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黑佛》殊能将之——第一章
前言:其实十二年前在豆瓣有前辈进行过翻译,但是只到第一章第五节就停止了,可惜我后来知道后找过去发现虽然还能搜到,但内容已经不见了。我用一天差不多1~2节的速度肝了几天把第一章(一共七节)弄完,不能确保准确性,仅供参考……
译者:南·政
——2022.5.17
未经译者允许,禁止无端转载

第一章 苍月
三千大千世界,非在唯六趣四生众生。过去有佛,现在有佛,未来有佛,佛处无量无边不可思议阿迦尼吒天,心得自在,入三昧,我等不能瞻仰。
三千大千世界,不仅有六趣四生之众。过去有佛,现在有佛,未来有佛。佛位于无量无边不可思议的阿迦尼天,心得自在,入三昧,我们不能够瞻仰。
(一)
穿过通向自家的铝框门,君枝来到公寓一楼昏暗的土间(玄关)。
天花板上列着四盏日光灯,一盏完全不亮,剩下的三盏也快熄灭了,不稳定地闪烁着。日光灯的两端发黑,就像快要腐烂了一样,按房东对房客的义务而言,应当马上把它换掉。
但是,房东(也就是君枝)目前还没有这种想法。义务和权利是硬币的两面。如果房客够尽职尽责的话,也不会不自己考虑了。
由于灯光微弱,土间和墙壁的水泥上浮现出的污渍和龟裂都被掩住了。君枝每个月只在晚上来一次公寓,所以从一开始就不认为存在那种东西。
首先是一号房的老人。
灯光从磨砂玻璃的小窗析出,应该在房间里。最重要的是,能听到用指甲摩擦玻璃的声音,所以不会错。
君枝略显粗暴地敲了敲单薄的木门。即便如此,要把耳朵有点聋的老人叫出来,还是花了些时间。
“来了。”(这里是はいhai,也就是应答了一下,不过我觉得“是”不太通)
从半开的门里探出头来的,是一位近乎弯腰的老人,穿着驼色裤子和旧茶色上衣,左手还拿着小提琴。他的脸庞十分消瘦,头上秃光。
“那个,我是来收房租的。”
随着君枝单刀直入直述来意,老人满是皱纹的脸皱起眉头说:
“啊,已经到这样的日子了吗?啊……不好意思,能再宽限宽限吗?”
“宽限宽限,宽限宽限,已经累积三个月了。”
“对不起。因为生意不好,我也要讨生活。你看,现在经济不景气,客人的钱包也越来越紧……”
老人自称是街头艺人。他在路上拉小提琴,靠扔在倒放帽子里的钱维持生计。
如今在福冈市内几乎听不到的博多方言,大概是为了取悦游客才铭记于心的吧。
君枝认为,没钱的真正原因不在于泡沫经济之后日本经济的停滞,而在于老人的音乐才能。他每天晚上看着近乎破烂的乐谱,打着练习的名义演奏小提琴,演奏的声音比刚开始学琴的三岁小孩还要难听。别说扔零钱了,甚至让人想讨要一笔精神损失费。
即使语气强硬,措辞严厉,老人也只是一个劲地低头道歉。这样的话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下个月请务必还清。”
拗不过老人的君枝这么说,老人松了一口气,关上了门。
二号房的男人自称是画家。而且,他不是在杂志上画插图,也不是在街头画肖像画,而是“艺术家”。实际上,男人几乎足不出户,总是对着画布画些什么。
君枝不懂艺术,连男人的画都没看过。只是,作为有一位艺术家房客的房东,房东的辛苦君枝是深有体会的。
今晚,画家也泰然自若地回答说:“我没有钱。”当君枝快要歇斯底里时,他又不客气地说:
“房东先生,您必须用更长远的眼光看待事物。每个艺术家在年轻时都经历过贫困。回首往事,会觉得那样的青春时代令人怀念。您知道吗?毕加索年轻时只有一件上衣。”(注:这里的先生只是称呼,不代表性别。)
他的口气简直就像自己有三件在旧衣店买的上衣,所以会比毕加索有名三倍。
君枝叹了口气,答应让他十年后支付五千万日元。如果下个月画家没有饿死或连夜逃跑的话。
三号房空着,四号房的房客连续上夜班,都不在家。君枝走出公寓,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
薄云斑驳的夜空上,挂着一轮圆月。透过云朵,微微带点青色的月光隐约洒在柏油路上。
君枝站在锈迹斑斑的楼梯上,突然望向远处的电线杆。仿佛有什么东西动了。这么想着,定睛一看,好像有人站在电线杆后面。
即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人影也没有动。大概是眼花了吧,君枝想,决定继续辛苦的收租工作。
二楼只有两名住户,其中一人不在。这个男人好像是从东南亚或中东来的外来务工者,刚入住时能熟练地说日语,但不可思议的是,一提到房租的话题,他就突然不会说了。
最后是八号房。君枝放心地叹了口气。在问题儿集聚的房客中,只有八号房的榊原隆一是优等生。
敲了敲门,榊原一言不发地探出头来。
“那个,我是来收房租的。”
君枝露出亲切的笑容,榊原没有回答,默默地回房间去了。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君枝想。榊原总是戴着墨镜,几乎不说话。横在尖下巴上的薄唇紧抿着,连笑容都没见过。大概是讨厌人类吧。
榊原回到玄关,把茶色信封递给君枝。打开一看,里面是六张崭新的一万日元纸币。
“我现在没带零钱……”
君枝数着荷包里的零钱,愁眉苦脸地说。榊原终于开口。
“随时恭候。”
然后,门关上了。
真是个面无表情的冷人。被眼前的门关在门外的君枝有些不高兴。但是,人都有缺点。比起贫穷这个缺点,冷漠这个缺点更让君枝感激。
君枝把茶色信封塞进包里,回到二楼走廊。走到楼梯口时,视线自然而然地转向远处的电线杆。
那个人影现在还站在那里。好像有人躲在电线杆后面,缩着身子。
君枝觉得有些不舒服,微微打了个寒战,合上开衫的前襟,快步走下楼梯。
(二)
“来玩相似曲游戏吧。”
从驾驶座传来一脸厌烦的石动戏作的声音。
“我先来,《月光小夜曲》和《微笑》。”
“《A song of you》和《Your Song》。”(注:这四首曲子的原文分别为“ムーンライト・セレナーデ”、“スマイル”、“ア・ソング・フォー・ユー”、“ユア・ソング”,原谅我,我真不知道这些原曲该是什么……下文提到的也一样。如果有知道的朋友自己补充吧_(:зゝ∠)_)
头放在交叉的双手上,悠然地蜷缩在后座的安东尼奥(アントニオ)回答。
“不就是曲名相似吗?哦,都是钢琴弹唱。”
“曲调也很像的,我有时候分不清这两首谁是谁。”
“那是你耳朵有毛病吧,算了,算了,《星云》(スターダスト)和《朦胧》(ミスティ)。”
“《All day and the night》(オール・デイ・アンド・オール・オヴ・ザ・ナイト)和《Hello I love you》(ハロー・アイ・ラヴ・ユー)。”
说完,安东尼奥放声大笑起来。
石动一脸迷茫地说:
“不管哪首我都不知道。”
“我想,这其实是抄袭。至少在英国是这样的,我记得是雷·戴维斯起诉并胜诉的。”
“雷·戴维斯又是谁?”
石动愤愤地问道,安东尼奥若无其事地说:
“是世界上最年长的不良少年,金克斯是乐队的队长。金克斯很厉害,现在还在现场演奏《You liary gat me》(ユー・リアリー・ガット・ミー)呢。打个比方的话,就像阪神虎队现在还在演奏《我只爱你》(君だけに愛を)一样。”
“泽田研二或许会觉得很棒,但岸部一德可能会讨厌吧。大概会想:求你了,饶了我吧……话说回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前进呢?”
石动把下巴抵在方向盘上,皱着眉头望向前方。
风挡外的六本木大道因堵车而水泄不通。云层覆住了夜空,看不到一颗星星,但无数的红色尾灯在地面上闪烁。
停滞不前的车队,只是有时偶尔挪动几下,石动他们从开始就被一直困在原地。
与福冈市不同,东京的天空看不到满月。只有从车载音响里传来梅尔·托美的《蓝月亮》(Blue Moon)。“蓝之月,你见我一人独立(Blue moon you saw me standing alone)……”(注:梅尔·托美即Mel torme,原名Melvin Howard Torme,1925~1999.6.5,相当强的音乐天才。在日语里青い/蒼い意思一致,只不过后者多用于文学作品里,也就是文艺点,表心情什么的……)
“所以我说坐地铁吧。星期五晚上开车去六本木大街是错误的选择,即使有了扒金库店(日本一种具有赌B性质的弹珠机店),没有了WAVE(位于日本六本木的知名唱片店),这里还是全国的六本木哦。”
安东尼奥打了个哈欠,
“而且今天还是十三号星期五。”
“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迷信。”
石动冷笑着说:
“现在几点了?”
安东尼奥看了一眼腕表。
“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也就是说,已经是十四日星期六了,现在已经迟到了。和委托人的第一次面谈就迟到,可不够格当名侦探哦。”
“我不知道是不是风险投资企业的超级忙的社长,不过,不应该在工作日的半夜把人喊出来。”
当石动高声宣言委托人的责任时,车子终于启动了。
驶出拥挤的六本木通,拐过西麻布的十字路口时,已接近午夜12点半。
在夜空的背景下,可以看到一栋黑压压的五层大楼,行倾斜的下坡,向地下停车场驶去,只见一个黑衣男子站在电梯前。
男人四十岁左右,瘦高的身材收在黑色高领衫和黑色裤子里。一目了然的焦躁不安,皮鞋尖在水泥地上轻轻敲打着,一看到石动的小车,就小跑着过来了。
“迟到了三十分钟。”
车停了下来,他把脸凑近车窗,训斥似的说道。两眼炯炯有神,瘦削的两颊不高兴地扭曲着。这个男人就是这次的委托人——大生部晓彦。
“对不起,六本木大道堵车了,您特地到停车场接我,真是不好意思。”
石动下了驾驶席,低头行礼。
安东尼奥也从后座出来,在石动旁边轻轻点头。
“我怎么等都等不来。”
大生部双手叉腰,俯视着眼前的两个人。似乎丝毫没有掩饰怀疑表情的意思。
由于来自大陆的冷空气,东京的气温比昨天低了十度。昨天还是不似十月的夏日,今天却突然冷得让人有冬天的预感。
于是,石动慌慌张张地抽出冬装,穿上一件鲜红的毛衣。下身是皱巴巴的牛仔裤和有点脏的运动鞋。
旁边的安东尼奥身穿V领毛衣、米军出售的羽毛织连帽衫,下身还是牛仔裤和运动鞋。不过,比石动强多了,紧身牛仔裤的下摆整整齐齐地折了起来,运动鞋是阿迪达斯的。
总之,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名侦探和他的助手。看起来就像是工作日大白天就在涩谷转来转去的自由打工族。
“嗯,好吧。”
大生部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就到办公室来吧。”
他走在前面,把两人带进了电梯。
大生部的办公室在顶层。
他们似乎包下了整层楼,走廊上的绿色铁门上都挂着“HWR技术”的牌子。
走进最里面的总经理办公室,地板上铺满了绒毯。软绵绵的,好像连脚踝都要陷进去似的。沙发、资料架、大型电视监视器等所有的家具都是黑色的,在天花板上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房间深处的大桌子也是黑色的,只有铺在上面的一块玻璃板闪闪发光。办公桌对面的墙上画着公司名称和logo。
大生部转过身去,让logo留在背后。
“这么晚把你喊出来真是不好意思。总之我太忙了,根本抽不出时间。初次见面,石动先生,我是大生部晓彦。”
说完,他朝着安东尼奥动作痛快地伸出了右手。
安东尼奥忍不住笑了出来。
“对不起,我不是名侦探石动戏作先生,石动先生在这里。”他开玩笑地用双手指着旁边的石动。
石动一脸不悦地说:“我是石动戏作,这家伙只是助手安东尼奥。”
“是吗?不,是你开车,这边的人坐在后面,所以肯定是他才对。”
大生部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辩解道。
“这家伙没有驾照。”
石动漫不经心地说,安东尼奥笑着说:
“有啊,只是在日本不能用而已。我觉得我比头儿驾驶技术要好得多。”
“他是日裔吗?”
大生部问。他一定觉得安东尼奥这个名字很奇怪。那张长发下始终挂着笑容的脸,怎么看都像是东洋人。(注:我们认为的东洋人是指日本等岛国的人,但在日本人的观念里,是包括中国,韩国,朝鲜等东亚国家在内的东亚人。)
“不,我是中国人。”
安东尼奥轻轻耸耸肩,开始解释。
“我的本名是徐彬,用日语发音应该是(Jo·Bin)。所以头儿称呼我为安东尼奥。”
“安东尼奥·卡洛斯·徐彬。”
石动大声说完,转头看着一脸讶异的大生部。(注:这里指安东尼奥·卡洛斯·裘宾,Brasileiro de Almeida Jobim,二十世纪最具影响力的作曲家之一,爵士乐中巴萨诺瓦/Bossa Nova这一潮流的领袖人物,因为jobim与jobin发音接近,所以石动称呼徐彬为安东尼奥。)
“您知道吗?是创作了《寂静之夜》(静かな夜)的巴萨诺瓦音乐巨匠。”
“为什么不能说是《伊帕内玛姑娘》的作曲者呢?那样更容易沟通。”
安东尼奥又耸了耸肩。
大生部似乎并不明白他的解释,让两人坐到沙发上,绕到桌子对面,在黑色皮椅上坐下。
“HWR技术公司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
石动把身体埋在沙发上,抬头看着墙上的商标,问道。
“生物科技方面的。”
大生部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用一种教育孩子般的口吻说:
“是将昆虫的体内提取的酶实用化为药品为目标。这种酶,能让人类的细胞运动活性化。研究所和工厂在静冈县,这里只进行一些事务性工作的处理。出于专利相关,我无法详细说明,如果你对生物化学感兴趣的话,倒是可以大致讲讲。”
“如果和您的委托有关系的话,我想听听。”
天生文科生的石动愁眉苦脸地回答。
“放心吧,这和我想交给你的工作无关。这不是生意,是我的兴趣。”
大生部笑着把身体探到桌子前。
“我想拜托你的是寻宝。”
“寻宝?”
“对了,你不是很擅长这方面吗?听说在岐阜县的洞窟里找到了隐藏的天主教地下墓地。”
“啊!你是说龟恩洞的鬼岩屋吗?原来如此,是听说了那件事才拜托我的?”(注:这里是殊能将之前作《美浓牛》的梗,石动戏作通过解密诗歌隐藏的密码从龟恩洞中救出了朋友,解析泄底可见https://m.douban.com/group/topic/35163768/?refer=related)
石动知道他不是在解决棘手的案件,而是在很有本事的破译密码方面,脸上露出了无奈的表情。但是,比起偷情调查,寻宝要好得多。他马上打起了精神。
“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寻宝活动呢?”
“是圆载的秘宝。”
大生部的眼睛闪闪发光,露出兴奋的表情。
“十九世纪中叶,圆载打算把这些东西从唐朝带回日本。知道藏在阿久滨的安兰寺里,但无论怎么调查,都查不出藏在哪里。我还期待你能找到他呢……”(阿九滨的日语あくはま发音是Akuhama,对应HPL的阿卡姆)
大生部表情认真,热情地说。与冷淡超然的外表不同,意外地拥有浪漫的性格。一听到秘宝和宝藏,男人的浪漫就会被激发起来吧。
确实,这也许是适合风险企业社长的爱好。石动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用挖掘机挖掘赤城山,寻找小栗上野公介宝藏的广告文案撰稿人先生的脸。
“嗯,请允许我先问几个问题。”
石动战战兢兢地打断大生部的长篇大论。
“阿久滨在哪?”
“福冈县。糸岛郡二丈町阿久滨。坐筑肥线,从博多一个小时左右就到了。”
“福冈县吗?这么说,要在这里逗留几天进行调查?”
“当然,会订下这里的旅馆,必要的费用也会按时支付。”
“那么,安兰寺是什么地方?”
“阿久滨的一个寺庙的名字。只要有时间,我就底朝天地翻找藏书库,但怎么也查不出藏书的地方。总之,我很忙,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关心自己的兴趣。所以,一定要找专家……”
“不知道是不是专家……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石动这么一说,大生部缓缓点头。
“圆载是谁?”
大生部目不转睛地盯着石动。
“我得从那里开始解释吗?我受不了了。”
他绝望地摇了摇头,撕下一张便条纸,写了些什么。
“万幸的是,安兰寺的住持来东京了,详细情况你去问他吧。我会主动联系你的,你明天去见他吧。”
便条纸被扔到玻璃板上。
石动从沙发上伸出右手,捡起一张便条。
吉曼酒店一零二号房,星慧(注:星之智慧教派的捏他啦)
“是那样叫的吗?安兰寺的住持?”
石动问道,大生部点点头回答两个问题。
“说是有事来东京,具体是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
他突然露出诧异的表情,但随即紧咬嘴唇。
“您很了解我寻宝的事,也很配合。我希望您能详细告诉我。”
大生部悠闲地靠在椅子上,双手合十放在腰前。他的动作是“会议结束”。
只剩下费用的协商了。
(三)
10月14日正午过后,110号(一一〇番)接到报警,福冈市南区那川三丁目的北区平尾公寓一间房里发现一具男性尸体。
辖区南警察署刑事科派出刑警和鉴定员前往现场,断定这是一起杀人事件,随即通知福冈县警察本部搜查一课。
“好不容易才抓到了霰弹枪劫匪。”
中村抱着胳膊坐在警车的后座上,莫名其妙地发起了牢骚。
中村个子虽小,但身材结实,胡须浓密,性格和外表一样严肃认真。他平时总是一心一意地解决案件,在工作上并不是个爱诉苦的男人。说到底,中村是个彻头彻尾的九州男儿,在父亲的斯巴达式教育下长大,最讨厌那种女人气的行为。
可是,六月下旬发生了银行抢劫案,在经历了千辛万苦之后,好不容易逮捕了嫌疑犯,却又发生了杀人事件,即使是再怎么衷于工作的中村,也理所当然会感到厌烦。
蓄着长发、身材苗条的今田点点头,一副深有同感的样子。
“马上就要到日本系列连续赛了,却发生了杀人事件,真让人讨厌。”
他感慨地说。
中村无言地瞪着今田的后脑勺。
福冈的街道因为10月21日开始的日本系列赛而充满活力。街上到处都飘扬着画有老鹰模样的卡通人物的旗帜,横条幅和旗子上写着“大荣V2纪念大减价”、“为了荣誉,加油!”这类雄壮的歌声以大音量播放着。
去年也闹得沸沸扬扬,今年更是狂热无比。因为实现了“梦幻ON对决”,所以气氛如此热烈。
中村是个棒球音白痴。别说去福冈巨蛋观战了,就连边喝啤酒边看棒球转播的兴趣都没有。也不可能记住职业棒球十二支球队的名字。老实说,他不明白为什么社会会如此骚动。
10月7日,福冈县警察贴出了“危险,请不要跳入”的告示,但还是有很多年轻人跳入了水深只有一米的那珂河。
不仅如此,在赛季中,中村还通过新闻确认了老鹰队的胜负。因为如果不这样做,就无法与他人交流。
对中村来说,老鹰队的胜败就像天气一样。
“今天从早上开始就一片晴朗,天气真好啊。”
取而代之的是,
“昨天老鹰队获胜了吧?”
这样寒暄的话,姑且成立了对话。
但是,
“若田部的投球很好呢。和去年相比,成长了很多。成功地填补了工藤堂的缺口。已经可以说是顶尖选手了吧?”
即使被这样问,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脸茫然。就像谈论天气的时候,突然说移动性高气压是怎么回事,让人无法理解一样。
中村反省道,世上的人都无法理解别人的爱好。对职业摔跤不感兴趣的人看到中村因鹤田的死而流泪的样子,一定会觉得很滑稽。
实际上,在看到电视报道的那一瞬间,因为太大的打击而僵硬的中村,让妻子目瞪口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丈夫流泪。
“你没看过他和布鲁瑟·布罗迪的殊死搏斗吗?”
他忍不住大发雷霆,当然,妻子并没有看过……
今田驾驶的警车拐过平尾大道,驶入一条狭窄的小巷。万里无云的晴空下,巷子里停着几辆警车和鉴定车。
那川三丁目位于福冈市南部,西铁大牟田线·西铁平尾站周边。
这一带的住宅区大多是独栋别墅和新建的公寓,中村他们停着警车的那条小巷里,矗立着一排钢筋公寓,看上去已经有数十年的历史,似乎已经被时代淘汰了。为数不多的独栋别墅也是陈旧的木造建筑。
北区平尾是一栋两层楼的钢筋公寓。
水泥墙上打开的玄关内,一条白天依然昏暗的走廊自一楼入口处向内延伸,并排着一列木门。有些脏污,斜挂在到处有龟裂的墙壁上的铁楼梯开始生锈。
中村和今田对站在玄关的警察简单慰问了几句,上了二楼。每走一步,楼梯就发出嘎吱嘎吱的惨叫。
发现横尸的八号房位于二楼最里面。中村跨过贴在铁栅栏和煤气管之间的“禁止入内”的黄色塑料胶带,拉开薄薄的木门。门旁的墙上只贴着写着“榊原”的牌子。
入口旁边狭小的厨房和里面铺着榻榻米的八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穿着深蓝色制服的鉴定人员忙碌地走来走去。南警署的刑警们似乎都去附近走访了,只剩下一个穿着西装的便衣刑警。
“啊,中村先生。”
相熟的中年刑警挥了挥戴着白手套的右手,露出亲切的笑容。他的名字应该叫滨口。
“我们是第一个来的吧。”
中村走过去搭话,滨口摇了摇头。
“很遗憾,是第二或第三。搜查一课的人先到,和我们的人一起去调查了。你要看看死者吗?”(注: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殊能将之这里的死者用的是ホトケ,也有佛陀的意思)
中村顺着滨口手指的方向看去。
被害者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性。他穿着茶色毛衣和深蓝色裤子,背靠在窗边的墙壁上,已经断气了。在被折断的脖子周围,可以清楚地看到又红又粗的绳索状痕迹。虽然还得等司法解剖才能说得清楚,但应该是被勒死的。
“日本系列赛还没开始,这可真让人头疼。”
滨口小声说道。
又是日本系列赛的事情吗?中村感到厌烦时,身后传来今田的呢喃声。
“太过分了。”
今田的感想应该是关于被害人的长相吧。
脸部浮肿,变成紫色,这是被勒死的尸体上常见的现象,至少对警察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
但问题是他的表情。被害者双眼圆瞪,歪着嘴,露出牙齿。不仅是死亡的痛苦,似乎还隐藏着某种更深层次的恐惧。
“在死之前,他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年轻的今田发表了朴素的感想,资深的滨口笑了。
“脸上露出恐惧而死,这是刑警电视剧里的情节。死后的面容如何,只被死后的肉体条件所左右。即使是快乐的殉情,死时的表情也可能扭曲成痛苦;即使是残酷的杀人,死时的表情也可能平静。那是靠不住的。”
“被害人是这个房间的住户吗?”
中村打断了滨口的教育指导,问道。
“嗯,他的名字好像是榊原隆一。”
“好像是?”
他揪住滨口的尾巴反问,滨口皱起温和的圆脸。
“大概三个月前,他以榊原隆一的名字入住了这个房间,不过现在还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真名。”
“既然租了房子,不动产公司应该有居民证复印件吧?”
“这里的房东并没有经由房地产公司。租赁合同也只是写着名字和年龄的便条纸。都是因为签了那种随随便便的合同吧,住户也都是些莫名其妙的家伙。住在楼下的,一个自称提琴手,一个自称画家。”
滨口抬起双手,耸了耸肩。他大概是想向两位自称艺术家的人诉说自己在调查过程中多么辛苦,但他那与长相极不相称的装腔作势的举止,让人丝毫没有同情的意思。
“找不到驾驶证和健康保险证吗?”
中村又问,滨口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向四周。
“中村先生,您注意到这里的气氛了吗?”
在这句话的催促下,中村环视了一圈房间。
狭小的房间里不仅满目荒凉,而且也没有一丝生活感。
叠着几摞看起来还很新的被子,旁边摆着两个大型塑料箱。透过透明的盒盖,可以看到内衣和换洗衣物整整齐齐的叠起。
除了这两个箱子,房间里没有任何陈设。没有衣柜,没有柜子,也没有桌子。甚至连把上衣挂在墙上的衣架都没有。
中村回过头,朝厨房里张望。不出所料,厨房里什么也没有。别说锅、菜刀、平底锅之类,就连冰箱都没有。
这种给人不自然印象的房间,中村只见过一次。那就是被通缉的逃犯的藏身之处。
“必须去警察厅指纹中心比对被害人的指纹。”
滨口察觉到中村喃喃自语的意图,默默点了点头。
但是,有一个地方与罪犯的藏身之处并不相称。
中村看了一眼塑料盒。
盒子的盖子上放着一大颗黑色念珠。
(四)
石动完全不知道,就在两个小时前,福冈市的一间公寓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石动无视安东尼奥的建议,开着小车向台场驶去。结果,继昨晚之后再次在首都高速湾岸线陷入堵车的窘境。
“星期六下午就不应该开车去台场。”
后座上,一脸厌烦的安东尼奥抱怨道。
终于到达台场海滨公园附近时,已经过了下午两点。多亏谨慎地提前出了门,只迟到十五分钟就能解决问题。
与晴空万里的福冈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东京的天空从早上开始就阴沉沉的,时不时还下起雨来。海水也呈暗暗的色调,看起来混浊不堪。
尽管如此,已成为东京新名胜的台场还是人潮涌动。无论是台场站,还是东京电报站,都不断有衣着鲜丽的男女下车。大概有近一半是从地方来的游客吧。街上有很多年轻人,每张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看着周末如此平静的景象,实在让人无法相信,离这片海不远的地方接连发生了群起地震,岛民至今仍被迫过着避难生活。
三宅岛的火山喷发,甚至让人觉得像是发生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实际上,风只带来了轻微的海潮味,丝毫闻不到二氧化硫的恶臭。
吉尔曼斯酒店是一栋十五层的高级酒店。(注:捏他《印斯茅斯的阴霾》中印斯茅斯的吉尔曼旅舍。)
入口上方挂着一块椭圆形的牌子,上面刻着一只咬着尾巴的旗鱼和“Gillman's Hotel”的英文名字。似乎还很新,牌子泛着银白色的光。
将大厅与外面分隔的玻璃墙,似乎每天都有工作人员擦拭,一尘不染,一时不察的话都要撞到头。
穿过自动门,进入铺着沉稳的红色地毯的大厅。在隔出一角的咖啡店里,几名客人正蜷在舒适的椅子上。有很多外国人。
“到底怎么做,才能让九州乡下寺庙的住持住进这样的酒店啊?有那么多的布施吗?”
石动四下张望着说。
安东尼奥一脸羡慕地说:
“应该是大生部社长请的吧。有这么有钱的资助人,真不错。”
带着领结的前台服务员看着穿着便服的两人,连眉毛也没皱一下,笑着应对。这是一流酒店的证明。
“有位叫石动的人来了。……是的,我知道了。”
他放下电话。
“他让你们到他的房间去,在十一楼的二号房。”
有礼貌地点头致意后。
两人乘上左右都是镜子的宽敞电梯,向十一楼升去。1102号房就在乳白色走廊的尽头。
敲了敲茶褐色的门,马上就开了。
“欢迎,请进。”
一个瘦高身材的男人微笑着迎接石动他们。
头发剃得很干净,这个男人一定是安兰寺住持星慧。他没有穿袈裟,身穿深色西装,但举止很有威严,见到他的人都会下意识地挺直脊背。石动也不由得点了点头,比平时更有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那张长着鹰钩鼻、大眼睛的脸看起来比想象中年轻。但是,他的外表让人看不出年龄,从35岁到50岁,不管什么年龄,用于形容他似乎都能接受。
星慧皮肤黝黑。脸自不必说,就连剃得光溜溜的头也被晒成健康的褐色。简直就像巧克力做的玩偶。说不定高尔夫是他的爱好。
安东尼奥眼睛微眯,一副不高兴的表情。这是为什么呢?石动想。
星慧笑着把两人请了进来,让他们坐到沙发上。
房间是双人间。靠墙的那张大双人床,仿佛刚画过床妆一样,纯白的床单没有一丝褶皱。挂着薄窗帘的窗户旁边放着一个大行李箱。看上去很重的木桌上,翻开着厚厚的皮革封面书籍。远看字面,似乎是外文书。
“您就是石动戏作老师吗?”
星慧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兴致勃勃地盯着石动。
“虽然没有伟大到被称为老师的程度,但我确实是石动。”
石动歪着头说:“你认识我吗?”
“我早就知道了,我听朋友说,您是个了不起的名侦探。”
“你是听大生部说的吗?”
石动被捧为了不起的名侦探,鼻子动了动。
“不,不是大生部先生,是更亲密的朋友。”
星慧抿嘴一笑。安东尼奥又微微皱起眉头。
“那么……到底要从哪里说起呢?大生部先生都跟您说了些什么呢?”
石动回答说,福冈县糸岛郡二丈町阿久滨的安兰寺藏有圆载秘宝,请他帮忙寻找。而且,圆载是谁,完全不知道,全都坦白了。
“原来如此,我来简单说明一下。”
星慧并没有讥笑石动的无知,而是像搜寻回忆一样偶尔仰望天花板,开始说话。
“圆载是九世纪的天台宗僧人。入比叡山,作为最澄晚年的弟子受戒。你知道最澄吧?天台宗的始祖,后来的传教大师。”
“是与空海并称的日本佛教巨头。”
石动用力地点了点头,仿佛在说“这些我都知道”。
星慧也严肃地点了点头。
“也许是因为现代的日本人都很喜欢神秘吧,很容易只追捧空海。空海的粉丝们,动不动就把最澄塑造成复仇的对象或反派角色。但是,最澄绝对是不亚于空海的伟大人物。”
说到这里,他低下头。
“圆载出现在历史舞台上,是在承阳和二年,即公元835年。当时,圆载和圆仁一起被选为天台宗遣唐僧。圆仁就是后来的第三代天台宗座主,慈觉大师。”
“所谓遣唐僧,是去了唐朝吗?”
“是的。他是在承和五年,也就是公元838年到达唐朝的。途中遇到了很大的暴风雨,他是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困难才到达的。”
星慧似乎想起了古代远航的艰辛,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说:
“不过,圆载是留学僧,圆仁则是请益僧。留学僧是正式的留学生,可以一直留在唐朝学习和修行,而请益僧是暂时滞留者,必须随遣唐使回国一起返回日本。实际上,圆载得到了前往天台山的许可,圆仁却没有得到许可。于是,圆仁在回国途中,下了遣唐船,决定留在唐朝。也就是非法入境者。”(注:作为留学僧的圆载是要长期留在中国随师求学,而还学僧(请益僧)则是要为日本天台宗多年的义理疑义在中国求取天台高僧大德的决疑,并将决疑的结果尽快带回日本本山。出于唐朝律法的限制,相较留学僧,请益僧能停留的时间有限。圆仁出于求学之心尽心尽力四处奔波,最终因灭佛运动假借还俗于847年返回日本。)
说着,星慧看了安东尼奥一眼。安东尼奥表情僵硬地别过脸去。
“此后,圆仁在唐朝继续求学。唐武宗即位后,开始了大规模的迫害佛教,史称“会昌灭佛”,寺院遭到破坏,僧侣被迫还俗,吃了不少苦。关于这一点,圆仁自己在《入唐求法巡礼行记》的旅行记录中都有详细记载。”
星慧将右手贴在脸颊上,用食指敲了敲太阳穴。
“然而,圆载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史料。他似乎在入唐后不久就前往天台山,向国清寺的广修座主提出了来自日本佛教界的问题。这是被称为‘延历寺未决三十条’的问题,虽然暂时得到了解答,但日本方面仍有不满。同样是作为留学僧东渡唐朝的,后来的第五代天台座主、智证大师圆珍曾批判过。”
星慧窃笑着说:
“圆载一直在天台山修行,入唐十五年后,圆珍在国清寺与他相见。根据圆珍在日记中留下的记载,圆载似乎是个天大的恶人。据说他贪污了日本送来的钱,溜出寺庙耽于女色,为了灭口还想毒杀了知道他恶行的日本僧人,真是太过分了……据说有人把这段记载信以为真,认为圆载是举世罕有的恶僧,但似乎都是圆珍的谣言。圆珍好像很讨厌圆载。据说在国清寺的会见气氛也很紧张。不知道是因为圆载走了错误的道路,还是圆珍太傲慢了。圆珍气过头了,在日记里写了很多虚构的事情和粗话。”
“那么,秘宝是什么呢?”
石动小心翼翼的插了句嘴,他对天台宗陈芝麻烂谷子的八卦往事完全不感兴趣。
“元庆元年,即公元877年,圆载决定回国。入唐已经过了近四十年,圆载已经七十岁了。不知道这样的老人为什么要冒着危险乘船回国。总之,他把在唐朝期间收集的书籍、佛像、佛具装在船仓上,乘坐唐朝商人李延孝的船出港。”
“那么,他是回到日本后,把贵重的美术品之类的东西藏在九州了吗?”
听了石动的话,星慧微微一笑。
“没能回到日本。在乘船归来的途中,遭遇了暴风雨,船沉没了。李延孝和圆载都溺死了,只有圆载的从僧智聪幸存下来,乘着漂流的木板,艰难地漂流到了唐朝温州的海岸,之后乘其他船回国,告知了圆载去世的消息。装在船舱里的物品,连同船和海上的藻类都变成了渣滓。”
“是沉入海底的宝物吗?如果是这样,我建议你租用深海调查艇,而不是雇我。不是自夸,我不会游泳。”
石动慌忙说,星慧缓缓地摆了摆手。
“圆载没能回到日本。但是,圆载想要带回的东西,却漂流到了日本。”
星慧把身子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石动的眼睛。
“接下来是记载我们寺庙由来的《安兰寺缘起》中记载的故事。圆载不幸去世的第二年,即元庆二年的一个夏日,一个大木箱漂流到阿久滨的沙滩上。木箱似乎被海水浸泡了很长时间,表面已经完全变色,但里面平安无事。当地渔民撬开一看,里面有一尊佛像和其他一些物品。”
星慧的眼睛盯着石动。石动仿佛被吸了进去一样,听得入迷。
“渔夫们将木箱带到当地高僧网哲处,网哲一眼就看出了佛像的珍贵,将佛像作为本尊,在阿久滨的山中建立了寺庙。这就是本寺安兰寺的由来,供奉的本尊是自那时流传下来的黑智尔观世音菩萨。”(注:本尊即正尊/正佛/主佛,比如净土宗的本尊是阿弥陀佛。)
“黑智尔观世音菩萨……”
石动着迷地自言自语道,星慧撕下一张便条纸,写起字来,安东尼奥在石动旁边盯着他书写。
“网哲把同捆在木箱里的物品,作为门外之宝藏了起来。估计现在还沉睡在安兰寺的某个地方,但是因为没有找到记载位置的重要文件,所以到现在也不知道到底在哪里。”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很有价值吗?”
“是非常珍贵的东西,是无比珍贵的宝物……”
星慧不想多说。
“原来如此……”
石动抱着胳膊,沉思片刻。
“这么说,有必要先去安兰寺的书库,把文件之类的再查一遍。”
“这么说,您接受了?”
“接受了。”
石动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急忙补充道:
“不,我并不擅长寻宝,所以不能保证一定能成功。在岐阜县的案件中,破译密码只是碰巧……不过,我听了你刚才的话,对你产生了兴趣。”
而且,石动在心里嘀咕。昨天晚上,大生部提出的报酬也十分诱人。对于至今仍经常拖欠事务所房租的石动来说,这是求之不得的好条件。
“那么,您打算什么时候来阿久滨呢?”
星慧平静地问道。
“我想尽快去。如果订到飞机票的话,星期二或星期三就可以……住宿的事大生部会帮我安排。”
“是阿久滨庄吧?因为阿久滨只有一家旅馆。不过,也算不上是旅馆那么气派的地方……”
星慧把指尖放在嘴边,小声笑着说:
“日期定下来的话,请告诉我。我去车站接您。我在东京的事情已经办完了,今天就回阿久滨。”
星慧又撕下一张便条纸,写下电话号码。
“喂,头儿……”
一走出星慧的房间,安东尼奥就一脸心事地对石动说。
“这次的委托,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不要说什么稀奇的话,平时你绝对不会说要陪我一起工作。只要大生部肯出两个人的旅费和住宿费,我无所谓。能为乡下的住持订这样的宾馆,这点开销应该算小数目吧。”
石动笑了起来,突然盯着安东尼奥的脸说:
“对了,你在房间里的时候一直愁眉苦脸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我也厌倦了看家,偶尔去旅旅行也不错。”
安东尼奥的语气虽然很轻松,但双眼带着严肃的光芒。
(五)
微阴的天空下,梦求伫立在柏油路上,眺望着九头龙池。
这个池子之所以被称为九头龙池,或者叫龙之池,是因为传说第十八代天台座主元三大师曾在这里封印了大蛇。
元三大师听村民诉苦说,住在池里的大蛇危害四方,让他们很困扰。他对大蛇说。听说你有法力,那什么都能做得到吗?大蛇回答。啊,没有什么是老子做不到的。那你就变大点吧。小事一桩。大蛇立刻变成了能刺破云的大小。真漂亮啊,大师佩服地说,那么,这次能变小,爬上我的手掌心吗?这易如反掌。大蛇变小了,爬上了大师的手掌。就在这一瞬间,大师用观世音菩萨的力量把大蛇封住了。大师叫来弁财天,请求她让大蛇作为使者服侍在自己身边。大蛇痛改前非,成为弁财天的使者。所以,九头龙池旁边至今还供奉着龙池弁天……
但是,眼前的九头龙池与传说中的完全相反,是个非常小的池塘,四方形的,就像农业用水池一样。如果大蛇没有能够自由改变身体大小的法力,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是无法生存下去的。
现在确实已经没有大蛇居住了。池塘是空的,池底杂草丛生。大概大蛇离开了这个池塘,在弁财天身边幸福地生活着吧。
但是,梦求想,即使是虚无缥缈的传说中也隐藏着真理。要对抗邪恶的力量,就要借助观世音菩萨的力量。
梵钟的响声非常近。梦求闭上双眼,轻轻哼起一段观音经。
“或遇恶罗刹,毒龙诸鬼等,”
“念彼观音力,时悉不敢害。”(注:出自《妙法莲华经》中的《观世音菩萨普门品》部分)
“若恶兽围绕,利牙爪可怖,”
“念彼观音力,疾走无边方。”
“那个……抱歉打扰一下。”
听到旁边有人呼唤,梦求睁开眼睛,只见一个戴着玳瑁眼镜的中年女性笑眯眯地站在那里。
“能让我拍张照吗?”
游客模样的女性举着相机问道。
因为才上午十点多,所以疏忽了,但因为是星期天,游客好像已经来到横川了。刚才听到的车声,应该是比叡山内班车的第一班。
梦求默默地摇了摇头,婉拒了女人的请求,离开了那里。女人露出遗憾的表情。
天台宗的灵山比叡山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观光地。缆车从山脚下的坂本直接延伸到东塔自不必说,位于比叡山最深处的横川也吸引了众多游客。慈觉大师圆仁开辟此地时,这里是深山的隐遁之地,是修行的场所,现在从东塔坐班车只要十五分钟。这个季节游客还比较少,到了红叶最红的时候,会有更多的人前来吧。(注:延历寺分为三塔:东塔、西塔和横川,而东塔是延历寺的中心,不过一般人游览只会去东塔。东塔为比叡山三塔十六谷之中心,是传教大师最澄建造延历寺之地。横川约位于西塔以北4公里处,由慈觉大师圆仁修建,源信、亲鸾、日莲、道元等名僧曾在此修行,是灵验显著之地。)
东塔、西塔、横川各区域都设有停车场,并设有支付参观费用的接待处,到处都竖立着指示方向的箭头和说明标牌。建在峰岭公路上的餐厅和高速公路的休息站一模一样。就连在山中随处可闻的庄严的梵钟声响,也有人会认为是为游客服务的。
但是,那只是比叡山的一面。梦求沿着鲜艳朱红色涂饰的首楞严院小巷往里走,这样想着。正如佛之道分为显宗和密宗两种,比叡山也有两副面孔。显与密,遮那与止观,明显的一面和隐藏的一面……(注:止观业与遮那业是日本天台宗的学生必修的二种课程,亦称两业。)
走到修行道场附近时,他看见从石子路的另一头,跑过来一位身材高大的僧人,穿着和梦求一样的青色务衣。是文庆。
看到一向豪放磊落的文庆如此严肃的表情,梦求的心中掠过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去哪儿了?”
出生于大阪的文庆压低声音用关西腔说道,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真是太糟糕了。梦求,你可别被吓倒。慈念死了。”
“你说什么?”
梦求咬紧了嘴唇。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慈念忠厚的脸。
“被杀了?”
“是,昨天在福冈市的隐蔽处发现了一具尸体,名字叫榊原隆一,肯定是慈念。”
“已经通知家人了吗?”
“是啊,你太太真是个坚强的人。听到消息,她也默默地忍着。就这样以身份不明结束,她也答应了。”
“就不能办个葬礼吗?”
梦求恶狠狠地说完,盯着文庆的眼睛说:
“杀人的是……他们吧?”
“那还用说吗?”
文庆点了点头。
“可是,我不明白,如果是慈念的话……”
梦求露出诧异的表情。慈念是个慎重的男人。正因为他对所有事情都非常谨慎,行动也非常隐秘,所以才被赋予如此重要的任务。不小心犯下让对方察觉的失误,实在是无法想象。
“为什么会被他们发现?”
“慈念与那个女人接触了。他觉得可怜,想说服那个女人。他说,别做傻事,还来得及。”
文庆皱起眉头,两眼泛着泪光。
“真是个笨蛋,大概就是因为如此吧。”
“也就是说,他们知道我们的动向?”
“是这样啊!不要着急……听说座主大人从今天开始就要到中雄堂来了。”
“我们也得抓紧时间啊……”
两人快步走在沙石路上。道路很快延入森林,变成了真正的山路。
头顶上的树枝缠绕在一起,遮住了天空,投下黑暗阴影。右手边是陡峭的悬崖,杉树和枫树茂生。进入山中,完全没有游客过来。以前的比叡山,白天也很昏暗的灵山风景,现在依旧保留着。
狭窄的山路尽头有一片狭小的空地,微明中鸟居隐约可见。没有挂铭牌的小小的石牌坊,两侧各立着一盏献灯。
鸟居的深处,有一座紧闭着门的小神社。
两人穿过鸟居,走近神社。文庆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人后,打开了门。
(六)
10月16日下午,中村警官坐在自己位于福冈县警察本部搜查一课的办公桌前,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摊开在眼前的资料和报告书,是上午在南署召开的“那川三丁目男性绞杀案特别搜查本部”第二次搜查会议上分发的。由于调查从初期阶段开始就处处碰壁,会议气氛十分沉闷。
为了找到突破口,他决定先回到县警总部,把案子从头再研究一遍,但无论怎么看资料,都想不出一个好主意。
中村叹了口气,喝了口已经冷却的第二杯黑咖啡,望向窗户。
日莲上人从窗外看着中村。
福冈县警本部位于博多区东公园。顾名思义,就在被绿树包围的大公园旁边,在马路对面的公园一角,正好有一座日莲宗寺院,名叫身延山福冈别院护寺教会。
寺里列着无数的旗子,挂着好几盏红白相间的灯笼,参拜的人总是络绎不绝。参拜客的目标,是建在深处的日莲上人颂德碑。左手拿着烛台,身高五米左右的巨大日莲上人铜像——而且,铜像的脸正对着福冈县警察局。
因此,中村等福冈县警所属的刑警,只能日夜在日莲上人的注视下工作。要说感谢或许确实感谢,但当调查陷入困境时,他总觉得日莲上人在发怒。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为了立正安国,赶快逮捕不逞之辈。在这个肮脏不堪的社会,如果你们不奋斗,又怎么能守护百姓的平安呢……日莲上人像那张僵硬的脸,看起来就像是在说着责难的话。至少对现在的中村来说是这样的。
此刻,在从远处传来的轰鸣声中,从福冈机场起飞的飞机斜掠过日莲上人头顶的晴朗蓝天。真是超现实主义的景象。
中村从日莲上人的怒火中挣脱出来,再次将视线落在桌上的一叠纸上,开始绞尽脑汁重新研究。
首先是案发时间……中村拿起司法解剖报告。
被害者的死因被正式断定为被勒死,颈部被强烈压迫而窒息死亡,估计是粗绳子之类的。
推测死亡时间是前一天晚上八点到十点左右。虽然范围有点大,但因为有房东的证言,可以进一步缩小范围。
北区平尾的房东青沼君枝,前一天晚上为了收房租来到了八号房。时间已经过了八点半,这是君枝从自家公寓后出来时看的表,在去八号房之前,他正在帮两位房客收钱,所以可以认为八点四十五分左右,他看到了还活着的被害人。
“跟平常一样……是的,房租也按时交了。虽然有点粗鲁,但人很好。”
头发染成茶色的君枝向中村证实。
对这位身材矮小、寒酸的中年女性来说,只要肯付房租,他就是“好人”。恐怕除此之外,她对公寓里的房客完全不感兴趣。
这一点从公寓的经营方针就能看出来,问到被害人的身份,也只是回答“不太清楚”。
被害者付了六万日元,君枝没带零钱。
于是,第二天十四日中午,为了还零钱,她来到八号房,怎么敲门都没人回应,门却没有上锁,这让她感到可疑。
然后打开门,发现了尸体。
也就是说,中村想。被害人被杀害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到晚上十点之间的一个小时。在此期间,凶手很可能来到八号房,杀害了被害人。
杀人后,凶手应该在被害者的房间里待了很长时间,因为指纹的事。
中村看了看鉴定报告。
被害人的房间里没有任何指纹。不仅没有留下疑犯的指纹,连被害者的指纹都没有。
从房间的样子来看,这里应该不是生活的地方,而是单纯的睡觉的地方。所以,被害人的指纹本身应该没有留下多少,但完全检测不出来,这是很不正常的。
凶手应该很细心地把房间里的指纹都擦了一遍。这是一个对所有的事情都很细致,行动周到的人物。中村心中隐约浮现出凶手的形象。
那么,要抹去所有指纹的理由是什么呢?
首先想到的理由是,凶手经常到被害人的房间,到处都留下了自己的指纹,所以凶手肯定和被害者有亲密的关系。对指纹这么在意,可能是有前科在。至少,以抢劫为目的的恶性犯罪这条线,至此基本可以排除了。
要把房间里的指纹擦干净,到底需要多长时间呢?
中村想起了被害人的房间。说是小公寓,其实只有八张榻榻米大小。肯定要花一个小时,甚至更久。这样一来,凶手在作案后大约一个小时,也就是说,至少到晚上十点左右为止,都在现场。
凶手在现场期间,有没有人看到或听到什么呢?
接着,中村开始翻阅厚厚的调查报告。
案发的十三日晚上,公寓里有两名房客在家。他们都住在一楼,一个自称提琴手,一个自称画家。
但是,他们一个练习小提琴,一个热衷于创作,什么都没注意到。
中村在走访时,听了老人的小提琴演奏,也看了画家令人毛骨悚然的画作。这两种情况都是中村想象不到的,他对这种东西为什么能集中注意力到察觉不到外界的异常情况感到不可思议,但既然当事人都这么主张,那也没办法。
还有一份房东君枝的证词。去收房租的时候,在路上看到了可疑的人影。“他一定是凶手。”君枝夸张地控诉道。
确实有这种可能性,但仅仅看到有人站在电线杆后面,还不能说是有力的目击情报。虽然正在附近进行走访调查,但还没有其他见过神秘人影的证人出现。
在调查的过程中,还有一个意外之喜。当来到平尾二楼的五号房时,住在那里的男人脸色大变,突然想从窗户逃出去。
男子立刻被制服,并被要求带回南署。
但是,这和这次的杀人事件无关。原来,该男子为印度尼西亚国籍,是签证过期的非法滞留者。
“那栋公寓里住的都是些怪人。”
负责调查印尼男子的同事歪着嘴说道。
“被害者也是同样的人吗?也有可能是东洋籍的非法入境者吗?”
也许确实是这样……中村的思绪在搜查上最大的难关上徘徊。
这次事件最大的问题,是受害者的身份至今不明。
被害人名叫榊原隆一,至少房东手里的契约合同(应该说是备忘录)上是这么写的,门牌上也写着“榊原”。
但是,房间里没有任何能证明被害人身份的东西。为了慎重起见,中村向市政府咨询了一下,但和他预想的一样,并没有移民居住证,搜查总部认为榊原隆一可能是假名。
被害人的指纹立即被送到警察厅指纹中心,但并没有前科记录。
目前正在与失踪人员名单上的同龄男性进行比对,但目前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
博多的专业刑警同事说,他们都是些怪家伙。确实,福冈市是九州第一大城,所以聚集了很多可疑的家伙。也有很多人使用假名,想要隐藏自己的身份。
但是,这样的人也有家人,在生活中也会结识朋友。却没有任何相关人员的举报和联络,这只能说是一个谜。
即使被害者是一个想要与世隔绝、过着隐士般的生活的孤独男人,也必须确保最低限度的衣食住行。
实际上,被害者租了一间旧公寓,而且还是按时交房租的“好人”。能立刻支付六万日元,并回答“随时恭候”,证明他并不缺钱。
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是在哪里工作的话,为什么那个单位的相关人员不联系呢?难道做的是不能暴露给警方的工作吗……
罪犯、非法入境者、逃亡者,几种可能性都存在。但是,无论怎么思考,都无法集中找到突破点,完全不清楚被害人的真实面目。
中村又叹了口气。
在上午的搜查会议上,搜查本部长搜查一科科长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
决定在媒体上公布被害人的照片。
当然,被害人生前的照片一张也没有拿到,公布的是遗体的脸部照片。
被勒死后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不能原封不动地在电视和报纸上发表。尽可能调整成平静的普通表情,拍摄后也进行修正,以接近生前的脸部照片公开。而且,完全隐瞒这是尸体的照片。
搜查一科科长表情严肃地告诉大家,这件事是绝密中的绝密事项,绝对不能告诉亲近的人。
总之,如果得不到被害人的相关信息,调查就毫无进展。现在的中村,只能祈祷搜查一科科长那苦涩的选择能有结果。
(七)
总算买到了星期二的机票。
10月17日,石动和安东尼奥前往羽田机场。这次听了安东尼奥的建议,决定坐东京单轨电车去。因为是为期一周的长期旅行,所以不能把爱车(当然是二手本田)放在停车场。
搬运装满换洗衣物和日常用品的沉重行李箱,是安东尼奥的任务。
搭乘上午十点五十分起飞的ANA249航班,飞往福冈。只有一小时四十分钟的空中旅程。
石动悠闲地靠在放倒的座椅上,一边读着袖珍平装书,一边想起古代的旅行。从中国到日本的危险旅程自不必说,从到达九州比叡山再返回京都等皇帝的旅程也必定是一段非常漫长的旅程。大概是乘船到大阪一带,然后徒步。花了多长时间呢?一个星期?一个月?能一边悠闲地读书一边飞翔的现代人是无法想象的。(注:大概是指策划倒幕运动的后醍醐天皇,第二次倒幕运动被手下人告发后,后醍醐携带三神器逃到了比叡山,积蓄力量讨伐幕府,但被幕府击败,流放到了隐岐岛,最终于1333年在倒幕势力的帮助下回归并击败了镰仓幕府,将首都迁回了京都。)
福冈下雨了。接过从传送带里出来的旅行箱,来到像近未来都市一样金属装饰的福冈机场大厅,玻璃窗外一片昏暗,下着蒙蒙细雨。
不知道是不是下雨的缘故,比预想的要冷,气温似乎和东京差不多。幸亏没穿短袖,石动想。
不巧的是雨仍在下,但石动他们并不是来博多参观的。别说出机场了,本来计划直接穿过福冈市直奔阿久滨,所以也没觉得有什么遗憾。
各航空公司的柜台前挤满了准备登机的乘客。因为是工作日,大部分都是穿着深蓝色或黑色西装的商务人士。站在大厅里的人群中,大约有一成正在打电话。
石动和安东尼奥穿过拥挤的人群,拖着大行李箱,向市营地铁机场线福冈机场站走去。
福冈市地下东西走向的机场线,到西边的终点姪浜为止,与JR筑肥线连接。筑肥线延伸到佐贺县的伊万里,从那里与佐贺县内的各JR线相连。
石动下了楼梯,在变动的人行道旁走了很久,来到福冈机场车站,站在一排橙色的售票机前,抬头看着路线图。
……姪滨——下山门——今宿——周船千寺——波多江——筑前原——美咲丘——加布里—一贵山——筑前深江——阿久滨—大入—福吉……
“好像要花很长时间,车费也将近八百日元。”
石动嘟囔着。
安东尼奥轻轻地坐在行李箱上,瞪着石动。
“还好,头儿,我说,这个行李箱要我一直搬吗?”
“是你提出想跟我一起来的。”
石动笑嘻嘻地回答,右手拿着一个看起来很轻的皮包。
为了尽快出发,他来到站台上,坐上了地铁,似乎很急不可耐的样子。
花了近三十分钟,一列银色列车从福冈市地下向西行驶,穿过隧道出现在雨中的天空下,停在姪滨。直通筑肥线的电车来之前,要等十分钟左右。这样的话,在福冈机场站等直达电车也是一样的。
最前和末尾的车厢为银色,车门被漆成直通电车的红色,只开到筑前原。在筑前原的月台上再等十五分钟,等唐津方向的电车来。
“偶尔这样悠闲的旅行也不错。”
坐在长椅上的石动喃喃道。
奇妙的配色似乎是筑肥线的象征色。同样是银红相间的电车驶入了站台。
过了筑前深江,右手边的近处出现了大海。
是玄界滩(玄海)。
阴沉的天空下,被染成铅灰色的大海在北风的吹拂下起起伏伏,但很难说是惊涛骇浪。但是,到了隆冬季节,一定会掀起滔天巨浪,会暴露出大海凶暴的本性吧。石动再次想起圆载的旅行。
在阿久滨站下车时,已经过了下午两点。
令人惊讶的是,阿久滨是个无人车站。站台上有一个写着“短途票”的自动售票机,出口处孤零零地立着一个酷似信箱的票箱。
因为在福冈机场打了电话,星慧已经在出口旁边等着。
“长途跋涉,辛苦了。”
和在东京见到时不同,星慧穿着黑色的法衣,套着轮袈裟。虽然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但由于穿着僧侣的服装,更显得威严。
淋着蒙蒙细雨,在旁边给星慧撑着蛇眼伞的是一个身穿白色作务衣的矮个子男人,削发,应该是安兰寺的僧人。在禅宗的寺庙里,他们是负责杂务的僧人,被称为典座或床座。
这么说来,石动想。安兰寺是什么宗的寺庙呢?从他在东京酒店里的言谈举止来看,应该是天台宗……
“我们先把行李放在旅馆,然后带您去安兰寺吧。石丸,请帮客人拿行李。”
被称为石丸的僧人恭恭敬敬地把蛇目伞递给星慧,走近石动他们。伸手去拿安东尼奥的行李箱。
安东尼奥把行李箱拖了过来。
石丸面无表情地抬起青蛙般左右分开的双眼,凝视着安东尼奥。(注:印斯茅斯……)
“不用了,我自己搬。”
安东尼奥平静地说。
“你不是不愿意搬行李吗?”
石动问道,安东尼奥微微一笑。
“嗯,到这里就方便了。”
石丸默默退下,从星慧手中接过伞,再次递过去。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
“阿久滨庄在这边。”
星慧说着先走了起来。
雨已经小了,石动和安东尼奥舍不得从行李里拿出雨伞,就跟在后面。
过了平交道,来到筑肥线的北侧,与铁路并行的是东西走向的202号国道。道路并不宽,但可能是连接福冈和佐贺的运输路径,卡车和油罐车以相当快的速度来来往往。人行横道上安装了按钮式信号灯,大概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吧。
人行横道旁边有个小小的加油站,身着制服制帽的店员正一脸闲色地靠在柱子上。
街道横穿202号国道和筑肥线,呈南北走向。
朝前方看去,马路尽头被水泥墙隔开,对面是灰色的天空与大海。
回头一看,岔道口的另一侧也有许多道路,前面被山挡住了去路。平地的中央隆起一座小山,被绿树覆盖。叶子才刚刚开始变红,只有些许泛红的叶子散落一地。
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民宅。大部分是铺着瓦片屋顶,木头墙壁开始斑驳的破旧日式房屋,但也能看到崭新的现代风格房屋。建在古老小渔村的房屋和建在福冈市卫星城的住宅,保持着奇妙的协调,相互交织在一起。
特别是刚才路过的那些房子,如果在东京都内(不,大概在福冈市内)也会被称为豪宅吧。好像还是新建的,白壁架起的平顶屋,嵌着十字格的玻璃飘窗,一尘不染。隐约可见的后院也很宽敞,庭院里的树木似乎打理得很好。
走在街上,没有一个人遇到阿久滨的居民。街上没有商店和餐厅,所以路上完全没有人,但院子里没有人,窗户里也没有人影。大概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吧……
就在石动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看到马路对面,从海边走来一对奇怪的男女。
一个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女性,穿着鲜艳的花朵连衣裙,打着白色的伞。她一头染成浅茶色的短发,长着一张讨男人喜欢的脸,皮肤白皙,眼神飘浮不定,似乎有一种能唤起父爱的气质。至于那个男性,如果没有她的支撑的话,甚至都不能走路。
但是,同行的男人在她的搀扶下,终于站起来走了。从他低着头的头来看,应该是相当年长的人。远远就能看出他醉得很厉害。他的脚步摇摇晃晃,膝盖仿佛马上就要瘫软了。
男人穿着灰绿色的工作服,脚上穿着黑色的长屐。石动突然对男女不相称的服装产生了兴趣。
女人看到星慧,打了个招呼。
星慧停下脚步,等着两人走近。拿着雨伞的石丸、石动和安东尼奥都停下了脚步。
“瑠美子,你好……章造先生,你又喝醉了吗?”
听到星慧的声音,被称为瑠美子的女性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嗯,每天都在喝酒……”
“章造先生,酒固然好,但也得适可而止,不能让你女儿担心。”
听了星慧的话,章造抬起头来。被晒黑、满是皱纹的脸被染成了黑红色。章造用焦点不定的眼睛盯着星慧,嘟囔着什么。
“这些人呢?”
瑠美子看着石动他们,问道。
“是特地从东京赶来的侦探和他的助手,他们是来调查安兰寺的。”
“啊,是大生部雇用的人。”
瑠美子嫣然一笑,一旁的章造也把混浊的眼睛投向石动。
石动慌忙低下头。
“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真是辛苦您了。”
瑠美子也低头致意,带着章造走了过去。
回头一看,瑠美子和章造正走进大门,就是那栋白色豪宅的大门。
“……刚才那两位是父女吗?”
石动问道,星慧轻轻点头。
“是上鸟父女。爸爸是章造,女儿是瑠美子。”(注:上鸟/うえとり读起来的发音是whateley,对应《敦威治恐怖事件》中的拉维妮娅·沃特雷,而父亲章造的形象很明显与《印斯茅斯的阴霾》中扎多克·艾伦的形象类似)
“他们住的房子真气派啊……”
实在不像是能住在那种房子里的人,石动说到一半又闭上了嘴。
但星慧马上察觉到,呵责地大笑着说:
“你看,父亲是个没用的人,但女儿是个很懂事的人。她在福冈市工作,最近刚回到故乡阿久滨。房子能改建,都是瑠美子的功劳,她是个很孝顺的女儿。”
那么年轻,怎么可能存够钱重建一栋房子……
石动还想再问,但星慧像是要结束谈话似的扭过脸去。
“阿久滨庄马上就要到了。”
他只说了一句,又迈步前进了。
阿久滨庄在古老的日式房屋中显得格外老旧。
满是木节的墙壁破破烂烂,用报纸填满了拉开玻璃门的裂缝。怎么看都像是废弃的房子,挂着“日本旅馆阿久浜庄”的木头招牌,真是不可思议。
“那我就先带您去安兰寺吧。”
星慧把旅行箱交给身材矮小得几乎能触及手掌的老婆婆,提议道。
石动和安东尼奥面面相觑,但还是决定跟随星慧。
雨已经完全停了。星慧走在前面,沿着刚才来的路往回走。旁边抱着叠好的蛇眼伞的石丸紧随其后,石动和安东尼奥跟在后面。
再次横穿202号国道,穿过平交道,进入筑肥线南侧。左右两边的民宅很快消失了,道路的柏油路面也到了尽头,变成了凹凸不平的山路。
裸露的地面凹凸不平,滚落的石块拖缓了众人的脚步,爬上山路,周围的树木越来越高,头顶的空间被树枝满覆,四周变得昏暗起来。
前面有安兰寺,这条路就是参道。但是,称它为参道未免太迟了,到处乱糟糟的,根本看不出平时人来人往。茂密的粗竹竹林很适合参道旁的风景,但中央高高堆起的是非法丢弃的垃圾。自行车生锈的车轮从暴露内里电路板的电器之间凸出来。
不久,在露出嶙峋岩石的悬崖中央,出现了长满青苔的绿色石阶。抬头一看,山顶上有一座山门。
登上陡峭的石阶,山门的瓦顶到处剥落,有的地方还塌陷了。悬挂在中央的黑色扁匾向右倾斜,用褪色的文字写着“安兰寺”。
这真是座荒庙啊,石动在心里愕然。作为暑期试胆大会的地点再合适不过了,但石动不认为这种地方会藏着宝物。
难道大生部被星慧骗了?是不是为了从东京的爱物癖社长那里索取钱财,捏造了圆载秘宝的故事……
“来,这边请。”
不知道星慧是否了解石动的心情,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率先走入山门,向石动他们招手。
穿过山门,石板路一直延伸到正殿。
正殿没有山门那么破败,屋顶也平安无事。正殿右手边的那栋稍小的建筑是书库,后面的那栋建筑应该是星慧和石丸的住处。
石板路两侧、灯笼笼间,种着一排又细又高的树。细长树枝上的叶子呈红色,结着好几颗椭圆形的黄色果实。经过附近时,闻到一股酸甜的香味。
“那是花梨林。”
星慧回过头来解释。
“现在还只是这种程度的枫叶,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变的更加美丽了。在中国好像也叫安兰树。”(注:将CTHULHU按字母顺序倒退6位即可得到ANRANZI/安兰寺)
“这样啊。”
到了正殿,石丸抱着蛇眼伞消失在后面。
星慧脱下雪鞋,走上木楼梯。石动和安东尼奥也脱了鞋,跟在后面。
正殿里很昏暗。穿过回廊,走到低一些的大厅,只见铺着鲜红地毯的前面,摇曳着烛光。
跟在星慧后面走近,发现蜡烛立在木桌上,模糊地映出了旁边的香炉和花瓶的模样。但是,那微弱的光无法照到书桌对面的须由弥坛,只能看到一片黑暗中的阴影。
这时,一阵嘶哑的悲鸣声响起,光线射进了正殿。吃惊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发现是放伞的石丸打开了木门。
拨云见日的朦胧阳光斜照须弥坛……
须弥坛上立着四尊佛像。
“旁边的菩萨,左边是双子大黑天(大暗黑天),右边是白处观自在菩萨。”(注:出于fgo日服的缘故,我想大概不用解释双子大黑天是什么,白处观自在就是白衣观音)
星慧用手指着佛像说。
面对须弥坛的左端,身体重叠似的前后排列的两尊木像,头发都像燃烧一样倒竖着,表情愤怒,露出獠牙。脖子上的项链,是用骷髅串成的。祂三面六臂,盘腿而坐,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拿着剑,另一只手抓着人的头发吊着。
“这就是……大黑天吗?”
石动喃喃道。怒气冲冲的两尊佛像,与石动所认识的大黑天一点也不像。
“这就是大黑天的本来样貌,战斗之神、调伏恶魔忿怒神,祂的梵名摩诃迦罗,正如字面意思,就是“大黑”。微笑着抱着大袋子的大黑天形象,是后来在日本被塑造出来的吧。”
另一方面,对面站在右端的一尊佛像,与真实的大黑天形成鲜明对比。平静地微笑着,站在莲花座上,左手持莲花,右手掌心向下。这是与石动所想的观音像相符的充满慈爱的姿态。
左右三尊胁佛似乎都是很久以前建造的,木像表面多处受损。
但是,中央的本尊受损更为严重。

黑色佛像盘腿坐在莲花座上,祂面有四臂,双手合掌于胸前,右手执锡杖,左手握莲花。椭圆形的光背从肩膀附近突出,分成左右两部分,看起来就像两只翅膀。
石动抬头看着佛像的脸,连眨了两三下眼睛。
圆锥状的宝髻周围环绕着三层宝冠。宝冠上的装饰十分精致,从远处看不太清楚,除了一般的妖魔鬼怪之外,还雕刻着各种各样的纹样。
不过,比宝冠更奇怪的是那张脸。佛像是像右边的观音菩萨那样面露慈悲相,还是像左边的大黑天那样面露忿怒相,根本无法确定。
佛像没有脸。
并不是在漫长的岁月中自然消失的。似乎是有人怀着明确的意图,用斧头或砍刀之类的刀具将佛像的脸削掉了,佛像的脸部凹陷,龟裂的木质发黑。
“这就是安兰寺的本尊,黑智尔观世音菩萨。”
星慧注视着佛像,平静地说。他的语气很严肃,让人感受到深深的崇敬。
“祂……没有脸吗?”
“听说在海边发现的时候已经被削掉了。”
“可是,为什么……是谁削掉的呢?”
“恐怕是会昌灭佛时的不敬之辈所为,在佛难的时候,常常会刮掉菩萨的脸。西域的摩崖外佛中,也有很多是没有脸的,真是令人畏惧。”
星慧对着佛像双手合十。
“可是,就算无貌,黑智尔观世音菩萨的神力也丝毫不减。”
石动一动不动地站着,凝视着无貌的菩萨。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安东尼奥正皱着眉头,一脸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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