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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7《花边文学》倒提 玩具 零食 汉字和拉丁化 迎神和咬人 看书琐记

2022-03-30 23:59 作者:知识课代表  | 我要投稿

《鲁迅全集》  ━花边文学

目录

28、倒提

29、玩具

30、零食

31、“此生或彼生”

32、正是时候

33、论重译

34再论重译

35、“彻底”的底子

36、知了世界

37、算账

38、水性

39、玩笑只当它玩笑(上)

40、玩笑只当它玩笑(下)

41、做文章

42、看书琐记

43、看书琐记(二)

44、趋时和复古

45、安贫乐道法

46、奇怪

47、奇怪(二)

48、迎神和咬人

49、看书琐记(三)

50、“大雪纷飞”

51、汉字和拉丁化

52、“莎士比亚”

 

28、倒提

  西洋的慈善家是怕看虐待动物的,倒提着鸡鸭走过租界就要办。所谓办,虽然也不过是罚钱,只要舍得出钱,也还可以倒提一下,然而究竟是办了。于是有几位华人便大鸣不平,以为西洋人优待动物,虐待华人,至于比不上鸡鸭。

  这其实是误解了西洋人。他们鄙夷我们,是的确的,但并未放在动物之下。自然,鸡鸭这东西,无论如何,总不过送进厨房,做成大菜而已,即顺提也何补于归根结蒂的运命。然而它不能言语,不会抵抗,又何必加以无益的虐待呢?西洋人是什么都讲有益的。我们的古人,人民的“倒悬”之苦是想到的了,而且也实在形容得切贴,不过还没有察出鸡鸭的倒提之灾来,然而对于什么“生刲驴肉”“活烤鹅掌”这些无聊的残虐,却早经在文章里加以攻击了。这种心思,是东西之所同具的。

  但对于人的心思,却似乎有些不同。人能组织,能反抗,能为奴,也能为主,不肯努力,固然可以永沦为舆台,自由解放,便能够获得彼此的平等,那运命是并不一定终于送进厨房,做成大菜的。愈下劣者,愈得主人的爱怜,所以西崽打叭儿,则西崽被斥,平人忤西崽,则平人获咎,租界上并无禁止苛待华人的规律,正因为我们该自有力量,自有本领,和鸡鸭绝不相同的缘故。

  然而我们从古典里,听熟了仁人义士,来解倒悬的胡说了,直到现在,还不免总在想从天上或什么高处远处掉下一点恩典来,其甚者竟以为“莫作乱离人,宁为太平犬”,不妨变狗,而合群改革是不肯的。自叹不如租界的鸡鸭者,也正有这气味。

  这类的人物一多,倒是大家要被倒悬的,而且虽在送往厨房的时候,也无人暂时解救。这就因为我们究竟是人,然而是没出息的人的缘故。

  六月三日。


  【析】 人和动物不能同日而语,这是妇孺皆知的。然而奇怪的是人们的潜意识中又不自觉地将自己放在动物的天平上。不但普通百姓,甚至有文化的知识分子也常犯这个错误。这是一个二律背反。《倒提》便是对这一悖论心态的揭示。

  《倒提》发表于1934年6月28日《申报·自由谈》。当时上海租界内的外侨曾组织所谓 “西人救牲会”,规定不得倒提鸡鸭,违者将受处罚。于是便有人“大鸣不平”,谴责洋人待华人不如鸡鸭。鲁迅为此写了该文加以辩证,意为 “我们无须外国人待我们比鸡鸭优”。鲁迅的文章立即遭致了 “青年战友”的攻击,被斥为“买办”。这位批评者对鲁迅的误解,在于他没读懂鲁迅的作品,更在于他深层意识中还残存着“应该待我们比鸡鸭优” 的缘故。①

  把人放在与鸡鸭等同的位置上,这是做惯了奴隶的文化心态的反映。中国几千年的封建文化,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已深深地积淀于人的意识中。长期生存于封建文化氛围里的中国人,一般都难逃这潜在影响。加之历代统治者残酷压迫,人民向来没有争到过“人”的价值,于是总希望有个主子拿他们去做牛马;倘使谁能将他们看得比牛马略胜一筹,那简直就是“皇恩浩荡”。②这种文化和政治的双重压迫,造成了中国人的“奴隶意识”。希望外国人待自己比鸡鸭优,就是一种甘愿为奴的思想的不自觉体现。鉴于这种人奴不分的现象,鲁迅单刀直入地阐明了人与动物这两个概念的不同的内涵,从而确定了作为人的最基本的品性:“人能组织,能反抗,能为奴,也能为主”; 鸡鸭却不同,它们“不能言语,不会抵抗”,而且“这东西,无论如何,总不过送进厨房,做成大菜”。鲁迅这一论述,使我们清楚地看到,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人自有力量,自有本领”,能够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而动物只能被主宰。鲁迅通过二者的区别,树起了一个大写的“人”的形象。

  与鸡鸭争宠的意识,也是一种盼“救世主”思想的体现。“我们从古典里,听熟了仁人义士,来解倒悬的胡说”,因此总希望“从天上或什么高处远处掉下一点恩典来”。不图自救,只希望别人恩典,这是最典型的国民劣根性之一,鲁迅怀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情,批评他们宁愿为狗,就是不肯合群改革,并且警告道:“这类的人物一多,倒是大家要被倒悬的,而且虽在送往厨房的时候,也无人暂时解救。”

  《倒提》是一篇剖析国民灵魂的杂文。鲁迅通过对传统文化攻击,揭示了在这一文化氛围中扭曲了的国民劣根性;并在此基础上,鲁迅昭示了“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这一伟大的真理!

  另外,讽刺的意义也是该文不可忽视的。整篇文字都可以说是对“批评者”的反讽,但这是善意的;对殖民者则用了 “冷嘲” 口吻。“洋人是什么都讲有益的”,“慈善家是怕看虐待动物的”,好一付菩萨心肠呀!可租界本身就是建立在白骨累累之上的;况且“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更明确地标明华人在殖民者眼里算不上人。在主观上,鲁迅告诫人们不要盼望洋人待自己比鸡鸭优;但在客观上,他严肃批判了殖民者不视华人为人的非人道行为,只是鲁迅用了反语来冷嘲而已。如“他们鄙夷我们,是的确的,但并未放在动物之下”就是冷嘲的反语。这可以理解为既不在动物之上也不在其下,即与动物等同。殖民者不是视华人为牛马么?而鸡鸭只供做大菜,虐之无益;而华人是要供其驱使和压榨的,不驯服时虐之有益。

  注释

  ①鲁迅 《花边文学·序言》

  ②鲁迅《灯下漫笔》




29、玩具

  宓子章

  今年是儿童年(2)。我记得的,所以时常看看造给儿童的玩具。

  马路旁边的洋货店里挂着零星小物件,纸上标明,是从法国运来的,但我在日本的玩具店看见一样的货色,只是价钱更便宜。在担子上,在小摊上,都卖着渐吹渐大的橡皮泡,上面打着一个印子道:“完全国货”,可见是中国自己制造的了。然而日本孩子玩着的橡皮泡上,也有同样的印子,那却应该是他们自己制造的。

  大公司里则有武器的玩具:指挥刀,机关枪,坦克车……。然而,虽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拿着玩的也少见。公园里面,外国孩子聚沙成为圆堆,横插上两条短树干,这明明是在创造铁甲炮车了,而中国孩子是青白的,瘦瘦的脸,躲在大人的背后,羞怯的,惊异的看着,身上穿着一件斯文之极的长衫。

  我们中国是大人用的玩具多:姨太太,雅片枪,麻雀牌,《毛毛雨》,科学灵乩,金刚法会,还有别的,忙个不了,没有工夫想到孩子身上去了。虽是儿童年,虽是前年身历了战祸,也没有因此给儿童创出一种纪念的小玩意,一切都是照样抄。然则明年不是儿童年了,那情形就可想。

  但是,江北人却是制造玩具的天才。他们用两个长短不同的竹筒,染成红绿,连作一排,筒内藏一个弹簧,旁边有一个把手,摇起来就格格的响。这就是机关枪!也是我所见的惟一的创作。我在租界边上买了一个,和孩子摇着在路上走,文明的西洋人和胜利的日本人看见了,大抵投给我们一个鄙夷或悲悯的苦笑。

  然而我们摇着在路上走,毫不愧恧,因为这是创作。前年以来,很有些人骂着江北人(3),好像非此不足以自显其高洁,现在沉默了,那高洁也就渺渺然,茫茫然。而江北人却创造了粗笨的机枪玩具,以坚强的自信和质朴的才能与文明的玩具争。他们,我以为是比从外国买了极新式的武器回来的人物,更其值得赞颂的,虽然也许又有人会因此给我一个鄙夷或悲悯的冷笑。

  六月十一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六月十四日《申报·自由谈》。(2)儿童年一九三三年十月,中华慈幼协会曾根据上海儿童幸福委员会的提议,呈请国民党政府定一九三四年为儿童年。后来国民党政府于一九三四年三月发出“训令”,改定一九三五年为儿童年。但上海市儿童幸福委员会经上海市政府批准,仍单独定一九三四年为儿童年。

  (3)江北人这里的江北指江苏境内长江以北,淮河以南一带。一九三二年一二八战争后,日军占领闸北,利用汉奸组织了“上海北市地方人民维持会”,为非作歹。该会头目胡立夫等多为江北人,因此引起当时一般群众对江北人的恶感。



30、零食

  莫朕

  出版界的现状,期刊多而专书少,使有心人发愁,小品多而大作少,又使有心人发愁。人而有心,真要“日坐愁城”了。

  但是,这情形是由来已久的,现在不过略有变迁,更加显著而已。

  上海的居民,原就喜欢吃零食。假使留心一听,则屋外叫卖零食者,总是“实繁有徒”(2)。桂花白糖伦教糕(3),猪油白糖莲心粥,虾肉馄饨面,芝麻香蕉,南洋芒果,西路(暹罗)蜜橘,瓜子大王,还有蜜饯,橄榄,等等。只要胃口好,可以从早晨直吃到半夜,但胃口不好也不妨,因为这又不比肥鱼大肉,分量原是很少的。那功效,据说,是在消闲之中,得养生之益,而且味道好。

  前几年的出版物,是有“养生之益”的零食,或曰“入门”,或曰“ABC”,或曰“概论”,总之是薄薄的一本,只要化钱数角,费时半点钟,便能明白一种科学,或全盘文学,或一种外国文。意思就是说,只要吃一包五香瓜子,便能使这人发荣滋长,抵得吃五年饭。试了几年,功效不显,于是很有些灰心了。一试验,如果有名无实,是往往不免灰心的,例如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修仙或炼金,而代以洗温泉和买奖券,便是试验无效的结果。于是放松了“养生”这一面,偏到“味道好”那一面去了。自然,零食也还是零食。上海的居民,和零食是死也分拆不开的。

  于是而出现了小品,但也并不是新花样。当老九章(4)生意兴隆的时候,就有过《笔记小说大观》(5)之流,这是零食一大箱;待到老九章关门之后,自然也跟着成了一小撮。分量少了,为什么倒弄得闹闹嚷嚷,满城风雨的呢?我想,这是因为在担子上装起了篆字的和罗马字母合璧的年红电灯(6)的招牌。

  然而,虽然仍旧是零食,上海居民的感应力却比先前敏捷了,否则又何至于闹嚷嚷。但这也许正因为神经衰弱的缘故。假使如此,那么,零食的前途倒是可虑的。

  六月十一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六月十六日《申报·自由谈》。(2)“实繁有徒”语见《尚书·仲虺之诰》,意思是这种人确实不少。

  (3)伦教糕一种广东式糕点。

  (4)老九章指上海老九章绸缎庄,约在一八六○年间开设。一九三四年二月因绸业衰落,股东退伙,宣告清算结束。后来又曾重新组织开设老九章公记绸缎庄。

  (5)《笔记小说大观》上海进步书局编印的一套丛书,汇辑自唐代至清代的杂史、笔记而成,共出九辑(包括外集),约六十册为一辑,最初四辑在一九一八年左右出版,后几辑于数年后出版。(6)年红电灯即霓虹灯。




31、“此生或彼生”

  白道

  “此生或彼生”。

  现在写出这样五个字来,问问读者:是什么意思?倘使在《申报》上,见过汪懋祖(2)先生的文章,“……例如说‘这一个学生或是那一个学生’,文言只须‘此生或彼生’即已明了,其省力为何如?……”的,那就也许能够想到,这就是“这一个学生或是那一个学生”的意思。

  否则,那回答恐怕就要迟疑。因为这五个字,至少还可以有两种解释:一,这一个秀才或是那一个秀才(生员);二,这一世或是未来的别一世。

  文言比起白话来,有时的确字数少,然而那意义也比较的含胡。我们看文言文,往往不但不能增益我们的智识,并且须仗我们已有的智识,给它注解,补足。待到翻成精密的白话之后,这才算是懂得了。如果一径就用白话,即使多写了几个字,但对于读者,“其省力为何如”?

  我就用主张文言的汪懋祖先生所举的文言的例子,证明了文言的不中用了。

  六月二十三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六月三十日《中华日报·动向》。

  (2)汪懋祖(1891—1949)字典存,江苏吴县人,曾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哲教系主任、江苏省立苏州中学校长。当时是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教授。“五四”时期他就鼓吹文言,反对新文化运动。一九三四年又鼓吹中小学尊孔读经和课本改用文言,这里所引的话见他在六月二十一日《申报》发表的《中小学文言运动》一文:“学习文言固较寻常语言稍难,……而应用上之省力,则阅者作者以及印工皆较经济,若用耳不用目,固无须文言。若须用目则文言尚矣。因文言为语体之缩写,语言注重音义,而文言音义之外,尚有形可察。例如说:‘这一个学生或是那一个学生’,文言只须‘此生或彼生’即已明了,其省力为何如。”




32、正是时候

  张承禄

  “山梁雌雉,时哉时哉!”(2)东西是自有其时候的。

  圣经,佛典,受一部分人们的奚落已经十多年了,“觉今是而昨非”(3),现在就是复兴的时候。关岳(4),是清朝屡经封赠的神明,被民元革命所闲却;从新记得,是袁世凯的晚年,但又和袁世凯一同盖了棺;而第二次从新记得,则是在现在。这时候,当然要重文言,掉文袋(5),标雅致,看古书。

  如果是小家子弟,则纵使外面怎样大风雨,也还要勇往直前,拚命挣扎的,因为他没有安稳的老巢可归,只得向前干。虽然成家立业之后,他也许修家谱,造祠堂,俨然以旧家子弟自居,但这究竟是后话。倘是旧家子弟呢,为了逞雄,好奇,趋时,吃饭,固然也未必不出门,然而只因为一点小成功,或者一点小挫折,都能够使他立刻退缩。这一缩而且缩得不小,简直退回家,更坏的是他的家乃是一所古老破烂的大宅子。

  这大宅子里有仓中的旧货,有壁角的灰尘,一时实在搬不尽。倘有坐食的余闲,还可以东寻西觅,那就修破书,擦古瓶,读家谱,怀祖德,来消磨他若干岁月。如果是穷极无聊了,那就更要修破书,擦古瓶,读家谱,怀祖德,甚而至于翻肮脏的墙根,开空虚的抽屉,想发见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宝贝,来救这无法可想的贫穷。这两种人,小康和穷乏,是不同的,悠闲和急迫,是不同的,因而收场的缓促,也不同的,但当这时候,却都正在古董中讨生活,所以那主张和行为,便无不同,而声势也好像见得浩大了。

  于是就又影响了一部分的青年们,以为在古董中真可以寻出自己的救星。他看看小康者,是这么闲适,看看急迫者,是这么专精,这,就总应该有些道理。会有仿效的人,是当然的。然而,时光也绝不留情,他将终于得到一个空虚,急迫者是妄想,小康者是玩笑。主张者倘无特操,无灼见,则说古董应该供在香案上或掷在茅厕里,其实,都不过在尽一时的自欺欺人的任务,要寻前例,是随处皆是的。六月二十三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六月二十六日《申报·自由谈》。

  (2)“山梁雌雉,时哉时哉!”语见《论语·乡党》。(3)“觉今是而昨非”语见晋代陶渊明《归去来兮辞》。(4)关岳指关羽和岳飞。万历四十二年(1614),明朝政府封关羽为“三界伏魔大帝”,并在宫中设庙奉祀。清朝对关羽累加封号,称“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护国、保民、精诚、绥靖、翊赞、宣德关圣大帝”。清末民初祭祀渐废。一九一四年袁世凯在称帝前重新下令合祀关岳。一九三四年广东军阀陈济棠又向国民党政府提议恢复孔丘及关岳祀典,并于该年三月二十八日举行“仲春上戊祀关岳典礼”。

  (5)掉文袋又叫掉书袋。《南唐书·彭利用传》:“言必据书史,断章破句,以代常谈,俗谓之掉书袋。”




33、论重译

  史贲

  穆木天先生在二十一日的《火炬》上,反对作家的写无聊的游记之类,以为不如给中国介绍一点上起希腊罗马,下至现代的文学名作。(2)我以为这是很切实的忠告。但他在十九日的《自由谈》上,却又反对间接翻译,说“是一种滑头办法”,虽然还附有一些可恕的条件(3)。这是和他后来的所说冲突的,也容易启人误会,所以我想说几句。

  重译确是比直接译容易。首先,是原文的能令译者自惭不及,怕敢动笔的好处,先由原译者消去若干部分了。译文是大抵比不上原文的,就是将中国的粤语译为京语,或京语译成沪语,也很难恰如其分。在重译,便减少了对于原文的好处的踌躇。其次,是难解之处,忠实的译者往往会有注解,可以一目了然,原书上倒未必有。但因此,也常有直接译错误,而间接译却不然的时候。

  懂某一国文,最好是译某一国文学,这主张是断无错误的,但是,假使如此,中国也就难有上起希罗,下至现代的文学名作的译本了。中国人所懂的外国文,恐怕是英文最多,日文次之,倘不重译,我们将只能看见许多英美和日本的文学作品,不但没有伊卜生,没有伊本涅支(4),连极通行的安徒生的童话,西万提司(5)的《吉诃德先生》,也无从看见了。这是何等可怜的眼界。自然,中国未必没有精通丹麦,诺威(6),西班牙文字的人们,然而他们至今没有译,我们现在的所有,都是从英文重译的。连苏联的作品,也大抵是从英法文重译的。

  所以我想,对于翻译,现在似乎暂不必有严峻的堡垒。最要紧的是要看译文的佳良与否,直接译或间接译,是不必置重的;是否投机,也不必推问的。深通原译文的趋时者的重译本,有时会比不甚懂原文的忠实者的直接译本好,日本改造社(7)译的《高尔基全集》,曾被有一些革命者斥责为投机,但革命者的译本出,却反而显出前一本的优良了。不过也还要附一个条件,并不很懂原译文的趋时者的速成译本,可实在是不可恕的。

  待到将来各种名作有了直接译本,则重译本便是应该淘汰的时候,然而必须那译本比旧译本好,不能但以“直接翻译”当作护身的挡牌。

  六月二十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六月二十七日《申报·自由谈》。

  (2)穆木天在一九三四年六月二十一日《大晚报·火炬》发表的文章,题为《谈游记之类》。

  (3)穆木天在一九三四年六月十九日《申报·自由谈》发表的《各尽所能》一文中说:“有人英文很好,不译英美文学,而去投机取巧地去间接译法国的文学,这是不好的。因为间接翻译,是一种滑头办法。如果不得已时,是可以许可的。但是,避难就易,是不可以的。”(4)伊本涅支(V.Blasco-Iba′n~ez,1867—1928)通译勃拉斯可·伊巴涅思,西班牙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启示录的四骑士》等。

  (5)西万提司(M.deCervantes,1547—1616)通译塞万提斯,西班牙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堂吉诃德》(即《吉诃德先生》)等。

  (6)诺威挪威。

  (7)改造社日本的一个出版社,始办于一九一九年。该社于一九三二年出版中村白叶等译的《高尔基全集》,二十五卷。




34、再论重译

  看到穆木天先生的《论重译及其他》下篇(2)的末尾,才知道是在释我的误会。我却觉得并无什么误会,不同之点,只在倒过了一个轻重,我主张首先要看成绩的好坏,而不管译文是直接或间接,以及译者是怎样的动机。

  木天先生要译者“自知”,用自己的长处,译成“一劳永逸”的书。要不然,还是不动手的好。这就是说,与其来种荆棘,不如留下一片白地,让别的好园丁来种可以永久观赏的佳花。但是,“一劳永逸”的话,有是有的,而“一劳永逸”的事却极少,就文字而论,中国的这方块字便决非“一劳永逸”的符号。况且白地也决不能永久的保留,既有空地,便会生长荆棘或雀麦。最要紧的是有人来处理,或者培植,或者删除,使翻译界略免于芜杂。这就是批评。

  然而我们向来看轻着翻译,尤其是重译。对于创作,批评家是总算时时开口的,一到翻译,则前几年还偶有专指误译的文章,近来就极其少见;对于重译的更其少。但在工作上,批评翻译却比批评创作难,不但看原文须有译者以上的工力,对作品也须有译者以上的理解。如木天先生所说,重译有数种译本作参考,这在译者是极为便利的,因为甲译本可疑时,能够参看乙译本。直接译就不然了,一有不懂的地方,便无法可想,因为世界上是没有用了不同的文章,来写两部意义句句相同的作品的作者的。重译的书之多,这也许是一种原因,说偷懒也行,但大约也还是语学的力量不足的缘故。遇到这种参酌各本而成的译本,批评就更为难了,至少也得能看各种原译本。如陈源译的《父与子》(3),鲁迅译的《毁灭》(4),就都属于这一类的。

  我以为翻译的路要放宽,批评的工作要着重。倘只是立论极严,想使译者自己慎重,倒会得到相反的结果,要好的慎重了,乱译者却还是乱译,这时恶译本就会比稍好的译本多。

  临末还有几句不大紧要的话。木天先生因为怀疑重译,见了德译本之后,连他自己所译的《塔什干》,也定为法文原译是删节本了。(5)其实是不然的。德译本虽然厚,但那是两部小说合订在一起的,后面的大半,就是绥拉菲摩维支的《铁流》(6)。所以我们所有的汉译《塔什干》,也并不是节本。七月三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七月七日《申报·自由谈》。(2)穆木天的《论重译及其它(下)》载一九三四年七月二日《申报·自由谈》,其中说:“我们作翻译时,须有权变的办法,但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也是不能忽视的。我们在不得已的条件下自然是要容许,甚至要求间接翻译,但是,我们也要防止那些阻碍真实的直接翻译本的间接译出的劣货。而对作品之了解,是翻译时的先决条件。作品中的表现方式也是要注意的。能‘一劳永逸’时,最好是想‘一劳永逸’的办法。无深解的买办式的翻译是不得许可的。”又说:“关于翻译文学可讨论的问题甚多,希望忠实的文学者多多发表些意见。看见史贲先生的《论重译》,使我不得不发表出来以上的意见,以释其误会。”

  (3)陈源译的俄国屠格涅夫《父与子》,是根据英文译本和法文译本转译的,一九三○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4)鲁迅译的《毁灭》,根据日文译本,并参看德、英文译本。(5)穆木天在一九三四年六月三十日《申报·自由谈》发表的《论重译及其他(上)》一文中说:“我是从法文本译过涅维洛夫的《塔什干》的,可是去年看见该书的德译本,比法译本分量多过几乎有一倍。”《塔什干》,原名《丰饶的城塔什干》,穆木天的译本一九三○年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
〔6〕绥拉菲摩维支(A.C._J^GYJg,1863—1949)苏联作家。《铁流》是他所著的长篇小说。



35、“彻底”的底子

  公汗

  现在对于一个人的立论,如果说它是“高超”,恐怕有些要招论者的反感了,但若说它是“彻底”,是“非常前进”,却似乎还没有什么。

  现在也正是“彻底”的,“非常前进”的议论,替代了“高超”的时光。

  文艺本来都有一个对象的界限。譬如文学,原是以懂得文字的读者为对象的,懂得文字的多少有不同,文章当然要有深浅。而主张用字要平常,作文要明白,自然也还是作者的本分。然而这时“彻底”论者站出来了,他却说中国有许多文盲,问你怎么办?这实在是对于文学家的当头一棍,只好立刻闷死给他看。

  不过还可以另外请一枝救兵来,也就是辩解。因为文盲是已经在文学作用的范围之外的了,这时只好请画家,演剧家,电影作家出马,给他看文字以外的形象的东西。然而这还不足以塞“彻底”论者的嘴的,他就说文盲中还有色盲,有瞎子,问你怎么办?于是艺术家们也遭了当头一棍,只好立刻闷死给他看。

  那么,作为最后的挣扎,说是对于色盲瞎子之类,须用讲演,唱歌,说书罢。说是也说得过去的。然而他就要问你:莫非你忘记了中国还有聋子吗?

  又是当头一棍,闷死,都闷死了。

  于是“彻底”论者就得到一个结论:现在的一切文艺,全都无用,非彻底改革不可!

  他立定了这个结论之后,不知道到那里去了。谁来“彻底”改革呢?那自然是文艺家。然而文艺家又是不“彻底”的多,于是中国就永远没有对于文盲,色盲,瞎子,聋子,无不有效的——“彻底”的好的文艺。

  但“彻底”论者却有时又会伸出头来责备一顿文艺家。

  弄文艺的人,如果遇见这样的大人物而不能撕掉他的鬼脸,那么,文艺不但不会前进,并且只会萎缩,终于被他消灭的。切实的文艺家必须认清这一种“彻底”论者的真面目!七月八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七月十一日《申报·自由谈》。




36、知了世界

  中国的学者们,多以为各种智识,一定出于圣贤,或者至少是学者之口;连火和草药的发明应用,也和民众无缘,全由古圣王一手包办:燧人氏,神农氏(2)。所以,有人(3)以为“一若各种智识,必出诸动物之口,斯亦奇矣”,是毫不足奇的。

  况且,“出诸动物之口”的智识,在我们中国,也常常不是真智识。天气热得要命,窗门都打开了,装着无线电播音机的人家,便都把音波放到街头,“与民同乐”(4)。咿咿唉唉,唱呀唱呀。外国我不知道,中国的播音,竟是从早到夜,都有戏唱的,它一会儿尖,一会儿沙,只要你愿意,简直能够使你耳根没有一刻清净。同时开了风扇,吃着冰淇淋,不但和“水位大涨”“旱象已成”之处毫不相干,就是和窗外流着油汗,整天在挣扎过活的人们的地方,也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在咿咿唉唉的曼声高唱中,忽然记得了法国诗人拉芳丁(5)的有名的寓言:《知了和蚂蚁》。也是这样的火一般的太阳的夏天,蚂蚁在地面上辛辛苦苦地作工,知了却在枝头高吟,一面还笑蚂蚁俗。然而秋风来了,凉森森的一天比一天凉,这时知了无衣无食,变了小瘪三,却给早有准备的蚂蚁教训了一顿。这是我在小学校“受教育”的时候,先生讲给我听的。我那时好像很感动,至今有时还记得。

  但是,虽然记得,却又因了“毕业即失业”的教训,意见和蚂蚁已经很不同。秋风是不久就来的,也自然一天凉比一天,然而那时无衣无食的,恐怕倒正是现在的流着油汗的人们;洋房的周围固然静寂了,但那是关紧了窗门,连音波一同留住了火炉的暖气,遥想那里面,大约总依旧是咿咿唉唉,《谢谢毛毛雨》。

  “出诸动物之口”的智识,在我们中国岂不是往往不适用的么?

  中国自有中国的圣贤和学者。“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去声)人,治人者食于人”(6),说得多么简截明白。如果先生早将这教给我,我也不至于有上面的那些感想,多费纸笔了。这也就是中国人非读中国古书不可的一个好证据罢。

  七月八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七月十二日《申报·自由谈》。(2)燧人氏,神农氏都是我国传说中的古帝王。前者发明钻木取火,教人熟食;后者发明农具,教人耕种,又传说他尝百草,发明医药。

  (3)指汪懋祖,下面的话是他在《中小学文言运动》一文中,举当时小学《国语新读本》中的《三只小松鼠》课文作例时说的。

  (4)“与民同乐”语见《孟子·梁惠王》。(5)拉芳丁(LaFontaine,1621—1695)通译拉·封丹,法国寓言诗人。《知了和蚂蚁》载于他的《寓言诗》第一卷。(6)“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四句,是孟轲的话,语见《孟子·滕文公》。




37、算账

  莫朕

  说起清代的学术来,有几位学者(2)总是眉飞色舞,说那发达是为前代所未有的。证据也真够十足:解经的大作,层出不穷,小学(3)也非常的进步;史论家虽然绝迹了,考史家却不少;尤其是考据之学,给我们明白了宋明人决没有看懂的古书……

  但说起来可又有些踌躇,怕英雄也许会因此指定我是犹太人(4),其实,并不是的。我每遇到学者谈起清代的学术时,总不免同时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5)这些小事情,不提也好罢,但失去全国的土地,大家十足做了二百五十年奴隶,却换得这几页光荣的学术史,这买卖,究竟是赚了利,还是折了本呢?

  可惜我又不是数学家,到底没有弄清楚。但我直觉的感到,这恐怕是折了本,比用庚子赔款来养成几位有限的学者,亏累得多了。

  但恐怕这又不过是俗见。学者的见解,是超然于得失之外的。虽然超然于得失之外,利害大小之辨却又似乎并非全没有。大莫大于尊孔,要莫要于崇儒,所以只要尊孔而崇儒,便不妨向任何新朝俯首。对新朝的说法,就叫作“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6)。

  而这中国民族的有些心,真也被征服得彻底,到现在,还在用兵燹,疠疫,水旱,风蝗,换取着孔庙重修,雷峰塔再建,男女同行犯忌,四库珍本发行(7)这些大门面。

  我也并非不知道灾害不过暂时,如果没有记录,到明年就会大家不提起,然而光荣的事业却是永久的。但是,不知怎地,我虽然并非犹太人,却总有些喜欢讲损益,想大家来算一算向来没有人提起过的这一笔账。——而且,现在也正是这时候了。

  七月十七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三日《申报·自由谈》。

  (2)几位学者指梁启超、胡适等人。梁启超著有《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清代学术概论》等;胡适推崇清代学术发展,说此时期“古学昌明”(《〈国学季刊〉发刊宣言》),“考订一切古文化”,“可算是中国的‘文艺复兴’(Renaissance)时代。”(《几个反理学的思想家》)

  (3)小学我国汉代对文字学的通称(因为儿童入学先学文字)。隋唐以后,范围扩大,成为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的总称。(4)犹太人从前欧洲人的偏见,以为犹太人都善于经营,对人吝啬,因而常称精于计算的人为“犹太人”。

  (5)“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前者指顺治二年(1645)清军攻破扬州后进行的十天大屠杀;后者指同年清军占领嘉定(今属上海市)后进行的多次屠杀。清代王秀楚著《扬州十日记》、朱子素著《嘉定屠城记略》,分别记载了当时清兵在这两地屠杀的情况。(6)“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一九三三年三月十八日,胡适在北平对新闻记者的谈话中说:日本“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征服中国,即彻底停止侵略,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见一九三三年三月二十二日《申报·北平通讯》)

  (7)重修一九三四年一月,国民党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提议修复孔庙,在济南设修复孔庙筹备委员会,五月间由国民党政府拨款十万元,蒋介石捐款五万元,“以示提倡”。雷峰塔再建,同年五月,时轮金刚法会理事会发起重建杭州雷峰塔。男女同行犯忌,同年七月,广州省河督配局长郑日东根据《礼记·王制》中“道路,男子由右,妇人由左”的话,呈请国民党西南政务委员会,令男女分途而走,禁止同行。四库珍本发行,参看本卷第267页注(2)。




38、水性

  公汗

  天气接连的大热了近二十天,看上海报,几乎每天都有下河洗浴,淹死了人的记载。这在水村里,是很少见的。

  水村多水,对于水的知识多,能浮水的也多。倘若不会浮水,是轻易不下水去的。这一种能浮水的本领,俗语谓之“识水性”。

  这“识水性”,如果用了“买办”的白话文(2),加以较详的说明,则:一,是知道火能烧死人,水也能淹死人,但水的模样柔和,好像容易亲近,因而也容易上当;二,知道水虽能淹死人,却也能浮起人,现在就设法操纵它,专来利用它浮起人的这一面;三,便是学得操纵法,此法一熟,“识水性”的事就完全了。

  但在都会里的人们,却不但不能浮水,而且似乎连水能淹死人的事情也都忘却了。平时毫无准备,临时又不先一测水的深浅,遇到热不可耐时,便脱衣一跳,倘不幸而正值深处,那当然是要死的。而且我觉得,当这时候,肯设法救助的人,好像都会里也比乡下少。

  但救都会人恐怕也较难,因为救者固然必须“识水性”,被救者也得相当的“识水性”的。他应该毫不用力,一任救者托着他的下巴,往浅处浮。倘若过于性急,拚命的向救者的身上爬,则救者倘不是好手,便只好连自己也沉下去。

  所以我想,要下河,最好是预先学一点浮水工夫,不必到什么公园的游泳场,只要在河滩边就行,但必须有内行人指导。其次,倘因了种种关系,不能学浮水,那就用竹竿先探一下河水的浅深,只在浅处敷衍敷衍;或者最稳当是舀起水来,只在河边冲一冲,而最要紧的是要知道水有能淹死不会游泳的人的性质,并且还要牢牢的记住!

  现在还要主张宣传这样的常识,看起来好像发疯,或是志在“花边”罢,但事实却证明着断断不如此。许多事是不能为了讨前进的批评家喜欢,一味闭了眼睛作豪语的。七月十七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日《申报·自由谈》。(2)“买办”的白话文林默在《论“花边文学”》一文中,曾说鲁迅写的《倒提》是“买办”手笔,参看本书《倒提》附录。




39、玩笑只当它玩笑(上)

  不料刘半农先生竟忽然病故了,学术界上又短少了一个人。这是应该惋惜的。但我于音韵学一无所知,毁誉两面,都不配说一句话。我因此记起的是别一件事,是在现在的白话将被“扬弃”或“唾弃”(2)之前,他早是一位对于那时的白话,尤其是欧化式的白话的伟大的“迎头痛击”者。

  他曾经有过极不费力,但极有力的妙文:“我现在只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3)这太老式了,不好!

  ‘学而时习之,’子曰,‘不亦悦乎?’这好!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子曰。

  这更好!为什么好?欧化了。但‘子曰’终没有能欧化到‘曰子’!”

  这段话见于《中国文法通论》(4)中,那书是一本正经的书;作者又是《新青年》的同人,五四时代“文学革命”的战士,现在又成了古人了。中国老例,一死是常常能够增价的,所以我想从新提起,并且提出他终于也是论语社的同人,有时不免发些“幽默”;原先也有“幽默”,而这些“幽默”,又不免常常掉到“开玩笑”的阴沟里去的。

  实例也就是上面所引的文章,其实是,那论法,和顽固先生,市井无赖,看见青年穿洋服,学外国话了,便冷笑道:“可惜鼻子还低,脸孔也不白”的那些话,并没有两样的。

  自然,刘先生所反对的是“太欧化”。但“太”的范围是怎样的呢?他举出的前三法,古文上没有,谈话里却能有的,对人口谈,也都可以懂。只有将“子曰”改成“曰子”是决不能懂的了。然而他在他所反对的欧化文中也寻不出实例来,只好说是“‘子曰’终没有能欧化到‘曰子’!”那么,这不是“无的放矢”吗?

  欧化文法的侵入中国白话中的大原因,并非因为好奇,乃是为了必要。国粹学家痛恨鬼子气,但他住在租界里,便会写些“霞飞路”,“麦特赫司脱路”(5)那样的怪地名;评论者何尝要好奇,但他要说得精密,固有的白话不够用,便只得采些外国的句法。比较的难懂,不像茶淘饭似的可以一口吞下去是真的,但补这缺点的是精密。胡适先生登在《新青年》上的《易卜生主义》(6),比起近时的有些文艺论文来,的确容易懂,但我们不觉得它却又粗浅,笼统吗?

  如果嘲笑欧化式白话的人,除嘲笑之外,再去试一试绍介外国的精密的论著,又不随意改变,删削,我想,他一定还能够给我们更好的箴规。

  用玩笑来应付敌人,自然也是一种好战法,但触着之处,须是对手的致命伤,否则,玩笑终不过是一种单单的玩笑而已。

  七月十八日。

  文公直给康伯度的信

  伯度先生:今天读到先生在《自由谈》刊布的大作,知道为西人侵略张目的急先锋(汉奸)仍多,先生以为欧式文化的风行,原因是“必要”。这我真不知是从那里说起?中国人虽无用,但是话总是会说的。如果一定要把中国话取消,要乡下人也“密司忒”起来,这不见得是中国文化上的“必要”吧。譬如照华人的言语说:张甲说:“今天下雨了。”李乙说:“是的,天凉了。”若照尊论的主张,就应该改做:“今天下雨了,”张甲说。“天凉了,——是的;”李乙说。这个算得是中华民国全族的“必要”吗?一般翻译大家的欧化文笔,已足阻尽中西文化的通路,使能读原文的人也不懂译文。再加上先生的“必要”,从此使中国更无可读的西书了。陈子展先生提倡的“大众语”,是天经地义的。中国人间应该说中国话,总是绝对的。而先生偏要说欧化文法是必要!毋怪大名是“康伯度”,真十足加二的表现“买办心理”了。刘半农先生说:“翻译是要使不懂外国文的人得读”;这是确切不移的定理。而先生大骂其半农,认为非使全中国人都以欧化文法为“必要”的性命不可!先生,现在暑天,你歇歇吧!帝国主义的灭绝华人的毒气弹,已经制成无数了。先生要做买办尽管做,只求不必将全个民族出卖。

  我是一个不懂颠倒式的欧化文式的愚人!对于先生的盛意提倡,几乎疑惑先生已不是敝国人了。今特负责请问先生为甚么投这文化的毒瓦斯?是否受了帝国主义者的指使?总之,四万万四千九百万(陈先生以外)以内的中国人对于先生的主张不敢领教的!幸先生注意。文公直七月二十五日。

  八月七日《申报》《自由谈》。

  康伯度答文公直

  公直先生:中国语法里要加一点欧化,是我的一种主张,并不是“一定要把中国话取消”,也没有“受了帝国主义者的指使”,可是先生立刻加给我“汉奸”之类的重罪名,自己代表了“四万万四千九百万(陈先生以外)以内的中国人”,要杀我的头了。我的主张也许会错的,不过一来就判死罪,方法虽然很时髦,但也似乎过分了一点。况且我看“四万万四千九百万(陈先生以外)以内的中国人”,意见也未必都和先生相同,先生并没有征求过同意,你是冒充代表的。

  中国语法的欧化并不就是改学外国话,但这些粗浅的道理不想和先生多谈了。我不怕热,倒是因为无聊。不过还要说一回:我主张中国语法上有加些欧化的必要。这主张,是由事实而来的。中国人“话总是会说的”,一点不错,但要前进,全照老样却不够。眼前的例,就如先生这几百个字的信里面,就用了两回“对于”,这和古文无关,是后来起于直译的欧化语法,而且连“欧化”这两个字也是欧化字;还用着一个“取消”,这是纯粹日本词;一个“瓦斯”,是德国字的原封不动的日本人的音译。

  都用得很惬当,而且是“必要”的。譬如“毒瓦斯”罢,倘用中国固有的话的“毒气”,就显得含混,未必一定是毒弹里面的东西了。所以写作“毒瓦斯”,的确是出乎“必要”的。

  先生自己没有照镜子,无意中也证明了自己也正是用欧化语法,用鬼子名词的人,但我看先生决不是“为西人侵略张目的急先锋(汉奸)”,所以也想由此证明我也并非那一伙。否则,先生含狗血喷人,倒先污了你自己的尊口了。

  我想,辩论事情,威吓和诬陷,是没有用处的。用笔的人,一来就发你的脾气,要我的性命,更其可笑得很。先生还是不要暴躁,静静的再看看自己的信,想想自己,何如?

  专此布复,并请

  热安。

  弟康伯度(7)脱帽鞠躬。八月五日。

  八月七日《申报》《自由谈》。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五日《申报·自由谈》。

  (2)白话将被“扬弃”或“唾弃”当时在“大众语”讨论中,有人主张“扬弃”白话文,如高荒在《由反对文言文到建设大众语》中说:“把白话文里面合乎大众需要的部分提高,不合乎大众需要的部分消灭,在实践中将白话文‘扬弃’。”(见一九三四年七月十五日《中华日报·星期专论》)“唾弃”一语见本书《倒提》附录。(3)“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语见《论语·学而》。(4)《中国文法通论》刘半农著,一九二○年上海求益书社出版。本文所引的一段,见该书一九二四年印行的《四版附言》中。(5)“霞飞路”旧时上海法租界的路名;露飞(J.J.C.Joffre,1852—1931),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法国的统帅。“麦特赫司脱路”,旧时上海公共租界的路名;麦特赫司脱(W.H.Medhurst),一八六○年左右的英国驻沪领事。

  (6)胡适的《易卜生主义》一文发表于一九一八年六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四卷第六号。

  (7)康伯度即“买办”,参看本卷第263页注(4)。鲁迅因林默说他写文章是“买办”手笔,故意用了这个名字。




40、玩笑只当它玩笑(下)

  别一枝讨伐白话的生力军,是林语堂先生。他讨伐的不是白话的“反而难懂”(2),是白话的“鲁里鲁苏”(3),连刘先生似的想白话“返朴归真”的意思也全没有,要达意,只有“语录式”(白话的文言)。

  林先生用白话武装了出现的时候,文言和白话的斗争早已过去了,不像刘先生那样,自己是混战中的过来人,因此也不免有感怀旧日,慨叹末流的情绪。他一闪而将宋明语录,摆在“幽默”的旗子下,原也极其自然的。

  这“幽默”便是《论语》四十五期里的《一张字条的写法》,他因为要问木匠讨一点油灰,写好了一张语录体的字条,但怕别人说他“反对白话”,便改写了白话的,选体(4)的,桐城派(5)的三种,然而都很可笑,结果是差“书僮”传话,向木匠讨了油灰来。

  《论语》是风行的刊物,这里省烦不抄了。总之,是:不可笑的只有语录式的一张,别的三种,全都要不得。但这四个不同的脚色,其实是都是林先生自己一个人扮出来的,一个是正生,就是“语录式”,别的三个都是小丑,自装鬼脸,自作怪相,将正生衬得一表非凡了。

  但这已经并不是“幽默”,乃是“顽笑”,和市井间的在墙上画一乌龟,背上写上他的所讨厌的名字的战法,也并不两样的。不过看见的人,却往往不问是非,就嗤笑被画者。

  “幽默”或“顽笑”,也都要生出结果来的,除非你心知其意,只当它“顽笑”看。

  因为事实会并不如文章,例如这语录式的条子,在中国其实也并未断绝过种子。假如有工夫,不妨到上海的弄口去看一看,有时就会看见一个摊,坐着一位文人,在替男女工人写信,他所用的文章,决不如林先生所拟的条子的容易懂,然而分明是“语录式”的。这就是现在从新提起的语录派的末流,却并没有谁去涂白过他的鼻子。

  这是一个具体的“幽默”。

  但是,要赏识“幽默”也真难。我曾经从生理学来证明过中国打屁股之合理:假使屁股是为了排泄或坐坐而生的罢,就不必这么大,脚底要小得远,不是足够支持全身了么?我们现在早不吃人了,肉也用不着这么多。那么,可见是专供打打之用的了。有时告诉人们,大抵以为是“幽默”。但假如有被打了的人,或自己遭了打,我想,恐怕那感应就不能这样了罢。

  没有法子,在大家都不适意的时候,恐怕终于是“中国没有幽默”的了。

  七月十八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六日《申报·自由谈》。

  (2)当时有人在提倡大众语时指摘白话文“难懂”,如一九三四年六月二十二日《申报·读书问答》所载《怎样建设大众文学》一文,说白话脱离大众的生活、语言,“比古文更难懂”。(3)“鲁里鲁苏”林语堂在一九三三年十月一日《论语》第二十六期发表的《论语录体之用》一文中反对白话说:“吾恶白话之文,而喜文言之白,故提倡语录体。……白话文之病,噜哩噜苏。”

  (5)桐城派参看本卷第327页注(12)。



41、做文章

  沈括(2)的《梦溪笔谈》里,有云:“往岁士人,多尚对偶为文,穆修张景(3)辈始为平文,当时谓之‘古文’。穆张尝同造朝,待旦于东华门外,方论文次,适见有奔马,践死一犬,二人各记其事以较工拙。穆修曰:‘马逸,有黄犬,遇蹄而毙。’张景曰:‘有犬,死奔马之下。’时文体新变,二人之语皆拙涩,当时已谓之工,传之至今。”

  骈文后起,唐虞三代是不骈的,称“平文”为“古文”便是这意思。由此推开去,如果古者言文真是不分(4),则称“白话文”为“古文”,似乎也无所不可,但和林语堂先生的指为“白话的文言”(5)的意思又不同。两人的大作,不但拙涩,主旨先就不一,穆说的是马踏死了犬,张说的是犬给马踏死了,究竟是着重在马,还是在犬呢?较明白稳当的还是沈括的毫不经意的文章:“有奔马,践死一犬。”

  因为要推倒旧东西,就要着力,太着力,就要“做”,太“做”,便不但“生涩”,有时简直是“格格不吐”了,比早经古人“做”得圆熟了的旧东西还要坏。而字数论旨,都有些限制的“花边文学”之类,尤其容易生这生涩病。

  太做不行,但不做,却又不行。用一段大树和四枝小树做一只凳,在现在,未免太毛糙,总得刨光它一下才好。但如全体雕花,中间挖空,却又坐不来,也不成其为凳子了。高尔基说,大众语是毛胚,加了工的是文学。(6)我想,这该是很中肯的指示了。

  七月二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四日《申报·自由谈》。

  (2)沈括(1031—1095)字存中,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北宋文学家和科学家。精于数学、天文学,并擅长音乐、医学、土木工程。著有《长兴集》等。《梦溪笔谈》二十六卷、《补笔谈》三卷、《续笔谈》一卷,是记他平日与宾友的言论以及遗闻旧典、文学、技艺等,因他晚年退居润州(今江苏镇江)梦溪园而命名。这里所引见该书第十四卷。

  (3)穆修(979—1032)字伯长,郓州(今山东东平)人。张景(970—1018),字晦之,公安(今湖北公安)人。他们都是北宋古文家。

  (4)古代言文不分是胡适等人的看法,胡适在一九二八年出版的《白话文学史》第一篇第一章中说:“我们研究古代文字,可以推知当战国的时候,中国的文体已不能与语体一致了。”按他的意思,战国以前文体与语体是合一的。鲁迅对此一向有不同看法,在《且介亭杂文·门外文谈》中曾说:“我的臆测,是以为中国的言文,一向就并不一致的,大原因便是字难写,只好节省些。当时的口语的摘要,是古人的文;古代的口语的摘要,是后人的古文。”

  (5)“白话的文言”林语堂在一九三四年七月《论语》第四十五期发表的《一张字条的写法》一文中,以“语录式”为“白话的文言”,说它是“天然写法”,能够“达意”。

  (6)见高尔基《我的文学修养》一文:“不要忘记了言语是民众所创造,将言语分为文学的和民众的两种,只不过是毛坯的言语和艺术家加过工的言语的区别。”





42、看书琐记(一)

  焉于

  高尔基很惊服巴尔札克(2)小说里写对话的巧妙,以为并不描写人物的模样,却能使读者看了对话,便好像目睹了说话的那些人。(八月份《文学》内《我的文学修养》)

  中国还没有那样好手段的小说家,但《水浒》和《红楼梦》(3)的有些地方,是能使读者由说话看出人来的。其实,这也并非什么奇特的事情,在上海的弄堂里,租一间小房子住着的人,就时时可以体验到。他和周围的住户,是不一定见过面的,但只隔一层薄板壁,所以有些人家的眷属和客人的谈话,尤其是高声的谈话,都大略可以听到,久而久之,就知道那里有那些人,而且仿佛觉得那些人是怎样的人了。

  如果删除了不必要之点,只摘出各人的有特色的谈话来,我想,就可以使别人从谈话里推见每个说话的人物。但我并不是说,这就成了中国的巴尔札克。

  作者用对话表现人物的时候,恐怕在他自己的心目中,是存在着这人物的模样的,于是传给读者,使读者的心目中也形成了这人物的模样。但读者所推见的人物,却并不一定和作者所设想的相同,巴尔札克的小胡须的清瘦老人,到了高尔基的头里,也许变了粗蛮壮大的络腮胡子。不过那性格,言动,一定有些类似,大致不差,恰如将法文翻成了俄文一样。要不然,文学这东西便没有普遍性了。

  文学虽然有普遍性,但因读者的体验的不同而有变化,读者倘没有类似的体验,它也就失去了效力。譬如我们看《红楼梦》,从文字上推见了林黛玉这一个人,但须排除了梅博士的“黛玉葬花”(4)照相的先入之见,另外想一个,那么,恐怕会想到剪头发,穿印度绸衫,清瘦,寂寞的摩登女郎;或者别的什么模样,我不能断定。但试去和三四十年前出版的《红楼梦图咏》(5)之类里面的画像比一比罢,一定是截然两样的,那上面所画的,是那时的读者的心目中的林黛玉。

  文学有普遍性,但有界限;也有较为永久的,但因读者的社会体验而生变化。北极的遏斯吉摩人(6)和菲洲腹地的黑人,我以为是不会懂得“林蕉玉型”的;健全而合理的好社会中人,也将不能懂得,他们大约要比我们的听讲始皇焚书,黄巢杀人更其隔膜。一有变化,即非永久,说文学独有仙骨,是做梦的人们的梦话。

  八月六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八日《申报·自由谈》。(2)巴尔札克(H.deBalzac,1799—1850)法国作家,他的作品总题为《人间喜剧》,包括长篇小说《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幻灭》等九十余部。高尔基《我的文学修养》中谈到巴尔扎克小说时说:“在巴尔扎克的《鲛皮》(按通译《驴皮记》)里,看到银行家的邸宅中的晚餐会那一段的时候,我完全惊服了。二十多个人们同时在喧嚷着谈天,但却以许多形态,写得好像我亲自听见。重要的是——我不但听见,还目睹了各人在怎样的谈天。来宾们的相貌,巴尔扎克是没有描写的。但我却看见了人们的眼睛,微笑和姿势。我总是叹服着从巴尔扎克起,以至一切法国人的用会话来描写人物的巧妙,把所描写的人物的会话,写得活泼泼地好像耳闻一般的手段,以及那对话的完全。”此文载一九三四年八月《文学》月刊第三卷第二号,鲁迅(署名许遐)译。

  (3)《水浒》即《水浒传》,长篇小说。明初施耐庵作。(4)“黛玉葬花”梅兰芳早年曾根据《红楼梦》第二十三回的情节编演京剧《黛玉葬花》。旧时照相馆常挂有他演此剧的照片。(5)《红楼梦图咏》清代改琦画的《红楼梦》人物像,共五十幅,图后附有王希廉、周绮等题诗,一八七九年(光绪五年)木刻本刊行。又有清代王墀画的《增刻红楼梦图咏》,共一百二十幅,图后附有姜祺(署名蟫生)题诗,光绪八年上海点石斋石印,后屡经翻版。(6)遏斯吉摩人通译爱斯基摩人,居住北极圈一带,以渔猎为生的一个民族。




43、看书琐记(二)

  焉于

  就在同时代,同国度里,说话也会彼此说不通的。

  巴比塞有一篇很有意思的短篇小说,叫作《本国话和外国话》(2),记的是法国的一个阔人家里招待了欧战中出死入生的三个兵,小姐出来招呼了,但无话可说,勉勉强强的说了几句,他们也无话可答,倒只觉坐在阔房间里,小心得骨头疼。直到溜回自己的“猪窠”里,他们这才遍身舒齐,有说有笑,并且在德国俘虏里,由手势发见了说他们的“我们的话”的人。

  因了这经验,有一个兵便模模胡胡的想:“这世间有两个世界。一个是战争的世界。别一个是有着保险箱门一般的门,礼拜堂一般干净的厨房,漂亮的房子的世界。完全是另外的世界。另外的国度。那里面,住着古怪想头的外国人。”

  那小姐后来就对一位绅士说的是:“和他们是连话都谈不来的。好像他们和我们之间,是有着跳不过的深渊似的。”

  其实,这也无须小姐和兵们是这样。就是我们——算作“封建余孽”(3)或“买办”或别的什么而论都可以——和几乎同类的人,只要什么地方有些不同,又得心口如一,就往往免不了彼此无话可说。不过我们中国人是聪明的,有些人早已发明了一种万应灵药,就是“今天天气……哈哈哈!”倘是宴会,就只猜拳,不发议论。

  这样看来,文学要普遍而且永久,恐怕实在有些艰难。“今天天气……哈哈哈!”虽然有些普遍,但能否永久,却很可疑,而且也不大像文学。于是高超的文学家(4)便自己定了一条规则,将不懂他的“文学”的人们,都推出“人类”之外,以保持其普遍性。文学还有别的性,他是不肯说破的,因此也只好用这手段。然而这么一来,“文学”存在,“人”却不多了。

  于是而据说文学愈高超,懂得的人就愈少,高超之极,那普遍性和永久性便只汇集于作者一个人。然而文学家却又悲哀起来,说是吐血了,这真是没有法子想。

  八月六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九日《申报·自由谈》。(2)巴比塞的《外国话和本国话》,曾由沈端先译为中文,载于一九三四年十月《社会月报》第一卷第五期。

  (3)“封建余孽”在一九二八年关于革命文学的论争中,《创造月刊》第二卷第一期(一九二八年八月)载有杜荃(郭沫若)《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一文,说鲁迅是“资本主义以前的一个封建余孽”。

  (4)高超的文学家指梁实秋等人。如梁在《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载一九二九年九月《新月》第二卷第六、七期)一文中鼓吹超阶级的文学,说“文学是属于全人类的”;但又宣传文学只能为少数人所享有,说“好的作品永远是少数人的专利品。大多数永远是蠢的永远是与文学无缘的。”




44、趋时和复古

  康伯度

  半农先生一去世,也如朱湘庐隐(2)两位作家一样,很使有些刊物热闹了一番。这情形,会延得多么长久呢,现在也无从推测。但这一死,作用却好像比那两位大得多:他已经快要被封为复古的先贤,可用他的神主来打“趋时”(3)的人们了。

  这一打是有力的,因为他既是作古的名人,又是先前的新党,以新打新,就如以毒攻毒,胜于搬出生锈的古董来。然而笑话也就埋伏在这里面。为什么呢?就为了半农先生先就是一位以“趋时”而出名的人。

  古之青年,心目中有了刘半农三个字,原因并不在他擅长音韵学,或是常做打油诗(4),是在他跳出鸳蝴派(5),骂倒王敬轩(6),为一个“文学革命”阵中的战斗者。然而那时有一部分人,却毁之为“趋时”。时代到底好像有些前进,光阴流过去,渐渐将这谥号洗掉了,自己爬上了一点,也就随和一些,于是终于成为干干净净的名人。但是,“人怕出名猪怕壮”,他这时也要成为包起来作为医治新的“趋时”病的药料了。这并不是半农先生独个的苦境,旧例着实有。广东举人多得很,为什么康有为(7)独独那么有名呢,因为他是公车上书的头儿,戊戌政变的主角,趋时;留英学生也不希罕,严复(8)的姓名还没有消失,就在他先前认真的译过好几部鬼子书,趋时;清末,治朴学(9)的不止太炎(10)先生一个人,而他的声名,远在孙诒让(11)之上者,其实是为了他提倡种族革命,趋时,而且还“造反”。后来“时”也“趋”了过来,他们就成为活的纯正的先贤。但是,晦气也夹屁股跟到,康有为永定为复辟的祖师,袁皇帝要严复劝进,孙传芳(12)大帅也来请太炎先生投壶了。原是拉车前进的好身手,腿肚大,臂膊也粗,这回还是请他拉,拉还是拉,然而是拉车屁股向后,这里只好用古文,“呜呼哀哉,尚飨”(13)了。

  我并不在讥刺半农先生曾经“趋时”,我这里所用的是普通所谓“趋时”中的一部分:“前驱”的意思。他虽然自认“没落”(14),其实是战斗过来的,只要敬爱他的人,多发挥这一点,不要七手八脚,专门把他拖进自己所喜欢的油或泥里去做金字招牌就好了。

  八月十三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五日《申报·自由谈》。(2)朱湘(1904—1933)安徽太湖人,诗人。曾任安徽大学英文文学系主任。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五日,因生活窘困投江自尽。著有诗集《草莽集》、《石门集》等。庐隐(1898—1934),本名黄英,福建闽侯人,女作家。一九三四年五月十三日死于难产。著有短篇小说集《海滨故人》、《灵海潮汐》等。

  (3)“趋时”这是林语堂讥笑进步人士的话,见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日《人间世》第八期《时代与人》一文:“所以趋时虽然要紧,保持人的本位也一样要紧。”

  (4)刘半农从一九三三年九月《论语》第二十五期开始连续发表打油诗《桐花芝豆堂诗集》,在《自序》中称自己“喜为打油之诗”。(5)鸳蝴派即鸳鸯蝴蝶派,参看本卷第107页注(9)。刘半农早期曾以“半侬”笔名为这一派刊物写稿。

  (6)骂倒王敬轩一九一八年初,《新青年》为了推动文学革命运动,开展对复古派的斗争,曾由编者之一钱玄同化名王敬轩,把当时社会上反对新文化运动的论调集中起来,摹仿封建复古派的口吻写信给《新青年》编辑部;又由刘半农写了一封回信痛加批驳。两信同时发表在当年三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三号。

  (7)康有为(1858—1927)字广厦,号长素,广东南海人,清末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维新运动的领袖。一八九五年,他联合在北京应试的各省举人一千三百余人向光绪皇帝上“万言书”,要求“变法维新”,改君主专制为君主立宪,史称“公车上书”(汉代用公家的车子递送应征进京的士人,后来就用“公车”作为举人入京应试的代称)。一八九八年(戊戌)六月,他和谭嗣同、梁启超等受光绪皇帝任用,参预政事,试行变法。同年九月,被以慈禧太后为代表的顽固派所镇压,维新运动遂告失败。以后康有为在海外组织保皇会,反对孙中山领导的民主革命运动;一九一七年又联络军阀张勋扶植清废帝溥仪复辟。(8)严复曾留学英国海军学校。一八九四年中日战争后,他主张变法维新,致力于西方自然科学和资产阶级社会科学思想的介绍,翻译过赫胥黎《天演论》、亚当斯密《原富》、穆勒《名学》和孟德斯鸠《法意》等,对当时中国思想界影响很大。辛亥革命后,他思想逐渐倒退。一九一五年参加“筹安会”,拥护袁世凯称帝。(9)朴学语出《汉书·儒林传》:“(倪)宽有俊材,初见武帝,语经学。上曰:‘吾始以《尚书》为朴学,弗好,及闻宽说,可观。’乃从宽问一篇。”后来称汉儒考据训诂之学为朴学,也称汉学。清代学者继承汉儒朴学,并有所发展。

  (10)太炎章炳麟(1869—1936),号太炎,浙江余杭人,清末革命家和学者。早期积极参加反对清王朝的斗争,是“光复会”的重要成员之一。辛亥革命以后,逐渐脱离现实斗争,思想趋向消沉。著有《章氏丛书》、《章氏丛书续编》等。

  (11)孙诒让(1848—1908)字仲容,浙江瑞安人,清末朴学家。著有《周礼正义》、《墨子闲诂》等。

  (12)孙传芳(1885—1935)山东历城人,北洋直系军阀。他盘踞东南五省时,为了提倡复古,于一九二六年八月六日在南京举行投壶仪式,曾邀请章太炎主持,但章未去。投壶,古代宴会时的一种娱乐,宾主依次把箭投入壶中,负者饮酒。

  (13)“呜呼哀哉,尚飨”这是旧时祭文中常用的结束语。用在这里表示完结的意思。

  (14)刘半农自认“没落”的话,见《半农杂文自序》(载一九三四年六月五日《人间世》第五期):“要是有人根据了我文章中的某某数点而斥我为‘落伍’,为‘没落’,我是乐于承受的。”





45、安贫乐道法

  孩子是要别人教的,毛病是要别人医的,即使自己是教员或医生。但做人处世的法子,却恐怕要自己斟酌,许多别人开来的良方,往往不过是废纸。

  劝人安贫乐道是古今治国平天下的大经络,开过的方子也很多,但都没有十全大补的功效。因此新方子也开不完,新近就看见了两种,但我想:恐怕都不大妥当。

  一种是教人对于职业要发生兴趣,一有兴趣,就无论什么事,都乐此不倦了。当然,言之成理的,但到底须是轻松一点的职业。且不说掘煤,挑粪那些事,就是上海工厂里做工至少每天十点的工人,到晚快边就一定筋疲力倦,受伤的事情是大抵出在那时候的。“健全的精神,宿于健全的身体之中”(2),连自己的身体也顾不转了,怎么还会有兴趣?——除非他爱兴趣比性命还利害。倘若问他们自己罢,我想,一定说是减少工作的时间,做梦也想不到发生兴趣法的。

  还有一种是极其彻底的:说是大热天气,阔人还忙于应酬,汗流浃背,穷人却挟了一条破席,铺在路上,脱衣服,浴凉风,其乐无穷,这叫作“席卷天下”。这也是一张少见的富有诗趣的药方,不过也有煞风景在后面。快要秋凉了,一早到马路上去走走,看见手捧肚子,口吐黄水的就是那些“席卷天下”的前任活神仙。大约眼前有福,偏不去享的大愚人,世上究竟是不多的,如果精穷真是这么有趣,现在的阔人一定首先躺在马路上,而现在的穷人的席子也没有地方铺开来了。

  上海中学会考的优良成绩发表了,有《衣取蔽寒食取充腹论》(3),其中有一段——“……若德业已立,则虽饔飧不继,捉襟肘见,而其名德足传于后,精神生活,将充分发展,又何患物质生活之不足耶?人生真谛,固在彼而不在此也。……”(由《新语林》第三期转录)

  这比题旨更进了一步,说是连不能“充腹”也不要紧的。但中学生所开的良方,对于大学生就不适用,同时还是出现了要求职业的一大群。

  事实是毫无情面的东西,它能将空言打得粉碎。有这么的彰明较著,其实,据我的愚见,是大可以不必再玩“之乎者也”了——横竖永远是没有用的。

  八月十三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十六日《申报·自由谈》。(2)“健全的精神,宿于健全的身体之中”西洋古格言,见罗马讽刺诗人朱味那尔的《讽刺诗》第十篇。

  (3)《衣取蔽寒食取充腹论》是一九三四年上海中学会考的作文试题。《新语林》第三期(一九三四年八月五日)载埜容《拥护会考》一文中,曾根据《上海中学会考特刊》引录了试卷中的这段文字。《新语林》,文艺半月刊,原徐懋庸主编,第五期起改为“新语林社”编辑,一九三四年七月在上海创刊,同年十月停刊。




46、奇怪(一)

  白道

  世界上有许多事实,不看记载,是天才也想不到的。非洲有一种土人,男女的避忌严得很,连女婿遇见丈母娘,也得伏在地上,而且还不够,必须将脸埋进土里去。这真是虽是我们礼义之邦的“男女七岁不同席”(2)的古人,也万万比不上的。

  这样看来,我们的古人对于分隔男女的设计,也还不免是低能儿;现在总跳不出古人的圈子,更是低能之至。不同泳,不同行,不同食,不同做电影,(3)都只是“不同席”的演义。低能透顶的是还没有想到男女同吸着相通的空气,从这个男人的鼻孔里呼出来,又被那个女人从鼻孔里吸进去,淆乱乾坤,实在比海水只触着皮肤更为严重。对于这一个严重问题倘没有办法,男女的界限就永远分不清。

  我想,这只好用“西法”了。西法虽非国粹,有时却能够帮助国粹的。例如无线电播音,是摩登的东西,但早晨有和尚念经,却不坏;汽车固然是洋货,坐着去打麻将,却总比坐绿呢大轿,好半天才到的打得多几圈。以此类推,防止男女同吸空气就可以用防毒面具,各背一个箱,将养气由管子通到自己的鼻孔里,既免抛头露面,又兼防空演习,也就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4)。凯末尔(5)将军治国以前的土耳其女人的面幕,这回可也万万比不上了。

  假使现在有一个英国的斯惠夫德似的人,做一部《格利佛游记》那样的讽刺的小说,(6)说在二十世纪中,到了一个文明的国度,看见一群人在烧香拜龙,作法求雨,(7)赏鉴“胖女”,禁杀乌龟;(8)又一群人在正正经经的研究古代舞法,主张男女分途,以及女人的腿应该不许其露出。(9)那么,远处,或是将来的人,恐怕大抵要以为这是作者贫嘴薄舌,随意捏造,以挖苦他所不满的人们的罢。

  然而这的确是事实。倘没有这样的事实,大约无论怎样刻薄的天才作家也想不到的。幻想总不能怎样的出奇,所以人们看见了有些事,就有叫作“奇怪”这一句话。八月十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七日《中华日报·动向》。

  (2)“男女七岁不同席”语出《礼记·内则》:“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

  (3)一九三四年七月,国民党广东舰队司令张之英等向广东省政府提议禁止男女同场游泳,曾由广州市公安局通令实施。同时又有自称“蚁民”的黄维新,拟具了分别男女界限的五项办法,呈请国民党广东政治研究会采用:(一)禁止男女同车;(二)禁止酒楼茶肆男女同食;(三)禁止旅客男女同住;(四)禁止军民人等男女同行;(五)禁止男女同演影片,并分男女游乐场所。

  (4)“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是清末洋务派首领张之洞在《劝学篇》中提出的主张。

  (5)凯末尔(KemalAtatürk,1881—1938)通译基马尔,土耳其政治家,土耳其共和国第一任总统。在他执政期间,曾采取一些改革措施,如废除回教历,创新字母,撤去妇女的面罩,废除一夫多妻制等。

  (6)斯惠夫德在其长篇小说《格利佛游记》里,通过虚构的“小人国”、“大人国”等的描写,对英国上流社会进行了讽刺。(7)烧香拜龙当时求雨消旱的一种迷信活动,一九三四年夏天,南方大旱,报上就有南通农民筑泥龙烧香祈雨、苏州举行小白龙出游等报道。作法求雨,国民党政府在当年七月请第九世班禅喇嘛、安钦活沸等在南京、汤山等处祈祷求雨。

  (8)赏鉴“胖女”一九三四年八月一日,上海先施公司联合各厂商聘请体重七百余磅的美国胖女人尼丽,在该公司二楼表演。禁杀乌龟,当时上海徐家汇沿河一带,有些人捕卖乌龟谋生,上海“中国保护动物会”认为“劈杀龟肉,……势甚惨酷”,于一九三四年二月呈请国民党上海市公安局通令禁止。

  (9)研究古代舞法指一九三四年八月上海祭孔前演习佾舞。主张男女分途,参看本卷第516页注(7)。禁止女人露腿,是蒋介石在一九三四年六月七日手令国民党江西省政府颁布的《取缔妇女奇装异服办法》中的一项:“裤长最短须过膝四寸,不得露腿赤足




47、奇怪(二)

  白道

  尤墨君(2)先生以教师的资格参加着讨论大众语,那意见是极该看重的。他主张“使中学生练习大众语”,还举出“中学生作文最喜用而又最误用的许多时髦字眼”来,说“最好叫他们不要用”,待他们将来能够辨别时再说,因为是与其“食新不化,何如禁用于先”的。现在摘一点所举的“时髦字眼”在这里——

  共鸣对象气压温度结晶彻底趋势理智现实下意识相对性绝对性纵剖面横剖面死亡率……(《新语林》三期)

  但是我很奇怪。

  那些字眼,几乎算不得“时髦字眼”了。如“对象”“现实”等,只要看看书报的人,就时常遇见,一常见,就会比较而得其意义,恰如孩子懂话,并不依靠文法教科书一样;何况在学校中,还有教员的指点。至于“温度”“结晶”“纵剖面”“横剖面”等,也是科学上的名词,中学的物理学矿物学植物学教科书里就有,和用于国文上的意义并无不同。现在竟“最误用”,莫非自己既不思索,教师也未给指点,而且连别的科学也一样的模胡吗?

  那么,单是中途学了大众语,也不过是一位中学出身的速成大众,于大众有什么用处呢?大众的需要中学生,是因为他教育程度比较的高,能够给大家开拓知识,增加语汇,能解明的就解明,该新添的就新添;他对于“对象”等等的界说,就先要弄明白,当必要时,有方言可以替代,就译换,倘没有,便教给这新名词,并且说明这意义。如果大众语既是半路出家,新名词也还不很明白,这“落伍”可真是“彻底”了。

  我想,为大众而练习大众语,倒是不该禁用那些“时髦字眼”的,最要紧的是教给他定义,教师对于中学生,和将来中学生的对于大众一样。譬如“纵断面”和“横断面”,解作“直切面”和“横切面”,就容易懂;倘说就是“横锯面”和“直锯面”,那么,连木匠学徒也明白了,无须识字。禁,是不好的,他们中有些人将永远模胡,“因为中学生不一定个个能升入大学而实现其做文豪或学者的理想的”。八月十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十八日《中华日报·动向》。

  (2)尤墨君(1888—1971)江苏吴县人,当时杭州师范学校教员。本篇中所引的话见他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五日《新语林》第三期《怎样使中学生练习大众语》一文。





48、迎神和咬人

  报载余姚的某乡,农民们因为旱荒,迎神求雨,看客有带帽的,便用刀棒乱打他一通。(2)这是迷信,但是有根据的。汉先儒董仲舒(3)先生就有祈雨法,什么用寡妇,关城门,乌烟瘴气,其古怪与道士无异,而未尝为今儒所订正。虽在通都大邑,现在也还有天师作法(4),长官禁屠(5),闹得沸反盈天,何尝惹出一点口舌?至于打帽,那是因为恐怕神看见还很有人悠然自得,不垂哀怜;一面则也憎恶他的不与大家共患难。

  迎神,农民们的本意是在救死的——但可惜是迷信,——但除此之外,他们也不知道别一样。

  报又载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党员,出面劝阻迎神,被大家一顿打,终于咬断了喉管,死掉了。(6)这是妄信,但是也有根据的。《精忠说岳全传》(7)说张俊陷害忠良,终被众人咬死,人心为之大快。因此乡间就向来有一个传说,谓咬死了人,皇帝必赦,·因·为·怨·恨·而·至·于·咬,·则·被·咬·者·之·恶,·也·就·可·想·而·知·了。我不知道法律,但大约民国以前的律文中,恐怕也未必有这样的规定罢。

  咬人,农民们的本意是在逃死的——但可惜是妄信,——但除此之外,他们也不知道别一样。

  想救死,想逃死,适所以自速其死,哀哉!

  自从由帝国成为民国以来,上层的改变是不少了,无教育的农民,却还未得到一点什么新的有益的东西,依然是旧日的迷信,旧日的讹传,在拚命的救死和逃死中自速其死。这回他们要得到“天讨”(8)。他们要骇怕,但因为不解“天讨”的缘故,他们也要不平。待到这骇怕和不平忘记了,就只有迷信讹传剩着,待到下一次水旱灾荒的时候,依然是迎神,咬人。

  这悲剧何时完结呢?

  八月十九日。

  附记:

  旁边加上黑点的三句,是印了出来的时候,全被删去了的。是总编辑,还是检查官的斧削,虽然不得而知,但在自己记得原稿的作者,却觉得非常有趣。他们的意思,大约是以为乡下人的意思——虽然是妄信——还不如不给大家知道,要不然,怕会发生流弊,有许多喉管也要危险的。

  八月二十二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二日《申报·自由谈》。

  (2)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九日《大晚报·社会一周间》载:“(浙江)余姚各乡,近因大旱,该区陡镇农民五百余,吾客乡农民千余,联合举办迎神赛会祈雨。路经各处,均不准乡民戴帽,否则即用刀枪猛砍!”

  (3)董仲舒(前179—前104)广川(今河北枣强)人,西汉经学家。曾任江都相和胶西王相。在他所著《春秋繁露》第七十四篇中有这样的话:“令吏民夫妇皆偶处。凡求雨之大体,丈夫欲藏匿,女子欲和而乐。”又《汉书·董仲舒传》:“仲舒治国,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故求雨,闭诸阳,纵诸阴,其止雨反是。”唐代颜师古注:“谓若闭南门,禁举火,及开北门,水洒人之类是也。”(4)天师作法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日至二十二日,上海一些所谓“慈善家”及僧人发起“全国各省市亢旱成灾区祈雨消灾大会”,由“第六十三代天师张瑞龄”作法求雨。天师,道教对该教创始人东汉张道陵的尊称,他的后裔中承袭道法的人,也相沿称为天师。(5)长官禁屠旧时每遇旱灾常有停宰牲畜以求雨的迷信活动,如一九三四年七月上海一些团体联合呈请市政府及江浙两省府下令“断屠一周”。

  (6)一九三四年八月十六日《申报》载:“余姚陡小学校长兼党部常委徐一清,因劝阻农民迎神祈雨,激动众怒。十二日晚五时,被千余农民殴毙,投入河中;嗣又打捞上岸,咬断喉管。”又同年八月十九日《大晚报·社会一周间》载:“据传徐氏现年六十三岁,民国元年加入国民党”,“徐极爱金钱,时借故向乡人索诈,凡船只经过陡时,徐必向舟子索取现费若干。……徐之行为极为乡民所不满,此其惨死之远因云。”

  (7)《精忠说岳全传》长篇小说,清代钱彩、金丰编订。张俊参与秦桧陷害岳飞被众人咬死的事,见该书第七十五回。(8)“天讨”语出《尚书·皋陶谟》:“天讨有罪。”





49、看书琐记(三)

  焉于

  创作家大抵憎恶批评家的七嘴八舌。

  记得有一位诗人说过这样的话:诗人要做诗,就如植物要开花,因为他非开不可的缘故。如果你摘去吃了,即使中了毒,也是你自己错。

  这比喻很美,也仿佛很有道理的。但再一想,却也有错误。错的是诗人究竟不是一株草,还是社会里的一个人;况且诗集是卖钱的,何尝可以白摘。一卖钱,这就是商品,买主也有了说好说歹的权利了。

  即使真是花罢,倘不是开在深山幽谷,人迹不到之处,如果有毒,那是园丁之流就要想法的。花的事实,也并不如诗人的空想。

  现在可是换了一个说法了,连并非作者,也憎恶了批评家,他们里有的说道:你这么会说,那么,你倒来做一篇试试看!

  这真要使批评家抱头鼠窜。因为批评家兼能创作的人,向来是很少的。

  我想,作家和批评家的关系,颇有些像厨司和食客。厨司做出一味食品来,食客就要说话,或是好,或是歹。厨司如果觉得不公平,可以看看他是否神经病,是否厚舌苔,是否挟夙嫌,是否想赖账。或者他是否广东人,想吃蛇肉;是否四川人,还要辣椒。于是提出解说或抗议来——自然,一声不响也可以。但是,倘若他对着客人大叫道:“那么,你去做一碗来给我吃吃看!”那却未免有些可笑了。

  诚然,四五年前,用笔的人以为一做批评家,便可以高踞文坛,所以速成和乱评的也不少,但要矫正这风气,是须用批评的批评的,只在批评家这名目上,涂上烂泥,并不是好办法。不过我们的读书界,是爱平和的多,一见笔战,便是什么“文坛的悲观”(2)呀,“文人相轻”(3)呀,甚至于不问是非,统谓之“互骂”,指为“漆黑一团糟”。果然,现在是听不见说谁是批评家了。但文坛呢,依然如故,不过它不再露出来。

  文艺必须有批评;批评如果不对了,就得用批评来抗争,这才能够使文艺和批评一同前进,如果一律掩住嘴,算是文坛已经干净,那所得的结果倒是要相反的。

  八月二十二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三日《申报·自由谈》。原题为《批评家与创作家》。

  (2)“文坛的悲观”一九三三年八月九日《大晚报·火炬》载小仲的《中国文坛的悲观》一文,把文艺界的思想斗争说成是“内战”、“骂人”,使中国文坛“陷入中世纪的黑暗时代”。(3)“文人相轻”语出三国魏曹丕《典论·论文》:“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当时曾有人把文艺界思想斗争说成“文人相轻”。





50、“大雪纷飞”

  张沛

  人们遇到要支持自己的主张的时候,有时会用一枝粉笔去搪对手的脸,想把他弄成丑角模样,来衬托自己是正生。但那结果,却常常适得其反。

  章士钊(2)先生现在是在保障民权了,段政府时代,他还曾经保障文言。他造过一个实例,说倘将“二桃杀三士”用白话写作“两个桃子杀了三个读书人”,是多么的不行。这回李焰生(3)先生反对大众语文,也赞成“静珍君之所举,‘大雪纷飞’,总比那‘大雪一片一片纷纷的下着’来得简要而有神韵,酌量采用,是不能与提倡文言文相提并论”的。

  我也赞成必不得已的时候,大众语文可以采用文言,白话,甚至于外国话,而且在事实上,现在也已经在采用。但是,两位先生代译的例子,却是很不对劲的。那时的“士”,并非一定是“读书人”,早经有人指出了;这回的“大雪纷飞”里,也没有“一片一片”的意思,这不过特地弄得累坠,掉着要大众语丢脸的枪花。

  白话并非文言的直译,大众语也并非文言或白话的直译。在江浙,倘要说出“大雪纷飞”的意思来,是并不用“大雪一片一片纷纷的下着”的,大抵用“凶”,“猛”或“厉害”,来形容这下雪的样子。倘要“对证古本”,则《水浒传》里的一句“那雪正下得紧”,就是接近现代的大众语的说法,比“大雪纷飞”多两个字,但那“神韵”却好得远了。

  一个人从学校跳到社会的上层,思想和言语,都一步一步的和大众离开,那当然是“势所不免”的事。不过他倘不是从小就是公子哥儿,曾经多少和“下等人”有些相关,那么,回心一想,一定可以记得他们有许多赛过文言文或白话文的好话。如果自造一点丑恶,来证明他的敌对的不行,那只是他从隐蔽之处挖出来的自己的丑恶,不能使大众羞,只能使大众笑。大众虽然智识没有读书人的高,但他们对于胡说的人们,却有一个谥法:绣花枕头。这意义,也许只有乡下人能懂的了,因为穷人塞在枕头里面的,不是鸭绒:是稻草。

  八月二十二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四日《中华日报·动向》。

  (2)章士钊(1881—1973)字行严,笔名孤桐,湖南长沙人。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任北洋军阀段祺瑞临时执政府的司法总长兼教育总长,提倡尊孔读经,反对新文化运动。一九三一年起,他在上海执行律师业务,曾为陈独秀、彭述之等案担任辩护。一九三四年五月四日《申报》刊载他的《国民党与国家》一文,谈及保障“民权”问题。关于“二桃杀三士”,见他的《评新文化运动》(原载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一、二十二日上海《新闻报》,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二日北京《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九号曾重载)一文:“二桃杀三士。谱之于诗。节奏甚美。今曰此于白话无当也。必曰两个桃子杀了三个读书人。是亦不可以已乎。”按“二桃杀三士”的典故出自《晏子春秋》,这里“士”应作武士讲,章士钊误解为读书人。鲁迅曾先后发表《“两个桃子杀了三个读书人”》(载一九二三年九月十四日北京《晨报副刊》)、《再来一次》(载一九二六年六月十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十一期)两篇文章,指出他的错误。

  (3)李焰生当时反动刊物《新垒》月刊的主编。他提出所谓“国民语”以反对大众语,这里所引的话见他发表于《社会月报》第一卷第三期(一九三四年八月)的《由大众语文文学到国民语文文学》一文。他所说的静珍的文章,指《新垒》第四卷第一期(一九三四年七月)刊载的《文言白话及其繁简》一文,其中说:“文言文往往只有几个字而包涵很多意思,……譬如文言文的‘大雪纷飞’,这已经简化到一种成语了,见到这四个字马上会起一种严寒中凛然的感觉,而译作白话文‘大雪纷纷的下着’,那一种严寒中凛然的感觉无形中就淡漠了许多。”





51、汉字和拉丁化

  仲度

  反对大众语文的人,对主张者得意地命令道:“拿出货色来看!”(2)一面也真有这样的老实人,毫不问他是诚意,还是寻开心,立刻拚命的来做标本。

  由读书人来提倡大众语,当然比提倡白话困难。因为提倡白话时,好好坏坏,用的总算是白话,现在提倡大众语的文章却大抵不是大众语。但是,反对者是没有发命令的权利的。虽是一个残废人,倘在主张健康运动,他绝对没有错;如果提倡缠足,则即使是天足的壮健的女性,她还是在有意的或无意的害人。美国的水果大王,只为改良一种水果,尚且要费十来年的工夫,何况是问题大得多多的大众语。倘若就用他的矛去攻他的盾,那么,反对者该是赞成文言或白话的了,文言有几千年的历史,白话有近二十年的历史,他也拿出他的“货色”来给大家看看罢。

  但是,我们也不妨自己来试验,在《动向》上,就已经有过三篇纯用土话的文章(3),胡绳(4)先生看了之后,却以为还是非土话所写的句子来得清楚。其实,只要下一番工夫,是无论用什么土话写,都可以懂得的。据我个人的经验,我们那里的土话,和苏州很不同,但一部《海上花列传》(5),却教我“足不出户”的懂了苏白。先是不懂,硬着头皮看下去,参照记事,比较对话,后来就都懂了。自然,很困难。这困难的根,我以为就在汉字。每一个方块汉字,是都有它的意义的,现在用它来照样的写土话,有些是仍用本义的,有些却不过借音,于是我们看下去的时候,就得分析它那几个是用义,那几个是借音,惯了不打紧,开手却非常吃力了。

  例如胡绳先生所举的例子,说“回到窝里向罢”也许会当作回到什么狗“窝”里去,反不如说“回到家里去”的清楚(6)。那一句的病根就在汉字的“窝”字,实际上,恐怕是不该这么写法的。我们那里的乡下人,也叫“家里”作Uwao-li,读书人去抄,也极容易写成“窝里”的,但我想,这Uwao其实是“屋下”两音的拼合,而又讹了一点,决不能用“窝”字随便来替代,如果只记下没有别的意义的音,就什么误解也不会有了。

  大众语文的音数比文言和白话繁,如果还是用方块字来写,不但费脑力,也很费工夫,连纸墨都不经济。为了这方块的带病的遗产,我们的最大多数人,已经几千年做了文盲来殉难了,中国也弄到这模样,到别国已在人工造雨的时候,我们却还是拜蛇,迎神。如果大家还要活下去,我想:是只好请汉字来做我们的牺牲了。

  现在只还有“书法拉丁化”的一条路。这和大众语文是分不开的。也还是从读书人首先试验起,先绍介过字母,拼法,然后写文章。开手是,像日本文那样,只留一点名词之类的汉字,而助词,感叹词,后来连形容词,动词也都用拉丁拼音写,那么,不但顺眼,对于了解也容易得远了。至于改作横行,那是当然的事。

  这就是现在马上来实验,我以为也并不难。

  不错,汉字是古代传下来的宝贝,但我们的祖先,比汉字还要古,所以我们更是古代传下来的宝贝。为汉字而牺牲我们,还是为我们而牺牲汉字呢?这是只要还没有丧心病狂的人,都能够马上回答的。

  八月二十三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五日《中华日报·动向》。

  (2)“拿出货色来看!”是当时一些反对大众语的人所说的话。如一九三四年六月二十六日《申报》本埠增刊《谈言》发表的垢佛《文言和白话论战宣言》一文中说:“可否请几位提倡‘大众语’的作家,发表几篇‘大众语’的标准作品,使记者和读者,大家来欣赏欣赏,研究研究。”

  (3)三篇纯用土话的文章指《中华日报·动向》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二日所载何连的《狭路相逢》,十六、十九日载高而的《一封上海话的信》和《吃官司格人个日记》等三篇文章。(4)胡绳江苏苏州人,哲学家。他在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三日《中华日报·动向》发表《走上实践的路去——读了三篇用土话写的文章后》一文中说:“自然,何连高而二先生都是用汉字来写出土音的。然而单音的方块头汉字要拼出复杂的方言来,实是不可能的。我曾看见过一本苏州土语的圣经,读起来实在比读白话更难,因为单照字面的读音,你一定还得加一点推测工夫才能懂得。”(5)《海上花列传》长篇小说,题云间花也怜侬著。是一部叙述上海妓女生活的作品,书中叙事用语体文,对话用苏州方言。按花也怜侬是韩邦庆(1856—1894)的笔名;韩字子云,江苏松江人。(6)胡绳在《走上实践的路去——读了三篇用土话写的文章后》一文中说:“并且倘然一个人已经懂得这些汉字了,老实说他更必须读这种用汉字写出的土话文。譬如:‘回到窝里向罢,车(按应作身)浪向,又一点力气都没……’这一句话,让一个识字的工人看麻烦实在不小。他也许真会当作这人是回到什么狗‘窝’里去?实际上,反不如说:‘回到家里去,身上,又一点力气都没’来得清楚明白了。”





52、“莎士比亚

  苗挺

  严复提起过“狭斯丕尔”(2),一提便完;梁启超(3)说过“莎士比亚”,也不见有人注意;田汉(4)译了这人的一点作品,现在似乎不大流行了。到今年,可又有些“莎士比亚”“莎士比亚”起来,不但杜衡先生由他的作品证明了群众的盲目(5),连拜服约翰生博士的教授也来译马克斯“牛克斯”的断片(6)。为什么呢?将何为呢?

  而且听说,连苏俄也要排演原本“莎士比亚”剧了。

  不演还可,一要演,却就给施蛰存先生看出了“丑态”——

  “……苏俄最初是‘打倒莎士比亚’,后来是‘改编莎士比亚’,现在呢,不是要在戏剧季中‘排演原本莎士比亚’了吗?(而且还要梅兰芳去演《贵妃醉酒》呢!)这种以政治方策运用之于文学的丑态,岂不令人齿冷!”

  (《现代》五卷五期,施蛰存《我与文言文》。)

  苏俄太远,演剧季的情形我还不了然,齿的冷暖,暂且听便罢。但梅兰芳和一个记者的谈话,登在《大晚报》的《火炬》上,却没有说要去演《贵妃醉酒》。

  施先生自己说:“我自有生以来三十年,除幼稚无知的时代以外,自信思想及言行都是一贯的。……”(同前)这当然非常之好。不过他所“言”的别人的“行”,却未必一致,或者是偶然也会不一致的,如《贵妃醉酒》,便是目前的好例。

  其实梅兰芳还没有动身,施蛰存先生却已经指定他要在“无产阶级”面前赤膊洗澡。这么一来,他们岂但“逐渐沾染了资产阶级的‘余毒’”(7)而已呢,也要沾染中国的国粹了。他们的文学青年,将来要描写宫殿的时候,会在“《文选》与《庄子》”里寻“词汇”(8)也未可料的。

  但是,做《贵妃醉酒》固然使施先生“齿冷”,不做一下来凑趣,也使豫言家倒霉。两面都要不舒服,所以施先生又自己说:“在文艺上,我一向是个孤独的人,我何敢多撄众怒?”(同前)

  末一句是客气话,赞成施先生的其实并不少,要不然,能堂而皇之的在杂志上发表吗?——这“孤独”是很有价值的。九月二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九月二十三日《中华日报·动向》。

  (2)“狭斯丕尔”即莎士比亚。严复《天演论·导言十六·进微》:“词人狭斯丕尔之所写生,方今之人,不仅声音笑貌同也,凡相攻相感不相得之情,又无以异。”

  (3)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号任公,广东新会人,学者,清末维新运动的领导者之一。著有《饮冰室文集》。他在《小说零简·新罗马传奇·楔子》中说:“因此老夫想著拉了两位忘年朋友,一个系英国的索士比亚,一个便是法国的福禄特尔,同去瞧听一回。”(4)田汉(1898—1968)字寿昌,湖南长沙人,戏剧家,左翼戏剧家联盟领导人之一。他翻译的莎士比亚的《哈孟雷待》,《柔密欧与朱丽叶》两剧,分别于一九二二年、一九二四年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

  (5)见杜衡在《文艺风景》创刊号(一九三四年六月)发表的《莎剧凯撒传中所表现的群众》。参看本书《又是“莎士比亚”》。(6)拜服约翰生博士的教授指梁实秋,当时任青岛大学教授。他曾在北京《学文》月刊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三四年五月)发表译文《莎士比亚论金钱》,是根据英国《Adelphi》杂志一九三三年十月号登载的马克思《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货币》一段翻译的。约翰生(S.Johnson,1709—1784),英国作家、文学批评家。梁实秋曾著《约翰生》一书(一九三四年一月出版),并多次推崇约翰生,如在《文艺批评论》一书中说他是“有眼光的哲学家”、“伟大的批评家”。马克斯“牛克斯”,是国民党政客吴稚晖谩骂马克思主义的话。

  (7)施蛰存在《我与文言文》中说:“五年计划逐渐成功,革命时代的狂气逐渐消散,无产阶级逐渐沾染了资产阶级的‘余毒’,再回头来读读旧时代的文学作品,才知道它们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意思的东西。于是,为了文饰以前的愚蠢的谬误起见,巧妙地想出了‘文学的遗产’这个名词来作为承认旧时代文学的‘理论的根据’。”(8)“《文选》与《庄子》”里寻“词汇”参看本卷第450页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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