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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3《准风月谈》 夜颂 二丑艺术 谈蝙蝠 智识过剩 查旧帐 中国文坛的悲观 新秋杂识

2022-03-31 00:00 作者:知识课代表  | 我要投稿

《鲁迅全集》  ━准风月谈

目录

1、前记

一九三三年

2、夜颂

3、推

4、二丑艺术

5、偶成

6、谈蝙蝠

7、"抄靶子"

8、“吃白相饭”

9、华德保粹优劣论

10、华德焚书异同论

11、我谈"堕民”

12、序的解放

13、别一个窃火者

14、智识过剩

15、诗和预言

16、"推”的余谈

17、查旧帐

18、晨凉漫记

19、中国的奇想

20、豪语的折扣

21、踢

22、"中国文坛的悲观”

23、秋夜纪游

24、"揩油”

25、我们怎样教育儿童的?

26、为翻译辩护

27、爬和撞

28、各种捐班

29、四库全书珍本

30、新秋杂识



1、前记


  自从中华民国建国二十有二年五月二十五日《自由谈》的编者刊出了“吁请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的启事〔1〕以来,很使老牌风月文豪摇头晃脑的高兴了一大阵,讲冷话的也有,说俏皮话的也有,连只会做“文探”的叭儿们也翘起了它尊贵的尾巴。但有趣的是谈风云的人,风月也谈得,谈风月就谈风月罢,虽然仍旧不能正如尊意。

  想从一个题目限制了作家,其实是不能够的。假如出一个“学而时习之”〔2〕的试题,叫遗少和车夫来做八股,那做法就决定不一样。自然,车夫做的文章可以说是不通,是胡说,但这不通或胡说,就打破了遗少们的一统天下。古话里也有过:柳下惠看见糖水,说“可以养老”,盗跖见了,却道可以粘门闩〔3〕。他们是弟兄,所见的又是同一的东西,想到的用法却有这么天差地远。“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4〕好的,凤雅之至,举手赞成。但同是涉及风月的“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5〕呢,这不明明是一联古诗么?

  我的谈风月也终于谈出了乱子来,不过也并非为了主张“杀人放火”。其实,以为“多谈风月”,就是“莫谈国事”的意思,是误解的。“漫谈国事”倒并不要紧,只是要“漫”,发出去的箭石,不要正中了有些人物的鼻梁,因为这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的幌子。

  从六月起的投稿,我就用种种的笔名了,一面固然为了省事,一面也省得有人骂读者们不管文字,只看作者的署名。

  然而这么一来,却又使一些看文字不用视觉,专靠嗅觉的“文学家”疑神疑鬼,而他们的嗅觉又没有和全体一同进化,至于看见一个新的作家的名字,就疑心是我的化名,对我呜呜不已,有时简直连读者都被他们闹得莫名其妙了。现在就将当时所用的笔名,仍旧留在每篇之下,算是负着应负的责任。

  还有一点和先前的编法不同的,是将刊登时被删改的文字大概补上去了,而且旁加黑点,以清眉目。这删改,是出于编辑或总编辑,还是出于官派的检查员的呢,现在已经无从辨别,但推想起来,改点句子,去些讳忌,文章却还能连接的处所,大约是出于编辑的,而胡乱删削,不管文气的接不接,语意的完不完的,便是钦定的文章。

  日本的刊物,也有禁忌,但被删之处,是留着空白,或加虚线,使读者能够知道的。中国的检查官却不许留空白,必须接起来,于是读者就看不见检查删削的痕迹,一切含胡和恍忽之点,都归在作者身上了。这一种办法,是比日本大有进步的,我现在提出来,以存中国文网史上极有价值的故实。

  去年的整半年中,随时写一点,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又成一本了。当然,这不过是一些拉杂的文章,为“文学家”所不屑道。然而这样的文字,现在却也并不多,而且“拾荒”的人们,也还能从中检出东西来,我因此相信这书的暂时的生存,并且作为集印的缘故。

  一九三四年三月十日,于上海记。

  〔1〕《自由谈》参看本卷第5页注〔1〕。由于受国民党反动势力的压迫和攻击,《自由谈》编者于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五日发表启事,说:“这年头,说话难,摇笔杆尤难”,“吁请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少发牢骚,庶作者编者,两蒙其休。”

  〔2〕“学而时习之”语见《论语·学而》:“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3〕柳下惠与盗跖见糖水的事,见《淮南子·说林训》:“柳下惠见饴曰:‘可以养老。’盗跖见饴曰:‘可以粘牡。’见物同而用之异。”后汉高诱注:“牡,门户籥牡也。”按柳下惠,春秋时鲁国人,《孟子·万章》中称他为“圣之和者”;盗跖,相传是柳下惠之弟,《史记·伯夷列传》说他是一个“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的大盗。

  〔4〕“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语见宋代苏轼《后赤壁赋》。〔5〕“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语见元代冁然子《拊掌录》:“欧阳公(欧阳修)与人行令,各作诗两句,须犯徒(徒刑)以上罪者。一云:‘持刀哄寡妇,下海劫人船。’一云:‘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欧云:‘酒粘衫袖重,花压帽檐偏。’或问之,答云:‘当此时,徒以上罪亦做了。’”




2、夜颂

  游光

  爱夜的人,也不但是孤独者,有闲者,不能战斗者,怕光明者。

  人的言行,在白天和在深夜,在日下和在灯前,常常显得两样。夜是造化所织的幽玄的天衣,普覆一切人,使他们温暖,安心,不知不觉的自己渐渐脱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条条地裹在这无边际的黑絮似的大块里。

  虽然是夜,但也有明暗。有微明,有昏暗,有伸手不见掌,有漆黑一团糟。爱夜的人要有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君子们从电灯下走入暗室中,伸开了他的懒腰;爱侣们从月光下走进树阴里,突变了他的眼色。夜的降临,抹杀了一切文人学士们当光天化日之下,写在耀眼的白纸上的超然,混然,恍然,勃然,粲然的文章,只剩下乞怜,讨好,撒谎,骗人,吹牛,捣鬼的夜气,形成一个灿烂的金色的光圈,像见于佛画上面似的,笼罩在学识不凡的头脑上。

  爱夜的人于是领受了夜所给与的光明。

  高跟鞋的摩登女郎在马路边的电光灯下,阁阁的走得很起劲,但鼻尖也闪烁着一点油汗,在证明她是初学的时髦,假如长在明晃晃的照耀中,将使她碰着“没落”的命运。一大排关着的店铺的昏暗助她一臂之力,使她放缓开足的马力,吐一口气,这时之觉得沁人心脾的夜里的拂拂的凉风。

  爱夜的人和摩登女郎,于是同时领受了夜所给与的恩惠。

  一夜已尽,人们又小心翼翼的起来,出来了;便是夫妇们,面目和五六点钟之前也何其两样。从此就是热闹,喧嚣。而高墙后面,大厦中间,深闺里,黑狱里,客室里,秘密机关里,却依然弥漫着惊人的真的大黑暗。

  现在的光天化日,熙来攘往,就是这黑暗的装饰,是人肉酱缸上的金盖,是鬼脸上的雪花膏。只有夜还算是诚实的。我爱夜,在夜间作《夜颂》。

  六月八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六月十日《申报·自由谈》。



3、推

  丰之余

  两三月前,报上好像登过一条新闻,说有一个卖报的孩子,踏上电车的踏脚去取报钱,误踹住了一个下来的客人的衣角,那人大怒,用力一推,孩子跌入车下,电车又刚刚走动,一时停不住,把孩子碾死了。

  推倒孩子的人,却早已不知所往。但衣角会被踹住,可见穿的是长衫,即使不是“高等华人”,总该是属于上等的。

  我们在上海路上走,时常会遇见两种横冲直撞,对于对面或前面的行人,决不稍让的人物。一种是不用两手,却只将直直的长脚,如入无人之境似的踏过来,倘不让开,他就会踏在你的肚子或肩膀上。这是洋大人,都是“高等”的,没有华人那样上下的区别。一种就是弯上他两条臂膊,手掌向外,像蝎子的两个钳一样,一路推过去,不管被推的人是跌在泥塘或火坑里。这就是我们的同胞,然而“上等”的,他坐电车,要坐二等所改的三等车,他看报,要看专登黑幕的小报,他坐着看得咽唾沫,但一走动,又是推。

  上车,进门,买票,寄信,他推;出门,下车,避祸,逃难,他又推。推得女人孩子都踉踉跄跄,跌倒了,他就从活人上踏过,跌死了,他就从死尸上踏过,走出外面,用舌头舔舔自己的厚嘴唇,什么也不觉得。旧历端午,在一家戏场里,因为一句失火的谣言,就又是推,把十多个力量未足的少年踏死了。死尸摆在空地上,据说去看的又有万余人,人山人海,又是推。

  推了的结果,是嘻开嘴巴,说道:“阿唷,好白相来希〔2〕呀!”

  住在上海,想不遇到推与踏,是不能的,而且这推与踏也还要廓大开去。要推倒一切下等华人中的幼弱者,要踏倒一切下等华人。这时就只剩了高等华人颂祝着——“阿唷,真好白相来希呀。为保全文化起见,是虽然牺牲任何物质,也不应该顾惜的——这些物质有什么重要性呢!”六月八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一日《申报·自由谈》。〔2〕好白相来希上海话,好玩得很的意思。




4、二丑艺术

  丰之余

  浙东的有一处的戏班中,有一种脚色叫作“二花脸”,译得雅一点,那么,“二丑”就是。他和小丑的不同,是不扮横行无忌的花花公子,也不扮一味仗势的宰相家丁,他所扮演的是保护公子的拳师,或是趋奉公子的清客。总之:身分比小丑高,而性格却比小丑坏。

  义仆是老生扮的,先以谏净,终以殉主;恶仆是小丑扮的,只会作恶,到底灭亡。而二丑的本领却不同,他有点上等人模样,也懂些琴棋书画,也来得行令猜谜,但倚靠的是权门,凌蔑的是百姓,有谁被压迫了,他就来冷笑几声,畅快一下,有谁被陷害了,他又去吓唬一下,吆喝几声。不过他的态度又并不常常如此的,大抵一面又回过脸来,向台下的看客指出他公子的缺点,摇着头装起鬼脸道:你看这家伙,这回可要倒楣哩!

  这最末的一手,是二丑的特色。因为他没有义仆的愚笨,也没有恶仆的简单,他是智识阶级。他明知道自己所靠的是冰山,一定不能长久,他将来还要到别家帮闲,所以当受着豢养,分着余炎的时候,也得装着和这贵公子并非一伙。

  二丑们编出来的戏本上,当然没有这一种脚色的,他那里肯;小丑,即花花公子们编出来的戏本,也不会有,因为他们只看见一面,想不到的。这二花脸,乃是小百姓看透了这一种人,提出精华来,制定了的脚色。

  世间只要有权门,一定有恶势力,有恶势力,就一定有二花脸,而且有二花脸艺术。我们只要取一种刊物,看他一个星期,就会发见他忽而怨恨春天,忽而颂扬战争,忽而译萧伯纳演说,忽而讲婚姻问题;但其间一定有时要慷慨激昂的表示对于国事的不满:这就是用出末一手来了。

  这最末的一手,一面也在遮掩他并不是帮闲,然而小百姓是明白的,早已使他的类型在戏台上出现了。

  六月十五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六月十八日《申报·自由谈》。




5、偶成

  苇索

  善于治国平天下的人物,真能随处看出治国平天下的方法来,四川正有人以为长衣消耗布匹,派队剪除〔2〕;上海又有名公要来整顿茶馆〔3〕了,据说整顿之处,大略有三:一是注意卫生,二是制定时间,三是施行教育。

  第一条当然是很好的;第二条,虽然上馆下馆,一一摇铃,好像学校里的上课,未免有些麻烦,但为了要喝茶,没有法,也不算坏。

  最不容易是第三条。“愚民”的到茶馆来,是打听新闻,闲谈心曲之外,也来听听《包公案》〔4〕一类东西的,时代已远,真伪难明,那边妄言,这边妄听,所以他坐得下去。现在倘若改为“某公案”,就恐怕不相信,不要听;专讲敌人的秘史,黑幕罢,这边之所谓敌人,未必就是他们的敌人,所以也难免听得不大起劲。结果是茶馆主人遭殃,生意清淡了。

  前清光绪初年,我乡有一班戏班,叫作“群玉班”,然而名实不符,戏做得非常坏,竟弄得没有人要看了。乡民的本领并不亚于大文豪,曾给他编过一支歌:“台上群玉班,

  台下都走散。

  连忙关庙门,

  两边墙壁都爬塌(平声),连忙扯得牢,

  只剩下一担馄饨担。”

  看客的取舍,是没法强制的,他若不要看,连拖也无益。即如有几种刊物,有钱有势,本可以风行天下的了,然而不但看客有限,连投稿也寥寥,总要隔两月才出一本。讽刺已是前世纪的老人的梦呓〔5〕,非讽刺的好文艺,好像也将是后世纪的青年的出产了。

  六月十五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二日《申报·自由谈》。

  〔2〕派队剪除长衣的事,指当时四川军阀杨森的所谓“短衣运动”。《论语》半月刊第十八期(一九三三年六月一日)“古香斋”栏曾转载“杨森治下营山县长罗象翥禁穿长衫令”,其中说:“查自本军接防以来,业经军长通令戍区民众,齐着短服在案。……着自四月十六日起,由公安局派队,随带剪刀,于城厢内外梭巡,遇有玩视禁令,仍着长服者,立即执行剪衣,勿稍瞻徇。”参看本书《“滑稽”例解》。〔3〕整顿茶馆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一日上海《大晚报》“星期谈屑”刊载署名“蓼”的《改良坐茶馆》一文,其中说对群众聚集的茶馆“不能淡然置之”,提示反动当局把茶馆变为对群众“输以教育”的场所,并提出“改良茶馆的设备”、“规定坐茶馆的时间”、“加以民众教育的设备”等办法。

  〔4〕《包公案》又名《龙图公案》,明代公案小说,写宋代清官包拯断案的故事。

  〔5〕讽刺已是前世纪的老人的梦呓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一日《大晚报·火炬》登载法鲁的《到底要不要自由》一文,攻击鲁迅等写的杂文说:“讥刺嘲讽更已属另一年代的老人所发的呓语。”




6、谈蝙蝠

  游光

  人们对于夜里出来的动物,总不免有些讨厌他,大约因为他偏不睡觉,和自己的习惯不同,而且在昏夜的沉睡或“微行”〔2〕中,怕他会窥见什么秘密罢。

  蝙蝠虽然也是夜飞的动物,但在中国的名誉却还算好的。这也并非因为他吞食蚊虻,于人们有益,大半倒在他的名目,和“福”字同音。以这么一副尊容而能写入画图,实在就靠着名字起得好。还有,是中国人本来愿意自己能飞的,也设想过别的东西都能飞。道士要羽化,皇帝想飞升,有情的愿作比翼鸟〔3〕儿,受苦的恨不得插翅飞去。想到老虎添翼,便毛骨耸然,然而青蚨〔4〕飞来,则眉眼莞尔。至于墨子的飞鸢〔5〕终于失传,飞机非募款到外国去购买不可〔6〕,则是因为太重了精神文明的缘故,势所必至,理有固然,毫不足怪的。但虽然不能够做,却能够想,所以见了老鼠似的东西生着翅子,倒也并不诧异,有名的文人还要收为诗料,诌出什么“黄昏到寺蝙蝠飞”〔7〕那样的佳句来。

  西洋人可就没有这么高情雅量,他们不喜欢蝙蝠。推源祸始,我想,恐怕是应该归罪于伊索〔8〕的。他的寓言里,说过鸟兽各开大会,蝙蝠到兽类里去,因为他有翅子,兽类不收,到鸟类里去,又因为他是四足,鸟类不纳,弄得他毫无立场,于是大家就讨厌这作为骑墙的象征的蝙蝠了。

  中国近来拾一点洋古典,有时也奚落起蝙蝠来。但这种寓言,出于伊索,是可喜的,因为他的时代,动物学还幼稚得很。现在可不同了,鲸鱼属于什么类,蝙蝠属于什么类,就是小学生也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倘若还拾一些希腊古典,来作正经话讲,那就只足表示他的知识,还和伊索时候,各开大会的两类绅士淑女们相同。

  大学教授梁实秋先生以为橡皮鞋是草鞋和皮鞋之间的东西,〔9〕那知识也相仿,假使他生在希腊,位置是说不定会在伊索之下的,现在真可惜得很,生得太晚一点了。

  六月十六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五日《申报·自由谈》。

  〔2〕“微行”旧时帝王、大臣隐藏自己身分改装出行。〔3〕比翼鸟传说中的鸟名,《尔雅·释地》晋代郭璞注说它“青赤色,一目一翼,相得乃飞”。旧时常用以比喻情侣。〔4〕青蚨传说中的虫名,过去诗文中曾用作钱的代称。晋代干宝《搜神记》卷十三载:“南方有虫,……名青蚨,形似蝉而稍大,……生子必依草叶,大如蚕子。取其子,母即飞来。……以母血涂钱八十一文,以子血涂钱八十一文,每市物,或先用母钱,或先用子钱,皆复飞归,轮转无已。”

  〔5〕墨子的飞鸢墨子(约前468—前376),名翟,春秋战国之际鲁国人。墨家学派创始人。墨子制飞鸢事,见《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墨子为木鸢,三年而成,蜚(飞)一日而败。”又见《淮南子·齐俗训》:“鲁般、墨子以木为鸢而飞之,三日不集。”在《墨子》一书中,则仅有公输般(一说即鲁般)“削竹木以为鹊”的记载(见《鲁问》篇)。

  〔6〕募款买飞机,参看本卷第17页注〔3〕。〔7〕“黄昏到寺蝙蝠飞”语见唐代韩愈《山石》诗。〔8〕伊索(Aesop,约前六世纪)相传是古希腊寓言作家,奴隶出身,因机智博学获释为自由民。所编寓言经后人加工和补充,集成现在流传的《伊索寓言》。该书《蝙蝠与黄鼠狼》一篇,说一只蝙蝠被与鸟类为敌的黄鼠狼捉住时,自称是老鼠,后来被另一只仇恨鼠类的黄鼠狼捉住时,又自称是蝙蝠,因而两次都被放了。鲁迅文中所说的情节与这一篇相近。

  〔9〕梁实秋在《论第三种人》一文中曾说:“鲁迅先生最近到北平,做过数次演讲,有一次讲题是《第三种人》。……这一回他举了一个譬喻说,胡适之先生等所倡导的新文学运动,是穿着皮鞋踏入文坛,现在的普罗运动,是赤脚的也要闯入文坛。随后报纸上就有人批评说,鲁迅先生演讲的那天既未穿皮鞋亦未赤脚,而登着一双帆布胶皮鞋,正是‘第三种人。’”(据《偏见集》)按鲁迅曾于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在北京师范大学讲演,讲题为《再论“第三种人”》。




7、“抄靶子”

  旅隼

  中国究竟是文明最古的地方,也是素重人道的国度,对于人,是一向非常重视的。至于偶有凌辱诛戮,那是因为这些东西并不是人的缘故。皇帝所诛者,“逆”也,官军所剿者,“匪”也,刽子手所杀者,“犯”也,满洲人“入主中夏”,不久也就染了这样的淳风,雍正皇帝要除掉他的弟兄,就先行御赐改称为“阿其那”与“塞思黑”〔2〕,我不懂满洲话,译不明白,大约是“猪”和“狗”罢。黄巢〔3〕造反,以人为粮,但若说他吃人,是不对的,他所吃的物事,叫作“两脚羊”。

  时候是二十世纪,地方是上海,虽然骨子里永是“素重人道”,但表面上当然会有些不同的。对于中国的有一部分并不是“人”的生物,洋大人如何赐谥,我不得而知,我仅知道洋大人的下属们所给与的名目。

  假如你常在租界的路上走,有时总会遇见几个穿制服的同胞和一位异胞(也往往没有这一位),用手枪指住你,搜查全身和所拿的物件。倘是白种,是不会指住的;黄种呢,如果被指的说是日本人,就放下手枪,请他走过去;独有文明最古的黄帝子孙,可就“则不得免焉”〔4〕了。这在香港,叫作“搜身”,倒也还不算很失了体统,然而上海则竟谓之“抄靶子”。

  抄者,搜也,靶子是该用枪打的东西,我从前年九月以来〔5〕,才知道这名目的的确。四万万靶子,都排在文明最古的地方,私心在侥幸的只是还没有被打着。洋大人的下属,实在给他的同胞们定了绝好的名称了。

  然而我们这些“靶子”们,自己互相推举起来的时候却还要客气些。我不是“老上海”,不知道上海滩上先前的相骂,彼此是怎样赐谥的了。但看看记载,还不过是“曲辫子”,“阿木林”〔6〕。“寿头码子”虽然已经是“猪”的隐语,然而究竟还是隐语,含有宁“雅”而不“达”〔7〕的高谊。若夫现在,则只要被他认为对于他不大恭顺,他便圆睁了绽着红筋的两眼,挤尖喉咙,和口角的白沫同时喷出两个字来道:猪猡!六月十六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日《申报·自由谈》。〔2〕清朝雍正皇帝(胤禛,康熙第四子)未即位前,和他的兄弟争谋皇位;即位以后,于雍正四年(1726)命削去他的弟弟胤禛(康熙第八子)和胤禛(康熙第九子)二人宗籍,并改胤禛名为“阿其那”,改胤禛名为“塞思黑”。在满语中,前者是狗的意思,后者是猪的意思。

  〔3〕黄巢(?—884)曹州冤句(今山东菏泽)人,唐末农民起义领袖。旧史书中多有夸张其残暴的记载。《旧唐书·黄巢传》说他起义时“俘人而食”,但无“两脚羊”的名称。鲁迅引用此语,当出自南宋庄季裕《鸡肋编》中:“自靖康丙午岁(1126),金狄乱华,六七年间,山东、京西、淮南等路,荆榛千里,斗米至数十千,且不可得。盗贼官兵以至居民,更互相食,人肉之价,贱于犬豕,肥壮者一枚不过十五千,全躯暴以为腊。登州范温率忠义之人,绍兴癸丑岁(1133)泛海到钱塘,有持至行在(杭州)犹食者。老瘦男子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之下羹羊,小儿呼为和骨烂:又通目为两脚羊。”

  〔4〕“则不得免焉”语见《孟子·梁惠王》。

  〔5〕前年九月以来指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以来。〔6〕“曲辫子”即乡愚。“阿木林”,即傻子。都是上海话。〔7〕宁“雅”而不“达”清末严复在《天演论·译例言》中曾说“评事三难:信、达、雅”。按“信”指忠实于原作;“达”指语言通顺明白;“雅”指文雅。




8、“吃白相饭”

  旅隼

  要将上海的所谓“白相”,改作普通话,只好是“玩耍”;至于“吃白相饭”,那恐怕还是用文言译作“不务正业,游荡为生”,对于外乡人可以比较的明白些。

  游荡可以为生,是很奇怪的。然而在上海问一个男人,或向一个女人问她的丈夫的职业的时候,有时会遇到极直截的回答道:“吃白相饭的。”

  听的也并不觉得奇怪,如同听到了说“教书”,“做工”一样。倘说是“没有什么职业”,他倒会有些不放心了。

  “吃白相饭”在上海是这么一种光明正大的职业。

  我们在上海的报章上所看见的,几乎常是这些人物的功绩;没有他们,本埠新闻是决不会热闹的。但功绩虽多,归纳起来也不过是三段,只因为未必全用在一件事情上,所以看起来好像五花八门了。

  第一段是欺骗。见贪人就用利诱,见孤愤的就装同情,见倒霉的则装慷慨,但见慷慨的却又会装悲苦,结果是席卷了对手的东西。

  第二段是威压。如果欺骗无效,或者被人看穿了,就脸孔一翻,化为威吓,或者说人无礼,或者诬人不端,或者赖人欠钱,或者并不说什么缘故,而这也谓之“讲道理”,结果还是席卷了对手的东西。

  第三段是溜走。用了上面的一段或兼用了两段而成功了,就一溜烟走掉,再也寻不出踪迹来。失败了,也是一溜烟走掉,再也寻不出踪迹来。事情闹得大一点,则离开本埠,避过了风头再出现。

  有这样的职业,明明白白,然而人们是不以为奇的。

  “白相”可以吃饭,劳动的自然就要饿肚,明明白白,然而人们也不以为奇。

  但“吃白相饭”朋友倒自有其可敬的地方,因为他还直直落落的告诉人们说,“吃白相饭的!”

  六月二十六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九日《申报·自由谈》。




9、华德保粹优劣论

  孺牛

  希特拉〔2〕先生不许德国境内有别的党,连屈服了的国权党〔3〕也难以幸存,这似乎颇感动了我们的有些英雄们,已在称赞其“大刀阔斧”〔4〕。但其实这不过是他老先生及其之流的一面。别一面,他们是也很细针密缕的。有歌为证:跳蚤做了大官了,带着一伙各处走。

  皇后宫嫔都害怕,

  谁也不敢来动手。

  即使咬得发了痒罢,

  要挤烂它也怎么能够。

  嗳哈哈,嗳哈哈,哈哈,嗳哈哈!

  这是大家知道的世界名曲《跳蚤歌》〔5〕的一节,可是在德国已被禁止了。当然,这决不是为了尊敬跳蚤,乃是因为它讽刺大官;但也不是为了讽刺是“前世纪的老人的呓语”,却是为着这歌曲是“非德意志的”。华德大小英雄们,总不免偶有隔膜之处。

  中华也是诞生细针密缕人物的所在,有时真能够想得入微,例如今年北平社会局呈请市政府查禁女人养雄犬文〔6〕云:“……查雌女雄犬相处,非仅有碍健康,更易发生无耻秽闻,揆之我国礼义之邦,亦为习俗所不许,谨特通令严禁,除门犬猎犬外,凡妇女带养之雄犬,斩之无赦,以为取缔。”

  两国的立脚点,是都在“国粹”的,但中华的气魄却较为宏大,因为德国不过大家不能唱那一出歌而已,而中华则不但“雌女”难以蓄犬,连“雄犬”也将砍头。这影响于叭儿狗,是很大的。由保存自己的本能,和应时势之需要,它必将变成“门犬猎犬”模样。

  六月二十六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七月二日《申报·自由谈》。〔2〕希特拉(A.Hitler,1889—1945)通译希特勒,德国法西斯头子,纳粹德国头号战犯。一九三三年一月在大资产阶级垄断集团支持下出任内阁总理,一九三四年八月总统兴登堡死后,自称元首。在他登台以后,对内实行法西斯恐怖统治,对外大肆进行侵略。一九三九年九月他挑起第二次世界大战,一九四一年六月进攻苏联,一九四五年五月苏军攻抵柏林时自杀。

  〔3〕国权党一译民族党。在希特勒攫取政权前后,与法西斯的国社党密切合作,其党魁休根堡曾任希特勒内阁的经济与农业部长。一九三三年六月,希特勒取缔除国社党外的一切政党,民族党被迫解散,休根堡辞去部长职务。

  〔4〕“大刀阔斧”见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三日《大晚报》所载未署名的《希特勒的大刀阔斧》一文:“大刀阔斧,言行相符的手段,是希特勒从政的特色”。

  〔5〕《跳蚤歌》德国歌德的诗剧《浮士德》中的一首政治讽刺诗,一八七九年俄国作曲家穆索尔斯基为此诗谱曲。〔6〕查禁女人养雄犬文这段呈文转引自《论语》半月刊第十八期“古香斋”栏。参看本书《“滑稽”例解》。




10、华德焚书异同论

  孺牛

  德国的希特拉先生们一烧书〔2〕,中国和日本的论者们都比之于秦始皇〔3〕。然而秦始皇实在冤枉得很,他的吃亏是在二世而亡,一班帮闲们都替新主子去讲他的坏话了。

  不错,秦始皇烧过书,烧书是为了统一思想。但他没有烧掉农书和医书;他收罗许多别国的“客卿”〔4〕,并不专重“秦的思想”,倒是博采各种的思想的。秦人重小儿;始皇之母,赵女也,赵重妇人〔5〕,所以我们从“剧秦”〔6〕的遗文中,也看不见轻贱女人的痕迹。

  希特拉先生们却不同了,他所烧的首先是“非德国思想”的书,没有容纳客卿的魄力;其次是关于性的书,这就是毁灭以科学来研究性道德的解放,结果必将使妇人和小儿沉沦在往古的地位,见不到光明。而可比于秦始皇的车同轨,书同文〔7〕……之类的大事业,他们一点也做不到。阿剌伯人攻陷亚历山德府〔8〕的时候,就烧掉了那里的图书馆,那理论是:如果那些书籍所讲的道理,和《可兰经》〔9〕相同,则已有《可兰经》,无须留了;倘使不同,则是异端,不该留了。这才是希特拉先生们的嫡派祖师——虽然阿剌伯人也是“非德国的”——和秦的烧书,是不能比较的。

  但是结果往往和英雄们的豫算不同。始皇想皇帝传至万世,而偏偏二世而亡,赦免了农书和医书,而秦以前的这一类书,现在却偏偏一部也不剩。希特拉先生一上台,烧书,打犹太人,不可一世,连这里的黄脸干儿们,也听得兴高彩烈,向被压迫者大加嘲笑,对讽刺文字放出讽刺的冷箭〔10〕来——到底还明白的冷冷的讯问道:你们究竟要自由不要?不自由,无宁死。现在你们为什么不去拚死呢?

  这回是不必二世,只有半年,希特拉先生的门徒们在奥国一被禁止,连党徽也改成三色玫瑰了。最有趣的是因为不准叫口号,大家就以手遮嘴,用了“掩口式”。〔11〕这真是一个大讽刺。刺的是谁,不问也罢,但可见讽刺也还不是“梦呓”,质之黄脸干儿们,不知以为何如?六月二十八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五三年七月十一日《申报·自由谈》。〔2〕一九三三年希特勒执政后,实行文化专制政策,禁止所谓“非德意志”(即不符合纳粹思想)的书籍出版和流通。一九三三年五月起曾在柏林和其它城市焚烧书籍。

  〔3〕秦始皇嬴政(前259—前210),战国时秦国国君,于公元前二二一年建立了我国第一个中央集权的封建王朝。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始皇三十四年(前213年),丞相李斯因当时博士中有人怀疑郡县制、以古非今,向秦始皇建议:“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秦始皇采纳了李斯的建议,把秦以前除农书和医书之外的古籍烧毁。

  〔4〕“客卿”战国时代,某一诸侯国任用他国人担任官职,称之为“客卿”。如秦始皇的丞相李斯就是楚国人。〔5〕关于秦人重小儿,赵重妇人,见《史记·扁鹊列传》:“扁鹊名闻天下。过邯郸,闻(赵人)贵妇人,即为带下医;……来入咸阳,闻秦人爱小儿,即为小儿医:随俗为变。”又同书《秦始皇本纪》和《吕不韦列传》载,秦始皇的母亲,是赵国邯郸的一个“豪家女”。〔6〕“剧秦”意思就是很短促的秦朝。原语见汉代扬雄《剧秦美新》:“二世而亡,何其剧与(欤)!”《文选·剧秦美新》唐代李善注:“剧,甚也,言促甚也。”

  〔7〕车同轨,书同文原语出《史记·秦始皇本纪》:“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战国时诸侯割据一方,各国制度不同,秦始皇统一六国后,规定车轨一致;又规定以秦国的小篆作为标准字体推行全国;同时,还统一了货币和度量衡。

  〔8〕亚历山德府即亚历山大,埃及最大的海港城市,在埃及托勒密王朝时期(前305—前30)是地中海东部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该城图书馆藏书甚丰,公元前四十八年罗马人入侵时被焚烧过半;残存部分,传说公元六四一年阿拉伯人攻陷该城时被毁。〔9〕《可兰经》又译《古兰经》,伊斯兰教经典。共三十卷,为该教创立人穆罕默德的言行录,经后人整理成册传世。〔10〕对讽刺文字放出讽刺的冷箭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一日《大晚报·火炬》登载法鲁的《到底要不要自由》一文,对得不到写作自由而被迫用“弯弯曲曲”笔法的作者进行嘲讽。参看《伪自由书·后记》。

  〔11〕一九三三年一月希特勒执政后,极力策划德奥合并运动。奥地利的法西斯政党国社党也希望奥国能早日合并于德国。当时奥总理陶尔斐斯反对法西斯党的合并运动,他在五月间下令除国旗外禁止悬挂一切政党旗帜,随着德奥关系的紧张,奥政府又于六月解散奥国国社党,禁止佩带该党党徽,禁呼该党口号。有的国社党员因而用黑红白三色玫瑰花代替该党的卐字标志;或直立举右手,以左手掩口,作为呼口号的表示。




11、我谈“堕民”

  越客

  六月二十九日的《自由谈》里,唐皘〔2〕先生曾经讲到浙东的堕民,并且据《堕民猥谈》〔3〕之说,以为是宋将焦光瓒的部属,因为降金,为时人所不齿,至明太祖〔4〕,乃榜其门曰“丐户”,此后他们遂在悲苦和被人轻蔑的环境下过着日子。

  我生于绍兴,堕民是幼小时候所常见的人,也从父老的口头,听到过同样的他们所以成为堕民的缘起。但后来我怀疑了。因为我想,明太祖对于元朝,尚且不肯放肆〔5〕,他是决不会来管隔一朝代的降金的宋将的;况且看他们的职业,分明还有“教坊”或“乐户”〔6〕的余痕,所以他们的祖先,倒是明初的反抗洪武和永乐皇帝的忠臣义士〔7〕也说不定。还有一层,是好人的子孙会吃苦,卖国者的子孙却未必变成堕民的,举出最近便的例子来,则岳飞〔8〕的后裔还在杭州看守岳王坟,可是过着很穷苦悲惨的生活,然而秦桧,严嵩〔9〕……的后人呢?……

  不过我现在并不想翻这样的陈年账。我只要说,在绍兴的堕民,是一种已经解放了的奴才,这解放就在雍正年间罢〔10〕,也说不定。所以他们是已经都有别的职业的了,自然是贱业。男人们是收旧货,卖鸡毛,捉青蛙,做戏;女的则每逢过年过节,到她所认为主人的家里去道喜,有庆吊事情就帮忙,在这里还留着奴才的皮毛,但事毕便走,而且有颇多的犒赏,就可见是曾经解放过的了。

  每一家堕民所走的主人家是有一定的,不能随便走;婆婆死了,就使儿媳妇去,传给后代,恰如遗产的一般;必须非常贫穷,将走动的权利卖给了别人,这才和旧主人断绝了关系。假使你无端叫她不要来了,那就是等于给与她重大的侮辱。我还记得民国革命之后,我的母亲曾对一个堕民的女人说,“以后我们都一样了,你们可以不要来了。”不料她却勃然变色,愤愤的回答道:“你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是千年万代,要走下去的!”

  就是为了一点点犒赏,不但安于做奴才,而且还要做更广泛的奴才,还得出钱去买做奴才的权利,这是堕民以外的自由人所万想不到的罢。

  七月三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七月六日《申报·自由谈》。〔2〕唐皘浙江镇海人,作家。著有杂文集《推背集》、《短长书》等。他曾在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九日《申报·自由谈》发表《堕民》一文,其中有“辱国者的子孙作堕民,卖国的汉奸如果有子孙的话,至少也将是一种堕民”的话。

  〔3〕《堕民猥谈》应作《堕民猥编》,作者不详。清代钱大昕编纂的《鄞县志》中,曾引录该书关于堕民的记载:“堕民,谓之丐户,……相传为宋罪俘之遗,故摈之。丐自言则云宋将焦光赞部落,以叛宋投金故被斥。……元人名为怯怜户,明太祖定户籍,扁其门曰丐。……男子则捕蛙,卖饧……立冬打鬼,胡花帽鬼脸,钟鼓戏剧,种种沿门需索。其妇人则为人家拗发髻,剃妇面毛,习媒妁,伴良家新娶妇,梳发为髟也。”(卷一《风俗》)

  〔4〕明太祖即朱元璋(1328—1398),濠州钟离(今安徽凤阳)人,元末农民起义领袖之一。一三六八年推翻元朝统治,建立明王朝,改元洪武,庙号太祖。

  〔5〕明太祖对于元朝,尚且不肯放肆明初对待元代残余努力实行剿抚兼施政策,据《明史·太祖本纪》载:洪武三年(1370)五月,武将李文忠攻克应昌(今内蒙自治区克什克腾旗),生擒元帝之子买的里八剌。六月,买的里八剌至京师,群臣请“献俘”,明太祖不许,并封买的里八剌为崇礼侯。同时又因为李文忠的捷报过于夸耀,对宰相说:“元主中国百年,朕与卿等父母,皆赖其生养,奈何为此浮薄之言,亟改之。”洪武七年九月,又把买的里八剌放回;十一年四月,元主爱猷识理达腊死,明太祖于六月遣使致祭。鲁迅所说明太祖对元朝“不肯放肆”,大概指的这类事情。

  〔6〕“教坊”唐代开始设立的掌管教练女乐的机构。“乐户”,封建时代罪人妻女被编入乐籍者,其名称最早见于《魏书·刑罚志》。

  两者实际都是官妓,相沿到清代雍正年间才废止。〔7〕反抗永乐皇帝的忠臣义士,有景清、铁弦、方孝孺等人。朱元璋死后,由皇太孙朱允吧继位,即建文帝;不久,他的叔父燕王朱棣起兵夺取帝位,即永乐帝。当时景清等人效忠建文反抗永乐,他们的妻子儿女及族人多同遭杀戮或被贬为奴(但未见到贬为堕民的明确记载)。反抗洪武(明太祖)的忠臣义士,未知何指。〔8〕岳飞(1103—1142)字鹏举,相州汤阴(今属河南)人,南宋名将。因坚持抗击金兵而被投降派宋高宗、秦桧杀害。岳飞被害后,初被偷偷草葬于杭州钱塘门外荒塜中,宋孝宗时改葬于杭州西湖西北岸。

  〔9〕秦桧(1090—1155)字会之,江宁(今南京)人,宋高宗时曾任宰相,是主张降金的内奸,杀害岳飞的主谋。严嵩(1480—1567),字惟中,江西分宜人。明世宗时官至太子太师,是祸国殃民的权奸。

  〔10〕据清代蒋良骐《东华录》载:雍正元年(1723)九月“除浙江绍兴府堕民丐籍”。




12、序的解放

  桃椎

  一个人做一部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2〕,是封建时代的事,早已过去了。现在是二十世纪过了三十三年,地方是上海的租界上,做买办立刻享荣华,当文学家怎不马上要名利,于是乎有术存焉。

  那术,是自己先决定自己是文学家,并且有点儿遗产或津贴。接着就自开书店,自办杂志,自登文章,自做广告,自报消息,自想花样……然而不成,诗的解放〔3〕,先已有人,词的解放〔4〕,只好骗鸟,于是乎“序的解放”起矣。

  夫序,原是古已有之,有别人做的,也有自己做的。但这未免太迂,不合于“新时代”的“文学家”〔5〕的胃口。因为自序难于吹牛,而别人来做,也不见得定规拍马,那自然只好解放解放,即自己替别人来给自己的东西作序〔6〕,术语曰“摘录来信”,真说得好像锦上添花。“好评一束”还须附在后头,代序却一开卷就看见一大番颂扬,仿佛名角一登场,满场就大喝一声采,何等有趣。倘是戏子,就得先买许多留声机,自己将“好”叫进去,待到上台时候,一面一齐开起来。

  可是这样的玩意儿给人戳穿了又怎么办呢?也有术的。立刻装出“可怜”相,说自己既无党派,也不借主义,又没有帮口,“向来不敢狂妄”〔7〕,毫没有“座谈”〔8〕时候的摇头摆尾的得意忘形的气味儿了,倒好像别人乃是反动派,杀人放火主义,青帮红帮,来欺侮了这位文弱而有天才的公子哥儿似的。

  更有效的是说,他的被攻击,实乃因为“能力薄弱,无法满足朋友们之要求”。我们倘不知道这位“文学家”的性别,就会疑心到有许多有党派或帮口的人们,向他屡次的借钱,或向她使劲的求婚或什么,“无法满足”,遂受了冤枉的报复的。

  但我希望我的话仍然无损于“新时代”的“文学家”,也“摘”出一条“好评”来,作为“代跋”罢:“‘藏之名山,传之其人’,早已过去了。二十世纪,有术存焉,词的解放,解放解放,锦上添花,何等有趣?可是别人乃是反动派,来欺侮这位文弱而有天才的公子,实乃因为‘能力薄弱,无法满足朋友们的要求’,遂受了冤枉的报复的,无损于‘新时代’的‘文学家’也。”

  七月五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七月七日《申报·自由谈》。〔2〕“藏之名山,传之其人”语出西汉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仆诚以著此书(按指《史记》),藏诸名山,传之其人。”《文选》卷四十一选此文,唐代刘良注:“当时无圣人可以示之,故深藏之名山。”

  〔3〕诗的解放指“五四”时期的白话诗运动。

  〔4〕词的解放参看本卷第54页注〔2〕。〔5〕“新时代”的“文学家”指曾今可,他当时主持的书局和刊物,都用“新时代”的名称。

  〔6〕自己替别人来给自己的东西作序指曾今可用崔万秋的名字为自己的诗集《两颗星》作序一事,参看本卷第184页注〔20〕。“好评一束”,指曾今可在《两颗星·自序》中罗列的“读者的好评”。〔7〕“向来不敢狂妄”这是曾今可在一九三三年七月四日《申报》刊登的答复崔万秋的启事中的话:“鄙人既未有党派作护符,也不借主义为工具,更无集团的背景,向来不敢狂妄。惟能力薄弱,无法满足朋友们之要求,遂不免获罪于知己。……(虽自幸未尝出卖灵魂,亦足见没有‘帮口’的人的可怜了!)”

  〔8〕“座谈”指曾今可拉拢一些人举办“文艺漫谈会”和他主办《文艺座谈》杂志(一九三三年七月一日出版)。




13、别一个窃火者

  丁萌

  火的来源,希腊人以为是普洛美修斯〔2〕从天上偷来的,因此触了大神宙斯之怒,将他锁在高山上,命一只大鹰天天来啄他的肉。

  非洲的土人瓦仰安提族〔3〕也已经用火,但并不是由希腊人传授给他们的。他们另有一个窃火者。

  这窃火者,人们不能知道他的姓名,或者早被忘却了。他从天上偷了火来,传给瓦仰安提族的祖先,因此触了大神大拉斯之怒,这一段,是和希腊古传相像的。但大拉斯的办法却两样了,并不是锁他在山巅,却秘密的将他锁在暗黑的地窖子里,不给一个人知道。派来的也不是大鹰,而是蚊子,跳蚤,臭虫,一面吸他的血,一面使他皮肤肿起来。这时还有蝇子们,是最善于寻觅创伤的脚色,嗡嗡的叫,拚命的吸吮,一面又拉许多蝇粪在他的皮肤上,来证明他是怎样地一个不干净的东西。

  然而瓦仰安提族的人们,并不知道这一个故事。他们单知道火乃酋长的祖先所发明,给酋长作烧死异端和烧掉房屋之用的。

  幸而现在交通发达了,非洲的蝇子也有些飞到中国来,我从它们的嗡嗡营营声中,听出了这一点点。

  七月八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七月九日《申报·自由谈》。〔2〕普洛美修斯希腊神话中造福人类的神。相传他从主神宙斯那里偷了火种给予人类,受到宙斯的惩罚。

  〔3〕瓦仰安提族即尼亚姆威齐人,东非坦桑尼亚的主要民族之一,属班图语系。原信祖先崇拜,现多已为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所取代。




14、智识过剩

  虞明

  世界因为生产过剩,所以闹经济恐慌。虽然同时有三千万以上的工人挨饿,但是粮食过剩仍旧是“客观现实”,否则美国不会赊借麦粉〔2〕给我们,我们也不会“丰收成灾”〔3〕。

  然而智识也会过剩的,智识过剩,恐慌就更大了。据说中国现行教育在乡间提倡愈甚,则农村之破产愈速〔4〕。这大概是智识的丰收成灾了。美国因为棉花贱,所以在铲棉田了。中国却应当铲智识。这是西洋传来的妙法。

  西洋人是能干的。五六年前,德国就嚷着大学生太多了,一些政治家和教育家,大声疾呼的劝告青年不要进大学。现在德国是不但劝告,而且实行铲除智识了:例如放火烧毁一些书籍,叫作家把自己的文稿吞进肚子去,还有,就是把一群群的大学生关在营房里做苦工,这叫做“解决失业问题”。中国不是也嚷着文法科的大学生过剩〔5〕吗?其实何止文法科。就是中学生也太多了。要用“严厉的”会考制度〔6〕,像铁扫帚似的——刷,刷,刷,把大多数的智识青年刷回“民间”去。智识过剩何以会闹恐慌?中国不是百分之八九十的人还不识字吗?然而智识过剩始终是“客观现实”,而由此而来的恐慌,也是“客观现实”。智识太多了,不是心活,就是心软。心活就会胡思乱想,心软就不肯下辣手。结果,不是自己不镇静,就是妨害别人的镇静。于是灾祸就来了。所以智识非铲除不可。

  然而单是铲除还是不够的。必须予以适合实用之教育,第一,是命理学——要乐天知命,命虽然苦,但还是应当乐。第二,是识相学——要“识相点”,知道点近代武器的利害。至少,这两种适合实用的学问是要赶快提倡的。提倡的方法很简单:——古代一个哲学家反驳唯心论,他说,你要是怀疑这碗麦饭的物质是否存在,那最好请你吃下去,看饱不饱。现在譬如说罢,要叫人懂得电学,最好是使他触电,看痛不痛;要叫人知道飞机等类的效用,最好是在他头上驾起飞机,掷下炸弹,看死不死……有了这样的实用教育,智识就不过剩了。亚门〔7〕!七月十二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七月十六日《申报·自由谈》。〔2〕赊借麦粉一九三三年五月,国民党政府财政部长宋子文在华盛顿与美国复兴金融公司签定“棉麦借款”合同,借款五千万美元,规定以五分之四购买美棉,五分之一购买美麦。〔3〕“丰收成灾”一九三二年长江流域各省丰收,但由于帝国主义和国民党政府以及地主和商人的操纵,谷价大跌,造成了丰收地区农民的灾难。

  〔4〕见一九三三年七月十一日《申报》载上海市市长吴铁城的谈话,他把当时农村破产的主要原因荒谬地归之于“现行教育制度不适合农村环境之需要”,说“现行教育制度在乡间提倡愈甚,则农村之破产愈速。故欲求农村之发达,必须予以适合实用之教育。”〔5〕文法科的大学生过剩一九三三年五月国民党政府教育部命令各大学限制招收文法科学生,令文中说:“吾国数千年来尚文积习,相沿既深,求学者因以是为趋向,而文法等科又设备较简,办学者亦往往避难就易,遂致侧重人文,忽视生产,形成人才过剩与缺乏之矛盾现象。”(据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二日《申报》)〔6〕会考制度国民党政府自一九三三年度开始,规定全国各中小学学生届毕业时,除校内毕业考试以外,还须会同他校毕业生参加当地教育行政机关所主持的一次考试,称为会考,及格者才得毕业。〔7〕亚门希伯来文aLmeLn的音译,一译“阿们”。犹太教徒和基督教徒祈祷结束时的用语,表示“诚心所愿”。




15、诗和豫言

  虞明

  豫言总是诗,而诗人大半是豫言家。然而豫言不过诗而已,诗却往往比豫言还灵。

  例如辛亥革命的时候,忽然发现了:“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

  这几句《推背图》〔2〕里的豫言,就不过是“诗”罢了。那时候,何尝只有九十九把钢刀?还是洋枪大炮来得厉害:该着洋枪大炮的后来毕竟占了上风,而只有钢刀的却吃了大亏。况且当时的“胡儿”,不但并未“杀尽”,而且还受了优待〔3〕,以至于现在还有“伪”溥仪出风头〔4〕的日子。所以当做豫言看,这几句歌诀其实并没有应验。——死板的照着这类豫言去干,往往要碰壁,好比前些时候,有人特别打了九十九把钢刀〔5〕,去送给前线的战士,结果,只不过在古北口等处流流血,给人证明国难的不可抗性。——倒不如把这种豫言歌诀当做“诗”看,还可以“以意逆志,自谓得之”〔6〕。

  至于诗里面,却的确有着极深刻的豫言。我们要找豫言,与其读《推背图》,不如读诗人的诗集。也许这个年头又是应当发现什么的时候了罢,居然找着了这么几句:“此辈封狼从狗,生平猎人如猎兽,万人一怒不可回,会看太白悬其首。”汪精卫〔7〕著《双照楼诗词稿》:译嚣俄〔8〕之《共和二年之战士》这怎么叫人不“拍案叫绝”呢?这里“封狼从狗”,自己明明是畜生,却偏偏把人当做畜生看待:畜生打猎,而人反而被猎!“万人”的愤怒的确是不可挽回的了。嚣俄这诗,是说的一七九三年(法国第一共和二年)的帝制党,他没有料到一百四十年之后还会有这样的应验。

  汪先生译这几首诗的时候,不见得会想到二三十年之后中国已经是白话的世界。现在,懂得这种文言诗的人越发少了,这很可惜。然而豫言的妙处,正在似懂非懂之间,叫人在事情完全应验之后,方才“恍然大悟”。这所谓“天机不可泄漏也”。

  七月二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七月二十三日《申报·自由谈》。

  〔2〕《推背图》参看本卷第93页注〔6〕。“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是《烧饼歌》中的两句。辛亥革命时,革命党人中常流传着这两句话,表示对满族统治者的仇恨。《烧饼歌》相传是明代刘基(伯温)所撰,旧时常附刊于《推背图》书后。

  〔3〕指清皇室受优待,参看本卷第97页注〔7〕。

  〔4〕溥仪出风头参看本卷第30页注〔6〕。〔5〕打了九十九把钢刀一九三三年四月十二日《申报》载,当时上海有个叫王述的人,与亲友捐资特制大刀九十九柄,赠给防守喜峰口等处的宋哲元部队。

  〔6〕“以意逆志,自谓得之”语出《孟子·万章》:“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7〕汪精卫(1883—1944)名兆铭,原籍浙江绍兴,生于广东番禺。早年曾参加同盟会,历任国民党政府要职及该党副总裁。自九一八事变后,他一直主张对日本侵略者妥协,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公开投敌,一九四○年三月在南京组织伪国民政府,任主席。一九四四年十一月死于日本。他的《双照楼诗词稿》,一九三○年十二月民信公司出版。

  〔8〕嚣俄(V.Hugo,1802—1885)通译雨果,法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等。他在一八五三年写作长诗《斥盲从》(收入政治讽刺诗集《惩罚集》),歌颂一七九三年(即共和二年)法国大革命时期共和国士兵奋起抗击欧洲封建联盟国家武装干涉的英雄业绩,谴责一八五一年拿破仑第三发动反革命政变时的追随者。汪精卫译的《共和二年之战士》,系该诗第一节。




16、“推”的余谈

  丰之余

  看过了《第三种人的“推”》〔2〕,使我有所感:的确,现在“推”的工作已经加紧,范围也扩大了。三十年前,我也常坐长江轮船的统舱,却还没有这样的“推”得起劲。

  那时候,船票自然是要买的,但无所谓“买铺位”,买的时候也有,然而是另外一回事。假如你怕占不到铺位,一早带着行李下船去罢,统舱里全是空铺,只有三五个人们。但要将行李搁下空铺去,可就窒碍难行了,这里一条扁担,那里一束绳子,这边一卷破席,那边一件背心,人们中就跑出一个人来说,这位置是他所占有的。但其时可以开会议,崇和平,买他下来,最高的价值大抵是八角。假如你是一位战斗的英雄,可就容易对付了,只要一声不响,坐在左近,待到铜锣一响,轮船将开,这些地盘主义者便抓了扁担破席之类,一溜烟都逃到岸上去,抛下了卖剩的空铺,一任你悠悠然搁上行李,打开睡觉了。倘或人浮于铺,没法容纳,我们就睡在铺旁,船尾,“第三种人”是不来“推”你的。只有歇在房舱门外的人们,当账房查票时却须到统舱里去避一避。

  至于没有买票的人物,那是要被“推”无疑的。手续是没收物品之后,吊在桅杆或什么柱子上,作要打之状,但据我的目击,真打的时候是极少的,这样的到了最近的码头,便把他“推”上去。据茶房说,也可以“推”入货舱,运回他下船的原处,但他们不想这么做,因为“推”上最近的码头,他究竟走了一个码头,一个一个的“推”过去,虽然吃些苦,后来也就到了目的地了。

  古之“第三种人”,好像比现在的仁善一些似的。

  生活的压迫,令人烦冤,胡涂中看不清冤家,便以为家人路人,在阻碍了他的路,于是乎“推”。这不但是保存自己,而且是憎恶别人了,这类人物一阔气,出来的时候是要“清道”的。

  我并非眷恋过去,不过说,现在“推”的工作已经加紧,范围也扩大了罢了。但愿未来的阔人,不至于把我“推”上“反动”的码头去——则幸甚矣。

  七月二十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七月二十七日《申报·自由谈》。

  〔2〕《第三种人的“推”》载一九三三年七月二十四日《申报·自由谈》,作者署名达伍。他所说的“第三种人”,是指鲁迅在《推》中所说的“洋大人”和“上等”华人以外的另一种人。达伍的文中说:“这种人,既非‘上等’,亦不便列作下等。然而他要帮闲‘上等’的来推‘下等’的。”又举长江轮船上的情形为例说:“买了统舱票的要被房舱里的人推,单单买了船票,而不买床位的要被无论那一舱的人推,推得你无容身之地。至于连船票也买不起的人,就直率了当,推上岸或推下水去。万一船开了,才被发现,就先在你身上穷搜一遍,在衣角上或裤腰带里搜出一毛两毛,或十几枚铜元,尽数取去,充作船费,然后把你推下船底的货舱了事。……这些事,都由船上的‘帮闲’者们来干,使用的是‘第三种推’法。”




17、查旧帐

  旅隼

  这几天,听涛社出了一本《肉食者言》〔2〕,是现在的在朝者,先前还是在野时候的言论,给大家“听其言而观其行”〔3〕,知道先后有怎样的不同。那同社出版的周刊《涛声》〔4〕里,也常有同一意思的文字。

  这是查旧帐,翻开帐簿,打起算盘,给一个结算,问一问前后不符,是怎么的,确也是一种切实分明,最令人腾挪不得的办法。然而这办法之在现在,可未免太“古道”了。古人是怕查这种旧帐的,蜀的韦庄〔5〕穷困时,做过一篇慷慨激昂,文字较为通俗的《秦妇吟》,真弄得大家传诵,待到他显达之后,却不但不肯编入集中,连人家的钞本也想设法消灭了。当时不知道成绩如何,但看清朝末年,又从敦煌的山洞中掘出了这诗的钞本,就可见是白用心机了的,然而那苦心却也还可以想见。

  不过这是古之名人。常人就不同了,他要抹杀旧帐,必须砍下脑袋,再行投胎。斩犯绑赴法场的时候,大叫道,“过了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为了另起炉灶,从新做人,非经过二十年不可,真是麻烦得很。

  不过这是古今之常人。今之名人就又不同了,他要抹杀旧帐,从新做人,比起常人的方法来,迟速真有邮信和电报之别。不怕迂缓一点的,就出一回洋,造一个寺,生一场病,游几天山;要快,则开一次会,念一卷经,演说一通,宣言一下,或者睡一夜觉,做一首诗也可以;要更快,那就自打两个嘴巴,淌几滴眼泪,也照样能够另变一人,和“以前之我”绝无关系。净坛将军〔6〕摇身一变,化为鲫鱼,在女妖们的大腿间钻来钻去,作者或自以为写得出神入化,但从现在看起来,是连新奇气息也没有的。

  如果这样变法,还觉得麻烦,那就白一白眼,反问道:“这是我的帐?”如果还嫌麻烦,那就眼也不白,问也不问,而现在所流行的却大抵是后一法。

  “古道”怎么能再行于今之世呢?竟还有人主张读经,真不知是什么意思?然而过了一夜,说不定会主张大家去当兵的,所以我现在经也没有买,恐怕明天兵也未必当。七月二十五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七月二十九日《申报·自由谈》。

  〔2〕《肉食者言》原书作《食肉者言》,马成章编,一九三三年七月上海听涛社出版。内收吴稚晖和现代评论派唐有壬、高一涵、周鲠生等人数年前所写的攻击北洋政府的文章十数篇。这书出版的用意,是在显示吴稚晖等当时的行为和以前的言论完全不符,因为当时吴稚晖已成为蒋介石的帮凶,唐有壬等也大都出任国民党政府的高级官吏。“肉食者”,指居高位,享厚禄的人,语见《左传》庄公十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3〕“听其言而观其行”语见《论语·公冶长》:“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

  〔4〕《涛声》参看本卷第183页注〔13〕。〔5〕韦庄(约836—910)字端己,京兆杜陵(今陕西西安市)人,晚唐五代时的诗人与词人,五代前蜀主王建的宰相。唐僖宗广明元年(880)黄巢领导的农民起义军攻长安时,韦庄因应试正留在城中,三年后(中和三年,883)他将当时耳闻目见的种种乱离情形,写成长篇叙事诗《秦妇吟》。这首诗在当时很流行,许多人家都将诗句刺在幛子上,又称他为“《秦妇吟》秀才”。诗中写了黄巢入长安时一般公卿的狼狈以及官军骚扰人民的情状,因王建当时是官军杨复光部的将领之一,所以后来韦庄讳言此诗,竭力设法想使它消灭,在《家诫》内特别嘱咐家人“不许垂《秦妇吟》幛子”(见宋代孙光宪《北梦琐言》)。后来他的弟弟韦蔼为他编辑《浣花集》时也未将此诗收入。直到清光绪末年,英人斯坦因、法人伯希和先后在我国甘肃敦煌县千佛洞盗取古物,才发现了这诗的残抄本。一九二四年王国维据巴黎图书馆所藏天复五年(905)张龟写本和伦敦博物馆所藏贞明五年(919)安友盛写本,加以校订,恢复了原诗的完整面貌。

  〔6〕净坛将军即小说《西游记》中的猪八戒(原作净坛使者),关于他化为鲫鱼(原作鲇鱼)在女妖们的大腿间钻来钻去的故事,见该书第七十二回。




18、凉漫记

  孺牛

  关于张献忠〔2〕的传说,中国各处都有,可见是大家都很以他为奇特的,我先前也便是很以他为奇特的人们中的一个。儿时见过一本书,叫作《无双谱》〔3〕,是清初人之作,取历史上极特别无二的人物,各画一像,一面题些诗,但坏人好像是没有的。因此我后来想到可以择历来极其特别,而其实是代表着中国人性质之一种的人物,作一部中国的“人史”,如英国嘉勒尔〔4〕的《英雄及英雄崇拜》,美国亚懋生〔5〕的《伟人论》那样。惟须好坏俱有,有啮雪苦节的苏武〔6〕,舍身求法的玄奘〔7〕,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孔明〔8〕,但也有呆信古法,“死而后已”的王莽〔9〕,有半当真半取笑的变法的王安石〔10〕;张献忠当然也在内。但现在是毫没有动笔的意思了。

  《蜀碧》〔11〕一类的书,记张献忠杀人的事颇详细,但也颇散漫,令人看去仿佛他是像“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样,专在“为杀人而杀人”了。他其实是别有目的的。他开初并不很杀人,他何尝不想做皇帝。后来知道李自成进了北京,接着是清兵入关,自己只剩了没落这一条路,于是就开手杀,杀……他分明的感到,天下已没有自己的东西,现在是在毁坏别人的东西了,这和有些末代的风雅皇帝,在死前烧掉了祖宗或自己所搜集的书籍古董宝贝之类的心情,完全一样。他还有兵,而没有古董之类,所以就杀,杀,杀人,杀……但他还要维持兵,这实在不过是维持杀。他杀得没有平民了,就派许多较为心腹的人到兵们中间去,设法窃听,偶有怨言,即跃出执之,戮其全家(他的兵像是有家眷的,也许就是掳来的妇女)。以杀治兵,用兵来杀,自己是完了,但要这样的达到一同灭亡的末路。我们对于别人的或公共的东西,不是也不很爱惜的么?

  所以张献忠的举动,一看虽然似乎古怪,其实是极平常的。古怪的倒是那些被杀的人们,怎么会总是束手伸颈的等他杀,一定要清朝的肃王〔12〕来射死他,这才作为奴才而得救,而还说这是前定,就是所谓“吹箫不用竹,一箭贯当胸”〔13〕。但我想,这豫言诗是后人造出来的,我们不知道那时的人们真是怎么想。

  七月二十八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八月一日《申报·自由谈》。〔2〕张献忠(1606—1646)延安柳树涧(今陕西定边东)人,明末农民起义领袖之一。崇祯三年(1630)起义,转战河南、陕西等地。崇祯十七年入川,在成都建立大西国。顺治三年(1646)出川,有川北盐亭界为清兵所害。旧史书中常有关于他杀人的夸大记载。〔3〕《无双谱》清代金古良编绘,内收从汉到宋四十个名人的画像,并各附一诗。

  〔4〕嘉勒尔(T.Carlyle,1795—1881)通译卡莱尔,英国著作家及历史学家。著有《法国革命史》、《过去与现在》等。《英雄及英雄崇拜》是他的讲演稿,出版于一八四一年。

  〔5〕亚懋生(R.W.Emerson,1803—1882)通译爱默生,美国著作家。著有《论文集》、《英国人的性格》等。《伟人论》(一译《代表人物》)是他于一八四七年访问英国时在英格兰和苏格兰的讲演稿,后经整理于一八五○年出版。

  〔6〕苏武(?—前60)字子卿,京兆杜陵(今属陕西西安市)人。汉武帝天汉元年(前100)以中郎将出使匈奴,被单于扣留,幽禁在一个大窖中,断绝饮食。他啮雪吞毡,得以不死。后又被送到北海(今苏联贝加尔湖)无人处去牧羊,他仍坚苦卓绝,始终不屈。直到汉昭帝始元六年(前81),因匈奴与汉和好,才被遣回朝。〔7〕玄奘(602—664)唐代高僧,翻译家、旅行家。本姓陈,洛州缑氏(今河南偃师缑氏镇)人。隋末出家。他鉴于初期输入的佛典不够精确完全,佛教内部对教义阐发不一,立志亲赴佛教发源地天竺(古印度)求法,于贞观三年(629,一说贞观元年)自长安西行,取道甘肃、新疆,过沙漠,越葱岭,经阿富汗,历尽艰险到达印度,在中印度摩揭陀国那烂陀寺从戒贤法师钻研梵典,又遍游印度半岛的东部和西部,后于贞观十九年返抵长安。他带回经卷六五七部,与其弟子们共译七十五部,计一三三五卷。此外,他又口述所历诸国风土,由僧人辩机编录而成《大唐西域记》一书。

  〔8〕孔明(181—234)姓诸葛名亮,字孔明,琅琊阳都(今山东沂南)人,三国时蜀汉丞相。“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句,是他在建兴六年(228)十一月上蜀后主刘禅奏章中的话。这篇奏章世称为《后出师表》,《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未载,见于南朝宋裴松之注引晋代习凿齿的《汉晋春秋》,据说出于三国时吴国张俨的《默记》。〔9〕王莽(前45—23)字巨君,东平陵(今山东历城)人。西汉末年,他以外戚由大司马逐渐做到“摄皇帝”,实际掌握了当时的政权。公元八年,他废孺子婴,自立为帝,国号新。即位后他模仿古法,改定一切制度,如收全国土地为国有,称为“王田”,不得买卖;一家男口不满八人而有田一井(九百亩)以上的,将余田分给同族或乡里;奴婢称为“私属”,禁止买卖等等。但后来一切新政又都先后废止,王莽本人则在对农民起义军作战失败后被杀。

  〔10〕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抚州临川(今属江西)人,北宋政治家和文学家。他在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任宰相,实行改革,推行均输、青苗、免役、市易、方田均税、保甲、保马等新法。后来因受大官僚大地主的反对和攻击而失败。〔11〕《蜀碧》清代彭遵泗著,四卷。内容系记述张献忠在四川时的事迹,特别夸张了他杀人的事。作者在康熙二十一年(1682)作的自序中说,该书系根据幼年所闻张献忠遗事及杂采他人记载而成。〔12〕肃王即豪格(1609—1648),清太宗长子,封和硕肃亲王。顺治三年(1646)率清兵进攻陕西、四川,镇压张献忠部起义军。〔13〕“吹箫不用竹,一箭贯当胸”这是《蜀碧》卷三所载关于张献忠之死的预言诗:“初,成都东门外,沿江十里,有锁江桥,桥畔有回澜塔,万历中布政使余一龙所建,……(献忠)命毁之,就其地修筑将台,穿穴取砖,至四丈余,得一古碑,上有篆文云:‘修塔余一龙,拆塔张献忠。岁逢甲乙丙,此地血流红。妖运终川北,毒气播川东。吹箫不用竹,一箭贯当胸。炎兴元年,诸葛孔明记。’至肃王督师攻献,于西充射杀之,乃知‘吹箫不用竹’,盖‘肃’字也。”按张献忠之死,据《明史·张献忠传》载:“顺治三年,献忠尽焚成都宫殿庐舍,夷其城,率众出川北;……会我大清兵至汉中,……至盐亭界,大雾,献忠晓行,猝遇我兵于凤凰坡,中矢坠马,蒲伏积薪下,于是我兵擒献忠出,斩之。”但清代谷应泰《明史记事本末》卷七十七则说张献忠是“以病死于蜀中”,与清代官修的《明史》所记各异。




19、中国的奇想

  游光

  外国人不知道中国,常说中国人是专重实际的。其实并不,我们中国人是最有奇想的人民。

  无论古今,谁都知道,一个男人有许多女人,一味纵欲,后来是不但天天喝三鞭酒〔2〕也无效,简直非“寿(?)终正寝”不可的。可是我们古人有一个大奇想,是靠了“御女”,反可以成仙,例子是彭祖〔3〕有多少女人而活到几百岁。这方法和炼金术一同流行过,古代书目上还剩着各种的书名。不过实际上大约还是到底不行罢,现在似乎再没有什么人们相信了,这对于喜欢渔色的英雄,真是不幸得很。

  然而还有一种小奇想。那就是哼的一声,鼻孔里放出一道白光,无论路的远近,将仇人或敌人杀掉。白光可又回来了,摸不着是谁杀的,既然杀了人,又没有麻烦,多么舒适自在。这种本倾,前年还有人想上武当山〔4〕去寻求,直到去年,这才用大刀队来替代了这奇想的位置。现在是连大刀队的名声也寂寞了。对于爱国的英雄,也是十分不幸的。

  然而我们新近又有了一个大奇想。那是一面救国,一面又可以发财,虽然各种彩票〔5〕,近似赌博,而发财也不过是“希望”。不过这两种已经关联起来了却是真的。固然,世界上也有靠聚赌抽头来维持的摩那科王国〔6〕,但就常理说,则赌博大概是小则败家,大则亡国;救国呢,却总不免有一点牺牲,至少,和发财之路总是相差很远的。然而发见了一致之点的是我们现在的中国,虽然还在试验的途中。

  然而又还有一种小奇想。这回不用一道白光了,要用几回启事,几封匿名的信件,几篇化名的文章,使仇头落地,而血点一些也不会溅着自己的洋房和洋服〔7〕。并且映带之下,使自己成名获利。这也还在试验的途中,不知道结果怎么样,但翻翻现成的文艺史,看不见半个这样的人物,那恐怕也还是枉用心机的。

  狂赌救国,纵欲成仙,袖手杀敌,造谣买田,倘有人要编续《龙文鞭影》〔8〕的,我以为不妨添上这四句。八月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八月六日《申报·自由谈》。〔2〕三鞭酒用三种动物的雄性生殖器泡制的强身药酒。〔3〕彭祖传说中人物。晋代葛洪《神仙传》卷一:“彭祖者,姓篯讳铿,帝颛顼之玄孙也。殷末已七百六十七岁,而不衰老。”传内记彭祖曾说过这样的话:“男女相成,犹天地相生也。……天地昼分而夜合,一岁三百六十交而精气和合,故能生产万物而不穷;人能则之,可以长存。”

  〔4〕武当山在湖北均县北,山上有紫霄宫、玉虚宫等宫观,为我国著名的道教胜地。《太平御览》卷四十三引南朝宋郭仲产《南雍州记》说:“武当山广三四百里,……学道者常百数,相继不绝。”在旧小说中常把武当山描写为剑侠修炼的神奇的地方。〔5〕彩票又称奖券。这里指国民党政府同一九三三年起发行的“航空公路建设奖券”,当时报纸宣传购买奖券是“既爱国,又获奖”。

  〔6〕摩那科王国(TheprincipalityofMonaco)通译摩纳哥公国,法国东南地中海滨的一个君主立宪国,境内蒙的卡罗(MonteCarlo)城有世界著名的大赌场,赌场收入为该国政府主要财政来源之一。

  〔7〕指当时《社会新闻》、《微言》一类刊物上发表的文章和张资平、曾今可等人的启事,参看《伪自由书·后记》。〔8〕《龙文鞭影》明代萧良友编著,内容都是从古书中摘取来的一些故事,四字一句,每两句自成一联,按韵谱列为长编。旧时书塾常采用为儿童课本。




20、豪语的折扣

  苇索

  豪语的折扣其实也就是文学上的折扣,凡作者的自述,往往须打一个扣头,连自白其可怜和无用〔2〕也还是并非“不二价”的,更何况豪语。

  仙才李太白〔3〕的善作豪语,可以不必说了;连留长了指甲,骨瘦如柴的鬼才李长吉〔4〕,也说“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猿公”起来,简直是毫不自量,想学刺客了。这应该折成零,证据是他到底并没有去。南宋时候,国步艰难,陆放翁〔5〕自然也是慷慨党中的一个,他有一回说:“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他其实是去不得的,也应该折成零。——但我手头无书,引诗或有错误,也先打一个折扣在这里。

  其实,这故作豪语的脾气,正不独文人为然,常人或市侩,也非常发达。市上甲乙打架,输的大抵说:“我认得你的!”这是说,他将如伍子胥〔6〕一般,誓必复仇的意思。不过总是不来的居多,倘是智识分子呢,也许另用一些阴谋,但在粗人,往往这就是斗争的结局,说的是有口无心,听的也不以为意,久成为打架收场的一种仪式了。

  旧小说家也早已看穿了这局面,他写暗娼和别人相争,照例攻击过别人的偷汉之后,就自序道:“老娘是指头上站得人,臂膊上跑得马……”〔7〕底下怎样呢?他任别人去打折扣。他知道别人是决不那么胡涂,会十足相信的,但仍得这么说,恰如卖假药的,包纸上一定印着“存心欺世,雷殛火焚”一样,成为一种仪式了。

  但因时势的不同,也有立刻自打折扣的。例如在广告上,我们有时会看见自说“我是坐不改名,行不改姓的人”〔8〕,真要蓦地发生一种好像见了《七侠五义》〔9〕中人物一般的敬意,但接着就是“纵令有时用其他笔名,但所发表文章,均自负责”,却身子一扭,土行孙〔10〕似的不见了。予岂好“用其他笔名”哉?予不得已也。上海原是中国的一部分,当然受着孔子的教化的。便是商家,柜内的“不二价”的金字招牌也时时和屋外“大廉价”的大旗互相辉映,不过他总有一个缘故:不是提倡国货,就是纪念开张。

  所以,自打折扣,也还是没有打足的,凡“老上海”,必须再打它一下。

  八月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八月八日《申报·自由谈》。〔2〕自白其可怜和无用指曾今可。参看本卷第221页注〔7〕。〔3〕李太白(701—762)名白,字太白,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后迁居绵州昌隆(今四川江油),唐代诗人。他的诗豪放飘逸,有“诗仙”之称。后代文人曾将他与下文提到的李长吉并论,如北宋宋祁等人就有“太白仙才,长吉鬼才”的说法(见《文献通考·经籍六十九》)。

  〔4〕李长吉(790—816)名贺,字长吉,昌谷(今河南宜阳)人,唐代诗人。《新唐书·文艺传》说他“为人纤瘦,通眉,长指爪”。他的诗想像丰富,诡异新奇。这里引用的两句,见他的《南园》十三首中的第七首,意思是说他要去学剑术。“猿公”典出《吴越春秋》卷九:越有处女,善剑术,应聘往见勾践,途中遇一老翁,自称袁公,要求和她比剑,结果两力相敌,老翁飞上树枝,化为白猿而去。〔5〕陆放翁(1125—1210)名游,字务观,自号放翁,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南宋诗人。他生活在外族入侵、国势衰微的时代,诗词慷慨激昂。这里所引两句,见他的《夜泊水村》一诗,意思是说他虽然年老,但也还可以到边塞去驱逐敌人,并鼓励他人对国事不要悲观。“新亭”典出《世说新语·言语》:东晋初年,由北方逃到建康(今南京)的一批士大夫,有一天在新亭(在今南京市南)宴会,周(晋元帝时的尚书左仆射)想起西晋的首都洛阳,叹息说:“风景不殊,正自有河山之异!”于是大家“皆相视流泪”。

  〔6〕伍子胥(?—前484)名员,春秋时楚国人。楚平王杀了他的父亲伍奢、哥哥伍尚,他出奔吴国,力谋复仇;后佐吴王阖庐(一作阖闾)伐楚,攻破楚国首都郢(在今湖北江陵),掘平王墓,鞭尸三百。

  〔7〕这两句是小说《水浒》中人物潘金莲所说的话,见该书第二十四回。原作“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8〕此句与下文“纵令有时用其他笔名……”句,都是张资平在一九三三年七月六日上海《时事新报》刊登的启事中的话,参看《伪自由书·后记》。

  〔9〕《七侠五义》原名《三侠五义》,清代侠义小说,共一二○回,署“石玉昆述”,一八七九年出版。十年后经俞樾改撰第一回并对全书作了修订,改名为《七侠五义》。书中所叙人物,口头常说“坐不改名,行不改姓”这一句话。

  〔10〕土行孙明代神魔小说《封神演义》中的人物,小说写他善“地行之术”——“身子一扭,即时不见”。


 


21、踢

  丰之余

  两月以前,曾经说过“推”,这回却又来了“踢”。

  本月九日《申报》载六日晚间,有漆匠刘明山,杨阿坤,顾洪生三人在法租界黄浦滩太古码头纳凉,适另有数人在左近聚赌,由巡逻警察上前驱逐,而刘,顾两人,竟被俄捕〔2〕弄到水里去,刘明山竟淹死了。由俄捕说,自然是“自行失足落水”〔3〕的。但据顾洪生供,却道:“我与刘,杨三人,同至太古码头乘凉,刘坐铁凳下地板上,……我立在旁边,……俄捕来先踢刘一脚,刘已立起要避开,又被踢一脚,以致跌入浦中,我要拉救,已经不及,乃转身拉住俄捕,亦被用手一推,我亦跌下浦中,经人救起的。”推事〔4〕问:“为什么要踢他?”答曰:“不知。”

  “推”还要抬一抬手,对付下等人是犯不着如此费事的,于是乎有“踢”。而上海也真有“踢”的专家,有印度巡捕,有安南巡捕,现在还添了白俄巡捕,他们将沙皇时代对犹太人的手段,到我们这里来施展了。我们也真是善于“忍辱负重”的人民,只要不“落浦”,就大抵用一句滑稽化的话道:“吃了一只外国火腿”,一笑了之。

  苗民大败之后,都往山里跑,这是我们的先帝轩辕氏赶他的。南宋败残之余,就往海边跑,这据说也是我们的先帝成吉思汗赶他的,赶到临了,就是陆秀夫〔5〕背着小皇帝,跳进海里去。我们中国人,原是古来就要“自行失足落水”的。

  有些慷慨家说,世界上只有水和空气给与穷人。此说其实是不确的,穷人在实际上,那里能够得到和大家一样的水和空气。即使在码头上乘乘凉,也会无端被“踢”,送掉性命的:落浦。要救朋友,或拉住凶手罢,“也被用手一推”:也落浦。·如·果·大·家·来·相·帮,·那·就·有“·反·帝”·的·嫌·疑·了,“·反·帝”·原·未·为·中·国·所·禁·止·的,·然·而·要·豫·防“·反·动·分·子·乘·机·捣·乱”,·所·以·结·果·还·是·免·不·了“·踢”·和“·推”,·也·就·是·终·于·是·落·浦。时代在进步,轮船飞机,随处皆是,假使南宋末代皇帝而生在今日,是决不至于落海的了,他可以跑到外国去,而小百姓以“落浦”代之。

  这理由虽然简单,却也复杂,故漆匠顾洪生曰:“不知。”八月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八月十三日《申报·自由谈》。〔2〕俄捕旧时帝国主义者在上海公共租界内雇佣白俄充当的警察。

  〔3〕“自行失足落水”这是国民党当局为掩饰自己屠杀爱国学生的罪行时所说的话,参看本卷第10页注〔2〕。〔4〕推事旧法院中审理刑事、民事案件的官员。〔5〕陆秀夫(1236—1279)字君实,盐城(今属江苏)人,南宋大臣。一二七八年拥立宋度宗八岁的儿子赵癿为帝,任左丞相。祥兴二年(1279),元兵破厓山(在广东新会县南大海中),他背负赵厓投海而死。





22、“中国文坛的悲观”

  旅隼

  文雅书生中也真有特别善于下泪的人物,说是因为近来中国文坛的混乱〔2〕,好像军阀割据,便不禁“呜呼”起来了,但尤其痛心诬陷。

  其实是作文“藏之名山”的时代一去,而有一个“坛”,便不免有斗争,甚而至于谩骂,诬陷的。明末太远,不必提了;清朝的章实斋和袁子才〔3〕,李莼客和赵厓叔〔4〕,就如水火之不可调和;再近些,则有《民报》和《新民丛报》之争〔5〕,《新青年》派和某某派之争〔6〕,也都非常猛烈。当初又何尝不使局外人摇头叹气呢,然而胜负一明,时代渐远,战血为雨露洗得干干净净,后人便以为先前的文坛是太平了。在外国也一样,我们现在大抵只知道嚣俄和霍普德曼〔7〕是卓卓的文人,但当时他们的剧本开演的时候,就在戏场里捉人,打架,较详的文学史上,还载着打架之类的图。

  所以,无论中外古今,文坛上是总归有些混乱,使文雅书生看得要“悲观”的。但也总归有许多所谓文人和文章也者一定灭亡,只有配存在者终于存在,以证明文坛也总归还是干净的处所。增加混乱的倒是有些悲观论者,不施考察,不加批判,但用“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8〕的论调,将一切作者,诋为“一丘之貉”。这样子,扰乱是永远不会收场的。然而世间却并不都这样,一定会有明明白白的是非之别,我们试想一想,林琴南〔9〕攻击文学革命的小说,为时并不久,现在那里去了?

  只有近来的诬陷,倒像是颇为出色的花样,但其实也并不比古时候更厉害,证据是清初大兴文字之狱的遗闻。况且闹这样玩意的,其实并不完全是文人,十中之九,乃是挂了招牌,而无货色,只好化为黑店,出卖人肉馒头的小盗;即使其中偶然有曾经弄过笔墨的人,然而这时却正是露出原形,在告白他自己的没落,文坛决不因此混乱,倒是反而越加清楚,越加分明起来了。

  历史决不倒退,文坛是无须悲观的。悲观的由来,是在置身事外不辨是非,而偏要关心于文坛,或者竟是自己坐在没落的营盘里。

  八月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八月十四日《申报·自由谈》,原题《悲观无用论》。

  〔2〕中国文坛的混乱一九三三年八月九日《大晚报·火炬》载小仲的《中国文坛的悲观》一文,其中说:“中国近几年来的文坛,处处都呈现着混乱,处处都是政治军阀割据式的小缩影”,“文雅的书生,都变成狰狞面目的凶手”,“把不相干的帽子硬套在你的头上,……直冤屈到你死!”并慨叹道:“呜呼!中国的文坛!”〔3〕章实斋(1738—1801)名学诚,字实斋,浙江会稽(今绍兴)人,清代史学家。袁子才(1716—1798),名枚,字子才,浙江钱塘(今杭县)人,清代诗人。袁枚死后,章学诚在《丁巳札记》内针对袁枚论诗主张性灵及收纳女弟子的事,攻击袁枚为“无耻妄人,以风流自命,蛊惑士女”。此外,他又著有《妇学》、《妇学篇书后》、《书坊刻诗话后》等文,也都是攻击袁枚的。

  〔4〕李莼客(1830—1894)名慈铭,字无心伯,号莼客,浙江会稽人,清末文学家。赵"质澹ǎ保福玻埂保福福矗*"质澹憬峄耍迥┦*画篆刻家。李慈铭在所著《越缦堂日记》中常称赵之谦为“妄人”,攻击赵之谦“亡赖险诈,素不知书”,“是鬼蜮之面而狗彘之心”。(见光绪五年十一月廿九日日记)

  〔5〕《民报》和《新民丛报》之争指清末同盟会机关报《民报》同梁启超主办的《新民丛报》关于民主革命和君主立宪的论争。《民报》,月刊,一九○五年十一月在日本东京创刊,一九○八年冬被日本政府查禁,一九一○年初在日本秘密印行两期后停刊。《新民丛报》,半月刊,一九○二年二月在日本横滨创刊,一九○七年冬停刊。〔6〕《新青年》派和某某派之争指《新青年》派和当时反对新文化运动的封建复古派进行的论争。《新青年》,“五四”时期倡导新文化运动、传播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综合性月刊。一九一五年九月创刊于上海,由陈独秀主编,第一卷名《青年杂志》,第二卷起改名《新青年》。一九一八年一月起李大钊等参加该刊编辑工作,一九二二年七月休刊。

  〔7〕嚣俄通译雨果。一八三○年二月二十五日,雨果的浪漫主义剧作《欧那尼》在巴黎法兰西剧院上演时,拥护浪漫主义文学的人们同拥护古典主义文学的人们在剧院发生尖锐冲突,喝采声和反对声混成一片。霍普德曼(G.Hauptmann,1862—1946),通译霍普特曼,德国剧作家,著有剧本《织工》等。一八八九年十月二十日,霍普特曼的自然主义剧作《日出之前》在柏林自由剧院上演时,拥护者和反对者也在剧院发生尖锐冲突,欢呼声和嘲笑声相杂,一幕甚于一幕。

  〔8〕“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语见《庄子·齐物论》。〔9〕林琴南(1852—1924)名纾,字琴南,福建闽侯(今属福州)人,翻译家。他曾据别人口述,以文言翻译欧美文学作品一百多种,在当时影响很大,后集为《林译小说》。他晚年是反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守旧派代表人物之一。他攻击文学革命的小说,有《荆生》与《妖梦》(分别载于一九一九年二月十七日至十八日、三月十九日至二十三日上海《新申报》),前篇写一个所谓“伟丈夫”荆生,将大骂孔丘、提倡白话者打骂了一顿;后篇写一个所谓“罗睺罗阿修罗王”将“白话学堂”(影射北京大学)的校长、教务长吃掉等事。




23、秋夜纪游

  游光

  秋已经来了,炎热也不比夏天小,当电灯替代了太阳的时候,我还是在马路上漫游。

  危险?危险令人紧张,紧张令人觉到自己生命的力。在危险中漫游,是很好的。

  租界也还有悠闲的处所,是住宅区。但中等华人的窟穴却是炎热的,吃食担,胡琴,麻将,留声机,垃圾桶,光着的身子和腿。相宜的是高等华人或无等洋人住处的门外,宽大的马路,碧绿的树,淡色的窗幔,凉风,月光,然而也有狗子叫。

  我生长农村中,爱听狗子叫,深夜远吠,闻之神怡,古人之所谓“犬声如豹”〔2〕者就是。倘或偶经生疏的村外,一声狂嗥,巨獒跃出,也给人一种紧张,如临战斗,非常有趣的。

  但可惜在这里听到的是吧儿狗。它躲躲闪闪,叫得很脆:汪汪!

  我不爱听这一种叫。

  我一面漫步,一面发出冷笑,因为我明白了使它闭口的方法,是只要去和它主子的管门人说几句话,或者抛给它一根肉骨头。这两件我还能的,但是我不做。

  它常常要汪汪。

  我不爱听这一种叫。

  我一面漫步,一面发出恶笑了,因为我手里拿着一粒石子,恶笑刚敛,就举手一掷,正中了它的鼻梁。

  呜的一声,它不见了。我漫步着,漫步着,在少有的寂寞里。

  秋已经来了,我还是漫步着。叫呢,也还是有的,然而更加躲躲闪闪了,声音也和先前不同,距离也隔得远了,连鼻子都看不见。

  我不再冷笑,不再恶笑了,我漫步着,一面舒服的听着它那很脆的声音。

  八月十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八月十六日《申报·自由谈》。〔2〕“犬声如豹”语出唐代王维《山中与裴秀才迪书》,原作“深巷寒犬,吠声如豹”。




24、“揩油”

  苇索

  “揩油”,是说明着奴才的品行全部的。

  这不是“取回扣”或“取佣钱”,因为这是一种秘密;但也不是偷窃,因为在原则上,所取的实在是微乎其微。因此也不能说是“分肥”;至多,或者可以谓之“舞弊”罢。然而这又是光明正大的“舞弊”,因为所取的是豪家,富翁,阔人,洋商的东西,而且所取又不过一点点,恰如从油水汪洋的处所,揩了一下,于人无损,于揩者却有益的,并且也不失为损富济贫的正道。设法向妇女调笑几句,或乘机摸一下,也谓之“揩油”,这虽然不及对于金钱的名正言顺,但无大损于被揩者则一也。

  表现得最分明的是电车上的卖票人。纯熟之后,他一面留心着可揩的客人,一面留心着突来的查票,眼光都练得像老鼠和老鹰的混合物一样。付钱而不给票,客人本该索取的,然而很难索取,也很少见有人索取,因为他所揩的是洋商的油〔2〕,同是中国人,当然有帮忙的义务,一索取,就变成帮助洋商了。这时候,不但卖票人要报你憎恶的眼光,连同车的客人也往往不免显出以为你不识时务的脸色。

  然而彼一时,此一时,如果三等客中有时偶缺一个铜元,你却只好在目的地以前下车,这时他就不肯通融,变成洋商的忠仆了。

  在上海,如果同巡捕,门丁,西崽之类闲谈起来,他们大抵是憎恶洋鬼子的,他们多是爱国主义者。然而他们也像洋鬼子一样,看不起中国人,棍棒和拳头和轻蔑的眼光,专注在中国人的身上。

  “揩油”的生活有福了。这手段将更加展开,这品格将变成高尚,这行为将认为正当,这将算是国民的本领,和对于帝国主义的复仇。打开天窗说亮话,其实,所谓“高等华人”也者,也何尝逃得出这模子。

  但是,也如“吃白相饭”朋友那样,卖票人是还有他的道德的。倘被查票人查出他收钱而不给票来了,他就默然认罚,决不说没有收过钱,将罪案推到客人身上去。八月十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八月十七日《申报·自由谈》。〔2〕揩的是洋商的油解放前,上海租界内的电车是分别由英商和法商投资的两个电车公司经营的。




25、我们怎样教育儿童的?

  旅隼

  看见了讲到“孔乙己”〔2〕,就想起中国一向怎样教育儿童来。

  现在自然是各式各样的教科书,但在村塾里也还有《三字经》和《百家姓》〔3〕。清朝末年,有些人读的是“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神童诗》〔4〕,夸着“读书人”的光荣;有些人读的是“混沌初开,乾坤始奠,轻清者上浮而为天,重浊者下凝而为地”的《幼学琼林》〔5〕,教着做古文的滥调。再上去我可不知道了,但听说,唐末宋初用过《太公家教》〔6〕,久已失传,后来才从敦煌石窟中发现,而在汉朝,是读《急就篇》〔7〕之类的。就是所谓“教科书”,在近三十年中,真不知变化了多少。忽而这么说,忽而那么说,今天是这样的宗旨,明天又是那样的主张,不加“教育”则已,一加“教育”,就从学校里造成了许多矛盾冲突的人,而且因为旧的社会关系,一面也还是“混沌初开,乾坤始奠”的老古董。

  中国要作家,要“文豪”,但也要真正的学究。倘有人作一部历史,将中国历来教育儿童的方法,用书,作一个明确的记录,给人明白我们的古人以至我们,是怎样的被熏陶下来的,则其功德,当不在禹(虽然他也许不过是一条虫)下〔8〕。

  《自由谈》的投稿者,常有博古通今的人,我以为对于这工作,是很有胜任者在的。不知亦有有意于此者乎?现在提出这问题,盖亦知易行难,遂只得空口说白话,而望垦辟于健者也。

  八月十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八月十八日《申报·自由谈》。〔2〕指陈子展所作《再谈孔乙己》一文,内容是关于旧时书塾中教学生习字用的描红语诀“上大人,丘(孔)乙己……”的考证和解释,载一九三三年八月十四日《申报·自由谈》。〔3〕《三字经》相传为南宋王应麟(一说宋末元初人区适子)作。《百家姓》,相传为宋代初年人作。都是旧时书塾中所用的识字课本。

  〔4〕《神童诗》旧时书塾中初级读物的一种,相传为北宋汪洙作。这里所引的是该书开头几句。

  〔5〕《幼学琼林》旧时学童初级读物,清代程允升等编著。内容系杂集关于天文、人伦、器用、技艺……的多种成语典故而成,全都是骈文。这里所引的第三四句,原文作:“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

  〔6〕《太公家教》旧时学童初级读物,作者不详。太公即曾祖或高祖。此书在唐宋时颇流行,后失传,清光绪末年在敦煌鸣沙山石室中发现写本一卷,有罗振玉《鸣沙石室古佚书》影印本。〔7〕《急就篇》一名《急就章》,旧时学意识字读物,西汉史游撰。有唐代颜师古及王应麟注。内容大抵按姓名、衣服、饮食、器用等分类编成韵语,多数为七字一句。

  〔8〕其功德,当不在禹下是唐代韩愈在《与孟尚书书》中称赞孟轲的话:“然向无孟氏,则皆服左袵而言侏离矣。故愈尝推尊孟氏,以为功不在禹下者为此也。”禹是一条虫,是顾颉刚在一九二三年讨论古史的文章中提出的看法,参看本卷第13页注〔4〕。





26、为翻译辩护

  洛文

  今年是围剿翻译的年头。

  或曰“硬译”,或曰“乱译”,或曰“听说现在有许多翻译家……翻开第一行就译,对于原作的理解,更无从谈起”,所以令人看得“不知所云”〔2〕。

  这种现象,在翻译界确是不少的,那病根就在“抢先”。中国人原是喜欢“抢先”的人民,上落电车,买火车票,寄挂号信,都愿意是一到便是第一个。翻译者当然也逃不出这例子的。而书店和读者,实在也没有容纳同一原本的两种译本的雅量和物力,只要已有一种译稿,别一译本就没有书店肯接收出版了,据说是已经有了,怕再没有人要买。举一个例在这里:现在已经成了古典的达尔文〔3〕的《物种由来》,日本有两种翻译本,先出的一种颇多错误,后出的一本是好的。中国只有一种马君武〔4〕博士的翻译,而他所根据的却是日本的坏译本,实有另译的必要。然而那里还会有书店肯出版呢?除非译者同时是富翁,他来自己印。不过如果是富翁,他就去打算盘,再也不来弄什么翻译了。

  还有一层,是中国的流行,实在也过去得太快,一种学问或文艺介绍进中国来,多则一年,少则半年,大抵就烟消火灭。靠翻译为生的翻译家,如果精心作意,推敲起来,则到他脱稿时,社会上早已无人过问。中国大嚷过托尔斯泰,屠格纳夫,后来又大嚷过辛克莱〔5〕,但他们的选集却一部也没有。去年虽然还有以郭沫若〔6〕先生的盛名,幸而出版的《战争与和平》,但恐怕仍不足以挽回读书和出版界的惰气,势必至于读者也厌倦,译者也厌倦,出版者也厌倦,归根结蒂是不会完结的。

  翻译的不行,大半的责任固然该在翻译家,但读书界和出版界,尤其是批评家,也应该分负若干的责任。要救治这颓运,必须有正确的批评,指出坏的,奖励好的,倘没有,则较好的也可以。然而这怎么能呢;指摘坏翻译,对于无拳无勇的译者是不要紧的,倘若触犯了别有来历的人,他就会给你带上一顶红帽子,简直要你的性命。这现象,就使批评家也不得不含胡了。

  此外,现在最普通的对于翻译的不满,是说看了几十行也还是不能懂。但这是应该加以区别的。倘是康德〔7〕的《纯粹理性批判》那样的书,则即使德国人来看原文,他如果并非一个专家,也还是一时不能看懂。自然,“翻开第一行就译”的译者,是太不负责任了,然而漫无区别,要无论什么译本都翻开第一行就懂的读者,却也未免太不负责任了。八月十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日《申报·自由谈》。〔2〕见一九三三年七月三十一日《申报·自由谈》载林翼之《“翻译”与“编述”》,文中说:“许多在那儿干硬译乱译工作的人,如果改行来做改头换面的编述工作,是否胜任得了?……听说现在有许多翻译家,连把原作从头到尾瞧一遍的工夫也没有,翻开第一行就译,对于原作的理解,更无从谈起。”又同年八月十三日《自由谈》载有大圣《关于翻译的话》,又中说:“目前我们的出版界的大部分的译品太糟得令人不敢领教了,无论是那一类译品,往往看了三四页,还是不知所云。”

  〔3〕达尔文(C.R.Darwin,1809—1882)英国生物学家,进化论的奠基人。他的《物种起源》(一译《物种由来》)一书,于一八五九年出版,是奠定生物进化理论基础的重要著作。〔4〕马君武(1882—1939)名和,广西桂林人。初留学日本,参加同盟会,后去德国,获柏林大学工学博士学位。曾任孙中山临时政府实业部次长及上海中国公学、广西大学校长等职。他翻译的达尔文的《物种由来》,译名《物种原始》,一九二○年中华书局出版。〔5〕托尔斯泰(M.N.OGPQRGS,1*福玻浮保梗保埃《砉骷遥有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屠格纳夫(T.U.TVHWXXY,1818—1883),通译屠格涅夫,俄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罗亭》、《父与子》等。辛克莱(U.Sinclair,1878—1968),美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屠场》、《石炭王》等。〔6〕郭沫若(1892—1978)四川乐山人。创造社主要成员,文学家、历史学家和社会活动家。著有诗集《女神》、历史剧《屈原》、历史论文集《奴隶制时代》等。他译的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于一九三一年至一九三三年间由上海文艺书局出版,共三册(未完)。〔7〕康德(I.Kant,1724—1804)德国哲学家。他的《纯粹理性批判》一书,出版于一七八一年。




27、爬和撞

  荀继

  从前梁实秋教授曾经说过:穷人总是要爬,往上爬,爬到富翁的地位〔2〕。不但穷人,奴隶也是要爬的,有了爬得上的机会,连奴隶也会觉得自己是神仙,天下自然太平了。

  虽然爬得上的很少,然而个个以为这正是他自己。这样自然都安分的去耕田,种地,拣大粪或是坐冷板凳,克勤克俭,背着苦恼的命运,和自然奋斗着,拚命的爬,爬,爬。可是爬的人那么多,而路只有一条,十分拥挤。老实的照着章程规规矩矩的爬,大都是爬不上去的。聪明人就会推,把别人推开,推倒,踏在脚底下,踹着他们的肩膀和头顶,爬上去了。大多数人却还只是爬,认定自己的冤家并不在上面,而只在旁边——是那些一同在爬的人。他们大都忍耐着一切,两脚两手都着地,一步步的挨上去又挤下来,挤下来又挨上去,没有休止的。

  然而爬的人太多,爬得上的太少,失望也会渐渐的侵蚀善良的人心,至少,也会发生跪着的革命。于是爬之外,又发明了撞。

  这是明知道你太辛苦了,想从地上站起来,所以在你的背后猛然的叫一声:撞罢。一个个发麻的腿还在抖着,就撞过去。这比爬要轻松得多,手也不必用力,膝盖也不必移动,只要横着身子,晃一晃,就撞过去。撞得好就是五十万元大洋〔3〕,妻,财,子,禄都有了。撞不好,至多不过跌一交,倒在地下。那又算得什么呢,——他原本是伏在地上的,他仍旧可以爬。何况有些人不过撞着玩罢了,根本就不怕跌交的。

  爬是自古有之。例如从童生到状元,从小瘪三到康白度〔4〕。撞却似乎是近代的发明。要考据起来,恐怕只有古时候“小姐抛彩球”〔5〕有点像给人撞的办法。小姐的彩球将要抛下来的时候,——一个个想吃天鹅肉的男子汉仰着头,张着嘴,馋涎拖得几尺长……可惜,古人究竟呆笨,没有要这些男子汉拿出几个本钱来,否则,也一定可以收着几万万的。

  爬得上的机会越少,愿意撞的人就越多,那些早已爬在上面的人们,就天天替你们制造撞的机会,叫你们化些小本钱,而豫约着你们名利双收的神仙生活。所以撞得好的机会,虽然比爬得上的还要少得多,而大家都愿意来试试的。这样,爬了来撞,撞不着再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八月十六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三日《申报·自由谈》。

  〔2〕梁实秋在一九二九年九月《新月》月刊第二卷第六、七号合刊发表《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一文,其中有这样的话:“一个无产者假如他是有出息的,只消辛辛苦苦诚诚实实的工作一生,多少必定可以得到相当的资产。”参看《二心集·“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

  〔3〕五十万元大洋当时国民党政府发行的“航空公路建设奖券”,头等奖为五十万元。

  〔4〕康白度英语Comprador的音译,即买办。〔5〕“小姐抛彩球”旧小说戏曲中描述的官僚贵族小姐招亲的一种方式,小姐抛出彩球,落在哪个男子身上,就嫁给他为妻。




28、各种捐班

  洛文

  清朝的中叶,要做官可以捐,叫做“捐班”的便是这一伙。财主少爷吃得油头光脸,忽而忙了几天,头上就有一粒水晶顶,有时还加上一枝蓝翎〔2〕,满口官话,说是“今天天气好”了。

  到得民国,官总算说是没有了捐班,然而捐班之途,实际上倒是开展了起来,连“学士文人”也可以由此弄得到顶戴。开宗明义第一章,自然是要有钱。只要有钱,就什么都容易办了。譬如,要捐学者罢,那就收买一批古董,结识几个清客,并且雇几个工人,拓出古董上面的花纹和文字,用玻璃板印成一部书,名之曰“什么集古录”或“什么考古录”。李富孙〔3〕做过一部《金石学录》,是专载研究金石〔4〕的人们的,然而这倒成了“作俑”〔5〕,使清客们可以一续再续,并且推而广之,连收藏古董,贩卖古董的少爷和商人,也都一榻括子〔6〕的收进去了,这就叫作“金石家”。

  捐做“文学家”也用不着什么新花样。只要开一只书店,拉几个作家,雇一些帮闲,出一种小报,“今天天气好”是也须会说的,就写了出来,印了上去,交给报贩,不消一年半载,包管成功。但是,古董的花纹和文字的拓片是不能用的了,应该代以电影明星和摩登女子的照片,因为这才是新时代的美术。“爱美”的人物在中国还多得很,而“文学家”或“艺术家”也就这样的起来了。

  捐官可以希望刮地皮,但捐学者文人也不会折本。印刷品固然可以卖现钱,古董将来也会有洋鬼子肯出大价的。

  这又叫作“名利双收”。不过先要能“投资”,所以平常人做不到,要不然,文人学士也就不大值钱了。

  而现在还值钱,所以也还会有人忙着做人名辞典,造文艺史,出作家论,编自传。我想,倘作历史的著作,是应该像将文人分为罗曼派,古典派一样,另外分出一种“捐班”派来的,历史要“真”,招些忌恨也只好硬挺,是不是?八月二十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六日《申报·自由谈》。

  〔2〕水晶顶、蓝翎都是清代用以区别官员等级的帽饰。五品官礼帽上用亮白色水晶顶。帽后又分别垂戴孔雀翎(五品以上)或鹖羽蓝翎(六品以下)。富家子弟也可以因捐官而得到这种“顶戴”。〔3〕李富孙(1764—1843)字芗沚,清代嘉兴人。著有《金石学录》、《汉魏六朝墓铭纂例》等书。

  〔4〕金石这里金指铜器,石指石碑等,古代常在这些东西上面铸字或刻字以记事,故称这类历史文物为金石。〔5〕“作俑”《孟子·梁惠王》:“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后来即称开头做坏事为“作俑”。俑,古代殉葬用的木偶或泥人。

  〔6〕一榻括子上海话,统统、全盘的意思。



29、四库全书珍本

  丰之余

  现在除兵争,政争等类之外,还有一种倘非闲人,就不大注意的影印《四库全书》中的“珍本”之争〔2〕。官商要照原式,及早印成,学界却以为库本有删改,有错误,如果有别本可得,就应该用别的“善本”来替代。

  但是,学界的主张,是不会通过的,结果总非依照《钦定四库全书》不可。这理由很分明,就因为要赶快。四省不见,九岛出脱〔3〕,不说也罢,单是黄河的出轨〔4〕举动,也就令人觉得岌岌乎不可终日,要做生意就得赶快。况且“钦定”二字,至今也还有一点威光,“御医”“贡缎”,就是与众不同的意思。便是早已共和了的法国,拿破仑〔5〕的藏书在拍卖场上还是比平民的藏书值钱;欧洲的有些著名的“支那学者”,讲中国就会引用《钦定图书集成》〔6〕,这是中国的考据家所不肯玩的玩艺。但是,也可见印了“钦定”过的“珍本”,在外国,生意总可以比“善本”好一些。

  即使在中国,恐怕生意也还是“珍本”好。因为这可以做摆饰,而“善本”却不过能合于实用。能买这样的书的,决非穷措大也可想,则买去之后,必将供在客厅上也亦可知。这类的买主,会买一个商周的古鼎,摆起来;不得已时,也许买一个假古鼎,摆起来;但他决不肯买一个沙锅或铁镬,摆在紫檀桌子上。因为他的目的是在“珍”而并不在“善”,更不在是否能合于实用的。

  明末人好名,刻古书也是一种风气,然而往往自己看不懂,以为错字,随手乱改。不改尚可,一改,可就反而改错了,所以使后来的考据家为之摇头叹气,说是“明人好刻古书而古书亡”〔7〕。这回的《四库全书》中的“珍本”是影印的,决无改错的弊病,然而那原本就有无意的错字,有故意的删改,并且因为新本的流布,更能使善本湮没下去,将来的认真的读者如果偶尔得到这样的本子,恐怕总免不了要有摇头叹气第二回。

  然而结果总非依照《钦定四库全书》不可。因为“将来”的事,和现在的官商是不相干了。

  八月二十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八月三十一日《申报·自由谈》。

  〔2〕影印《四库全书》中的“珍本”之争《四库全书》是清乾隆下令编纂的一部丛书,分经、史、子、集四部,收书三千余种。为了维护清政权的封建统治,有些书曾被抽毁或窜改。一九三三年六月,国民党政府教育部令当时中央图书馆筹备处和商务印书馆订立合同,影印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的文渊阁本《四库全书》未刊本;北京图书馆馆长蔡元培则主张采用旧刻或旧抄本,以代替经四库全书馆馆臣窜改过的库本,藏书家傅增湘、李盛铎和学术界陈垣、刘复等人,也与蔡元培主张相同,但为教育部长王世杰所反对,当时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张元济,也主张照印库本。结果商务印书馆仍依国民党官方意见,于一九三四年至一九三五年刊行《四库全书珍本初集》,选书二百三十一种。

  〔3〕四省不见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先后侵占我国东北辽宁、吉林、黑龙江、热河四省。九岛出脱,九一八事变后,法国殖民主义者趁机提出吞并我国领土西沙群岛和南沙群岛的无理要求,并于一九三三年侵占了中国南沙群岛的九个岛屿。对此,中国人民群起抗议,当时中国政府也通过外交途径向法国当局提出了严正交涉。

  〔4〕黄河的出轨指一九三三年七月黄河决口,河北、河南、山东、陕西、安徽以至江苏北部,都泛滥成灾。

  〔5〕拿破仑(NapoléonBonaparte,1769—1821)即拿破仑·波拿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军事家、政治家,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拿破仑藏书很多,死后其藏书辗转易主,一九三二年曾有一部分被人运往柏林,准备拍卖,后由法国政府设法运回巴黎。〔6〕《钦定图书集成》即《古今图书集成》,我国大型类书之一。清康熙、雍正时命陈梦雷、蒋廷锡等先后编纂,于雍正三年(1725)完成。全书共分历象、方舆、明伦、博物、理学、经济六编,总计凡一万卷。

  〔7〕“明人好刻古书而古书亡”清代陆心源《仪顾堂题跋》卷一《六经雅言图辨跋》中,对明人妄改乱刻古书,说过这样的话:“明人书帕本,大抵如是,所谓刻书而书亡者也。”




30、新秋杂识(一)

  旅隼

  门外的有限的一方泥地上,有两队蚂蚁在打仗。

  童话作家爱罗先珂〔2〕的名字,现在是已经从读者的记忆上渐渐淡下去了,此时我却记起了他的一种奇异的忧愁。他在北京时,曾经认真的告诉我说:我害怕,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人发明一种方法,只要怎么一来,就能使人们都成为打仗的机器的。

  其实是这方法早经发明了,不过较为烦难,不能“怎么一来”就完事。我们只要看外国为儿童而作的书籍,玩具,常常以指教武器为大宗,就知道这正是制造打仗机器的设备,制造是必须从天真烂漫的孩子们入手的。

  不但人们,连昆虫也知道。蚂蚁中有一种武士蚁,自己不造窠,不求食,一生的事业,是专在攻击别种蚂蚁,掠取幼虫,使成奴隶,给它服役的。但奇怪的是它决不掠取成虫,因为已经难施教化。它所掠取的一定只限于幼虫和蛹,使在盗窟里长大,毫不记得先前,永远是愚忠的奴隶,不但服役,每当武士蚁出去劫掠的时候,它还跟在一起,帮着搬运那些被侵略的同族的幼虫和蛹去了。

  但在人类,却不能这么简单的造成一律。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万物之灵”。

  然而制造者也决不放手。孩子长大,不但失掉天真,还变得呆头呆脑,是我们时时看见的。经济的雕敝,使出版界不肯印行大部的学术文艺书籍,不是教科书,便是儿童书,黄河决口似的向孩子们滚过去。但那里面讲的是什么呢?要将我们的孩子们造成什么东西呢?却还没有看见战斗的批评家论及,似乎已经不大有人注意将来了。

  反战会议〔3〕的消息不很在日报上看到,可见打仗也还是中国人的嗜好,给它一个冷淡,正是违反了我们的嗜好的证明。自然,仗是要打的,跟着武士蚁去搬运败者的幼虫,也还不失为一种为奴的胜利。但是,人究竟是“万物之灵”,这样那里能就够。仗自然是要打的,要打掉制造打仗机器的蚁冢,打掉毒害小儿的药饵,打掉陷没将来的阴谋:这才是人的战士的任务。

  八月二十八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二日《申报·自由谈》。〔2〕爱罗先珂(B.Z.EHG[X\G,1889—1952)俄国诗人和白骷摇M晔币虿∷渴鳌R痪*二一年至一九二三年曾来中国,与鲁迅结识,鲁迅译过他的作品《桃色的云》、《爱罗先珂童话集》等。〔3〕反战会议指世界反对帝国主义战争委员会于一九三三年九月在上海召开的远东会议。这次会议讨论了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和争取国际和平等问题。开会前,国民党政府和法租界、公共租界当局对会议进行种种诽谤和阻挠,不许在华界或租界内召开。但在当时中共上海地下党支持下终于秘密举行。英国马莱爵士、法国作家和《人道报》主笔伐扬-古久里、中国宋庆龄等都出席了这次会议;鲁迅被推为主席团名誉主席。在会议筹备期间,鲁迅曾尽力支持和给以经济上的帮助。在一九三四年十二月鲁迅复萧军的一封信中曾说:“会(按指反战会议)是开成的,费了许多力;各种消息,报上都不肯登,所以在中国很少人知道。结果并不算坏,各代表回国后都有报告,使世界上更明了了中国的实情。我加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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