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华沧雕·其四
宋兵终究是没能抵挡住蒙古铁骑,襄阳沦陷后,南朝节节败退,破国近在咫尺。
华沧雕现在正在就着灯光校着明日祭天用的祝文,身边的甲士也放松了身子,看着窗外的一轮明月,用尚不熟练的汉语与华沧雕聊着:
“先生确实能写,才一炷香的时间就写了这么多,无怪大汗都不舍得杀你。”
华沧雕讷然道:“好说,好说……在下也只是些舞文弄墨的功夫,不值一哂。”
“你们南人真是,说话的时候,如同草原上狡猾的兔子,钻来绕去,一点也不坦率。但我不懂,为何大汗却要你来写这篇祭天祝文?”
“大王有气度,祭的是两朝战死的英灵和遍地涂炭的生灵,自然要些南人的词句……就不知用得用不上吧。”
华沧雕是被俘的,说来也不是什么力战被擒的英烈故事,而是一次喝醉了酒,被队内内应趁虚而入了而已。参将帐房里一兵未动就全部被俘,营内军士也仅有几个哨兵被杀,可以说是败得非常彻底,如沙雕堡垒被水浪击打,瞬间就溃了。
元兵一直都知道这个营里有个极能打也极能写的怪客,唤作华沧雕,待得确认俘虏身份后,甚至惊动了大汗,以至于这队人马还被押解到了大汗的驻地,受他亲审。总兵自是破口大骂,但还没说得两句就被当场卸了头颅,余下的人自是人人自危,有的跪哭饶命,有的百般谄媚,却鲜有人能活着说完几句话的。
华沧雕许是喝得痴了,大汗问起他时,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请大汗赏我杯酒喝。”
“哈哈哈,我听说华先生剑酒诗三绝,现在看来,酒倒是排名第一了。”大汗的话似有些开怀,但帐下军士噤若寒蝉,没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是,我最爱喝酒。”华沧雕也坦然直言,道,“戒了段时间,可一戒,别说什么剑诗,连筷子也提不起来了。”
大汗抚须大笑,终于也有些左右忍俊不禁,微微地偷笑了两声。
“来,给他拿一壶酒来。”大汗笑罢,一摆手,营外便有军士提着一大袋马奶酒进了帐房。华沧雕接过酒囊,一拔开塞子便迫不及待的灌了一口,但终究是头回喝,一时没忍住腥膻,不由得呛了几口,便没有继续再喝。
“怎么,我这酒,不对你胃口?”大汗也并不怎么发怒,也许是在这个南方人身上少见地看到了些北方人的洒脱味道,便不急着着怒。
“不妨,不妨,谢大汗美意。”华沧雕顺了口气,举起酒囊再次饮了起来,这回知道了关窍,一提气闭住了鼻息,腥味大减,于是便和往常喝酒一般,翻江倒海,气吞山河,一口便饮完了袋中酒。
“好!”大汗伸出手拍了三拍,道,“酒诗不分家,喝完了酒,我命你写首诗出来,题目由我来定。只是……”
“大汗示下。”
“只是这时间,不能长过你喝酒的时间。”
“好。大汗出题吧。”宿醉中的华沧雕又复灌了这么多酒水,现在满唇舌都是烦厄之意,但终究是顶着一口气,没有倒下。
此刻帐外突然有人通报说忽降大雪,各营保暖不及,都在请求宰羊取皮求暖。大汗一口应允,一边道,“你们南人都不直着说话,绕着弯子如同一条狡猾的蛇。我今下要你用这漫天的朔风烈雪,写出怀念的风味来。可以做得到么?”
众人一听便知,虽然华沧雕文采出名,但刚刚喝酒也就半盏茶时分,况且又是酩酊大醉,字都不一定能写的周正。况且让一个南人写出对北景的怀念风味,稍有一词一句怀恋故国便马上落得个斩立决,这明摆着是要他的命了。
华沧雕又何尝不知大汗有意折辱,今天难逃一死,但忽的觉得,这样的死法未必不是心中所愿。自柴桑一别老板娘后,自觉已无甚念想,也不再限制自己喝酒,每日便敞开怀了的酗酒,但帐下的厨子却是第一时间就辞了的。此刻在这敌帐中,能最后一次尽情饮酒挥毫,倒也得其所哉。
于是他转头瞄了一眼帐外飞雪。的确很大,这三年间,襄阳干冽,许久没有降水,粮草不生不说,就连吃水都成了问题,仿佛自他调任驻守这里以来,都忘了还有雪这么美丽的物事存在。
上一次看雪,印象中应该是七年前初识老板娘之后不久的冬天,那年华沧雕结束了北方游学,从鲁东回到江南老家稍作休整,早秋便要南下继续游学。临行前几天在相熟的小店饮酒,意到兴头,便摇头晃脑地吟了两句山川风月,耳听得门外有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直如一道春雷炸在他心上。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穿着大红色的裙子,头上还戴着孩童绑发的小结,像是刚从书塾回来,见得华沧雕电眼一望,也不认生,只是腼腆地红了脸颊,浅浅一笑,一双澄澈如水的双眸璨若星辰。
“姑娘,你笑什么?”华沧雕转过身子面对着门外,摇晃着自己的酒杯问道。
“大哥哥,你念的诗真好听,但模样让我想起了书塾的先生,摇头晃脑的,可好笑了。”姑娘说罢不禁又笑了起来,又觉得有些害羞,慌慌张张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但盈盈笑意便从这如泓的双眸中浸透出来,直渗入华沧雕的心里。
“你说我刚刚念的诗,好听?”
“是啊,真美。是哪位名家大师的作品,我怎么没有听过。”姑娘歪着头问道。
“说到刚才那两句诗歌啊,这出处那就厉害了,正是大名鼎鼎的——我,写的。”华沧雕煞有介事地聊笑她。
姑娘双眼就似要放出光来,说到:“这是真的么,太厉害了!你叫什么呀,能不能再念几首给我听听……”她也顾不得女儿矜持,跨步便要进酒肆,终于是生生地忍住了,低下头又道,“可是,可是今天我要回去了,娘亲叫我下了学早点回去呢。”
“去吧,去吧,也许我下次见到你时,又会有好多新的诗词写出来,到时候,第一个便给你看,好吗?”
“好,一言为定哦!”姑娘恢复了活泼,也装华沧雕一样煞有介事地道,“我叫安有沐,未曾请教大哥哥阁下……”
“华沧雕。春华秋实的华,沧海桑田的沧,这个雕嘛……朽木难雕的雕。”
“哈哈哈,好的朽木先生,我家就在柴桑府桃源巷的巷尾第八间,你一定要记得来找我哦!”
此后的那年晚冬,年关回来省亲的华沧雕也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那个红裙的姑娘了。于是他顺着依稀的记忆,伴着薄雪信步到了桃源巷尾,数到第八间,竟赫然是个小小的酒肆,只是开在巷尾,来往人并不多,一张皂色的酒帘上,“东来酒家”四个字在料峭寒风中哗哗作响,比店内的光景似乎还热闹些。
华沧雕忍不住好奇便踱步进门,只见那红裙姑娘正呆呆坐在案头摆弄算盘。只见她终于是把髻头解了下来,一袭如缎黑发在脑后简单的扎了个小辫儿,更显得肤如凝脂,面似桃花,一双点墨的眸子在明灭不定的灯光下扑闪扑闪,长长的睫毛挂着三分童气,一丝妩媚。却不知店主夫妇去了哪里。
瞥见华沧雕来,姑娘明眸中突然就亮了起来,但不知怎么的,却没有了半年前那份娇憨,而是红着脸别过头去,说:“大……华大哥,你来啦。”
“嗯,我来找你,给你读诗了。”华沧雕第二眼见到娇羞的姑娘,心头为之巨震,却也不动声色地笑着坐在柜台边,说“小店主,本店最好的酒是什么,给我拿一盅来吧。”
姑娘却撇撇嘴,似有点赌气,道,“人家不叫小店主……”
“哦哦哦失敬失敬,有沐姑娘,请你拿些酒水来,好吗?”
有沐这才笑吟吟地端出一杯酒水,但想想马上又道,“哼,你先得给我念一首,我才决定要不要把我最好的酒酿拿来你喝。”
“这也太为难小生了吧……姑娘不开个题目,我也不能张口就来吧。”
“那……”有沐思考了片刻,突然想起了什么,珍而重之的从棉衣下面摸出了一个香囊,道,“你就猜猜这是什么,用这个来写一段……成吗?”
华沧雕哑然失笑,甫一拿出,他就闻到了一阵清甜的桂花香味,似乎还带着丝温温润润的其它异香,但这实在太也好猜。便说:“好呀,我写出来,你能端出来吗?”
接着,他便故作阵仗地清了清嗓子,念到:
金骨玉露九里香
冽冽暖阳杯中藏
顽童撼树今遥忆
一人孤盏念故乡
念罢,笑道,“难不成贵店还有桂花酒来喝吗?”
有沐听得痴了,她在先生那背的大多都是些正经八百的诗歌,却从没听过这么细腻又温婉的词句,眼见着眼前的青年长身玉立,一袭黑袍显得清癯而抖擞,一双电眼让她无处可躲,却又忍不住多瞧他几眼。
“喂……喂?有沐姑娘?你怎么了?”华沧雕终究也只廿一二年纪,看到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儿在自己面前突然一动不动的瞧着自己,也有些赧然慌乱,于是赶紧接话道,“算了算了,我开玩笑的,你别……”
“华大哥。”有沐突然冒出一句。
“嗯……嗯?”华沧雕不知道她想说什么,是不是自己这首新作哪里写的不好,又或是自己的装腔作势终于惹恼了她,他竟似流了一点汗。
“你想喝桂花酒吧,对不对?”
华沧雕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样子,只得点点头。于是有沐突然咬咬牙,从柜台里摸出一把剪刀,抽出香囊。
华沧雕猜到她要做什么了,连声制止道,“别别别,这么好的香囊,可别绞坏……”
有沐更不答话,“咔嚓”一声把自己的香囊绞开,仔仔细细地掏摸出一小捧骨朵儿,接着翻身背向柜台,踮着脚从柜台中间抽出一个青色瓷瓶,然后一溜小跑抱着酒壶和花瓣跑进后堂,不一会儿,也不知从哪寻来了一套小小的红泥炉黄铜盏,认认真真地坐在华沧雕的对面,又从怀里摸出了个火石把炉内的火绒木头点着。好一会儿,随着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小炉散发的烟气把有沐的脸熏的微微泛红,一丝桂花的甜味也就从盏内直透出来。
华沧雕看着一言不发又认真在做的有沐,一时间竟无法念及其它,直勾勾地盯着她那双冻得泛红的蔷薇色小手。
“我家最好的酒就是头窖粳米酒了,掺了些刚捧的雪水进去,书上说无根水泡茶好喝,就不知道酒怎么样了……你……你干嘛?”有沐擦擦被熏着的眼睛,一抬头就看着华沧雕欺近的脸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羞得满脸酡红,跟喝醉了酒一般,赶紧一把推了一下他,自是纹丝不动。
“这么贵重的酒,我可是第一次喝。”华沧雕认真的说,“我那首歪诗,在岭南的一家小店里就送了瓶什么黄汤,根本配不上这等功夫心思。”
听到自己受夸奖,有沐感觉刚刚捧雪的手都热烘烘的,眼前的青年突然收起了平日的浪子气息,一脸认真而痴呆地盯着自己的小炉,就像盯着自己一般,搞得她似也在内心中燃起了一丛火。
几个时辰间,一大一小便啜饮着桂花酿,一边谈天论地,说古道今,只恨相见太晚太晚。酒正酣聊正兴,华沧雕情不自禁地抬手捋了捋有沐耳边的垂发,也不知是桂花还是什么,似乎闻到一阵醉人的香气,让本来就不太胜酒力的有沐红到了耳朵根。
“华大哥,我听先生说过,你是他最得意的门生。”有沐笑盈盈地拨开华沧雕的手,饶有兴致地道,“他们说你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写诗了。”
这不奇怪,华沧雕读诗的摇头晃脑就是少年时期跟着先生学的,有沐为何知道先生这点,在他游学岭南时也多少想到过。
“想来,你也是师尊们的得意弟子了?从你这份匠心和灵气,估计朱先生喜欢你到不行了。”
“才没有,朱先生总是说华大哥是她最得意的弟子,每次听到,我……”有沐似有些迷离,左手支颐,右手不自觉地把玩起华沧雕的衣领起来。
“你怎么?”华沧雕又饮了一口酒,平素极擅饮的他今天不知为何,竟醺醺然有些醉意,这才喝了十四五杯而已。
“我就……我就觉得,那时那刻,时空重叠下,我的人生好圆满。”有沐低着头道。
“为什么?”
“(华)山有(氵)木兮,木有枝。”有沐仰起头,云鬓纷纷散落,显得人雾水朦胧,一张樱唇半开半阖,吹气如兰,直看得华沧雕心头擂鼓似的狂跳。
正在这时,东来酒家的店主夫妇采购归来,眼见着女儿在跟一个少年聊笑,便轻轻咳了一声。这一声把有沐吓得满脸惨白,赶忙向后一仰,站了起来,支支吾吾地道,“爹……爹,娘……”
华沧雕借着七分酒意,起身拱手道,“伯父,伯母好,晚生华沧雕,柴桑东街人,与小姐谈论些诗文,有僭了。”
店主是个精明长相的人,当下并未作声,只是微微点头示意,而店主夫人则一副亲善面孔,当下便道,“公子坐,沐沐已经跟我们说了。我们知道你是东街华家的独子,文坛上小有些名气,我家娇女也喜欢诗文,能得公子提点一二自是非常地有长进的。沐沐,还不谢谢公子?”
“哪里,小姐灵台清慧,聪颖过人,又是我同门小师妹,我作为师兄也喜欢的紧呢。”
有沐刚刚褪去的红潮又迅速爬上了脸颊,低头摆弄着自己空空的香囊,不再言语。
“有沐,说多少次了,不能空腹饮酒,你才多大呢,怎么能跟华大哥比?来来来,公子还没饮食吧,今天晚上就在……”
“咳咳。”店长又清了清嗓子。华沧雕自小擅于察言观色,知道店长夫妇虽然不甚反感自己,但无非客套,实则并无留己之意,心中确然有些怅憾,不过转念一想有沐尚幼,也即释然,当下道,“晚辈多有叨扰,这就告辞。伯父伯母辛苦。有沐姑娘,我下次再来找你。”
“我送你!”有沐鼓起勇气偷瞄了一眼父母,见父母并未反对,便兴冲冲地裹上披肩,随着华沧雕出门而去。
路上雪花甚小,今年当是个暖冬。
“我可喜欢雪了,华大哥你呢?”盈盈若一朵红云,有沐绕着华沧雕转来转去,时不时停下来接一把雪。
“是嘛,我也喜欢。”华沧雕不好说自己在鲁北受不了如刀冷风和干冽的粉雪,也不好说岭南之地几不可见雪,只能干巴巴的应承着。
“可是今年的雪好小哦,我八岁那年,那场雪可大可大了,华大哥你可记得?”
“记得。”
“每年我生日的时候,倘若下大雪,我就加倍开心。今年……今年虽然没这么大,但我更开心。”
原来今天好巧不巧,便是安有沐的十五岁生日。
“那,以后我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来找你,好不好?”
“好!你要带着一袭大雪,来找我!”
“好。”
…………
仿佛从翩跹的雪花中看到了什么似的,华沧雕眼中略微有了点神采,马上便暗淡了下去,道:“请大汗赐还我的宝剑,在下饮酒过多,笔是拿不起来了。”
大汗挥手,手下一边抛出了华沧雕的玖戈,一边拔出弯刀将其围在帐心。却见华沧雕支撑不住似的,单膝跪在地上,拿着玖戈,一字一顿,不待稍停地便划了出来:
素裹应时落
银蝶舞翩跹
久盼终偿遇
旧辞宁无怜
语毕,突然长啸一声,回剑便要往自己脖颈里抹去,却早已被戒备多时的甲士一拥而上,夺了宝剑摁在地下。
大汗俯身捡起玖戈,也一笔一划地念了念诗句,说道“我们蒙古人长言,太多繁杂的心思,就像长得过密的牧草,会丰饶嗷嗷待哺的牛羔羊羔,却遮蔽苍狼雄鹰的眼。你这剑早已砍不得人,连你自己似乎也砍不死了。”说罢,“哐当”一声把玖戈丢在地上,命甲士放开华沧雕,道:“现在,你可以拿起这把剑砍向我,我会亲手用我的弯刀把它打断,把你杀死;你可以砍向自己,但也只会污了我华贵的毛毡毯,却不会比这帐外冻死的野狗高贵多少。还有一个选择,就是丢下你的宝剑,从此拿起狼毫,为我传记,为我赞颂。”
华沧雕自然是第一时间拿起了宝剑,但只是平平地举在目前,既没有向前挥砍,也没有向后自戕,就这么盯着这个陪自己征战了近五年的利刃。良久,他终于叹了一声,道,“大汗,我愿降你。从此以后,我为你传记,为你赞颂。”
耳听得一声龙吟,玖戈被华沧雕不知从哪生出的横劲震得寸断,叮叮当当地落在了帐内华贵的毛毡毯上。大汗喜笑颜开,道:“好了,好了,我得到你,就像是雄鹰展翅于劲风,苍狼奔袭在朗月,在我们的敌人看来,是加倍的勇猛!你就该拿着你的笔,拿着你的酒,为我传记,为我赞颂。你虽然擅长武艺,但毕竟是吃草长大的羊儿,是打不过我们这群狼的。”
众人终于明白了大汗的用意,也就放开怀大笑起来。华沧雕这时才发现,自己喝下去的酒浆早就随着那一声龙吟渗出了体外,帘外似有一阵冷风吹过,凉透脊背。
他不想死,他不敢死,他还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