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为仇

十年,是绝不算短的一段时间。
更早之前,斗兽场刚刚开始修建的时候,没有人知道那栋堪比博物馆的巨大建筑究竟是什么。那时牧心和家人一起住在距此地较远的南区,定期前往位于吉拉德城中央区域的学校上课,自然也没有对这栋位于城郊的高大石头建筑产生什么好奇。只是机械或者电子的改装正在人群中悄然流行,从最初,为少量伤病所困、尚有余钱的人尝试使用这种方式,让自己重获在过去的某一时间失去的能力,却还畏畏缩缩地用厚重的外衣遮住泛着金属光泽的手指或者耳朵,到后来,原本便身形巨大、令人生畏的无业游民,举着锋芒毕露的改装大臂,在道路中央横行,只过了很短的时间。成年人不得不尝试保护更加幼小的孩童,牧心前去学校时也总是被父母夹在中间。而当嚣张的流浪者在道路中穿行时,即使是身旁的大人,也不由自主地颤抖、四下张望,寻找可供躲藏的角落。
这尚且是那些改装者还没有起事时的情状。居民本能地恐惧这些与无机造物混合的生命,选择畏惧并敬而远之。牧心有时候会悄悄地注视那些闪亮的装置,试图分辨它们并不精致的外表下同样有些过于简陋的结构。
混乱是在一夜之间忽然发生的。那天夜里,阴沉的夜空被刺目的闪光灼伤,亮如白昼。爆炸与呐喊的声响从远处传来,缥缈得有些不太真实。牧心被异乎寻常的喧嚣吵醒,睁着双眼窝在小小的单人床上,侧身面对着闪烁的窗。母亲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间门口,看见他似乎睡得安稳,又悄悄地走开。
翌日出门上学的时候,门外一片沉寂。四周的景象一如往常,行人却不见了踪影。没有收到任何通知的牧心一家人有些许犹豫,但之后看来错误的冲动导致他们做下照常出门的决断。牧心在两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大人中间夹着,背着瘪瘪的背包,踉跄地在寂静中穿行。所有人都很紧张。旁边的人没事找事地拨弄牧心乱七八糟的头发,对一直以来在被忽视与引起担忧之间徘徊的那几撮白白的头发发表陈旧的议论。因为当他们看向其他方向时,紧闭的门扉与萧条的氛围,会让他们的手指更加猛烈地颤抖起来。
停下脚步这个决断来得过于迟。没等三人真的站稳,喊叫声已经随风飘来。三人面面相觑,下意识地想要转身、原路返回,骤然逼近的改装者没有给他们任何机会。是改装后的双腿给了他们如此惊人的速度,还是那一天的风吹往了错误的方向,或许是值得一探究竟的问题。不过,半打改装者出现在面前,足以让一切多余的考量彻底停滞。
他们与传闻中一样身形巨大。不光是粗壮如大腿的臂膀,就连背部、身侧,也裸露在外,闪烁着银白色的辉光。他们短暂地端详了一下衣着普通的牧心一家,露出扭曲的笑容,便立刻侧身或者抬起胳膊。银白色的外盖展开,露出后面阴森的黑洞。然后,尖厉的风声伴着爆炸声扑面而来。
牧心感觉自己被撞飞,后背重重地砸在金属杆筑成的栅栏表面。背后的感觉还没传到大脑,一块尖锐的破片飞向他的脸。他尖叫一声,残存的视野变成漆黑与鲜红的混合体。剧痛之中,他紧紧地抱着一具尚且温热的躯体,昏了过去。
等牧心醒来,试着睁眼,视野却只剩下了一部分。很难说是浸润在柔和白光之中的环境,还是缺失的一片视野更让他感到震惊。他努力地坐起身,小心地扒开身上覆盖着的极轻的被褥,四下张望。
周围没有人。他坐在一间豆绿色的小房间中,穿着自己不认识的衣服,旁边摆着一两件处于关闭状态的、同样不认识的仪器。他抬起右手,感到由手臂和背部传来的疼痛,才敢确定这并非是在梦里。他拿起左手,摸向自己的脸。
整张脸,除了略有凹凸不平的触感的左眼,其余部分都遮盖在粗糙的绷带之下。他小心地按了按右侧的绷带,剧烈的疼痛让他险些叫出声来。他的腿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敲击床板发出响声,在安静的房间中显得尤为刺耳。
脚步声从门外传来。牧心屏住呼吸,将被子拉到上半身,心跳剧烈得像要爆炸。
房门打开,首先踏进门内的是一个成年女子,半打幽灵一般的跟班随之飘入。女子有一头特殊的浅青绿色长发,在侧方扎着一只慵懒的发辫,看上去精致却难以靠近。她化了妆,与发色相近的青绿色眸子微微眯起,似笑非笑。艳红的嘴唇光滑饱满,唇角略微扬起,却含着一丝冷厉的意味。
牧心往后缩了缩,用仅剩的一只眼睛死死盯着女人的下巴。开始挪动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一条腿可能已经折断,正在宣泄先前被麻醉药遮掩的疼痛以昭示自己的存在。他没法咬牙,只能掐了掐自己没有大碍的手臂。
还好,女人停在了床边一步远的距离。幽灵一样的跟班为她推来一只座椅。她慵懒地靠坐,饶有兴味地看着面前年纪尚轻的小男孩。
“是我在那些……嗯,你们可能管他们叫‘改装者’,是吗?我在他们留下的痕迹当中发现了你。你看起来还活着。感觉如何?”女人漫不经心地询问。
她的措辞并无什么差错,语气与内容却有些叫人生厌。尤其是搭配上她在座位上细微的晃动,更让人提不起好感。牧心很明白,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如果他理应在那次未遂的抢劫中死去,却被一个装模作样的人救活,那想必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女人见他没有回答,嫣然一笑:“放松一些,小孩。这里没有人对你的命感兴趣哦。”
你才小孩。牧心在心里骂了一句,仍旧盯着女人的下巴。
“我们会让你能够昂首挺胸地从这里走出去。”女人将左手轻轻支在座椅的扶手上,放在脸的一侧,微微侧头,继续说,“但是你的脸,恐怕是回不来了。很遗憾,一个漂漂亮亮的小男孩就这样破相……哦,还有,眼睛也没办法了。”
女人停顿了片刻,用纤细的手指摩挲着自己的脸侧。牧心稍微侧头。他努力抑制了自己再去摸脸的冲动,设法用左眼环视四周。
“现在外面可是十分混乱啊。要是勉强治好了伤口,走在外面,又被那些,嗯,‘改装者’盯上,再次失去一切的话……唔,大概很多人都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自己的胳膊腿,或者亲人的生命……真是很可惜呢。想想那些人,已经有能力给自己装上足以保命的东西,却一定要用这些东西来加害别人。”她说着,用微眯的双眼看了看满脸绷带的小男孩,“你可能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几个月之前就已经在邻近的几个地方出现了。德拉尼姆城那边早就被炸得荒芜一片,凡是有一些积蓄的家庭都被赶尽杀绝,就连书柜里烫金的封面都被撕下来带走。他们用比别人强大的武器,抢夺更多的金钱,然后就可以接受更多的改装,如此往复。直到最后,放眼城里空无一物,能拿走的都被抢夺一空,所有的人也都被杀尽了,那时候又该怎么办呢?”她笑笑,“和你说这些,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突然想到,或许过几日等你康复了,走到外面,又会因为难以预料的袭击而倒在某地。只是那时候,很难说会不会有谁再看到你了……”
牧心没说话。他仍旧觉得,这个女人怪声怪气,偶尔有些不知所云,但还是会有一些眼泪想要从纱布的边缘挤出来。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把头扭向一侧。
“啊,还有一些事情忘了说。”女人将右腿叠放在另一条腿上,微笑着朝身后瞟了瞟。一个幽灵立即递上一份由硬纸壳装订的文件。她轻轻地翻开深绿色的纸壳,扫视几眼文件描述的内容。“如果你也想要做一些‘改装’……我是说,如果。你也知道,这种技术最初是用于补齐人们身体上的缺口,装上断肢或者难以继续工作的器官。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帮你填上那半张坏掉的脸,也可以让你的另一只眼睛恢复工作,甚至比以前更加强大。不必太过担心,这项技术已经没有多少风险。而且,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这样的‘改装’没有什么攻击性。虽然在这样的时局下,难以为你的生命安全提供多少实质性的帮助,不过,拥有更加开阔的视野,也许能够带来一些好运吧?”
牧心闭上眼睛。恢复原样……这种诱惑,确实让人难以抵挡。只是……
“至于报酬。我们不需要你支付任何的金钱。请原谅我的无礼,我知道你如今已经是孤身一人,也没有什么所谓积蓄。没有关系,我们甚至可以为你提供一些物质上的资助,包括重新修建一个住处,或者一点安全上的庇护。当然,前提是你答应接受这份‘改装’,以及……”女人有意顿了顿。
牧心转过脸,但低着头。
“……以及,找到险些杀了你的那些人。然后,杀了他们。”
杀人?
厚重的绷带遮盖了一切可能出现的表情。被杀死,和去杀死别人,真的只能二选一吗……
“我知道,这是一个很难立刻回答的问题。没关系,一直到你能够顺利地离开这里之前,随时都可以做出选择……”
牧心抬起头,深蓝色的眼睛注视着面前的女人。
“行。”他简短地说。
没有人能够料想到,一套这样的抉择可以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牧心停留在病房中的那几天,偶尔能通过镶嵌在门上的玻璃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绷带拆掉之后,取而代之的是银白色的冰冷结构,与一张“脸”的形状高度相似,却完全由金属组成。同样深蓝色的眼睛缺乏某种专属于生命体的亮光,两片薄薄的金属片替代了眼睑的功能不断开合。每次看到这样的景象,他都会迅速地移开视线,闭上眼睛,要将停留在视野内的景象彻底忘掉。这应该可以被称为是某种恐惧,但在独自思考时,他回避了“恐惧”一类的词汇。他选择将这类反应归类为“创伤后应激”。
女人后来只出现过一次。她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并微笑着告知面前的年轻男孩,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都可以直接与她取得联系。牧心对此嗤之以鼻。但当一个整个左侧的身体都披着银灰色的盔甲、踩着沉重步伐的人踏进视野中时,牧心以在场的任何人都未曾设想的灵活动作迅速躲在一只活动置物架背后。
“哦?害怕吗?”女人眯着眼睛,仍保持着微笑,“这样可付不清账啊。”
牧心在幽灵一般的护卫陪同下,第一次穿过漫长的走廊。走廊中充满同样柔和的白光,以及若有若无的音乐声响。病房的窄门刚在身后关闭,他便已经难以区分究竟哪一扇门是自己刚刚离开的地方——整个走廊的侧壁,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完全一样的门。一样的鹅黄色,一样的方形透明玻璃窗。他在幽灵的胁迫下迅速向前走动,经过不知多少处转弯,最终被推进吉拉德城浑浊的空气中。隐形门悄无声息地关闭,仿佛融化在空气中,消失无踪。牧心猛地转身,身后却早已空无一物。只剩下旁侧,巨大的石质建筑,正将巨大的阴影铺向地表。
发现那两个强智能程序的存在,是牧心离开此地之后的事。他艰难地在陌生的街道中穿行,试图从各类建筑的形态中辨别方向。这时候,他的眼前,所有的景物上层,突然出现一行闪亮的文字。
L:你在找什么?
牧心揉了揉左眼,字迹没有消失。他停顿片刻,小心地摸了摸右边的脸,除了冰冷的触感之外一无所获。他茫然地转头,不断地移动视野,这行字迹却岿然不动。
甚至还出现了第二行、颜色稍微发红的字迹。
R:别转了,好晕!
牧心及时地想起了那个之后被称为“老板”的女人的联系方式。
L:住手!不准叫老板!
R:救命啊!
“你们……”
L:借你的脸住一下嘛,不用这么急着赶人吧!
在手术之前,老板递来的、有精致的硬纸壳装订的协议里,有几句简单的说明文字提到,用于控制眼球活动、感官传输的处理中枢位于一枚利用分形结构实现自校正功能的芯片内,这枚芯片镶嵌在他同样来源于金属器件的右脸中。目前,这枚芯片正处于几层金属外壳的保护之下。但这些结构的存在,也意味着牧心的右侧半张脸,除了眼睑和下颌,其余部分无法活动。
R:他好像被吓到了耶。我们就是顺便在那个芯片里面运行一下,没别的。
在后来的交涉中,牧心才慢慢听这两个强智能程序交代。他们是“老板”所在的组织研发的两个具有独立自主意识的程序。原本只是用于远程观察改装设备的定位,以及对这些设备的状态进行自动评估的,但由于植入器官需要的控制系统介入,两个程序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大肆发展,成了自我定位为“十四岁小孩”的顽劣程序。“老板”手下的程序员亡羊补牢,在主程序上架设了多层限制,才勉强阻断了难以控制的发展势头。而这两个程序觉得无趣,便在他们设计牧心的右半张脸的控制程序时,悄悄把自己的一部分拷贝藏进了芯片逻辑中。
“没想到你这地方的算力真的弱爆了。”自称为L的程序如此评价。相比于L,另一个自称为R的程序显然本分很多。他们自告奋勇地调出了整个吉拉德城的定位图,迅速帮助牧心找到了前进的方向。“千万不能告诉老板我们在这里,其他干啥都行。”这是L和R共同提出的要求。
牧心没有任何抗议的余地。当他在街道中穿行的时候,也只能因为看见了一个改装者而下意识地缩进路边,承受无法避免的嘲讽。“老板不是给了你把辐射枪吗,对着他抡一下那就是他吓破胆了!”L这样说。于是当他再一次迎面碰上一个提着粗壮金属胳膊游走的改装者时,他尽量抑制颤抖的手臂,从背包里摸出枪来。这把枪比他的手臂仅仅略短一些,稍显粗犷的外壳缝隙中显露出精密的内部结构。牧心将它拿在手里,迎面走来的改装者愣了一下,一拳头将牧心撂倒在地上,顺手夺走了那把辐射枪。
L自知理亏,只能以拙劣的方式劝导牧心东山再起,R也间歇附和几句。但牧心捂着脸,蜷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刚刚那人用坚硬的拳头,不由分说地敲中了他的胸口,现在他的整个胸腔都在隐隐作痛。L提议给牧心找一点格斗术相关的教学资料,甚至直接在牧心的视野里播起了视频。但牧心只是蜷缩着躺在原地,抱着双腿,自从受伤以来第一次流下眼泪。
可惜的是,如今只有一侧能够流泪。
在L和R着急到要主动联系“老板”之前,牧心抹抹眼睛,从地上爬起。背包里还装着“老板”提供的其他武器。他询问L与R是否能够知道刚刚那个改装者去了哪里。R沉默了片刻,在牧心的视野里显示出一条路线。
之后,便是在让L都沉默的激烈争斗中,牧心从背面掐住了比自己高出将近两个头的改装者的肩头,用锋利的匕首沿着金属手臂和肉体的缝隙刺下去。改装者大吃一惊,发挥成年男子强壮的体格,迅速转身、尝试将手伸向后方,要将牧心摔向地面。牧心更进一步,用左臂环绕住这人粗壮的脖颈,一刀捅向他的后心。
当牧心颤抖着手臂,从满地的血液中拾起那把辐射枪时,视野中只有纯净的血红色。良久之后,L评论说“有点吓人”。几乎同时,牧心半伏在地面上呕吐,并不丰富的上一餐化作灰白色的泥泞,与鲜血融为一体。
但他握紧了拳头。
L提供的格斗视频来自斗兽场。在浏览过R介绍斗兽场的说明文字之后,牧心令人意外地没有发表任何评论。那些有的为了牟利、而更多为了生存的近身格斗技术,在曾经正规的格斗运动中从未出现,但每一击都极具攻击性。石墙里的人为了活下去,用这种辛辣尖锐的攻击来抵挡没有缝隙的风暴。而石墙之外的世界,又何尝不是没有规则与场地限制的斗兽场。
L和R没有能力指出先前袭击了牧心一家的改装者是谁,牧心对此也缺乏可以让自己信赖的认知。而这一信息,与“老板”所说的报酬息息相关。牧心尝试过从那个装模作样的女人那里寻求信息,但那个女人只以简单的搪塞应付此事。
在成功地挣脱又一个改装者的袭击、用辐射枪烧毁了他的金属肩膀以及神经之后,牧心做出了决定。他对目所能及的每一个改装者拿起了武器。
说起来也让人难以相信,日后被所有曾经定居于吉拉德城、幸存至今,乃至有可能幸存到以后的人当做“惨烈浩劫”的破坏活动,是由当时不到十五岁的一个小孩完成的。牧心从“老板”藏身的地方,取走了日后想来多得匪夷所思的各类武器,依靠R搜集来的信息熟练地握在手中。他将多余的东西堆放在南区的一座倒塌的房屋中,那里是为数不多的从一开始便是废墟的地点。他曾经的家位于房屋的上层,此时已经绝无可能再现。从这个地方开始,他提着远比自己的体重要沉重的武器,走上了难以停下的道路。
不管是过去还是此刻,出现在面前的每一个改装者,都仿佛在用凶恶的眼神看着他。在那眼神之下,还埋藏着不应出现的贪婪与愚妄。牧心用不再颤抖的手臂,操控能够剧烈爆炸的飞弹,将那眼神和他所在的地方一同摧毁。L与R有时会对此发表一些看法,但牧心如今已经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无视这些信息。他转头,从这座城市的大半部分街道上走过。当扛起比自己还要高的冰冷长筒,用自己改装的弹射器将原本用于飞行器的飞弹射向成片的石质建筑时,他也有过半秒钟的犹豫。最后,爆炸的火光钻入眯起的眼缝,经历了上百年风雨的博物馆轰然倒塌。时间的罅隙容不下未来的影子,就连呼吸的空气也极难从中穿插。
牧心自身不可能毫发无伤。他经历的激烈抵抗难以计数。不论是改装者,还是因为恐惧而不幸殉葬的普通居民,在受到生命威胁时都爆发出让人难以置信的勇气。他被比自己体积大上几倍的改装者揍过,最后用一把长刀切碎了那人的腹部。他的手臂与双腿都曾被碾碎过。不论怎样,牧心总是能够设法挪到斗兽场的一角,找到那扇藏在空气之中的门。“老板”从未露面,但一直履行着自己的承诺,为牧心提供相当不错的治疗。当他最后一次找上“老板”所在的组织时,一个幽灵一般的跟班递给他两只箱子。一只中装着应急药品,另一只则冷冻保存着一块皮肤的残片。“老板”的留言写在一张窄窄的卡片上,她说这是特意给牧心制作的、足以遮盖所有金属器件的仿真皮肤,以防他有需要的一天。看着卡片自燃、在幽蓝色的火光中化为灰烬后,牧心一言不发地接过这两只箱子,转头便扔在住处的角落。在面对改装者时,他不需要遮掩任何东西。
当他一路走到钟塔附近时,报时的古老铜钟正以惊人的活力,发出震天动地的响声。牧心放下了手里的电弩——这是他刚刚从钟塔的另一侧捡到的有趣的武器。他看见一个缺少下半身的、仅有几岁大的男孩趴在地上,拖着崭新闪亮的机械双腿,哭号着用手拖动自己细小的身躯。牧心将电弩扔在地上,跟着小男孩慢慢地向前走去。脸色惨白的老妪跌跌撞撞地跑出陈旧的院门,布满白翳的黑色眼睛中有闪亮的液体在不断颤抖。她跌倒在地,拼命地将小男孩揽入怀中,踉跄着跑回屋门。她回望一眼牧心,眼神中是藏不住的绝望。
牧心看着她消失在吱呀作响的大门背后,皱起半边眉头。他侧过脸,看见另一边的地面上,一个用紫黑色布条遮盖住无法工作的双目的女孩蹲在墙角,发白的头发乱糟糟地堆在身旁。她咬着略显青色的嘴唇,握着一把不知何处捡来的枪的双手抖如筛糠。她尽可能地将自己蜷在角落,缩进残破不堪的院墙投下的狭窄阴影。
牧心闭上眼睛,转身离开。
他并非从未看过自己的背后。只剩残骸的文明造物,堆积如山。他也知道自己早在过去的某一日,就以“只有半张脸的杀人魔”一类的名号在幸存的居民中广为流传。他扔掉了自己携带的所有武器。不管怎样,如今他的声名已经比这些东西全都管用了。为这声名付账的,是半座城。
“老板”没有追究,当时那特定的几个人是否已经在这长达两年的破坏行动中命丧黄泉。更有可能的是,这种游走在各个城市之间行掠夺之事的改装者帮派早已离开吉拉德城,等在别处挥霍完劫掠所得之物再考虑卷土重来。牧心遇到过这种游走的暴徒,他举起辐射枪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开枪的兴趣。他好像不再害怕,也不再想要攻击,或者这两种情绪原本就是一体。习惯促使电磁脉冲或者光束向前奔去。一大半都由金属装置替换的躯体轰然倒地,堆放在南区的道路边上,与残垣融为一体。
牧心在自己选择的住处蜗居了很长时间。位于南区中央的这个狭小的空间,早已经被之前的外来者与他自己造成的破坏掩埋。几根混凝土梁斜堆在入口的位置,摇摇欲坠,却反而保证了内部空间的安全。牧心抱着腿蹲在房间的角落。L与R对此感到焦虑。缺乏其他感官的他们无从得知牧心此时处于怎样的状态,只能不时地利用他们所能施加的神经电,迫使牧心做出“还活着”的报告。他们故意在牧心眼前频繁地交头接耳,开展大量无意义的对话,终于吵得牧心难以忍耐,重新站起身来。
他打开了一只由聚变电池供能的手提箱,为他提供的半张脸皮仍旧处于冷冻的状态。
从离开“老板”藏匿的地点开始,牧心从未尝试过利用反射光端详自己如今的容貌。他知道自己在长高,周围的物件也在一天天地变矮变小。他拎着湿哒哒的人造皮肤,走到漆黑的玻璃窗前,将肉红色的薄片举在面前。
那片皮肤在剧烈的抖动,很难和其下僵硬的金属表面紧密贴合。
L对这半张脸做出“贴了还不如不贴”的辛辣评论。它说,这表情显得太过僵硬,一看就并非生命造物。作为极端的人造物的L说出这样的话,缺少让人信服的理由。牧心不理会他,在手提箱中翻找,意外地从底层扯出了一顶宽檐帽。
后来,牧心在L和R难得一致的大肆嘲笑下,通过了吉拉德城初等学校的入职面试。面试时他借口说头上有未痊愈的伤口,用宽檐帽遮盖了大部分面容。失去主要特点的肇事者成功将自己藏匿在人群之中。从此,他依靠L和R轮流提供实时更新的讲稿的帮助,过上了浑水摸鱼的平静生活。
原本,所有人都以为,只要不去挖掘过去的坟墓,曾经的浩劫便只会存在于曾经。
牧心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屋子里。柔和的白色光芒充满周围的空间,缥缈的乐声若隐若现。他谨慎地回忆了一下方才的情形,挪了挪左臂,左臂应该存在的位置传来一阵剧痛。他掀开深绿色的被子,看向左边。
还好,只是打了几个夹板。这帮人还没有胡作非为到直接给他装上一只机械臂的程度。
床边停放着一只移动置物架,一些杂乱的工具摆在顶部的托盘内。他从床上一跃而下,考虑片刻,拿起置物架上的一把精密螺丝刀,塞进衣兜里。房间内没有别人,暂时也没有多余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牧心紧贴着房门聆听,确定门外没有动静后,轻轻地拉开房门。只存在于走廊中的、细微的消毒药品的气味涌来。他向两头张望,视线从明亮的墙面滑过。没有人。
牧心踏进走廊。不知何时被换上的软底鞋不发出一丝声响。隐约的哭泣声从某扇房门背后传来,细若游丝,轻飘飘的。他贴着墙,慢慢地向前挪动,在某一扇房门前停下了脚步。房门上镶嵌的玻璃倒映出他的面容,僵硬、一动不动。他迅速凑近,玻璃背后的景象盖过了倒影。一个小女孩躺在床上,呼吸机的橡胶口覆盖了大半张脸。稀稀拉拉的黄色长发披散在枕头周围,还有些许掉落在地上。是她在抽泣。
“说起来……”
牧心浑身一颤,迅速转身,下意识地摆出进攻的姿势。
青绿色长发的女人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她眯起眼睛,饶有兴味地看着牧心的动作,继续之前的话:“……确实要感谢你。若不是在尝试拷贝你的脑袋的时候发展了技术,即使再撑几天,她也……”
牧心一个箭步上前,揪住女人的衬衫领子。“这一条没有写在那份协议里面。”他从嘴角挤出这些字,“‘扫描脑神经分布情况,用于设备连接’。只有这条。”
女人毫无惧色,反而大笑。“通过协议得到的数据,用在协议之外的地方,又有何不妥呢?或者说,我应该事先告知你,说,‘嘿,可爱的小伙子,你小时候的黑历史都被我们记下来了哦,还是活的!’”
牧心再次向前一步,将女人的后脑勺抵在墙面上。
“不管怎么样,现在,恐怕又得拜托你去收拾那些黑历史了哦……”
“果然是你干的。”牧心握紧了拳头。
“啊,怎么说呢,”女人眯起眼睛,“这样说也没错。不过,必须承认的是,不少情况确实在意料之外呢。比如,那两个幼稚的小家伙,竟然已经能够和真正的人格一较高下了吗……”
某一处视野闪了一下。
“一定要保重哦,可爱的小伙子,和你合作是很让人省心的一件事呢。”
如果再听女人说上几句,牧心恐怕会气得与她拼命。但从身侧迅速靠近的深色幽灵及时掐灭了这样的想法。牧心甩手,将女人放开,撞开全副武装的跟班,径直穿过走廊。
L:妈的,跟她爆了。
R:这是什么意思?
L:就是要拼命了啦,你个笨蛋!
R:你才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