵弓成一只大虾般的弧度,口鼻中汩汩地淌着血。谭老二显得比麦芽糖还要震惊,手里的贴花都抖落在地上,麦芽糖看见自己的眼泪和着血一滴滴砸溅在猩红的窗花上,浸成一种更加妖诡的颜色。

       桐官完全没打算多话,把麦芽糖狠狠摔倒在地,便不停手地去腰间摸短刀。

       “桐官!”谭老二喊了一声,声音里满是制止的语气。

       桐官恍然未听,攥紧刀把就冲着麦芽糖后脑勺扎过去。

       “桐官!”谭老二吼道,同时整个身体都撞了过去,把正要下杀手的同伴拦开了。

       麦芽糖以最快的速度爬起身来,面向桐官和谭老二跪着,一头重重地磕下去,呛咳着痛哭道:“对不起!对不起!……”他见过身边的大人们如何残杀朝鲜人,也许对明国人也做过同样的事情,桐官和谭老二想要杀自己,恐怕是因为那些属于日本的残杀恶行里,也有自己的一份吧。

       “老谭!你跟井口还是十一年的好交情呢!杀井口的时候咋不见你心软!?”桐官指着塞在煤架底下的司炉质问道。

       “一码归一码!跟井口交情好,是因为他不会欺负咱们明朝俘虏。杀他,是因为我亲眼见过他屠杀朝鲜小孩子!”老谭顶了回去,“你我都是在倭子堆里活了半辈子的,你还不清楚?这样的小孩子就是那些将军、大名、家主抓去当奴隶、做徘僮的穷苦娃,他杀过什么人、做过什么恶?”

       “长在倭子堆里还能是善人?你谭老二被虏过来的时候多忠厚,跟倭子处了三十年还不一样成了个能连砍毛利家十四颗人头的恶人!”桐官指着额上磕出血来的麦芽糖怒道,“这种小倭子,没死就是祸害,他现在顺得像条狗,转身就能引人来宰了你我!咱俩恶命两条交待了事小,误了夺回坤舆鼎的大事怎么办?你要是为了个倭崽儿把这票干砸了,明军今后还怎么信咱蜉蝣众?”

       老谭像被几句话抽掉了骨头似地,软了一会之后,他发力止住麦芽糖的磕头,向着煤房方向喊了一句。麦芽糖绝望地听出那是句日语,说的是,“招潮蟹,你来动手吧,也算个报仇的机会”。

       那个断了左臂的“招潮蟹”,一直躲在煤房里冷眼旁观争执,同时艰难地单手处理身上的一道伤口,他行动不便,先前暗杀火舱的同伴时出手不利、被反扑而受了伤。他是多年前被虏入日本的朝鲜渔民,和桐、谭二人一样,被疲于征战、饥不择食的各家大名征为兵员,最终阴差阳错地编在丰臣秀吉的队伍里,裹挟进了侵略祖国的征程。由于来自明朝的桐、谭与来自朝鲜的“招潮蟹”言语不通,平时交流就靠写两国通用的汉字,而口头上则只能讲大家都学会的日语了。

       听到招呼之后,招潮蟹默默地抽了刀子站出来。麦芽糖被老谭扼住头脸露出脖颈,像待宰的鸡鸭一般剧烈挣扎着,哭叫声尽在老谭的大手里捂作含混的闷响。招潮蟹把刀子丢开,叹了一口气:“当年被掳的时候,我儿子就是这么被倭寇杀鸡似地杀死在我面前。要报仇就应该去找那些杀人的倭子,而不是像他们一样去杀小孩子。”

       桐官暴怒地把招潮蟹踹开,像全身着了火一样在舱室里踏来踏去,最后无路可逃似地把麦芽糖拎过来,用日语恶狠狠地说:“小崽子,我们放你活命,你保证不把这儿的事情讲出去?”

       麦芽糖把头点得像磕头时那样拼命,桐官把他放开:“滚出去,不许带人过来。”

       老谭正要阻止这种近乎自暴自弃的行为,只见麦芽糖得了大赦、转身挪向舱门,桐官无声无息却快如闪电地抄起一柄舱内做工用的铁锤,照着麦芽糖后脑砸过去——先前老谭正是用这同一柄锤子砸死了司炉。

       老谭再次扑上去阻拦,结果那砸偏的锤子蹭在了麦芽糖肩膀上。这个孩子顿时明白,对方完全没有要放自己一条活路的意思,于是又是面向桐官等人跪下,痛哭着把脸往低处埋,只是再不敢磕头。

       “老谭,是你害苦了这小子!本来他在自以为死里逃生的一瞬间就能安然死掉,一点儿痛苦都不会有,你偏要这样磨人!”被撞倒的桐官无可奈何地喘着粗气。

       “桐官,我人老了,心也软了!”老谭近乎央求地说出这句话,同时慌忙把麦芽糖拎过来准备绑上,好像那绑他的绳子反倒是救命索一般,“就绑他在这儿由我们盯着,绑到这仗打完,放他去吧!”

       就在他们争论着这个生与死的问题时,一道阴影猛地在舷窗外降下,将窗口死死遮封起来。

       “灯光透不出去了!咱们是不是暴露了?”招潮蟹第一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如果他们此时能够登上甲板,便会发现,那是风间准亲令水手们将两块宽阔的备用帆牵裹到了板屋船两舷,遮灭了每一眼舷窗中透出的每一丝灯光。

       渐追渐远的龟船突然发现,自己看不见目标了,板屋船隐藏在黑暗中,宛如终于躲入深水的虾子警惕着食肉鱼。龟船以最快的速度,向着导航灯光消失的位置盲目放了一炮,随后便茫然地在板屋船的航迹周围反复转了几圈,终于放弃这种徒劳的搜寻,转往岛津舰队所在的方向飞远了。

       龟船上的朝鲜水兵们所不知道的是,那盲射的一炮正好击中了板屋船侧舷,刚刚熄掉了燧矿导航灯、以免风间家前来搜查船舱的谭老二等人,被贯穿舱室的炮火震摔到了内舱走廊上。他们站起来,僵滞地看着面前这幅近乎定格的景象。

       风间准亲自带人逐舱搜捡可疑的灯火,此时正好堵到了走廊一端,走廊上满当当地歪倒着从各个舱房里跌出来的日本船工,谭老二等三人混在人群之中,暂时不至有暴露之虞,而真正要命的是,司炉等人的那几具尸体也被炮击震摔到了走廊上,直挺挺地横在风间家众人面前,风间准一眼就看到了尸身后脑上那些明显不是炮击造成、而是被人从后偷袭致死的钝器伤口,已经完全确定底舱这群人里混着暗中破坏的“郭国安”一党了。而摔在风间准和谭老二等人之间的,是被桐官打得鼻青脸肿的麦芽糖。

       桐官几次想要冲上去灭那孩子的口,但终于慑于风间准等人的武力而不敢动弹,只得混在底舱的所有船工之中,被当作嫌人而押去审问,风间家的士兵们则全面接替了船工们被押走后空缺出来的底舱行船工作。稻心空慌忙挤到走廊上去,从麦芽糖身上的伤口看出了很多事情:“谁打的你?你看到那些‘郭国安党’了么?”

       “没有。”麦芽糖讲出这句话时,正好被押着从旁边经过的谭老二等三人心里猛地抽了一下。

       “是我自己磕到的。”麦芽糖继续讲着很不高明的谎话。

       稻心空正在疑惑,麦芽糖为什么要掩护那些显然是想下死手痛打他的人,这时一道阴森森的身影同时盖在他和麦芽糖身上,让他不由自主地全身缩矮了一圈。

       “谁打了这个孩子?”风间准沉沉地压覆在二人面前质问道,“他在底舱看到了什么异常?把他也带过来指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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