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猎猎P2
帕克斯的角斗场
正阳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在牢笼里,被装在颠簸的马车上。驱车的是狄戎人,而跟他一起被关在牢笼里的,有大周人,也有狄戎人。他想问旁边人这是何处,要去哪里,却没有人回答,唯一的回应是驾车的狄戎甩起的响鞭。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们在草原和森林交界处的集市停了下来。除了狄戎人之外,正阳第一次见到诺达亚人,他之前只是从父亲那里听说过的——个个蓝眼睛,皮肤白皙,胡须浓密,高大健壮,大都披着链甲,腰间悬带长剑或者斧头,背负各色圆盾,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
一群诺达亚人来到他所在的马车前。领头的大汉跟狄戎人寒暄几句,付了些金子,便牵走了马车。
接下来,还是一样的旅途,只不过旁边的景致换成了森林和海洋,中途的交通工具换成了船,提着鞭子押送的人换成了诺达亚人。
当船靠岸的时候,正阳惊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那是一座和梁州一样大一样繁华的城市。高大的城墙,石制的建筑上布满波浪状的雕花,双头鹰的旗帜在城头高悬。市民和士兵都是金发碧眼,城门口,身披板条甲,腰悬宽刃短剑,手持大盾长矛的士兵往来盘查,他们头上鸡冠型的翎毛格外醒目。
正阳苦笑一声,王昭叔叔叫他来帕克斯帝国,自己被捉了成了奴隶,结果歪打正着被送到了帕克斯帝国。
押送的诺达亚大汉跟一队卫兵簇拥,身着华服的一个帕克斯人钱货交接。这个看上去故作高雅的贵族把正阳他们带到了一座圆形的建筑里。这座建筑很大,中间是一片空地,周围是一层层的看台,还有地下室。
“你们,以后就是伊苏斯城提比乌斯先生的角斗士了!”帕克斯老板身边的翻译用略显生硬的大周官话和狄戎语分别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接下来,我们要对你们进行测试!”他们排着队挨个打开镣铐,每人领到了一把木剑。
正阳活动了一下多日未曾好好伸展的四肢。他斜着眼睛看了一眼提比乌斯和翻译,挥了挥木剑。他堂堂郭正阳,将门虎子,将来可以轻轻松松当上正四品武官,如今却衣衫褴褛地在异国他乡。他咬了咬牙,盯着眼前负责测试他们,身材高大满身刀疤,教官模样的人,木剑一指,毫不犹豫冲了上去。
正阳端着剑扑上来,教官身形左右摇摆几下,向左一闪,让过正阳当头的直劈,反手一剑砍来。正阳头一低,木剑从头顶上方扫过,右手一剑向上撩起。教官横起木剑架开,正阳再次紧逼,双手持剑,从左上到右下狠狠斜砍,教官举剑格挡,两把木剑交错,重重碰在一起。个头更高大的教官猛发力,将正阳推开,上前两步,朝正阳逼了过来。正阳木剑一挺,遏住紧逼的对手,随后挽了个剑花竟将剑藏在了背后。侧身闪过一剑,正阳已经把剑交左手,自下而上毒蛇般刺出。教官侧身闪开,擒住正阳持剑的胳膊往回一拉,脚下一绊,正阳应手扑倒。正阳喊了一声,连忙翻身,蹬住教官小腿推开,一个后滚翻站起身来——虽然剑已经被缴了下来。教官点了点头,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提比乌斯先生很满意你。”翻译挥手示意正阳过来。
“告诉他,我是大周帝国的将军之子。”正阳拍了拍手,大步走上前,几乎身贴身俯视着提比乌斯。
卫兵拉开了正阳。“在这里,没有将军,没有贵族,只有奴隶角斗士。”扔下一句话,提比乌斯转身离去。
角斗士们住的地方是角斗场的地下。这里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发霉的气息。角斗士们被分隔在一个个单间里,戴着锁链睡在稻草上。他曾经跟父亲一起巡查过梁州城的地牢,这地方跟地牢有什么区别?他想。
带他们进来的卫兵把这一批新来的角斗士挨个拉进空位置。卫兵把手搭上正阳肩膀时,正阳忿忿地一甩,推开卫兵,自己走过去坐了下来。
正阳左右端详了一下相邻位置的人。左边半躺着一个诺达亚大汉,右边坐着的则是一个面目沧桑的帕克斯人。整个房间里,帕克斯人和诺达亚人较多,狄戎人、大周人和萨尔斯苏丹人较少。他没有搭话——即使语言听得懂他也不愿意,或者说,不屑。不过,旁边的诺达亚人打破了沉默。
他隔着栏杆伸出手,拍了拍正阳的肩膀。“嘿,小子。”他操着正阳听不懂的语言,“这里很少见到周国的人啊。”
正阳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刚刚他说了半天,正阳只能听懂一个“周”。
“我,鲁德!”这个大胡子坐了起来,拍了拍胸脯。
正阳也转过身面对着他,却没有报上自己的全名,“郑阳。”
“提比乌斯先生,明天的比赛如何安排?”翻译为提比乌斯端上酒杯,凑上前来。
“第一场的单挑让那个新来的周国小子上。我想看看他的表现。”提比乌斯似笑非笑。
锁链清脆的响声伴随着轻柔的脚步声钻进了正阳耳际。正阳端坐在那里没有睁眼。不过片刻后,他感觉到一只小巧的手搭上了他的胳膊。睁开眼睛,一个年轻的帕克斯姑娘抱着一捆稻草蹲在他面前。姑娘衣装干净一些,但也戴着锁链。一头披肩的金发下,面容精致,碧蓝的眼睛清纯好似湖水。
不知道她叫自己什么事,正阳稍微皱了一下眉。姑娘轻轻拉了他一下,示意他站起来。正阳起身,看着姑娘更换了他位置上的稻草。姑娘铺完站起来时,正阳朝她一拱手,嘴角上露出许久未见的一丝笑意。姑娘也笑了笑,用生硬的大周官话说到,“明天,你,上场。”
姑娘又捧起新的稻草,给下一个位置换铺盖。正阳躺下来,在新鲜的铺盖上伸了个懒腰。明天我上场,那么,我就要让你们见识见识大周的将门虎子有多厉害。
上午的太阳照亮大地之时,角斗场已经座无虚席。“你叫什么名字?”提比乌斯问到。
“郑阳。”正阳背着手来回踱步。
“郑阳,记住,听指挥,先行礼,说开打再开打。”临上场前,提比乌斯嘱咐了一句。
“让我们欢迎提比乌斯先生门下,来自周帝国的年轻战士郑阳!”观众席上的一个个瓦罐传出报幕员洪亮的声音,正阳在一片欢呼声中提矛上场。帕克斯帝国的制式战矛,尖头是长长的三棱刃,长短轻重比大周军队的槊小一号。提在手里,正阳感觉还算合手。左手的帕克斯骑兵盾比大周骑兵的小团牌更大更重,与大周具装甲骑的大号马盾差不多。
对手是一个扛着巨斧的诺达亚人,已经在场地中央等着他了。正阳走过去,在角斗场老板的示意下与他并排站在一起。“向总督大人致意!”报幕的声音再次响起,诺达亚人把巨斧砍进地里,拳头在胸前重重一叩。而正阳则把矛往地上一插,对着台上一拱手。观众席最上层的中间,伊苏斯城的总督手一挥,宣告了战斗的开始。
正阳毫不客气,挺枪便刺。对手健壮的身躯却也颇为灵活,左躲右闪让过两下直刺,巨斧破空劈了下来。正阳向后一个滑步,紧接着立即上前,抬起左手的盾压住斧柄,右手枪矛毒蛇出洞般贴着盾牌上缘探出,直取心窝。对手急吼一声,匆忙一扭身子,上腹被矛尖划过,留下一道血痕。正阳抽回枪矛,还没来得及再次刺出,对手的一斧就横向挥过,正阳急急向后一仰头,斧刃在他颈根划开一道口子!还没站稳架势,对手又紧接一记肩撞,重重地把他推开!正阳踉跄几步,枪杆在地上一点,稳住身子。而对手没有给他喘息之机,挥着大斧劈头盖脸又是一记斜砍!
迎着斧刃砍来的方向伏下身子,正阳连人带枪前滚翻,避开一击,闪到对手背后。转过身,一个直刺被架开后,正阳朝自己身左收起矛,右腿向前跨出一步的同时反手一矛横扫而出!对手迅速下蹲,闪开枪刃,大斧刚一横,正阳的下一击马上越过盾牌从上往下戳了下来!诺达亚人向后一个滚翻,正阳戳在地上的枪尖拔出,上前几步,抬起盾一个猛顶。对手后腿一蹬,正阳的冲击被牢牢架住。但紧接着正阳收回架势后撤一步,紧接着枪尖又从盾下探出,刺向对手小腿。诺达亚人抬腿避开枪尖,正要踩住,正阳却一把抽回枪尖。诺达亚人猛吼一声,举起斧头正要拦腰横斩,正阳的一枪却抢先一步再次从头顶刺了下来!
“嚓”一声,枪尖刺在诺达亚人脚前几厘米的沙地上。诺达亚人横起斧头,用双臂和斧柄把正阳的枪杆框在中间就要拉过来。而正阳则右腿上前一大步,从左边跨到枪杆前面,全身后倒猛地把枪杆向下一压,枪杆与腿窝的接触点正好形成一个杠杆,硬生生把斧柄从对手手里撬了出来!大斧落地,正阳的枪杆从腿弯下向上刺出,深深刺入诺达亚人肚腹。
欢呼声和口哨声响彻角斗场。正阳扔下盾,不理睬沸腾的观众席,头也不回地走向地下室的门。
“你干得不错。”宽敞明亮的房间里,翻译侍立在一旁,提比乌斯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朝正阳点了点头。“但是你不懂角斗场的规矩和礼节。你应当留下来等裁判宣布结果的。”
“我是周国将军之子。”正阳昂着头抬着下巴。
提比乌斯站起身,手按上正阳双肩,“也许你曾经光荣辉煌,但现在这里你们都是角斗士。这里,曾经有过当过将军的人,也有当过总督的人。”
正阳离开提比乌斯的房间时,迎面正遇上正在打扫屋子的那个姑娘。她抬头看着正阳,笑了笑。正阳轻轻点头,擦肩而过。
大周帝国梁州军大营里,新上任的总兵章辉站在点兵台上检阅着梁州军战士。台下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说话。队伍中间,只能听见士兵们的呼吸声。天色阴沉,槊锋斧刃上反射不出亮眼的寒光,只有一点微芒在轻轻滚动。点兵台周围,独属于梁州军的狼旗低垂。
程银把目光从狼旗上收了回来。章辉的目光扫过,程银低下头轻轻叹息一声。这狼旗,是当年郭玄大人带着梁州儿郎在帝国南疆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梁州的兵,常年跟狄戎交锋,行军时候步兵乘车骑兵换马机动迅速,交战时候骑兵集群抵近射击再后撤,反复挠击之后甲骑、步兵和死士包抄合围,势如狼群狩猎。与苏丹国的一场大战,郭玄打出了梁州大狼的名头,梁州军则被御赐狼军名号。程银虽然没经历过那场战争,却是听着这些往事长大的。而梁州军的每一个将士,无一不以此为荣。谁能想到,他们最崇敬的总兵大人,如今却成了亲族都被通缉的反贼。
一阵秋风吹过,撩起程银的披风。程银轻轻打了个寒颤,却没有缩紧身子,而是用力一挺,站得更加笔直。
卫兵粗野的叫喊将闭目养神的正阳惊醒。在卫兵的呼喝和手势中,角斗士们排成队列,走向角斗场。正阳有些不解地看着那些格外兴奋的家伙,没多想,跟在队伍中间走了出去。
角斗场中央,一个帕克斯面貌,身材高大健壮,胸前肩上两道刀疤的角斗士已经站在那里等着他们了。正阳认出他就是自己刚来时候考核自己的那个教官。他手提木剑,横叉半步而立,上午的阳光把他的巨大的影子投在沙地上。
角斗士们围成一圈,个个掂着木剑。中间高大的老教官扫视周围,目光一下就定在了生面孔上。他指了指正阳,打了个手势,“你,出来。”
教官粗糙满是老茧的手拍了拍正阳的肩膀,又将目光投向周围众人,“谁来跟他打?”
一个肤色黝黑的萨尔斯人扬了扬木剑,走到正阳面前。教官点了点头,退到一边。
萨尔斯人毫不客气,劈头盖脸两记斜砍。正阳挥剑与他对拼两下,几步后滑,拉开距离。对手将剑一挺,连续猛攻上来。正阳把身子一侧,从中轴线伸出剑锋,遏住对手的势头,左腿朝前迈出一步,双手持剑横向左右连抹,反倒将对手逼得连连后退。正阳没有给他喘息之机,对准面门一记直戳之后,他潜下身子一个前滚翻,还没停稳身子立即一步踏住对手的脚背。但对手显然不吃这一套,后腿一蹬,反而将他狠狠推开。向后翻滚起身,迎着追击而来的对手扑入怀中一剑刺出。下一刻,正阳的剑锋抵住了对手的心窝,对手的剑刃却他的面门尚有三寸。一把推开对手,正阳扔下木剑,转身看了一眼教官。
教官点了点头。“很不错。”挥手示意正阳回到队伍中,他扯开粗野的嗓子,“小子们!开始吧!”
正午毒辣的日头高照之时,角斗士们刚刚回到竞技场地下室。那个教官带着他们训练的剑术,正阳觉得有些不屑——毕竟跟父亲和程都尉教的大同小异,自己从小就在练。只不过这里的剑术更喜欢直来直去的动作,而大周帝国的武人和将士则更喜欢弧线的行云流水。
地下室里又响起了一片嘘声和呼哨。正阳依旧懒得管他们,只是倚着墙静静地坐着——直到清脆的锁链响声传入耳中。他抬头一看,那个打扫卫生的姑娘低着头拿着扫把扫着地上的沙粒,神色有些紧张又有些嫌恶,时不时抬头皱着眉瞟一眼起哄的角斗士们,却又在躲避他们兴奋的目光。
当她走到正阳的隔间门前时,似乎感觉到难得的安静,她看向正阳。正好正阳也抬头看向她,两人眼神轻轻一碰,正阳笑了笑,又垂下头倚墙小憩。
梁州军的营帐里,都尉程银和甲骑营校尉、死士营校尉围坐桌前。昏黄的烛光下,铁杯中浊酒轻轻颤动。
“话说,你们喜欢郭公子吗?”程银喝了一口,把酒杯从嘴边拿开,手肘撑在桌边,看着两个校尉。
须发花白的甲骑营校尉把杯子往桌上一顿,瞪了程银一眼,“我追随郭总兵二十年,我看着那小子长大的!哼,自从你小子来了,他成天就跟你混,我叫他都不来了。”
年轻的死士营校尉笑了,“郭公子武艺很不错,也经常跟我们混在一起,从来不摆架子。唉,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那小子跟他爹年轻时候一个样。”老校尉也拿起酒杯,一口饮尽。
“听翼州王总兵说,郭公子被流放到塞外。他嘱咐公子去帕克斯帝国。”程银轻叹。
“塞外?那么多狄戎,公子孤身一人。。。”
“没办法的事情。当时禁卫军拦住王总兵要人。在大周境内,公子被各镇通缉,必死无疑。出了周境,还有一线生机。”程银叹息着,“我相信公子还活着。你们都是郭总兵的人,是梁州狼军的兵。章辉那家伙没资格管咱们。咱只认公子。两位校尉,愿不愿意等公子回来。”
老校尉“砰”地一拍桌子,腾地站起来,“只要公子回来,我这把老骨头就是公子的!不图别的,就为了报郭总兵的恩!”
年轻校尉也举起酒杯猛干一杯,“我愿意!”
“月末提比乌斯先生要和另一个老板比赛。如果我们赢了,提比乌斯先生会赚到一大笔钱,自然少不了我们的!”教官朝角斗士们宣布了这样的消息。正阳自然听不懂,不过听不听得懂对他似乎也不重要,他只需要施展承自大周一代猛将、梁州大狼郭玄的武艺,打败异邦的对手就是了。就在他抱着膀子走神的时候,教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面前,拍了拍他。“提比乌斯先生很看中你。你叫什么名字?”
正阳连忙收回目光与思绪,抬头直视教官。旁边鲁德帮他打破尴尬的沉默,“他叫郑阳!”“好,郑阳,给我展示一下你的本事!鲁德,你来!”
鲁德应声而出,挥了挥剑,哈哈一笑,在正阳面前拉开架势。正阳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叉开半步,将剑横在身前。经过几个月的训练,正阳也注意到,这个大胡子的诺达亚大汉的力量不容小视。几秒钟的对峙后,正阳抢先一步发起攻击!
上步,横斩,直劈,正阳凌厉的两剑被鲁德一一格挡。压着剑与鲁德短暂地角力后,正阳猛地把剑向后一收,左脚掌在地上扭转,扭腰送胯间右腿如鞭子般甩开,凶狠地打在向鲁德左肋!鲁德弯起左臂向下一沉,用胳膊上粗壮的肌肉挡住一腿,一声闷响,鲁德踉跄两步,正阳则压低身形,以手撑地,身体侧到几乎贴地猛地大转弯,从他背后绕到另一侧,挥剑奔着鲁德小腿一个低扫。木剑扫中了鲁德的腿,鲁德低吼一声,抬脚牢牢把木剑踩住,举起剑朝正阳剁了下来!
正阳放开剑柄,一个侧滚避开攻势,身子贴着沙地一转,双腿夹住鲁德的腿,腰身一拧,鲁德高大的身躯顿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正阳抽出剑迅速前滚翻重新稳住架势,鲁德刚站起来,正阳就冲上去双手举剑重重一记斜劈!正阳指望着这一剑能打破对手的架势,再贴近距离跟进连击,结束战斗。
可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鲁德右手握剑柄左手推剑面稳稳挡住正阳的攻击,两把剑剑刃相交,紧接着向左一扭一推,正阳反而被推倒在地!
腰身向上猛顶,双腿立起凌空一转,正阳再次站起身子,把剑端在左肩前,又一次迎着对手冲了上去。几个横抹之后,正阳剑锋一偏,画了个圈一记上挑,鲁德一惊,向后急躲间已然被划到小腹。正阳眼神一凛,剑刃在空中划过横着的8字,转着圈连续上挑——这是父亲教给他的破防技,用上挑打破对手的平衡。鲁德连连后退,几次格挡之后,正阳的下一剑却没有转下来继续上撩,而是直接向上高举,一记直劈奔向对手顶门!
鲁德抬眼看着按在自己头上的木剑,一把拨开,搂住正阳的肩膀哈哈大笑。正阳推开鲁德,站直身子拱了拱手。旁边的众多角斗士一齐用木剑敲击盾牌——这是他们的喝彩。
“你做得很不错。”教官点了点头。
“我是大周帝国的将军之子。”正阳回了一句,转身走进队伍中。至于有没有人能把他的话翻译出来,这就不是他在意的了。
在训练结束,角斗士们回到地下室的时候,正阳随便朝观众席一瞥。没有比赛的时候观众席一般是空荡荡的。但今天,他却一眼瞧见观众席中间有两个身影。一个身着华服,很显然是提比乌斯。另一个则纤弱娇小,一头金色长发,侍立在旁,似乎在看他们这边。
月底的比赛如期而至。正阳他们的队伍身披帕克斯士兵式样的板条甲,排成队列等在他们所处这一侧的地下室门口。站在最前面的正阳远远望着对面穿着萨尔斯苏丹式样的链甲袍的另一支队伍,把立着的枪矛一转,习惯性地背在肩膀后面。
“为了迎接执政官大人,庆祝盛典,总督决定在此重现三十年前大漠深处的绿洲战役!”报幕的声音响彻角斗场。提比乌斯从那个姑娘手中的托盘里拿起杯子,啜饮一口琥珀色的葡萄酒,扫视一眼他的角斗士们,转身走向通往楼上贵族观看比赛的房间。正阳回头一瞥,转回来轻轻叹息一声。就在他向着角斗场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姑娘也回首顾望,看了一眼他的背影。
“向执政官大人致意!”帕克斯籍的角斗士们齐声呐喊,一把把阔剑长矛向天一举。看台的最高层中央,衣着华丽的执政官举起华美的金杯,随手抓出一把葡萄粒朝前一撒,宣告了角斗的开始。
正阳一边的角斗士们迅速排成四列横队,架起了盾墙。正阳则没有站在盾墙中间,而是自己一个人站在最前面,盾牌斜合,长矛背后,站得笔直。对面的队伍顶着扇形盾,反手举着标枪,也压了上来!
“郑阳!小心!”鲁德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正阳没有回头,只是迎着对面投来的一阵标枪雨举起盾牌猛地一下蹲。一阵枪头与盾面的碰撞声激烈地响起,一支标枪正中正阳的盾牌,“嚓”一声,穿透铜皮穿透木板,半个枪头刺穿盾牌,在正阳面前相距毫厘处停住,还在微微颤抖!正阳一边的盾墙被标枪破开几个口子,而对面也被投矛砸翻数人!
一轮标枪互掷之后,就是短兵相接的时候。角斗士们扔下插着标枪重心不稳的盾牌,抽出阔剑和弯刀,呐喊着朝对方冲了上去!最前面的正阳扔下盾,长矛一挥,向前猛冲两步,对准面前对手的小腹抬腿猛地一踹。对手弯腰之际,正阳没有收腿,而是就势双手攀住对手,一蹬地之间踏住他的肩膀向前一跃,直接翻过了对手的第一排人!前滚翻落地,抬起长枪架开迎面而来的一刀,正阳转过枪身一记横扫,将对手打翻在地。而在他身后,盾牌尚在的斗士在冲锋中重新摆开盾墙,盾牌相击,两边前锋重重地一个对碰!
显然,论人数,正阳一边不占优势。角斗士们站在一起,用帕克斯大方盾围成一圈,一把把阔剑架在盾上,而对手则分散包围,高举着弯刀短斧挥舞劈砍,试图将盾牌阵撕开缺口。而独自一人孤悬阵外的正阳,则拦住对手在标枪对射中失去盾牌零散退到后面的人厮杀。
长枪在手中呼呼地飞旋,正阳一俯身,把枪矛在背上转过一圈,直起腰来顺势横扫,逼开了举着短斧冲上来的对手。对手后退几步,斧头一横,遮面盔下如刀的目光在正阳身上一聚,再次冲了上来。正阳冷笑一声,枪拖在身后,前冲几步,一记上挑,枪尖自下而上掀开链甲袍,深深刺入对手的身躯。拔出枪,正阳刚刚回身,三个对手已经围了上来!
“推!”第一排最中间的鲁德把剑一举,带着队伍向前猛推对手的阵线。苏丹短斧砍这在盾边上试图把盾牌勾开,却被盾后刺出的阔剑逼退或是直接刺穿。“准备!”鲁德大喊一声,脱离盾墙后退两步,猛吼一声,高大健壮的身躯如一头野牛般向前冲去,一声巨响,直接把对手的阵线撞穿!后面的角斗士们一齐猛冲,迅速把缺口撕开,一轮进攻之下,对方队伍顿时被冲倒十几个人!
抬起枪杆挡住一斧,侧身避开一刀,正阳却被第三个人的弯刀逼得长枪撒手,狼狈后撤。阔剑出鞘,正阳起身时,已经被三个人围在中间。拼命一剑刺出,正阳背后却被短斧砍中,板条甲被砍出一道凹痕,踉跄间左臂又被一刀划中。正阳一个不稳,栽倒在地。剑被踩住,两把弯刀朝他劈了下来,正阳闭上了眼睛。
但刀刃却没有砍在他身上。
正阳抬眼一看,一个对手已经被一杆标枪刺翻!鲁德大喊着冲了过来,另一个举刀欲劈的敌人刀锋一转,迎上鲁德,却被直接撞翻。后面再次一杆标枪飞来,第三个踩着正阳的剑的对手应声而倒。鲁德冲过来一把拉起正阳,拖着他回到盾墙后,从旁边人手里接过一把剑塞给他。“郑阳!没事吧!”鲁德揽着他的肩膀,贴在他耳边喊道。虽然听不懂,但大概猜到是什么意思,正阳点了点头,再次端起了剑。
紧紧抱成团的角斗士们用盾墙把零散的对手一股股碾碎。观众席上阵阵欢呼,胜利的角斗士们或高声呐喊,或把武器高举挥舞,而当中几个人则围着正阳,一人拍他一。鲁德扔下剑,“郑阳一个人独战,为我们分担了一半的压力,他是好样的!敬勇敢的郑阳!”
被他们围着,正阳有些手足无措,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被鲁德和几个人抬了起来。“哎!你们干什么!”正阳惊呼,紧接着就在欢呼声中被抛向天空!
“郑阳!”鲁德敲了敲栅栏。正阳挪了过去,靠在栅栏上偏过头。“你是我们中最好的。”说着,鲁德拉过他的左臂,看了看伤口。
“没事,小伤。”正阳收起胳膊,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牢房的角斗士兄弟露出笑意。
角斗场的夜晚,没有虫鸣犬吠,只有角斗士们此起彼伏的鼾声。正阳也睡着,在梦中他仿佛回到了梁州校场,身上披着锦袍,和程都尉,还有梁州军的几个老校尉一起跑马射箭。校场中间,梁州军的狼头旗帜迎风飞舞。
不知何时,他被不知道什么东西从梦中拉了回来。
朦胧间他睁开眼睛,慢慢撑起身子。眼前,是那个姑娘,蹲在栅栏门前,昏暗的灯火映照出她的金发和湖蓝色的眼睛。
正阳心中有些不爽,毕竟大半夜被从梦中叫醒谁也不会很开心。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向栅栏门凑了过去。姑娘把手里的物件放下,一把拉住他的左臂,拿起一小杯不知什么东西轻轻擦拭他的伤口。正阳笑了笑,看着她给自己涂了药,又轻轻放下自己的左臂。正阳略一颔首,轻声道谢,刚要回去继续睡觉,又被姑娘拉住。姑娘手捧一个小碗,大眼睛轻轻一忽闪,示意他来拿。
碗里是烤好的牛肉,想必是从提比乌斯的餐桌上悄悄藏下的。虽然已经放冷多时,依然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正阳连忙接过,狼吞虎咽三两口吃了个精光。姑娘也笑了,从他手中接过空碗,蹑手蹑脚地转身离开。
大周帝国的翼州北郊,一彪骑兵打着鲜红的豹头旗帜行走在茫茫草原上。领头的将领一身将帅甲衬着大红锦袍,腰间两把铁锏随着步伐摇动,手中七尺长的双刃短枪横在马上,环眼之下,满面络腮胡如根根钢针,正是翼州总兵王昭。
“报——!总兵大人!前面五里左右,有不少狄戎,差不多上千人!”探马从前面疾驰而回,气喘吁吁得语气却带着些许兴奋。
“他娘的,狄戎越来越不消停了。”王昭吐出嘴里的草茎,短枪一挥,拨马转向后面的骑兵队伍,“弟兄们!前边狄戎又不老实了!咱翼州军的口号是什么?”
“老子天下第一!”翼州骑兵齐声回答,一齐提起马儿,呐喊声与马嘶声交叠在一起,响彻草原。
“让他们见识见识咱豹子军的厉害!”王昭高呼一声,马鞭一挥,红披风一卷,整支骑队纷纷呼喊着跟了上来。
结束了一天的训练,夜色降临,正阳躺在隔间靠近栅栏门的地方沉沉睡去。不过,他却没有睡得太深。
夜深人静之时,一个娇小的身影慢慢推开门,轻轻地走了进来。她踮着脚尖蹦蹦跳跳地跑到正阳的栅栏门前,蹲下来把手伸进栅栏,摇了摇正阳的肩膀。正阳睁开眼睛,她便拉过正阳的手,从杯子里倒出一把葡萄塞进正阳手里。看着正阳懒得坐起来,躺在地铺上一颗一颗把葡萄塞进嘴里,她眉眼里都是满满的笑意。
训练场上,角斗士们依然像往常一样围成一圈。而正阳则一个人站在队伍外,抱着膀子来回踱步。现在,提比乌斯先生门下的角斗士中,除了住单间的教官,没有一个打得过他。至于教官,正阳觉得自己应该也敌得过。我之前是将门虎子,现在打遍一个角斗场,还不是易如反掌?
在一阵木剑敲击盾牌的声音中,教官出现在角斗场上。角斗士们自觉地排成两列,唯独正阳站在一边冷眼旁观。
“郑阳,过来。”教官挥了挥手。
正阳放下手,提着剑走了过去。“将军之子,你来同我打一场。”教官木剑一挥,后退一步拉开架势。正阳毫不客气,木剑一指,迎面直刺突了上去。教官身形轻偏,倒竖剑身一拨,让开剑锋的同时借着正阳的冲锋之力将他朝斜前方送了出去!正阳被带得跨出一大步,来不及回头便迅速把剑身往身后一背,挡住教官紧追而来的斜砍。
双脚同时扭转,正阳回身面对着教官,奔着中路左右两剑扫出,向前一滑步,右腿抬起,扭腰送胯一个高鞭直奔教官侧颈。教官才俯身闪过,紧接着正阳一步踏稳立刻就势转身,正手一剑砍来!教官立起剑架住正阳的剑刃,将剑一翻,剑身绕着正阳的剑转了一圈,拨开正阳的剑,趁机猛地直刺出去。
正阳急侧身,木剑贴着心窝擦过,下一刻却在教官手中一转,变成反手握持,猛地勾了回来!正阳朝着外侧跨步转身,让过拉回来的剑刃,重新摆好了架势。
对峙片刻,正阳率先打破了局面。左腿踏前上步,正阳右手举起剑,朝教官直劈下来。教官抬剑格挡,紧接着正阳的下一剑又落了下来!重复的正面直劈,却一剑比一剑更快,一剑比一剑更有力,伴随着向前的小滑步,逼得教官连连后退。
六个直劈之后,正阳第七次举起剑,稍微蓄力之后却没有劈下来,而是在右腿上步的同时从后面画了个圈,一剑撩上来——这是梁州军一个步兵校尉教给他的招式。面对打破节奏的上斩,教官猛地后跳,重新把剑横在身前。正阳转过身来,一个前滚翻朝教官冲了上去,踏住教官脚面,双手挥剑斜砍而来。
但他注意到,被自己踩住的时候,教官的嘴角却泛起一丝冷笑。
双手持剑向上格挡,拦下正阳砍过来的剑,教官再次将其拨开。正阳双手同时被拨到一边,半边身子暴露了防守空虚的破绽。还没等他把剑移回中线,教官的拳头已经重重打在他肋下!正阳踉跄两步,气息还没喘过来,教官已经如犀牛般扑了上来!伏下身肩膀顶住正阳腰际,双手扣住腿弯,发力一顶,一声闷响,正阳被仰面朝天摔倒在地!持剑手还没等抬起来,教官的剑锋已经指上了正阳咽喉。
从地上拉起正阳,教官拍着他的肩,“你很强。但是,总有人比你更强。”才喘过气的正阳点了点头。在角斗场待了这么久,帕克斯语他也稍微懂了一点。
正阳转身正要回到队伍里,教官叫住了他,“郑阳,明天的比赛,我和你一起。只有我们两个。”
望着教官略显苍老却无比坚毅的蓝眼睛,正阳重重点了点头。
“程都尉?”梁州军的一个步兵校尉抬头看见来客,连忙站起来迎接。
“不不不,别客气了。”程银拉着他坐下,挥手屏退了帐中的两个士卒。“刘校尉,你是梁州狼军的兵。”程银揽住校尉,抚案叹息。
“那当然,怎么了程都尉?”校尉急切地问。
“你想郭总兵吗?”程银转过头直视着他的双眼。
“这。。。”校尉犹豫了,“可是郭总兵。。。”
“郭总兵是冤死的。”程银放在桌上的手握紧了拳头,“放心说,这没别人。”
“想。怎么能不想呢。”
“可惜郭总兵再也回不来了。”程银深深埋下了头。
“那。。。公子呢?”校尉冒出一句,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公子逃出了大周,逃到了塞北。但愿他能到帕克斯帝国吧。我相信他还活着。”
校尉点头,“公子跟郭总兵都是好人。”
“那么,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等公子回来?”程银猛地压低了声音,咬重了字眼。“你是梁州狼军的兵,梁州狼军是郭总兵带出来的!”
校尉站了起来,面对程银,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军礼。“程都尉,你现在就是我们的主心骨。你说什么,我们就照办!”
角斗场观众席上的呐喊声如同正午的太阳般热烈无比。场上,教官和正阳背靠背,教官挽着剑盾,正阳挺着枪,外面围着八个对手。
“跟我来!”教官低喝,举剑向前冲去。正阳不敢怠慢,长枪一抖,逼得自己这一侧几个对手后退几步,抽身跟了过来。一记盾击打翻迎上的第一个对手,教官直接挥剑拨开下一个对手的短斧,与接下来的两个对手缠斗起来。正阳把被盾击打倒的对手补了一枪,转过身长枪横扫,压住试图追击的几个对手后翻身回马,向后一枪刺翻正在和教官搏斗的斗士。拔出枪头,自己正面的敌人又压了上来!
“程都尉?”章辉掀开帘子走进了程银的军帐。
“总兵?”程银抬起头,站了起来。
“程都尉,我要亲自带一次出巡。留在营内的兵,先由你管一下。”章辉在帐中转了转,伸了个懒腰。
“是,大人。”程银拱手躬身答应到。
看着章辉走出军帐,程银轻轻从战袍里掏出写了一半的信,放在桌子上铺平,左右看了看,抓起笔继续写了起来。
把两封信寄了出去,程银长舒了一口气。
上都城禁卫军的营地里,禁卫军正在例行训练。阳光照在华丽而沉重的华光铠上,反射出耀眼的金光,锋利的长戟将近半米的长枪头和一尺来长的侧枝从坚厚的大盾旁探出,令人不寒而栗。驿卒走马入营,却被告知二位将军不在营里。留下信件给校尉代为转交,驿卒拨马离去。
举盾架开一刀,教官一剑刺穿对手毫无防备的心窝。在他面前两步远处,正阳一枪刺翻一个对手,拔出枪来,喊了一声“蹲下!”,长枪脱手掷出。教官身子一沉,长枪从头顶半尺飞过,刺进他身后最后一个对手的颈根。
“小子,不错。”教官拍了拍正阳,拉起了他的胳膊。正阳有些费力地站直,左腿上伤口一动,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观众席上欢呼声一浪接一浪,而正阳的目光只集中在那个姑娘身上。他身边,教官也在望着同样的方向。只不过,教官注视的,是姑娘前边似笑非笑的提比乌斯。
“达索斯先生。”提比乌斯离开房间,翻译在临出门前忽然站住,叫了教官一声。
“您这个自由人怎么忽然这么正式地叫我?”教官笑了。
“达索斯先生,你是个好斗士,是个好人。”翻译转过身,直视着教官的双眼。“但是,提比乌斯先生似乎已经有了更好的选择。”
教官皱了皱眉,“但是。。。”
“你们两个我哪个都不想失去。”翻译打断了教官的话。“但是,我只是个小小的翻译官,我无力改变什么。达索斯先生,祝您武运昌隆。”言罢,翻译朝着教官深鞠一躬,转身离去,轻轻带上了门。
“嚓”一声,王昭从狄戎一个小头目背上拔出双刃短枪,在手中转了两圈,甩了甩血渍。翼州军的骑兵们穷追了足足几十里,也已经人困马乏。“回营!”王昭一招呼,带着翼州骑兵踏上回营的路。秋风掀开他猩红色看不出有没有血迹的战袍,露出下面将帅甲凹痕交错的掩心镜。
将手中枪刃送进血肉,或是挥起铁锏砸开天灵盖,之于他都仿佛是一种逃避与放逐。只有在这个时候,他能够忘却战友兄弟的死,忘记种种的不公,忘记这所有的一切。但是,他有时候却还在期待着梁州的来信。
正阳伸出栅栏门的手感觉到一阵柔柔的暖暖的触感。睁开眼睛,果然又是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从她手中接过美酒倒进自己的陶壶,正阳轻轻拍了拍她扶着栅栏门的手,指了指门外,低声到,“快回去休息吧。”姑娘点了点头,像只小鹿一样走出鼾声四起的角斗士房间,步伐轻盈。
“郑阳。”教官从队伍里叫出了正阳。“你来带训练。”教官拉着正阳站到队伍前,自己则退到一旁。正阳有些疑惑不解地看了看教官,而教官只是抱着膀子耸耸肩。正阳犹豫片刻,向着队伍用动作下达了他的第一道指令——拉开架势,准备格斗。
角斗场的日子对于正阳似乎越来越平淡。训练,大大小小的比赛,千篇一律。而正阳也为提比乌斯赢得一场又一场比赛,上场从未败绩——毕竟,在这里,败绩绝大多数情况下就是死亡。无数的掌声欢呼与荣光,正阳也有些许沾沾自喜。
直到有一天,达索斯教官没有出现。
他觉得有些意外,毕竟教官每天都会早早在角斗场等着他们,风雨无阻。可能今天教官身体不适?这样想着,正阳带着角斗士们照常训练。
但是,第二天,教官依然没有出现。
“怎么了,郑阳?”提比乌斯倒上两杯酒,把一杯推到正阳面前。
“先生,教官呢?怎么两天都没见到他?”正阳笔直的身影被正午的阳光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达索斯啊。他。。。很不幸,年纪大了,出了闪失,在比赛中失败被杀了。”
正阳顿时浑身一颤。
“郑阳,过一阵子,为了庆祝远征军对诺达亚蛮族的胜利,要有大庆典。到时候会安排一场盛大的角斗。”提比乌斯从椅子上站起,“你好久没见过家乡那边的盔甲和兵器了吧?你说你是将军之子,你一定很熟悉。”
正阳依然呆呆地望着前方,目光有些失神。
“到时候,压轴的一场会安排五个角斗士,分别穿着帕克斯帝国、大周帝国、萨尔斯苏丹国、诺达亚和狄戎的盔甲来混战,最后只有一个赢家。这场比赛有五个老板承办,我是其中之一,而我派出的角斗士就是你。”提比乌斯拍着正阳的肩膀,招呼着翻译,“走,我们去看看你的新房间。”
宽敞明亮的卧房,虽然不大,但比起阴暗的地下室也堪比天堂。正阳的目光在柔软的床、干净的桌椅上游走片刻,最终定格在桌子上的一把木剑上。木剑的剑身凹痕交错,刃口三分之一处有一道豁口。而剑柄却光滑无比,已经被磨出了光泽。这把剑他认得——这是达索斯教官的剑。
“这是教官的房间吗?”正阳犹豫半天终于开口。
“现在不是了。达索斯已经死了。这个房间以后就属于你。”提比乌斯笑了笑,离开了房间,只留下正阳独自愣愣地看着桌子上的木剑。
正阳缓缓坐在椅子上,拉开桌子的抽屉,里面一张泛着深黄的羊皮纸映入眼帘。
“大将军,我来探望家人。”大将军府门口,低眉顺目的韩成朝章元躬身行礼。
“当然!韩将军请进。今天我们做了好菜,好好款待款待韩将军。欸,怎么你弟弟没来?哦,禁卫军不可无帅。哈哈哈,请进吧!”章元满脸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韩成从背上卸下御林军刀,交给把守府门的天子内卫,跟着章元走了进去。
清脆的敲门声把正阳从思绪中拉了回来。打开门,果然是姑娘的面孔出现在门口。正阳低下头看着一把抱住自己的姑娘,轻轻揽住她的双肩,难得露出轻松的笑容。
“姑娘,帮我看一下这个。”正阳拍了拍她,示意她来到桌边,拿起那张纸递到她面前。
“我也不认得。”姑娘生硬地用大周官话回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帮我叫来翻译先生。谢谢了。”正阳轻轻摇了摇头。
“这是教官达索斯先生和提比乌斯先生的契约。”翻译放下羊皮纸,抬起头看着正阳。“到这个月底,他就要重获自由身,而且提比乌斯先生要奖给他一大笔钱。”
正阳叹息一声,“可惜他。。。”
“郑阳。你有没有想过,达索斯教官的死,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什么?”
“达索斯教官在角斗场二十年,为提比乌斯先生赚了无数的钱。如今他老了,而且提比乌斯有年轻的你可以替代他了。”
正阳沉默良久。
“郑阳,这不怪你,不是你的错。”翻译站起来把手搭在正阳肩上,“达索斯教官说过,上一个住这个房间的资深斗士也是这个下场。”正阳身边,姑娘慢慢抱住他的胳膊,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了看正阳,又将恐惧中带着期待的目光投向翻译。
“郑阳,你说你是贵族,是将军之子。你沦落到这一定有原因,你一定有重要的事要办,你一定肩负着光复家族的使命。”
正阳重重地点了点头。
“留在这里,只会浪费你年轻的全部时光,然后你没有用了就会默默无闻地死去。郑阳,你是个优秀的年轻贵族。想办法离开这吧。”
朝着翻译,正阳深深鞠了一躬。
盛典如期而至。偌大的角斗场座无虚席。当中主位上,总督高高在上,旁边,提比乌斯等五个大奴隶主陪在旁边。场下,正阳活动着身上筋骨。闭上眼睛,翻译的话和姑娘眼中的泪光又浮现在眼前。“我相信你一定能赢。提比乌斯赚到了,而且他还要陪总督,回来一定喝醉了。到时候我会拖住他,姑娘趁机拿走钥匙放你走。至于卫兵,就只能你自己对付了。”
“嘿!”粗野的声音从背后叫了正阳一声。回过头,看着鲁德豪爽的笑容和抖动的大胡子,正阳笑了笑,片刻,转过头去在肩膀上蹭去了眼角的泪水。再回过头时,鲁德已经大步走出角斗场。
两个卫兵捧着一套大周帝国士兵标配的步骑铠来到正阳面前。曾经在梁州,自己经常穿的是父亲或者程都尉的将帅甲,要么是校尉标配加披风的陷阵铠。但是,八千士兵的步骑铠他也再熟悉不过了。指尖碰到冰冷的甲片那一刻,正阳感觉到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燃烧了起来。
穿上衬底布袍,披上冷硬坚厚的铁甲,正阳拾起大周直刀悬在腰带上。三寸寒光“锵”地收回鞘内,周槊半米来长的刃头一提而起,槊尾“嚓”地稳稳插在地上。羽翎兜鍪之下,正阳的目光如槊锋般冰冷。
“接下来是今天的重头戏!五位来自五个地方的最优秀的勇士会在这里展开厮杀。谁会站到最后,勇夺今天的桂冠呢?是帕克斯帝国身经百战的百夫长,大周帝国的将军之子,萨尔斯苏丹国的马穆鲁克,诺达亚的蛮族力士,还是狄戎的草原骑手?”报幕的话音如一块石头,在观众席上激起一层层的浪潮。场上,五位斗士各自拉开架势。

正阳环顾了一下四个对手。最中间,穿着帕克斯板条甲的对手架着大盾端着阔剑,一个前冲推开苏丹国人,退回来继续保持守势。苏丹国人被推开,刚站稳,诺达亚人的双手大斧就挥了下来。苏丹人连忙向后一仰,斧刃贴着马穆鲁克链甲划过,留下一道划痕。苏丹人低吼一声,小圆盾一顶,新月弯刀飞舞,冲着锁子甲护面盔下的诺达亚人招呼上去。另一边,身着皮甲的狄戎人已经抬手把短矛朝正阳掷了过来!
短矛寒光闪过,正阳把头一低,矛身飞过,正阳长槊一摆,迎着对手冲了上去。对手拔出草原弯刀,竖起刀身隔开槊锋,合身扑了上来。正阳嘴角一撇,在后的右手沿着槊杆向前一滑到了左手的位置,左手则同时向着枪头滑出同时猛地回拉,腰胯扭转右肩前送,槊杆从右到左一个横扫,把对手狠狠拍了出去!对手跨出一步撑稳身形,正阳也收回槊尾继续用枪尖对准他。
短暂的对峙后,正阳枪尖画了个圈,晃过之后居中连连突刺,逼得对手后退数步。正阳向前踏出一步,双手举起枪在头顶猛转几圈,旋转的速度力道达到最猛之时从左下到右上重重一记上挑,地上的沙子被枪尖扬起,四下飞溅。狄戎人举刀格挡,被重击砸得身子一歪,正阳立即追击,朝前踏出的同时向左转身,身子带着槊贴着地横扫过去。狄戎连忙跳起,槊杆从他脚下扫过之后在中线上一停,下一刻便高高举起,直直劈了下来!狄戎人侧身躲开下劈,一脚踩住槊头。正阳皱起眉头,把槊尾用力向上抬起,挑开对手,就势狠狠一记斜砍。对手用刀身拦下槊头,一把抓住槊杆,沿着杆子上步转身朝正阳逼上来。正阳咬了咬牙,抬起右腿压住槊杆,硬生生把对手压得蹲了下去!
但是狄戎人也不是等闲之辈。在槊杆下就势坐下来,狄戎人抬腿向上猛地把槊杆蹬开,正阳顿时被扬得趔趄几步,槊杆立起晃了晃,没等端稳,狄戎弯刀又砍了过来!正阳招架不及,被一刀砍在胸前!锋利的弯刀刃口从步骑铠的掩心镜上划过,火星飞溅之间,一道泛白的凹痕出现在光滑的弧面上。正阳后退两步,槊尾在地上一撑,站稳身子,深吸一口气之后发起了反击,一枪直戳面门。狄戎人举刀格挡,正阳双臂协力枪尖一转,拨开刀身之后腰身向后一顶,自上而下一枪刺下去。对手不及防守,被一枪戳翻。拔下槊刃,正阳把槊杆在手中转了两圈之后“霍”地往身后一背,站直身看向另外几个对手。
此时,苏丹国人刚好一刀抹喉砍翻了诺达亚蛮子。而帕克斯老兵仍然举着大盾虎步而踞,目光在正阳和苏丹国人身上来回游走。苏丹国人毫不犹豫挥舞弯刀冲向帕克斯老兵,一刀一刀连环不断斩在大盾上,压得老兵抬不起头。老兵伸出阔剑反击,却被他用小盾架开,就势拨开盾牌撞入怀内。苏丹国人举起弯刀把刀刃压向帕克斯老兵的脖子,刀刃离血肉之躯只差分毫的瞬间却硬生生停住!遮面盔下,萨尔斯人的双眼瞳孔渐渐涣散。“嚓”一声铁刃与血肉摩擦的声响,萨尔斯人无力地倒下。在他背后,正阳板着脸端起了血淋淋的槊锋。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什么。短暂的沉默首先被正阳打破。他把马槊一挺,上步转身,将槊杆举起,稍向下倾斜着一枪凿在大盾上!锋利的槊刃一下刺进盾面一半,正阳手中用力扭转,把槊刃在洞里压紧,狠狠往旁边一甩。帕克斯人顺着他用力的方向把盾牌一甩扔了出去,大盾带着马槊一起飞出几米,落在沙地上。正阳从腰间抽出周直刀指向对手,帕克斯人则用左肩甲顶在身前,端起了短剑。
两个人互相绕着对方转了几圈,正阳再次主动出击。两刀奔着面门的横扫之后一记直刺杀了过去。对手后仰俯身侧闪让开刀锋,反手一剑砍向正阳。正阳把刀在肩上一斜,架住剑刃之后推开,顺势奔着对手大腿划了出去。帕克斯人连忙后撤,正阳则低下身子一个前滚翻,反而冲到了对手身后。站起身,正阳结实的脊背在对手背上重重一撞,随后两人背贴背互相绕过半圈,同时推开对手转过身举剑戳凿!
但是,三尺长的周直刀比二尺来的帕克斯阔剑长出一大截。同时刺来,正阳却抢先一步刺进了对手的咽喉。一把推开全身僵住的对手,正阳转身走出几步,缓缓摘下了羽翎兜鍪。羽翎上的两点血滴甩在沙地上,留下两个格外醒目的红点。
从欢呼声与喝彩声中离开,天色已晚。在卫兵押送下回到房间,正阳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提比乌斯先生,总督大人一定对咱们非常满意吧!”翻译官搀着醉醺醺的提比乌斯回到房间,后面跟着帕克斯姑娘。“先生,您来看一下这份文件。小姑娘,你快帮先生把外衣脱下来!”翻译一边拿出一卷羊皮纸,一边招呼着姑娘上前。
“我来。。。看看。。。”提比乌斯含混不清地把头凑向翻译,姑娘则动作麻利地解开他的外套,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叠好。
姑娘走出房门时,翻译抬头看了她一眼。姑娘表情凝重,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快步离开。
“你来干什么?”刚刚从正阳房间门口离开的卫兵拦住了姑娘。
“提比乌斯先生安排我来慰问一下今天夺得桂冠的勇士郑阳,赏给他美酒。”姑娘扬了扬酒壶,笑了笑。两个卫兵互相看了看,也露出了一丝坏笑。
“吱呀”一声,正阳的房门被推开。姑娘回头看了一眼门外,一步走进来反手关上了房门。“郑阳,钥匙来了!”姑娘顾不上用正阳听得懂的话来说,放下酒壶掏出钥匙便插进正阳的锁链。“咔哒”一声,锁链脱身,姑娘拉着他便跑出门外。
在墙角放倒一个倒霉的卫兵,姑娘七手八脚帮着正阳换上了他的衣服。两人急匆匆地赶往角斗场大门,却被门口的卫兵拦住。正阳看了看姑娘,咬了咬牙,拔出剑撞入一人怀内,将剑刃送进了他的心窝。另一个卫兵才刚喊出半句,正阳的剑刃就砍进了他的脖颈。“快跑!”正阳蹲下来抓住姑娘的脚踝,姑娘心领神会地踩上他的肩膀。站起身直起腰,把姑娘送过大门,正阳自己回身挥剑挡开一支标枪,把剑衔在嘴里,一跃抓住大门栏杆翻了过去。从地上拉起刚摔得不轻的姑娘,两人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朝远处奔去。天幕阴沉,浓云四合,一道电光划过漆黑的云层,短暂地照亮了两人面前的路。
不知走了多久,骤雨急下,一瘸一拐的姑娘在湿滑的路上再次摔倒在地。正阳也筋疲力尽地坐下来,紧紧抱住姑娘。冰冷的雨浇在两人身上,他们却再无力起身寻找地方躲雨,只能在雨中路边相拥而卧。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插在旁边的剑上映出那修长的轮廓和一瞬间明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