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启示之卷·赤潮》(4)
[赤潮奔涌]
这之后在位的是胤喜帝,虽然耽于诗画,却是个颇为敏锐的皇帝,他即位之初就意识到离国有点不对头。
其实只要多花心思,不难看出嬴无翳的反心,他统治着一片密林山地,要保家卫国就该多 练一些轻步兵,雷骑兵这种东西,在密林里根本施展不开。轻骑最好的战场,是开阔的平原或 者高原才对,帝都所在的地方,是东陆最平整的高原。
但那时嬴无翳实在是太顺从了,简直是诸侯里忠心爱主的楷模,喜帝不好意思直接责问他,于是派了使者前去离国封赏嬴无翳并且暗中观察。
嬴无翳觉察了喜帝的用意,在九原城安排了盛大的仪仗迎候使者,每日里招待使者宴饮,并且带他乘马打猎,向他介绍自己豢养的诸多名马,每次出猎皆有雷骑相随,这支红色的骑兵在使者看来简直是天生为狩猎而建的,是嬴无翳帐下的一群猎手。嬴无翳带着使节和表弟燃陀以及数百雷骑深入密林猎取珍贵的野兽,作为献给皇帝的礼物,又向使者馈赠妖烧的越人少 女,每个晚上都幕天席地地痛饮。
越州的风物和嬴无翳的好客完全迷惑了使者,他收了嬴无翳的好处,只觉得这位离侯玩乐之心太盛,不管野有饿殍,一味地好酒嗜猎,还总要拉他作陪,搞得使者也觉得身体有点支撑 不住。
使者回到帝都,对喜帝再三表述嬴无翳的忠诚,并说,离侯所以豢养骑兵,只是性格贪玩,最大的爱好就是名马和骑射,胜于爱妇人……
喜帝虽然怀疑,但还是暂时地安心了。
这位使者的目光短浅历史上已经公认。男人爱好厨艺的多半是因为贪吃,男人爱好经商的多半是贪财,嬴无翳这种爱好名马骑射的,练成了之后,怎么可能不去最大的猎场试试身手呢?
天下,才是这个男人真正的猎场。
嬴无翳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多,喜帝的猜忌下,第二个使团很快就会来探查他的动静, 他决定动手了。
他面临的最大难关就是殇阳关,“东陆第二雄关”“帝都南锁”。这座雄关横亘在中州和宛州之间,城墙高厚,守军精锐,无法快速攻克。七百年之前,胤朝的开国皇帝白胤以十万人死伤的代价才攻克这座关卡进入帝都。嬴无翳没有十万大军,就算有,他猛攻殓阳关的时候背后也会被忠于皇室的楚卫国进攻,没有丝亳胜算。
嬴无翳决定翻山。
翻越雷眼山,这对于人类来说是一种极限挑战,因为根据记载雷眼山是无法翻越的,是 “天堑”,诗人这样形容雷眼山,“雷眼山,连天壁,鹰飞不得渡,渊中骨连城。”
雷眼山高度惊人,是一座雪峰,几座主峰终年被积雪覆盖,越州的山跟雷眼山比起来只能算作丘陵,没有什么人类能在雷眼山地区生活,人迹罕至的密林中隐藏着不为外人所知的凶兽,有几种是在古书中录为“神兽”的,所以自古以来,也没有什么被记录下来的“道路” 。 雷眼山山脚附近被“河络族”所占领,这个智慧种族的人数虽然远不如人类多,却掌握着精深的冶炼技术和机械技术,他们的武士个头矮小,却携带致命的连击弩,可以连续发射二十支短矢,贯穿力强大,金属武器的锋刃可以轻易地切开离国引以为豪的“越人刀”。河络族说不上喜欢人类,除了和少数人类商队交易获得一些必需品之外,他们对人类异常警觉,在河络看来,人类是“无信者”和“渎神者”,而河络是笃信神明的,所以人类踏入河络族的领地,结果不堪设想。
但是跨越雷眼山进军,要比绕道殇阳关更快,只要能翻过雷眼山,帝都天启城仰首可见。
开国皇帝白胤曾经在雷眼山的北麓设置了一座关隘,这座城由三千人驻防,名为“眠龙城”,这座城市建立的初衷就是防止有人翻越雷眼山进击帝都。白胤这个人的决定有时理由很奇怪,他是个独断专行的人,并不太和人讨论,在他极大的权威之下,这座看起来远没有必要的“眠龙城”耗费巨资建立了,白胤下令说,此城“万世子孙不得毁弃,永为帝都金汤之固”。但是这座城坚持了大约两百年就被荒废了,城还在,守军却撤出了,因为三千人徒守一 座山城,两百年来没打过一仗,实在是不小的开支。后世子孙还是把白胤的“金汤之固”给撤了。
谁也不知道白胤何以有这样的先见之明设置这座城市的,如果后世子孙能够听他的话……
谁也不知道嬴无翳怎么翻过雷眼山的,他用了足足半年时间,带着他的五千雷骑军,全 部轻装,徒手翻越。这群以强悍著称的战士安然经过了河络族的领地,经历了高度和严寒的考 验,在崇山峻岭中硬是摸索出一条道路,以冰凿和匕首攀上坚冰,以绳索坠下绝岭,最后安然 地踏上了中州土地。
仅仅折损了三十个人,可见雷骑军个人素质的强横。
这是一场豪赌,如果失败,嬴无翳连返回离国的路都没有。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国中只有李桐一力独撑,反对嬴无翳的势力正在酝酿。前面只有一条路,通往帝都,拿下帝都,就能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带兵上京的诸侯。
因为无法带着战马越过雷眼山,所以嬴无翳提早就在中州准备好了五千匹北陆血统的良马。这是历史上的一大悬案,五千匹战马是一个庞大的马群,一般贩马的大商户一次也就带千余匹马上路,如何能够把五千匹马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至雷眼山下等候嬴无翳,着实不容易。但 是嬴无翳做到了,说明他这次武力进京预谋已久。
人马汇合之后准备向着帝都发起冲锋了,这时候嬴无翳才发现荒废的眠龙城。
嬴无翳当时惊呆了,因为从来没有机会实地考察雷眼山以北,他仅仅是从一份地图上得知那里荒无人烟树木浓密,而走出森林之后,荒野上一座大城仿佛天降般矗立着。
嬴无翳带兵入城,看到其中井井有条的设置,不禁赞叹说白胤确实是一位罕见的军事家,“奈何子孙无德,此天意以帝都授我!”
再无阻碍了,"赤潮”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时候,正值天启开城,曙光中这支大军自东而来,沐浴一身霞光。守城的军士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连关闭城门都来不及,离军奔涌入城,“赤旗所至,狮子咆哮”。
[狮子猎天]
喜帝在太清宫中,听见外面人马喧嚣,知道有变,但此刻他已经找不到群臣了,手中可以调用的军队不过虎贲百人和金吾卫数百人。
国难当头群臣无用,这是皇帝最深重的悲哀,但是喜帝没有退避,这个年轻皇帝的坚毅在此刻表现得淋漓尽致,也正是这种坚毅的性格,导致他在几年之后忍无可忍,带着金吾卫冲击 嬴无翳的府邸,被乱军所杀。
喜帝手中仅剩的武器,是皇家的威严。他认为皇帝对于嬴无翳还是有用的,因为毕竟离国的军力跟诸侯加起来的兵力相比还是太弱,嬴无翳只有挟天子而令诸侯,只要嬴无翳想要挟天 子,那么总也得对天子有点尊重。
喜帝命令内监把皇宫“剑阁”中的名剑都捧出来,这些古剑都是历代皇帝曾用过的,无一不是罕见的利器,皇帝死后,有些佩剑就以紫檀白玉装裹,藏在剑阁中,子孙可以选择佩剑以适应不同的场合。他命宫人为他穿上天子甲胄,怀着佩剑,在太清殿上等着嬴无翳。
嬴无翳大步上殿,本来期待看着皇帝瑟瑟发抖捧着国玺等他,可国玺却捧在内监手里,而
年轻的皇帝站在数十柄玉装剑中央,横眉立目。
嬴无翳吃了 一惊。
喜帝要的正是这种效果,大步上前,指着当先一柄长剑怒喝说:“嬴无翳听着!这是蔷薇皇帝佩剑 '承影’,乱世之剑,杀伐之刃,杀十万人,乃澄清玉宇!”
“这一柄,是风炎皇帝佩剑’烈光’,以此剑斩蛮夷,直捣北都!”
“这一柄,是诛逆之刃'血河’,文帝以此剑在太清宫前投杀作乱的白城王,诛其满门!帝皇一怒,血流成河!”
最后喜帝指着嬴无翳的面门,厉声斥曰,“逆臣!看我白氏历代祖先之锋!尔得无畏乎? ”
这时候喜帝发现嬴无翳亳无期待中被震慑的表情,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逆臣!尔得无畏乎? ”喜帝只得重复。
“陛下,臣五千雷骑军,殿外护驾。”嬴无翳回答。
喜帝觉得这个乡下诸侯大概是不太通文化,迄今没有搞懂他的意思,再次重复说,“逆臣!尔得无畏乎? ”
嬴无翳终于没辙了,只好说真话了,“陛下,臣有杀人刀五千,陛下示我玉装剑数十,以五千刀对数十剑,臣不知畏从何出? ”
陛下,我五千把刀在外面扛着呢!您给我看几十把好剑,我到底怕你什么啊?
喜帝往外看去,五千雷骑立马,灼目赤旗飘扬,那是一支越人组成的军队,他们的眼里,根本不是煌煌帝宫,而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喜帝的热血一寸寸地凉了下去,怒气和傲气缓缓地抽离,只剩下浓烈的悲辛。
嬴无翳直视喜帝的眼睛,没有一丝畏惧。
对于嬴无翳这样的男人,先皇英灵不过是团空气。他也曾俯首翘臀地充当皇室的忠狗,只 是那时候他麾下的刀还不够多,如今他刀够多了,都翻脸打到帝都来了,他还怕鬼?
不畏苍天,更无畏鬼神。
“抱紧了,我还用得上!”他对捧着玉玺的内监说完,转身出宫。
喜帝输了,诗画皇帝跟尚武流氓们讲条件,是很难找到共同语言的。
次日,诏书降下,离国由侯国升为公国,嬴无翳加公爵,此外,一个前所未有的头衔被授予嬴无翳,“天启守护使”。一个诸侯,被皇帝任命来守护帝都,这件事无论如何都像是一个笑话。这个头衔的隐含意味是,在胤朝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被皇帝承认的“诸侯霸主“,横空出世!
七百年来,不是没有人想过要称霸,不是没有人在心里觊觎帝位,甚至不是没有人试图把兵锋指向天启城。
但是没有一人能够仰望天启城的城墙。
嬴无翳做到了,做到这件事的时候,他同时把长达大胤朝长达七百年的世家政治体系撕开了缺口,这是身为皇帝的白清羽也未能达成的。
真正的乱世降临了,从此家族血统不再能决定一个人的人生,乱世英雄,靠的是手中长刀、胯下骏马和身后飞扬的五千面赤旗!
诸侯连夜汇集大军,漫天烽火,狼烟飞腾,数以十万记的大军正在前来讨伐的路上,嬴无翳以一场豪赌而得的功业可能在一个月后就会易手。此时此刻,那个曾经任性地剃光头发、 在自己头皮上纹“我本南蛮”的离国少年,披着赤甲扬着赤旗,满心期待地站在天启城的城墙 上,望向勤王军来的方向。
他已经决意把数量远胜于己的勤王军灭杀在王域之中。这是他人生的下一场豪赌,即将开 始。
纵览嬴无翳的一生,成败都在于他的赌性。
他是个有耐心能等待的赌徒,但是一旦决定要做什么,就会不计代价。他会把自己的一切坦然地放在赌桌上博取十倍百倍的回报,因为他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南蛮人,他要的东西很多很多。他的心太宽广,茫茫天下都无法容纳,这就是所谓“野心”,对四野八荒的渴求。
胤末乱世里的英雄很多都是嬴无翳的学生,他们直接或者间接地从嬴无翳那里学会了 “铁 腕“,以及“天下之眼”——意指眼中能见到天下的广阔而非一时一地——这些辉耀史书的名字包括:燮羽烈王姬野、“雪国白虎”雷千叶、“御殿羽将军”息衍……
但失败也源于此,他进军从来不顾后勤,他开战很少顾及国家的现状,他乘胜追击的时候甚至无惧陷阱。一次又一次的豪赌,总有一天会在赌桌上输得分文不名。
其实嬴无翳自己未尝不知道这样做的风险,但他血管里流淌着激荡飞扬的越人血,他无法克制自己的冲动。
嬴无翳这种男人,总要对世界证明的无非是他在,他昂首于天地间,他的长鞭所指、马蹄所至,迎接他的应该是一次比一次更加盛大的光荣。
他是乱世风云的引领者,是狮子,也是魔王,有他在的时代,他是整个东陆的敌人,他逝去之后,每个敌人都缅怀他。
大燮神武元年,燮羽烈王姬野成为乱世的新霸主。这位嬴无翳霸业的真正继承者于若干年后再一次叩开帝都的大门,逼迫皇帝把“燮王”和“安国摄政王”的名号授予他,他登位的仪式在宫中举行,皇帝好似要禅让一般捧着冠冕在太清阁上等他。
姬野的这一举动并不为嬴无翳的旧臣们欣赏,姬野废掉了 “离”的国号而代以“燮”,等若开辟了自己的国家。旧臣们有的甚至是被刀抵着后脊来参加这场盛典的,场中弥漫着阴霾和愤怒。
但是,宫门洞开,姬野身披嬴无翳曾穿过的火色铠甲而出,缓步登上玉阶。旧臣们沉默片刻之后,跪拜于阶前,涕泪俱下,唱颂声如山呼海啸。
时隔多年,恍惚中,他们再次看见了那个男人的背影,那个只为天下而活着的男人。
死去的是他的身体,活下来的是他的精神。
嬴无翳极盛的时候,“右骥”谢玄曾经在酒醉中和他讨论下一步的战略说:君侯,天下偌大,我们所向披靡,可总得有个进军的方向,若天许你马蹄所到之处皆是离国的土地,你便要向哪国哪地而去?
“管他什么方向,就给我准备一千匹骏马,我要前奔,前奔,一路前奔!昼夜不息,倾我毕生之力,跑到天之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