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草子 一至三

第一段
人们往往习惯于用文字创造出一个与现实割裂开来的小天地,或是为了体现自己的道德理想与对现实的不满,或是为了以此为舞台展开博人眼球的神怪传奇。我先前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总是不满于其故事幼稚,或者说,不过是人们平常所爱听的俗世故事换了一个皮套罢了。
那是七月中旬的一天,我乘着暑气还没从泥土中蒸腾出来,到附近的群山中远足。因为听闻某山上有个百余年前就废弃的神社,我特意寻找了一番,果然在松林中找到了被青苔覆盖着的破损的石阶,估计是原先的参拜道吧,便沿着山势往上看能否找到殿社的废墟。
按各种怪谈奇志的套语,这种神灵曾经栖居的地方总是会有精怪鬼魅盘踞。但一开始我并未感到什么异常,略带着些许泥腥味的湿润的空气浸润着我的胸腔,石灯笼上的青苔和松树上覆盖的茑萝的绿色也正可人。夏季的草木正宣泄着它们那几乎快要满溢出来的生命力,几乎可以用耳朵听见簌簌的生长的声音。
继续沿着石阶向上,我突然意识到,山间的雾气反常地越来越浓了。一开始只是仿佛远处的树干上缠绕了一层细绢,不一会却像被白布蒙住了眼睛。我既看不清前路,便搜寻着眼前一切能作为标识的物体,只看到不远处有模糊的黑影,挪动脚步,直到一臂之内的距离,指尖传来的粗糙的触感告诉我,我正抚摸着古木的肌肤。
“倚松树以摩腰”
我顺势坐了下来,在这雾气中,只有背后古木的肌理给我以切实的感觉。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也没有飞鸟的啼鸣打破这寂静,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的声音倒是愈发清晰了。这绝不是什么正常的雾气,只可能是妖怪所为。不过如果那藏身于阴暗处的东西跳出来取我性命,我倒并无理由感到害怕。
人对于妖怪的恐惧,实质上是对不可预测的未知的恐惧。当人类的心智还处于原始的幼稚状态时,他们只有一双手去攫取食物,两条腿去躲避危险,却要与整个自然界为敌,时刻处在饥饿、疾病、猛兽与天灾的威胁之下。他们所能认识和信任的,只有自己的身体和周围的人,而面对那不断流变着的暴怒的难以捉摸的世界,他们只能怀揣着无尽的恐惧和不安。于是代表着人自身之外那不可见的,隐秘的,又强大的力量的妖怪就在人的恐惧的滋养下诞生了。
而人所持有的对抗这一切的力量,完全来自于人的认识。人在自身与所处环境的相互关系中得到了对他物的认识,从而拥有了智慧与经验,也就拥有了与自然对抗的力量。这并不是一个个体意义上的过程,而是人类作为一个整体所做的工作。语言,文字与文明诞生以来,人赋予事物以名字,用语言这个工具描述所见的事件与物体,这便意味着人的认识与力量的膨胀,也意味着对客观世界的征服与人化。就比如原始宗教时代的萨满与巫师们,那时人们所崇拜的不是那占卜的幻象,而是人借助自己的意识认识世界这个过程,换而言之,是对人自身力量的崇拜。在这个基础上,人开始追求认识万物之间的隐秘联系,去发掘自身与外物的隐藏的力量,于是巫术、秘术、魔法、技术诞生了。而能发掘,利用并遵从万物的理(逻各斯)的人,就获得了巨大的力量,以至于不再害怕未知,反而想要挑战那未曾见过的新边疆。
那么再回到我身处的状态。我很清楚对方是世界的里面,是超出认识之外的万物的隐秘部分。而我自身的状态与能力完全不足以与之抗衡也是明晰的。在这样一种可预测的状态下,我身为一个思想着的个体,在逻各斯的引导下,选择自身持有的心理状态,选择冷静地去面对。在苦痛不安与平静自如之间我顺乎自然地选择了对我来说更能增加我的快乐的选项。
我干脆闭上了眼睛,拜托了,妖怪先生/小姐,在我的睡梦中吃掉我吧,清醒着被您的牙齿所撕裂不是我所能承受的痛苦。
安稳地进入了梦乡,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抬头所见的是,数茎幼嫩的紫藤 缠绕着松枝,在松针间垂下淡紫的花序随风摇曳。
日本的古典文学中曾多次出现了相关的描写,未曾料想今天居然能亲眼所见。
但盛夏可不是藤花的时节,我可能正如武陵的渔人或者浦岛子的传说那样,在刚刚的雾气中穿过了什么,来到了常识之外的世界。
不得不说,这会是很无趣的故事。人创造的游历乌托邦的故事永远是被变换了面目呈现出的人的思索。也就是说,永远是以人为中心展开的世界,所以人在故事中获得怎样的礼遇和善待都不奇怪。而我如今的所经历的,恐怕从故事性的角度不会比一个人在深山中迷路被野兽吞食更精彩。
周围仍然是一片松林,林荫下有一条石砌的步道,夏日的阳光被松针筛得稀碎,在地面上随意地堆积。我站起身来,沿着步道向前,试图寻找些什么。
出路总归是渺茫的,获得帮助的可能性也同样稀微,但总归得破罐子破摔一把。这可是妖怪们的世界,下一秒我随时有可能成为它们的腹中餐。在这种结局已经呼之欲出的情况下,被拿捏的剧中人物还不如尽力地为自己和他人表演一出喜剧。
正当我在林荫中穿行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黑色的细缝,随后它如眼睑一般张开,显露出里面黑色的空间与难以计数的有着猩红色瞳孔的眼睛。我顿时脚下失去了平衡,像坠入水面一样进入到那空间中去。在这空间中,我上下左右的方向感被完全消抹,那种异样的感觉,如果一定要加以形容,应该说如同在空气中溺水一样。
一位女性不知从何处出现,不清楚她是在这空间中飘浮还是端坐。她身着一袭紫色的洋裙,戴着荷叶边的软帽,一手打着遮阳伞,一手拿扇子半掩着面孔,紫色的眼眸正上下仔细打量我。我不得不说她的眼神很锐利,以至于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身体的边界对她来说如同无物,而那被隐藏在皮肤之下的东西于她来说洞若观火。
如果单纯以样貌来评判,她绝对是一位美人。无论是纤细的腰身还是丰满的胸脯,亦或是齐腰的金发和手指上细微的动作,都展现出一种成熟的妩媚,把我的思绪拉到紫藤浓艳的花色,玻璃杯里被烛光映照的干红,塔夫绸的舞裙还有洛可可时代的油画那里去。
但用膝盖想想都知道,眼前的这位女性就是从刚刚开始的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藏在世界的阴影中持有强大而不可捉摸的力量的存在。最关键的是,她并没有任何理由对我采取任何怀揣善意的举动。
不过直至目前她还没有进行攻击性的举动,即使几率很小,仍然存在我得以存活的可能性。对于我这种以快乐为目的的人而言,既然有这么一种希望,那么追求生所能带来的快乐就比追求死亡带来的平静更为优先。我决定率先开口。
“仆寓游胜境,旅泊闲庭,忽遇佳人,不胜迷乱。元来不见,他自寻常,无故相逢,却交烦恼。敢陈心素,幸愿照知!”
这原本是《游仙窟》中的句子,虽说我是在尝试尽力讨好眼前这一位,但说不定以她的学识能一下子反应过来我用通俗艳情小说里的话语来与初识的女子搭话,反而一下把她激怒了也说不定。不过反正也是破罐子破摔也无所谓了。
面前的女性听了之后面无愠色,反而轻笑了一声:“真是风流浪子啊,对于素不谋面的女性居然一开口就是寻求一夜艳遇。可惜足下虽然有意做张郎,妾身却无心为十娘。”
果然是被轻易看穿了用心,只能说我自己活该,不管什么时候都对自己的小智抱有近乎自负的信心,其结果就是要随时准备为把自我强加于他物上付出代价。
“那么,俊美的人子。”她收起了扇子,稍稍靠近了一点,“你是否有所渴求?是否想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或是以自己的理解力认识到什么?”
“俊美的人子”是古代希腊神秘学文献中对于神创生的原人的称呼,我如果没有在故纸堆里刨过的话恐怕会真觉得眼前的这一位会像一切想象中的神秘存在一样给予我什么帮助。她说的话和我本人的样貌并无什么关系,不过是讽刺我作为人类如同那几千年来的传统一样自认“人作为拥有理性灵魂的神的爱子,君临于非理性的生灵与宇宙之上”而已。对于我自视甚高好行小智这一点她狠狠地与以嘲弄,我也确实没有办法加以驳斥。
那么就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您不必再试探我了。如您所见,我是一个带着一切人类无聊品性的家伙。我想以我苍白无力的话语也无法证明什么,您也不会改变对我的敌意与厌恶。很显然说谎对于您来说也是无用的,那么我接下来说的都是我真正的所求,我是一个追求欢愉的人,生所能带来的欢愉总令我宁愿选择苟活。您如果愿意放我一条生路,大可以向我开出浮士德式的价码。如果您对我实在感到恶心,您可以当即折断我的脖颈。您也不必担心我回去后召集秘术师或是其他对非常识世界充满征服欲望的人,首先我与他们并无交集,其次我很清楚以您的能力监视我的行为是轻而易举的,权衡利弊,我不会冒那样的风险去追求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我想说的就是这些,我只祈求您能当即做出判决。”
“真是过分呢,一提到妖怪就只能想到被杀害的危险。不过你还是在冒极大的风险来向我这样的妖怪祈求苟活的机会,不是吗?”她嘴角的笑容并未消去。
“我那么说的前提是您放我一条生路,在那种情况下,我完全没有任何理由,去追求复仇,报复这些图一时之快而毫无理性的举动。而现在我所谈论的是生的希望,对于人类来说,生死之别的沉重是一时非理性的欢愉或者说,狂热,所不能比拟的。何况正如我说的,我愿意为我的请求付出代价。”
“那如果我开出的价码确实会让你像浮士德那样呢?”
“对于人来说生命固然重要,但我追求生的原因是因为它现在或将来能带给我欢愉,我是个道德伦理追求稀薄而很现实的人,于我而言快乐便是生的目的,如果生不能带来这种希望,那么我宁可追求死亡的平静。您大可以提出价码,但如果您想要剥夺对于我而言生命所附着的一切,对我来说死是更好的选择。在您这样的妖怪看来,人对于生与死的问题如此执迷可能是极其可笑的,但毕竟人是如此脆弱,敏感又自大的生物,自然会对自身唯一所持有的附以不加边际的价值。”
其实我在说完之后自己也对自己说的话感到惊讶,应该说正常状况下根本不会就这种形而上的问题发表这样的长篇大论,我自己也从没想过自己在前反思的状态下会得出什么结论,只是完全顺着对方的话和求生的欲望在最快的速度内做出回答而已。眼前的人倒一直饶有兴味地看着我的表演而没有做出任何表示,令我无从得知她的意向。
“以上的谈话已经足够了。”她手掌轻轻一挥,空间中再度张开了一道缝隙。我穿过那缝隙向下坠落,离开那奇异的空间,脊背接触到了坚实的地面。我仰面躺着,全身的感官的不适的异样感逐渐消退,就如同胎儿脱离了胎衣,呼吸到了第一口空气一样。我挣扎着坐起来,单手支着脑袋,等待头脑的不适感完全消去。
眼前的人仍然打着阳伞站在不远处,对我露出淡淡的笑容。“你知道吗,我还蛮中意你的。”她开口道,“面对常识之外的事物还能保持如此冷静而理性,对于当今人类的生活状态真是难得。”
“您过誉了,不过是胡言乱语罢了。那么您所希望我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对于挣扎求生的人,我原本是不会提出什么要求的。不过,刚刚你撒谎了,而且是个连自己都骗过去了而没有注意到的谎言。我是很讨厌谎言的,所以必须得予你惩罚。另外,就像你瞒不过我一样,我也实话实说,否则长此以往对我接下来的打算不利。首先你蛮有利用价值的,我可正缺少能加以利用的人类;其次,遵从逻各斯的人类不管怎么说对妖怪而言都是潜在的巨大威胁,也就是说,我得长期监视你以防你对妖怪的世界造成任何可能的损害。”
“所以您是想要我做您的仆从?”
“不必到那种地步。你只要在我门下做食客就行了,我也不打算将你完全神隐。你自己也说了,人和妖怪的思考方式是很不一样的,因此你也不必对我所做的决定做什么解读,尝试找什么原因了,有些东西最好不要强求。”
“恐怕我也没有别的选择。”我扶着额头站起身来。
“你不觉得忘了些什么吗?”她走近了,用套着白手套的修长的手指在我的下唇轻轻点了一下,“愿你把家告,愿你把名讲,抑或先由我,将我室家名,通统与你讲?”
这是《万叶集》的第一首中的诗句,在万叶歌人的时代,女子不会轻易告诉男子自己的姓名,告知姓名的行为往往意味着传达爱意许意婚姻。当然眼前的这一位只是对我刚刚尝试拿《游仙窟》中的句子来奉承她加以戏谑的嘲弄和回应。不过对于妖怪来说,名字是极其重要的,如果名字被人类所知晓,就意味着一种束缚和一种危险。即便我本人对她毫无威胁,她告知姓名的举动也等同于高度的信任,我自然无法知道她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或是目的,但对于她对我投以的信任,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加以报答。
不得不说,她的确是个老谋深算的谋士,一个小小的举动就让我负担起了为其尽心竭力的责任,轻轻松松地为我套上了锁链,抓住了我的把柄,把一种义务强加到我的身上。说来讽刺,我已很少再对他人抱有高度的信任了,也不再期许他人的信任,然而现在却有一位妖怪对我这个人类抱以期许,不管是出于我所持的信念,我做出的承诺还是当下的状况,我都必须履行她所提出的义务,一切余地都已经被我自己消除了。
“我的名字叫白河。”
“我是境界的妖怪八云紫,欢迎来到幻想乡。”
就这样,我在常识之外的世界遇见了一位妖异的美人,经历了如此这般荒诞不经的故事。
但话又说回来,荒诞的事态无时无刻不在现实的世界里发生,而又有几个人去尝试用理性指导自己的活动呢?难以理解无头无尾的故事与结构清晰逻辑严密的戏剧,哪个又更现实呢?
第二段 八云家的食客 上
在成为紫大人的食客之后,从紫大人那里陆陆续续了解到了一些事情。
她所经营的被结界阻隔开的小世界她称之为“幻想乡”,就本质上来讲,也就是将人群当作牲畜那样豢养,利用人产生的恐惧和信仰来供养神明和妖怪这些幻想的造物。
如此说来的话,这幻想乡内的人类居民,的确有如桃花源内或是香格里拉的民众那样,保持着一种思想上的纯朴自然状态。这倒也很符合它的名字所代表的文化符号,但比起靠纯粹文字构筑出来的纯粹意义上的“幻想”,这种实在的,靠外力构筑出来的“幻想式”的人类生活样式从某种意义上才是更“非现实”的。
人的思想被强制保留在一个“自然”状态,然而这件事本身是“不自然”的;这是个“实在”的“非现实”社会样式,然而从“幻想”的“是者”的角度出发,这又如此地符合逻辑,如此“真实地”符合“幻想”的定义。
“那么说来我们这些人是幸运的,因为我们是在纸上写字,纸是不会觉着疼痛的;而您是用手指在生灵脆弱敏感的肌肤上写字,那可是十分痛苦的。”
紫大人说到相关的事情之后我用上面这段话语抖了个机灵,她听罢仍然如往日一般持着不置可否的态度很快将话题带过去了,我毕竟也不宜深究所以最后也不甚了了。
以人类的角度,我是无法猜测紫大人身为妖怪对人类文化总体抱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单就“幻想乡”的事情来看,她实在是编排了一出对于文化符号和价值观念的绝妙的讽刺剧,对为人所看重的她都加以一种特殊的嘲弄和戏谑。
另外,紫大人自称是境界的妖怪,如果这里提到的“境界”是我所理解的那样的话,她的危险程度将超乎一般。不同的是者之间必有种差,否则是者就不成其怎是,广延的物质必有边界,否则就不成自身,如果她能在某种程度上操控古典意义上所说的范畴,那么恐怕她拥有能与神明叫板的力量。
无论如何,对于当前这种脆弱的关系,我只能尽力维持。食客这种身份,最好就是永远只做好义务之内的事,除此以外一概不过问,也不要揣测为主者的意图,宾主之间的关系最好到此为止。
不如说,我已经感觉到了她对于我生活边界的一种隐形的介入与在场。对于这种在场,我无法加以反抗。
紫大人在我租的公寓的衣柜里设下阵法,方便我出入结界。当然,从书桌上摊开的书页就可以知道她肯定盘查了我的私人物件,反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就当作没有看见好了。
我曾问她我时常出入是否会对结界本身造成影响,她回答说:
“渴求着诗意的人是不会拒绝梦境的,同样,梦境也不会拒绝心中有诗意的人。”
不过我可不觉得,渴求前往无何有之乡的人就会是心中有着幻梦的一席之地的人。寻找伊甸园的人,可能不过是想征服天堂罢了。
紫大人的宅邸在结界的边缘,型制上基本就是江户早期的武家屋敷,没有什么文饰,很是古朴的样子。
她空出宅邸南面的书院作为我工作的空间,叫我可以把书房用具和铺盖带过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对室内实在没什么装饰的歉意,还在书几上摆了一个青瓷瓶。
我作为一个普通的人类而不是Magus(魔术师),自然不会运用人类的法术,于她有利用价值的恐怕也只有人类的身份,以及能使用人类的言说(Logos)力量而已。
“你看过《画图百鬼夜行》吗?”一日,紫大人一面这么说着,一面手里拿着一沓纸走了过来。
“当然了,对于人类来说,知晓妖怪的名字和样貌就是祛除妖怪的手段,古代先王问于白泽求神奸之名,绘成《白泽图》布于民间正是为此。不过对于殿下您来说,这只能算是雕虫小技吧,别的妖怪依我妄自揣测,倒可能会对这种书颇为反感。”我接过了纸,摊放在书几上。
“不一定呢,就算是妖怪,也会对用名字来胁迫或者说操纵同类感兴趣呢。就和人一样,妖怪也会把妖力灌输到所记录下的符号里,再借由那符号作为约束达成目的。不过那种约束是很不稳定的,无法与人使用的言灵相比。”
“毕竟上帝曾将祂所创造的鸟兽带到亚当面前,赋予亚当以命名的权力,虽然在妖怪面前这么说很失礼便是了。借由言说施展妖力的妖怪我倒也有所耳闻,除了有些可以借由名字进行凭依之外,就是传闻中的妖魔本了吧。”
“这不是很清楚嘛,既然也提到这个话题了,你也应该知道接下来我想让你做什么了。”紫大人轻笑着。
在她名下进侍的式神数量之多,恐怕历史上有名的阴阳师都要叹为观止,事实上她的宅邸里每天都有不同面孔闪过,我完全没法知道确切数目。虽然她上次曾提到她有秘传的法术来维系,但恐怕她还是不想把妖力浪费在这种又费力回报又无法保证的地方。也就是说,她想借由我这个人类,把妖术维系的约束转换成稳定的记录在载体上的人类言灵的约束。
“我对于使役式神的法术可谓一窍不通,还望您不吝赐教。”我微微欠身示意。
此后,在紫大人的指导下,我按固定的笔法与念咒,将服侍她的妖怪的名字记录在纸页上。刚刚停笔,她突然说:“说起来,你一直对我的名字抱着刻意的隔阂感呢。”
“既然在服侍大人您,就得恪守自己的本分。”
“我倒是不甚拘谨的,不如说,请你想想,我身为妖怪,会对人类的礼节名分如此看重吗?”
“大人您……”我迟疑了片刻,未能应对。
“不如说我还想和你更亲近一些呢。”她也坐下来,斜倚着书几,“雒郎。我可以叫你这个名字吗?”
“许久没听人叫我这个名字了。”我仰起头,看向天花板,“那是我叔父拿伊水,雒水和颖水分别为我们同辈三人取的小名。实际上只有我叔父和家姐这么叫过我。”
“看样子你和家里人相处得并很不愉快呢。”
“大人您既然已经了解那名字了,也就不必再明知故问。”
“揣度人心与让人亲口说出来可是不一样的,如果你能把心中所郁结的都与我说的话,我也会很欣慰的。”她的嘴角再度挂上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形同陌路,我只能这么形容。”我把目光重新投向了纸砚。
“你不还是在默默忍受他们的一切吗?”
此人的确是有如蜘蛛于暗中牵扯着蛛丝,将他人的心智作为猎物,等待其永远地被缠绕着,深陷于她的陷阱。
前几日,因为午后的阳光过于刺眼,我便将南边的幛子拉上了。结果不多时,突然室内就变得一片昏黑,我当即一个箭步冲到南侧一把把幛子拉开,只见廊上攒簇着累满了无数个骷髅,足足成了一堵墙,见到我就如海潮一般涌动起来。我当即便回敬以凝视,不一会这群骷髅就震颤起来,悻悻地散去了。这倒是如同平相国的故事一般。现在想来估计是哪个类似荒骷髅一类的妖怪的恶作剧。
另一日,晚间我在廊上纳凉,不知从何处丢来一个像是从野冢里挖出来的骷髅,那尸首身前不知受了什么苦难,似乎很有些怨气,吸引来了不少幽魂,把周边的空气都变得冰凉了。我起身喊了一句:“不必躲藏了,如要用这边的幽魂纳凉的便大大方方出来便是了。”不过并无回应,我也只好自己找个时机把这无名的尸首埋葬了。
在紫大人名下进侍的妖怪大抵是如这般一样无所挂碍,不知谁从哪听说了些什么,几个会言语的突然叫起我“雒相公”,也是让我哭笑不得。
如果要说妖怪这个种族最大的优点的话,那就是随时随地都能保持心情舒畅。对于这些无生老病死之忧,放浪形骸于世间的家伙来说,“忧愁”“感伤”这种词汇完全是不必要的,对于他们来说,计量年岁最小的单位是一次朔望,感官的欢愉刺激所造成的漩涡与光怪陆离的造化的万花筒滋养的是纯粹自然的心智,有时我也会对此感到艳羡,不过我早已永久失去成为如卢梭所言一般“高贵的野蛮人”的可能了。
另外值得记上一笔的,是作为紫大人左膀右臂的妖狐,名叫蓝的,虽然已是九尾,修为远非一般的妖怪能比,但仍然待人接物很是温和可亲,有几日我的饭食还是她屈尊准备的,实在是不胜感激。不过可能正因为性情的关系,她才能坚持侍奉这么多年,毕竟紫大人往往是整个白昼都在睡梦中度过,偶尔还要一时兴起不知前往何处,她不仅要照顾大人的日常起居,帮忙处理大小事宜,还得管教下面那帮式神不至于徒生事端,我只能希望我将来能略微帮她分担一些工作,因为单在一旁看着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第三段 八云家的食客 下
今晨,郁郁沉沉的黑云布满了天空,潮湿闷热的空气让发汗也难以觉得畅快。我实在觉得烦闷,便丢下笔到檐下立着,望着庭院里出神打发时光。不过庭院里并无什么可看的,因为无人打理,到处杂生着许多野草,池水的源头也未疏浚,也许到秋天结露的时候,满庭的秋草夹杂着铃虫的鸣声才能有些野趣的景致吧。
“啊呀,台风要来了呢。”紫大人缓步从室内走了出来。许是因为头发披散着过于闷热,她绾了发髻,单披着一件素绢的小袖,与平时相比更多了一分淡雅。
“在这与外界隔绝的地方,恐怕这台风也都是妖怪所为吧。”我转身面向她。
“是一目连。那位虽然也算是龙胤,但性子乱来地很,十分没有龙胤应有的样子。大概再过几个时辰那位就要途经这里了,你也多留意点。”她刚要转身进屋,突然又回过头来,“顺带说一句,头发该剪了呢。”
我确实快两个月没打理过头发了,有些已经快及肩了,再加上我做事时总是习惯性地捋着额发,想必是有些蓬乱。
“有时间再说吧。”
几个时辰之后天很快便如墨染般暗了下来,紧随而来的就是豆大的雨点打在屋檐上的噼啪声和狂风摧残着树木的怒吼声。我早已把门窗都紧闭了,室内昏黑得有如黑夜,尤其是在八云家进侍的妖怪全都一股脑地挤进了我所在的南厢,横七竖八地在地上躺着,这些身躯或大或小,不少还带着尾巴和犄角的家伙让我废了好大周章,像走雷区一样地在室内搜寻才找到了烛台。
先前在紫大人的指导下我也开始了术式的练习,我在空中用手指划了个“火”字,虽然还很不熟练,但冒出的微微的火苗还是成功点亮了蜡烛。
我把烛台放到书桌上,重新拿起了书卷。
“进步很快嘛。”不知从哪的,紫大人又突然出现,她走过来,面对着我坐下。烛光与天光不同,昏黄些许的烛光会给被映照之物笼上一层朦胧的柔和与温润,有那么一瞬间,我望着她脸上淡抹的玫红和朱润的嘴唇,有一道细细的幻觉的丝在我的思绪间游走缠绕着,仿佛我面对的不是随时一位需要随时提防的幕后操纵者一样。
“您过誉了。”
“既然你已学会了使役式神和使用术式的技术,你不打算为自己做些过去所不能的吗?”
“您是在怀疑我的为人吗?”
“不必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嘛,即便是我,也会觉得不适的。我见过的术式研习者,往往沉醉于为己谋取私利,毕竟没人强制规定追求学识的人一定要追求德性嘛。”
“逃避死亡获取快乐是很容易的,而逃避罪恶是极其困难的。我为何要穷尽一生冥思苦想地寻求针对易事的方法而不是针对难事的方法?”
“你总是不可避免地把事情看得如此严重吗?”
“不认真对待自己的生命,仅仅那样地苟活在世上谁不能做到?但我可能不遭受来自自己内心或是他人的省问而觉得心安无比吗?”
“算了。”她微叹了一口气,侧过脸去,“你这人总是如此这般用平淡的语气说出不容置辩的话。这种天气也甚是无趣,原本应是提前约上几个友人一起围着打开的绘卷,玩些文辞游戏,小酌一阵,稍微把弄几下管弦才好。”
“您用隙间将他们接到此处算不上难事。”
“没有那种情志,便是在此处也无用。”
“您倒是很有王子猷雪夜访友的风度。”我合上了书卷,“论文辞我虽是有些自信,但想必您也不愿与我玩弄笔墨。于管弦我仅仅是会弹两手筝而已,而且已很是生疏了。”
“不必不必,我倒很是期待听到你的爪音呢。”
“这种潮湿闷热的天气不适合听筝。不管筝也好琴也罢,许是在夏夜的傍晚,空气澄澈干爽,庭中闪出几点流萤的时候,搬出来对着松林或是海滨弦月刚上来的沙滩,伴着风拂过松枝的啸声或是隐隐的涛声弹奏,相映成趣才好。正所谓‘及夫天秋霜晓,夜凉月明,琴得风而危弦弥紧,风加琴而苦调更清。随于一时之吹,不随于新旧之谱。’(风中琴赋 纪长谷雄)是也。”
“既然如此。”紫大人指端轻轻一挥,划出一道隙间,“那么就请求你为我们读些故事好了。”
她从隙间里拿出几本封面都已破损的古本来,书页已很是残破泛黄,还留着不少受潮又晾干造成的渍迹。
“我们?”我接过了那些书。
“当然是我们。这室内的妖怪们可都是和你平等的,既然要讲故事,怎么能拒绝听众呢?或者是说,即使到了此处,你也还是放不下人类的傲慢吗?”
听到要讲故事,室内的妖怪们已三三两两地凑了上来,围着烛火,在墙上投下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奇形怪状的影子。
无可奈何地,我翻开其中一本物语的书页,开口讲述起来:
“以前有一个男子,他认定自身在京都是个无用之人,不想再住下去,便希望到寂寥的东国去找求自己可住的土地,出门旅行去了......” (《伊势物语》 第八话)
在我讲述的时候,我不时拿余光打量着周边,紫大人一直稍斜着身子倚着书几,半侧着脸颊,眼眸微微低垂饶有兴趣地听着。周侧的妖怪可就喧闹了不少,时不时打断我的话语蹦出几句甚是粗俗的话来。
“......仰观富士山,在这炎夏的五月中,顶上还盖着白雪。便咏歌曰:
‘富士不知时令改,终年积雪满山头’......” (同上)
“这富士山和妖怪之山相比哪个高啊?”
“你这乡巴佬没去过东国当然不知道了,富士山的山神在山高的比试上可是输给了妖怪之山还在外界时的山神。”
“你说谁乡巴佬?”
“当然是你!活了几百年你这个瘸腿的东西都没翻过几座山头吧!”
“净放屁!就喜欢耍嘴皮子不敢和我比试比试是吧?”
“谁他娘怕你!”
眼看二位正要把宅邸搞得天翻地覆,近旁的妖怪很快就呵声起哄,紫大人见势当即就用隙间将起事的二位送了出去,这才又安静下来。
“话说回来,那偷吃了富士山上的不死药的小妞,前几日我才刚又碰见她。”
“她又咋了?”
“还能怎么样?又和那月亮上来的公主比试输了,半夜里拖着半个身子在地上爬了一路!我路过的时候瞥见的,估计又被那满口说教的半妖接回去了。”
“切。人类偷吃不死药,求死不能就是这下场!短命的家伙就不要想着活这么久,一千多年了这破事还没个了断!”
看样子,《竹取物语》的故事并不如我所听闻的那样,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去拜会一下那位吃了月宫的不死药的小姐。
“容我说一句。”我开口道,“无论如何恐怕那位小姐也有自己难言的苦衷吧。不是如此这般残毒的复仇的心火,恐怕也不足以完全吞噬掉一个人。”
听完我的话,妖怪们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他们笑得前仰后合,把地板拍得震天响。
“雒相公啊雒相公,你还是把人想得太好了!你自己碰见那小妞,就知道那小妞纯属自找的了!”
“哦对,那小妞确实心火旺盛得很,旺到真的能烧起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故事讲得真不错呢。”紫大人示意叫他们退下,“谈吐从容,婉丽清雅,神闲自如,气若幽兰。”
“听着倒是在形容女子。”
“‘胡粉饰貌,搔首弄姿,盘旋俯仰,从容治步’不也是来形容士人的吗?”
“这到是了。”我也不由得轻笑一声。
“要是拿物语中的人物作比的话,我倒是觉得你和那位光源氏的长公子有几分相似。都那么拘谨严肃又埋首经册。”
“那位公子可不总是如那般正经,也是在这样的野分经过庭户的日子里,他偶然瞥见和您有着同样姓名的夫人的倩影可是心内暗生情愫了。”(事见《源氏物语》第二十八帖 野分)
我话一出口才意识到,她话中隐含的意思可不止这么点。
“那么。”她凑上身来,双臂环上了我的脖颈,在如此近的距离,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吐息,她的发丝,她身上淡淡的奇异的香味,和人不同,她的肌肤冰凉如水,给我阵阵微微的寒意,不过也许仅仅是因为她身上给人的压迫感让我有了这么一种幻觉,“如果你和那位公子不同的话,你会做何选择?像这般面对我,面对一个妖怪的时候?”
我刚要开口,她就用手轻轻地捂住了我的嘴。
“嘘——别开口。你想要撰写怎么样的自己的故事,到以后再说,在你能够毫无保留地真实地面对自己,面对我之后。你在此处的舞台所要经历的事才刚刚开始。”
她的双唇贴上了我的脸颊,伴随着冰凉的柔软的触感,过去的幻影的残片在我的脑海中不断地闪现,眼前的烛火的昏黄的光晕在视野里不断扩大而模糊,到不知何时我便失去了意识。
不过她有一点并没有说错,我是该学着面对自己所制造的自己的重影了。
我醒来的时候,感到脸上盖了一层什么东西,直起身子一把抓起来一看,是一件素绢的小袖。里面还夹带着一张淡紫色的怀纸,已用熏香熏过了,上面用极其华美的字体写着:
“道是风流人,
不留造访客,
谴吾还,实迂阔。”(万叶集 第126首)
这种令人难堪的文字游戏,于她而言就这般有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