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花边文学》序言 未来的光荣 “……”“□□□”论补 批评家的批评家
《鲁迅全集》 ━花边文学
目录
1、序言
一九三四年
2、未来的光荣
3、女人未必多说谎
4、批评家的批评家
5、漫骂
6、“京派”与“海派”
7、北人与南人
8、《如此广州》读后感
9、过年
10、运命
11、大小骗
12、“小童挡驾”
13、古人并不纯厚
14、法会和歌剧
15、洋服的没落
16、朋友
17、清明时节
18、小品文的生机
19、刀“式”辩
20、化名新法
21、读几本书
22、一思而行
23、推己及人
24、偶感
25、论秦理斋夫人事
26、“……”“□□□”论补
27、谁在没落?
1、序言
我的常常写些短评,确是从投稿于《申报》的《自由谈》(1)上开头的;集一九三三年之所作,就有了《伪自由书》和《准风月谈》两本。后来编辑者黎烈文先生真被挤轧得苦,到第二年,终于被挤出了,我本也可以就此搁笔,但为了赌气,却还是改些作法,换些笔名,托人抄写了去投稿,新任者(2)不能细辨,依然常常登了出来。一面又扩大了范围,给《中华日报》的副刊《动向》(3),小品文半月刊《太白》(4)之类,也间或写几篇同样的文字。聚起一九三四年所写的这些东西来,就是这一本《花边文学》。
这一个名称,是和我在同一营垒里的青年战友(5),换掉姓名挂在暗箭上射给我的。那立意非常巧妙:一,因为这类短评,在报上登出来的时候往往围绕一圈花边以示重要,使我的战友看得头疼;二,因为“花边”(6)也是银元的别名,以见我的这些文章是为了稿费,其实并无足取。至于我们的意见不同之处,是我以为我们无须希望外国人待我们比鸡鸭优,他却以为应该待我们比鸡鸭优,我在替西洋人辩护,所以是“买办”。那文章就附在《倒提》之下,这里不必多说。此外,倒也并无什么可记之事。只为了一篇《玩笑只当它玩笑》,又曾引出过一封文公直(7)先生的来信,笔伐的更严重了,说我是“汉奸”,现在和我的复信都附在本文的下面。其余的一些鬼鬼祟祟,躲躲闪闪的攻击,离上举的两位还差得很远,这里都不转载了。
“花边文学”可也真不行。一九三四年不同一九三五年,今年是为了《闲话皇帝》事件(8),官家的书报检查处(9)忽然不知所往,还革掉七位检查官,日报上被删之处,也好像可以留着空白(术语谓之“开天窗”)了。但那时可真厉害,这么说不可以,那么说又不成功,而且删掉的地方,还不许留下空隙,要接起来,使作者自己来负吞吞吐吐,不知所云的责任。在这种明诛暗杀之下,能够苟延残喘,和读者相见的,那么,非奴隶文章是什么呢?
我曾经和几个朋友闲谈。一个朋友说:现在的文章,是不会有骨气的了,譬如向一种日报上的副刊去投稿罢,副刊编辑先抽去几根骨头,总编辑又抽去几根骨头,检查官又抽去几根骨头,剩下来还有什么呢?我说:我是自己先抽去了几根骨头的,否则,连“剩下来”的也不剩。所以,那时发表出来的文字,有被抽四次的可能,——现在有些人不在拚命表彰文天祥方孝孺(10)么,幸而他们是宋明人,如果活在现在,他们的言行是谁也无从知道的。
因此除了官准的有骨气的文章之外,读者也只能看看没有骨气的文章。我生于清朝,原是奴隶出身,不同二十五岁以内的青年,一生下来就是中华民国的主子,然而他们不经世故,偶尔“忘其所以”也就大碰其钉子。我的投稿,目的是在发表的,当然不给它见得有骨气,所以被“花边”所装饰者,大约也确比青年作家的作品多,而且奇怪,被删掉的地方倒很少。一年之中,只有三篇,现在补全,仍用黑点为记。我看《论秦理斋夫人事》的末尾,是申报馆的总编辑删的,别的两篇,却是检查官删的:这里都显着他们不同的心思。
今年一年中,我所投稿的《自由谈》和《动向》,都停刊了;《太白》也不出了。我曾经想过:凡是我寄文稿的,只寄开初的一两期还不妨,假使接连不断,它就总归活不久。于是从今年起,我就不大做这样的短文,因为对于同人,是回避他背后的闷棍,对于自己,是不愿做开路的呆子,对于刊物,是希望它尽可能的长生。所以有人要我投稿,我特别敷延推宕,非“摆架子”也,是带些好意——然而有时也是恶意——的“世故”:这是要请索稿者原谅的。
一直到了今年下半年,这才看见了新闻记者的“保护正当舆论”的请愿和智识阶级的言论自由的要求(11)。要过年了,我不知道结果怎么样。然而,即使从此文章都成了民众的喉舌,那代价也可谓大极了:是北五省的自治(12)。这恰如先前的不敢恳请“保护正当舆论”和要求言论自由的代价之大一样:是东三省的沦亡。不过这一次,换来的东西是光明的。然而,倘使万一不幸,后来又复换回了我做“花边文学”一样的时代,大家试来猜一猜那代价该是什么罢……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九之夜,鲁迅记。
(1)《申报》的《自由谈》参看本卷第5页注(1)。一九三五年十月三十一日后,《自由谈》一度停刊。
(2)新任者指继黎烈文后主编《申报·自由谈》的张梓生。他是浙江绍兴人,与鲁迅相识。
(3)《中华日报》国民党汪精卫改组派办的报纸,一九三二年四月十一日在上海创刊。《动向》,该报副刊之一,一九三四年四月十一日始办,聂绀弩主编,常发表一些进步作家的作品,同年十二月十八日停刊。
(4)《太白》小品文半月刊,陈望道编辑,上海生活书店发行。一九三四年九月二十日创刊;一九三五年九月五日停刊。(5)青年战友指廖沫沙,湖南长沙人,左翼作家联盟成员。曾以林默等笔名写文章。参看本书《倒提》一文的附录。(6)“花边”旧时银元边缘铸有花纹,因此有“花边”的俗称。
(7)文公直江西萍乡人,当时是国民党政府立法院编译处股长。
(8)《闲话皇帝》事件一九三五年五月,上海《新生》周刊第二卷第十五期发表易水(艾寒松)的《闲话皇帝》一文,泛论古今中外的君主制度,涉及日本天皇,当时日本驻上海总领事即以“侮辱天皇,妨害邦交”为名提出抗议。国民党政府屈从压力,并趁机压制进步舆论,将《新生》周刊查封,由法院判决该刊主编杜重远一年二个月徒刑。这件事也被称为《新生》事件。
(9)书报检查处即“国民党中央宣传委员会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一九三四月年五月二十五日在上海设立。《新生》事件发生后,国民党以“失责”为由,于一九三五年七月八日将该会检查官项德言等七人撤职。
(10)文天祥(1236—1283)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南宋大臣。他在南方坚持抗元斗争,兵败被俘,坚贞不屈,后被杀。方孝孺(1357—1402),浙江宁海人,明惠帝建文时任侍讲学士。建文四年(1402),惠帝的叔父燕王朱棣起兵攻入南京,自立为帝,命方孝孺起草即位诏书,他坚决不从,遂遭杀害。
(11)新闻记者的“保护正当舆论”请愿一九三五年底,北平、天津、南京、上海等地新闻界纷纷致电国民党中央,要求“开放舆论”,“凡不以武力或暴力为背景之言论,政府必当予以保障”;同年十二月,国民党五届一中全会通过所谓“请政府通令全国切实保障正当舆论”的决议。智识阶级的言论自由的要求,指一九三五年底,北平、上海等地文化教育界人士为开展抗日救国运动,纷纷举行集会,发表宣言,提出“保障集会、结社、言论、出版的绝对自由”的要求。(12)北五省的自治一九三五年十一月,日本帝国主义为达到并吞我国华北的目的,策动汉奸进行所谓“华北五省自治运动”,并成立了“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北五省指当时的河北、山东、山西、察哈尔、绥远。
2、未来的光荣
张承禄
现在几乎每年总有外国的文学家到中国来,一到中国,总惹出一点小乱子。前有萧伯纳(2),后有德哥派拉(3);只有伐扬古久列(4),大家不愿提,或者不能提。
德哥派拉不谈政治,本以为可以跳在是非圈外的了,不料因为恭维了食与色,又挣得“外国文氓”(5)的恶谥,让我们的论客,在这里议论纷纷。他大约就要做小说去了。
鼻子生得平而小,没有欧洲人那么高峻,那是没有法子的,然而倘使我们身边有几角钱,却一样的可以看电影。侦探片子演厌了,爱情片子烂熟了,战争片子看腻了,滑稽片子无聊了,于是乎有《人猿泰山》,有《兽林怪人》,有《斐洲探险》等等,要野兽和野蛮登场。然而在蛮地中,也还一定要穿插一点蛮婆子的蛮曲线。如果我们也还爱看,那就可见无论怎样奚落,也还是有些恋恋不舍的了,“性”之于市侩,是很要紧的。
文学在西欧,其碰壁和电影也并不两样;有些所谓文学家也者,也得找寻些奇特的(grotesque),色情的(erotic)东西,去给他们的主顾满足,因此就有探险式的旅行,目的倒并不在地主的打拱或请酒。然而倘遇呆问,则以笑话了之,他其实也知道不了这些,他也不必知道。德哥派拉不过是这些人们中的一人。
但中国人,在这类文学家的作品里,是要和各种所谓“土人”一同登场的,只要看报上所载的德哥派拉先生的路由单就知道——中国,南洋,南美。英,德之类太平常了。我们要觉悟着被描写,还要觉悟着被描写的光荣还要多起来,还要觉悟着将来会有人以有这样的事为有趣。
一月八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一月十一日上海《申报·自由谈》。
(2)萧伯纳一九三三年二月来中国旅行时,新闻界颇多报道和评论,有人曾攻击他“宣传共产”。
(3)德哥派拉(M.Dekobra,1885—1973)法国小说家、记者。一九三三年十一月来中国旅行。鲁迅在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的一封信中说:德哥派拉“盖法国礼拜六派,油头滑脑,其到中国来,大概确是搜集小说材料。”
(4)伐扬古久列(P.Vaillant-Couturier,1892—1937)通译伐扬—古久里,法国作家、社会活动家。曾任法共中央委员、法共中央机关报《人道报》主笔。一九三三年九月,他曾来上海出席世界反对帝国主义战争委员会召开的远东会议。
(5)“外国文氓”德哥派拉于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在上海参加中法文艺界、报界茶话会时,中国新闻记者曾问他“对日本侵略中国之感想如何”,他回答说:“此问题过于严重,非小说家所可谈到”。又请他谈“对中国之感想”,他回答说:“来华后最使我注意的,(一)是中国菜很好,(二)是中国女子很美。”后来他从南京到北平,一路受国民党政府官员以及文人们的迎送,都是以这类话应付。当时曾有人在报上发表谈话说:“德氏来平,并未谈及文学,仅讥笑中国女子,中国女子认为德氏系一文氓而已。”(见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十一日《申报·北平特讯》)
3、女人未必多说谎
赵令仪
侍桁(2)先生在《谈说谎》里,以为说谎的原因之一是由于弱,那举证的事实,是:“因此为什么女人讲谎话要比男人来得多。”
那并不一定是谎话,可是也不一定是事实。我们确也常常从男人们的嘴里,听说是女人讲谎话要比男人多,不过却也并无实证,也没有统计。叔本华(3)先生痛骂女人,他死后,从他的书籍里发见了医梅毒的药方;还有一位奥国的青年学者(4),我忘记了他的姓氏,做了一大本书,说女人和谎话是分不开的,然而他后来自杀了。我恐怕他自己正有神经病。
我想,与其说“女人讲谎话要比男人来得多”,不如说“女人被人指为‘讲谎话要比男人来得多’的时候来得多”,但是,数目字的统计自然也没有。
譬如罢,关于杨妃(5),禄山之乱以后的文人就都撒着大谎,玄宗逍遥事外,倒说是许多坏事情都由她,敢说“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6)的有几个。就是妲己,褒姒,也还不是一样的事?女人的替自己和男人伏罪,真是太长远了。今年是“妇女国货年”(7),振兴国货,也从妇女始。不久,是就要挨骂的,因为国货也未必因此有起色,然而一提倡,一责骂,男人们的责任也尽了。
记得某男士有为某女士鸣不平的诗道:“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二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8)快哉快哉!
一月八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一月十二日《申报·自由谈》。(2)侍桁即韩侍桁。他的《谈说谎》一文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一月八日《申报·自由谈》,其中说:“不管为自己的地位的坚固而说谎也吧,或为了拯救旁人的困难而说谎也吧,都是含着有弱者的欲望与现实的不合的原因在。虽是一个弱者,他也会想如果能这样,那就多么好,可是一信嘴说出来,那就成了大谎了。但也有非说谎便不能越过某种难关的场合,而这场合也是弱者遇到的时候较多,大概也就是因此为什么女人讲谎话要比男人来得多。”
(3)叔本华(A.Schopenhauer,1788—1860)德国哲学家,唯意志论者。他一生反对妇女解放,在所著的《妇女论》中诬蔑妇女虚伪、愚昧、无是非之心。
(4)一位奥国的青年学者指华宁该尔(O.Weininger,1880—1903),奥地利人,仇视女性主义者。他在一九○三年出版的《性和性格》一书中,说女性“能说谎”,“往往是虚伪的”,并力图证明妇女的地位应该低于男子。
(5)杨妃即唐玄宗的妃子杨玉环(719—756),蒲州永乐(今山西永济)人。她的堂兄杨国忠因她得宠而骄奢跋扈,败坏朝政。天宝十四年(755),安禄山以诛国忠为名于范阳起兵反唐,进逼长安,唐玄宗仓皇南逃四川,至马嵬驿,将士归罪杨家,杀国忠,唐玄宗为安定军心,令杨妃缢死。
(6)“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语见唐代杜甫《北征》诗。旧史传说夏桀宠幸妃子妹喜,殷纣宠幸妃子妲己,周幽王宠幸妃子褒姒,招致了三朝的灭亡。杜甫在此处合用了这些传说。(7)“妇女国货年”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上海市商会等团体邀各界开会,决定一九三四年为“妇女国货年”,要求妇女增强“爱国救国之观念”,购买国货。
(8)“君王城上竖降旗”一诗,相传是五代后蜀主孟昶的妃子花蕊夫人所作。北宋陈师道《后山诗话》说:“费氏,蜀之青城人。以才色入蜀宫,后主嬖之,号花蕊夫人,效王建作《宫词》百首。国亡,入备后宫,太祖闻之,召使陈诗,诵其《国亡诗》云:‘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太祖悦,盖蜀兵十四万,而王师数万尔。”又据后蜀何光远《鉴戒录》卷五说,前蜀后主王衍亡于后唐时,有后唐兴圣太子随军王承旨作过一首类似的诗,嘲讽因耽于酒色嬉戏而亡国的王衍:“蜀朝昏主出降时,衔璧牵羊倒系旗,二十万军齐拱手,更无一个是男儿。”
4、批评家的批评家
倪朔尔
情势也转变得真快,去年以前,是批评家和非批评家都批评文学,自然,不满的居多,但说好的也有。去年以来,却变了文学家和非文学家都翻了一个身,转过来来批评批评家了。
这一回可是不大有人说好,最彻底的是不承认近来有真的批评家。即使承认,也大大的笑他们胡涂。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往往用一个一定的圈子向作品上面套(2),合就好,不合就坏。
但是,我们曾经在文艺批评史上见过没有一定圈子的批评家吗?都有的,或者是美的圈,或者是真实的圈,或者是前进的圈。没有一定的圈子的批评家,那才是怪汉子呢。办杂志可以号称没有一定的圈子,而其实这正是圈子,是便于遮眼的变戏法的手巾。譬如一个编辑者是唯美主义者罢,他尽可以自说并无定见,单在书籍评论上,就足够玩把戏。倘是一种所谓“为艺术的艺术”的作品,合于自己的私意的,他就选登一篇赞成这种主义的批评,或读后感,捧着它上天;要不然,就用一篇假急进的好像非常革命的批评家的文章,捺它到地里去。读者这就被迷了眼。但在个人,如果还有一点记性,却不能这么两端的,他须有一定的圈子。我们不能责备他有圈子,我们只能批评他这圈子对不对。
然而批评家的批评家会引出张献忠考秀才的古典来:先在两柱之间横系一条绳子,叫应考的走过去,太高的杀,太矮的也杀,于是杀光了蜀中的英才。(3)这么一比,有定见的批评家即等于张献忠,真可以使读者发生满心的憎恨。但是,评文的圈,就是量人的绳吗?论文的合不合,就是量人的长短吗?引出这例子来的,是诬陷,更不是什么批评。一月十七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一月二十一日《申报·自由谈》。
(2)用一个一定的圈子向作品上面套等论调,曾见于当时《现代》月刊所载的文章。如第四卷第三期(一九三四年一月)载刘莹姿《我所希望于新文坛上之批评家者》一文,说批评家“拿一套外国或本国的时髦圈子来套量作品的高低大小”,“这是充分地表明了我国新文坛尚无真挚伟大的批评家。”又第四卷第一期(一九三三年十一月)载苏汶《新的公式主义》一文中说:“友人张天翼君在他的短篇集《蜜蜂》的‘自题’里,对于近来的一些批评家,曾经说了几句很有趣的话,他说:‘他(指一位批评者——汶注)是不知从什么地方拿来了一个圈子,就拿这去套一切的文章。小了不合适,大了套不进:不行。恰恰套住:行。’”
(3)关于张献忠考秀才的说法,见清代彭遵泗的《蜀碧》一书:“贼诡称试士,于贡院前左右,设长绳离地四尺,按名序立,凡身过绳者,悉驱至西门外青羊宫杀之,前后近万人,笔砚委积如山。”
5、漫骂
倪朔尔
还有一种不满于批评家的批评,是说所谓批评家好“漫骂”(2),所以他的文字并不是批评。
这“漫骂”,有人写作“嫚骂”,也有人写作“谩骂”,我不知道是否是一样的函义。但这姑且不管它也好。现在要问的是怎样的是“漫骂”。
假如指着一个人,说道:这是婊子!如果她是良家,那就是漫骂;倘使她实在是做卖笑生涯的,就并不是漫骂,倒是说了真实。诗人没有捐班,富翁只会计较,因为事实是这样的,所以这是真话,即使称之为漫骂,诗人也还是捐不来,这是幻想碰在现实上的小钉子。
有钱不能就有文才,比“儿女成行”并不一定明白儿童的性质更明白。“儿女成行”只能证明他两口子的善于生,还会养,却并无妄谈儿童的权利。要谈,只不过不识羞。这好像是漫骂,然而并不是。倘说是的;就得承认世界上的儿童心理学家,都是最会生孩子的父母。
说儿童为了一点食物就会打起来,是冤枉儿童的,其实是漫骂。儿童的行为,出于天性,也因环境而改变,所以孔融(3)会让梨。打起来的,是家庭的影响,便是成人,不也有争家私,夺遗产的吗?孩子学了样了。
漫骂固然冤屈了许多好人,但含含胡胡的扑灭“漫骂”,却包庇了一切坏种。
一月十七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一月二十二日《申报·自由谈》。
(2)批评家好“漫骂”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申报·自由谈》载侍桁《关于批评》一文说:“看过去批评的论争,我们不能不说愈是那属于无味的谩骂式的,而愈是有人喜欢来参加”,这种“谩骂的批评”,“我们不认为是批评”。
(3)孔融(153—208)东汉鲁国(今山东曲阜)人,文学家。关于他让梨的故事,见《世说新语》南朝梁刘峻注引《融别传》:“融四岁与兄食梨,辄引小者。人问其故,答曰:‘小儿法当取小者。’”
6、“京派”与“海派”
栾廷石
自从北平某先生在某报上有扬“京派”而抑“海派”之言,颇引起了一番议论。最先是上海某先生在某杂志上的不平,且引别一某先生的陈言,以为作者的籍贯,与作品并无关系,要给北平某先生一个打击。(2)其实,这是不足以服北平某先生之心的。所谓“京派”与“海派”,本不指作者的本籍而言,所指的乃是一群人所聚的地域,故“京派”非皆北平人,“海派”亦非皆上海人。梅兰芳(3)博士,戏中之真正京派也,而其本贯,则为吴下。但是,籍贯之都鄙,固不能定本人之功罪,居处的文陋,却也影响于作家的神情,孟子曰:“居移气,养移体”(4),此之谓也。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国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没海者近商,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获利,而自己也赖以糊口。要而言之,不过“京派”是官的帮闲,“海派”则是商的帮忙而已。但从官得食者其情状隐,对外尚能傲然,从商得食者其情状显,到处难于掩饰,于是忘其所以者,遂据以有清浊之分。而官之鄙商,固亦中国旧习,就更使“海派”在“京派”的眼中跌落了。
而北京学界,前此固亦有其光荣,这就是五四运动的策动。现在虽然还有历史上的光辉,但当时的战士,却“功成,名遂,身退”者有之,“身稳”者有之,“身升”者更有之,好好的一场恶斗,几乎令人有“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5)之感。“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6),前年大难临头,北平的学者们所想援以掩护自己的是古文化,而惟一大事,则是古物的南迁,(7)这不是自己彻底的说明了北平所有的是什么了吗?
但北平究竟还有古物,且有古书,且有古都的人民。在北平的学者文人们,又大抵有着讲师或教授的本业,论理,研究或创作的环境,实在是比“海派”来得优越的,我希望着能够看见学术上,或文艺上的大著作。
一月三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二月三日《申报·自由谈》。(2)北平某先生指沈从文,湖南凤凰人,作家。他在一九三三年十月十八日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九期发表《文学者的态度》一文,批评一些文人对文学创作缺乏“认真严肃”的作风,说这类人“在上海寄生于书店,报馆,官办的杂志,在北京则寄生于大学,中学,以及种种教育机关中”;“或在北京教书,或在上海赋闲;教书的大约每月皆有三百元至五百元的固定收入,赋闲的则每礼拜必有三五次谈话会之类列席”。上海某先生,指苏汶(杜衡)。他在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上海《现代》月刊第四卷第二期发表《文人在上海》一文,为上海文人进行辩解,对“不问一切情由而用‘海派文人’这名词把所有居留在上海的文人一笔抹杀”表示不满,文中还提到:“仿佛记得鲁迅先生说过,连个人的极偶然而且往往不由自主的姓名和籍贯,都似乎也可以构成罪状而被人所讥笑,嘲讽。”此后,沈从文又发表《论“海派”》等文,曹聚仁等也参加这一争论。
(3)梅兰芳(1894—1961)名澜,字畹华,江苏泰州人,京剧表演艺术家。一九三○年梅兰芳在美国演出时,美国波摩那大学及南加州大学曾授与他文学博士的荣誉学位。
(4)“居移气,养移体”语见《孟子·尽心》。(5)“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语出宋代庄季裕《鸡肋编》:“建炎后俚语,有见当时之事者:如……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欲得富,赶著行在卖酒醋。”
(6)“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参看本卷第13页注(5)。
(7)关于北平学者以古文化掩护自己和古物南迁,参看本卷第13页注(6)、(2)。
7、北人与南人
栾廷石
这是看了“京派”与“海派”的议论之后,牵连想到的——
北人的卑视南人,已经是一种传统。这也并非因为风俗习惯的不同,我想,那大原因,是在历来的侵入者多从北方来,先征服中国之北部,又携了北人南征,所以南人在北人的眼中,也是被征服者。
二陆(2)入晋,北方人士在欢欣之中,分明带着轻薄,举证太烦,姑且不谈罢。容易看的是,羊衒之(3)的《洛阳伽蓝记》中,就常诋南人,并不视为同类。至于元,则人民截然分为四等(4),一蒙古人,二色目人,三汉人即北人,第四等才是南人,因为他是最后投降的一伙。最后投降,从这边说,是矢尽援绝,这才罢战的南方之强(5),从那边说,却是不识顺逆,久梗王师的贼。孑遗(6)自然还是投降的,然而为奴隶的资格因此就最浅,因为浅,所以班次就最下,谁都不妨加以卑视了。到清朝,又重理了这一篇账,至今还流衍着余波;如果此后的历史是不再回旋的,那真不独是南人的如天之福。当然,南人是有缺点的。权贵南迁(7),就带了腐败颓废的风气来,北方倒反而干净。性情也不同,有缺点,也有特长,正如北人的兼具二者一样。据我所见,北人的优点是厚重,南人的优点是机灵。但厚重之弊也愚,机灵之弊也狡,所以某先生(8)曾经指出缺点道:北方人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南方人是“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就有闲阶级而言,我以为大体是的确的。
缺点可以改正,优点可以相师。相书上有一条说,北人南相,南人北相者贵。我看这并不是妄语。北人南相者,是厚重而又机灵,南人北相者,不消说是机灵而又能厚重。昔人之所谓“贵”,不过是当时的成功,在现在,那就是做成有益的事业了。这是中国人的一种小小的自新之路。
不过做文章的是南人多,北方却受了影响。北京的报纸上,油嘴滑舌,吞吞吐吐,顾影自怜的文字不是比六七年前多了吗?这倘和北方固有的“贫嘴”一结婚,产生出来的一定是一种不祥的新劣种!
一月三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二月四日《申报·自由谈》。(2)二陆指陆机、陆云兄弟。陆机(261—303),字士衡;陆云(262—303),字士龙,吴郡华亭(今上海市松江)人。二人都是西晋文学家。祖父陆逊、父亲陆抗皆三国时吴国名将。晋灭吴后,机、云兄弟同至晋都洛阳,往见西晋大臣张华,《世说新语》南朝梁刘峻注引《晋阳秋》说:“司空张华见而说之,曰:‘平吴之利,在获二俊。’”又《世说新语·方正》载二陆入晋后,“卢志(按为北方士族)于众坐,问陆士衡:‘陆逊陆抗,是君何物?’”《世说新语·简傲》载二陆拜访刘道真的情形说:“礼毕,初无他言,唯问:‘东吴有长柄壶卢,卿得种来不?’陆兄弟殊失望,乃悔往。”
(3)羊衒之羊一作杨。北魏北平(今河北满城)人。《洛阳伽蓝记》,五卷,作于东魏武定五年(547),其中时有轻视南人的话,如卷二记中原氏族杨元慎故意说能治陈庆之(南朝梁将领,当时在洛阳)的病时的情景:“元慎即含水*e庆之曰:‘吴人之鬼,住居建康,小作冠帽,短制衣裳。自呼阿依,语则阿傍。菰稗为饭,茗饮作浆。呷啜羹,唼嗍蟹黄。手把荳蔲,口嚼槟榔……’庆之伏枕曰:‘杨君见辱深矣!’自此后,吴儿更不敢解语。”又卷三记南齐秘书丞王肃投奔北魏后的情形说:“(王肃)不食羊肉及酪浆等物,常饭鲫鱼羹,渴饮茗汁。京师士子道肃一饮一斗,号为漏鞍。……时给事中刘缟慕肃之风,专习茗饮。彭城王谓缟曰:‘卿不慕王侯八珍,好苍头水厄。海上有逐臭之夫,里内有学颦之妇,以卿言之,即是也。’其彭城王家有吴奴,以此言戏之。自是朝贵宴会虽设茗饮,皆耻不复食,惟江表残民远来降者好之。”
(4)元代把所统治的人民划分为四等:前三等据元末明初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氏族》载为:一、蒙古人。二、色目人,包括钦察、唐兀、回回等族,是蒙古人侵入中原前已征服的西域人。三、汉人,包括契丹、高丽等族及在金人治下北中国的汉族人。又有第四等:南人,据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九说,“汉人南人之分,以宋金疆域为断,江浙湖广江西三行省为南人,河南省唯江北淮南诸路为南人。”(5)南方之强语见《中庸》第十章:“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6)孑遗这里指前朝的遗民。语出《诗经·大雅·云汉》:“周余黎民,靡有孑遗。”
(7)权贵南迁指汉族统治者不能抵御北方少数民族奴隶主的入侵,把政权转移到南方。如东晋为北方匈奴所迫,迁都建康(今南京);南宋为北方金人所迫,迁都临安(今杭州)。他们南迁后,仍过着荒淫糜烂的生活。
(8)某先生指明末清初的学者顾炎武。他在《日知录》卷十三《南北学者之病》中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按原语见《论语·阳货》),今日北方之学者是也。‘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按原语见《论语·卫灵公》),今日南方之学者是也。”
8、《如此广州》读后感
越客
前几天,《自由谈》上有一篇《如此广州》(2),引据那边的报章,记店家做起玄坛和李逵(3)的大像来,眼睛里嵌上电灯,以镇压对面的老虎招牌,真写得有声有色。自然,那目的,是在对于广州人的迷信,加以讥刺的。
广东人的迷信似乎确也很不小,走过上海五方杂处的衖堂,只要看毕毕剥剥在那里放鞭炮的,大门外的地上点着香烛的,十之九总是广东人,这很可以使新党叹气。然而广东人的迷信却迷信得认真,有魄力,即如那玄坛和李逵大像,恐怕就非百来块钱不办。汉求明珠,吴征大象,中原人历来总到广东去刮宝贝,好像到现在也还没有被刮穷,为了对付假老虎,也能出这许多力。要不然,那就是拚命,这却又可见那迷信之认真。
其实,中国人谁没有迷信,只是那迷信迷得没出息了,所以别人倒不注意。譬如罢,对面有了老虎招牌,大抵的店家,是总要不舒服的。不过,倘在江浙,恐怕就不肯这样的出死力来斗争,他们会只化一个铜元买一条红纸,写上“姜太公(4)在此百无禁忌”或“泰山石敢当”(5),悄悄的贴起来,就如此的安身立命。迷信还是迷信,但迷得多少小家子相,毫无生气,奄奄一息,他连做《自由谈》的材料也不给你。
与其迷信,模胡不如认真。倘若相信鬼还要用钱,我赞成北宋人似的索性将铜钱埋到地里去(6),现在那么的烧几个纸锭,却已经不但是骗别人,骗自己,而且简直是骗鬼了。中国有许多事情都只剩下一个空名和假样,就为了不认真的缘故。
广州人的迷信,是不足为法的,但那认真,是可以取法,值得佩服的。
二月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二月七日《申报·自由谈》。(2)《如此广州》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一月二十九日《申报·自由谈》,署名味荔。
(3)玄坛即道教尊为“正一玄坛元帅”的财神赵公明。其绘像身跨黑虎,故称“黑虎玄坛”。李逵,长篇小说《水浒》中人物,该书四十三回中有他杀死四只老虎的故事。
(4)姜太公即周朝太公望吕尚(姓姜,封于吕,因称吕尚)。《史记·封禅书》:“八神将自古而有之,或曰太公以来作之。”后来神话小说《封神演义》说他给神魔封号,民间也迷信他的名字能镇压“妖邪”。
(5)“泰山石敢当”西汉史游《急就篇》中已有“石敢当”一语,据唐代颜师古注:“敢当,言所当无敌也。”旧时人家正门或村口等处,如正对桥梁、通道,常树起一个石人或石片,上刻“泰山石敢当”字样,以作“镇邪”之用。前加“泰山”,大概因旧时流传“泰山府君”能“制鬼驱邪”的缘故。
(6)据唐代封演《封氏闻见记》卷六:“古者享祀鬼神,有圭璧币帛,事毕则埋之……其纸钱,魏晋以来,始有其事。”用纸钱以后,也仍有以铜钱和金银埋在墓中的。
9、过年
张承禄
今年上海的过旧年,比去年热闹。
文字上和口头上的称呼,往往有些不同:或者谓之“废历”(2),轻之也;或者谓之“古历”,爱之也。但对于这“历”的待遇是一样的:结账,祀神,祭祖,放鞭炮,打马将,拜年,“恭喜发财”!
虽过年而不停刊的报章上,也已经有了感慨;(3)但是,感慨而已,到底胜不过事实。有些英雄的作家,也曾经叫人终年奋发,悲愤,纪念。但是,叫而已矣,到底也胜不过事实。中国的可哀的纪念太多了,这照例至少应该沉默;可喜的纪念也不算少,然而又怕有“反动分子乘机捣乱”(4),所以大家的高兴也不能发扬。几经防遏,几经淘汰,什么佳节都被绞死,于是就觉得只有这仅存残喘的“废历”或“古历”还是自家的东西,更加可爱了。那就格外的庆贺——这是不能以“封建的余意”一句话,轻轻了事的。
叫人整年的悲愤,劳作的英雄们,一定是自己毫不知道悲愤,劳作的人物。在实际上,悲愤者和劳作者,是时时需要休息和高兴的。·古·埃·及·的·奴·隶·们,·有·时·也·会·冷·然·一·笑。·这·是·蔑·视·一·切·的·笑。·不·懂·得·这·笑·的·意·义·者,·只·有·主·子·和·自·安·于·奴·才·生·活,·而·劳·作·较·少,·并·且·失·了·悲·愤·的·奴·才。我不过旧历年已经二十三年了,这回却连放了三夜的花爆(5),使隔壁的外国人也“嘘”了起来:这却和花爆都成了我一年中仅有的高兴。
二月十五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二月十七日《申报·自由谈》。(2)“废历”指阴历(或称夏历)。一九一二年(民国元年)一月二日,中华民国临时政府通令各省废除阴历,改用阳历。后来,国民党政府又再三下过这样的通令。
(3)一九三四年二月十三日(夏历除夕),《申报号外·本埠增刊》临时增加的副刊《不自由谈》上有署名非人的《开场白》说:“编辑先生们辛苦了一年,在这几天寒假里头,本想可以还我自由自在的身,写写意意,享几天难得享到的幸福。不料突然地接到一道命令:说不但要出号外,并且要屁股两排,没有办法,只得再来放几个屁。”(4)“反动分子乘机捣乱”参看《伪自由书·“多难之月”》及其注(4)。
(5)花爆即花炮、爆竹。
10、运命
电影“《姊妹花》(2)中的穷老太婆对她的穷女儿说:‘穷人终是穷人,你要忍耐些!’”宗汉(3)先生慨然指出,名之曰“穷人哲学”(见《大晚报》)。
自然,这是教人安贫的,那根据是“运命”。古今圣贤的主张此说者已经不在少数了,但是不安贫的穷人也“终是”很不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里的“失”,是在非到盖棺之后,一个人的运命“终是”不可知。
豫言运命者也未尝没有人,看相的,排八字的,到处都是。然而他们对于主顾,肯断定他穷到底的是很少的,即使有,大家的学说又不能相一致,甲说当穷,乙却说当富,这就使穷人不能确信他将来的一定的运命。
不信运命,就不能“安分”,穷人买奖券,便是一种“非分之想”。但这于国家,现在是不能说没有益处的。不过“有一利必有一弊”,运命既然不可知,穷人又何妨想做皇帝,这就使中国出现了《推背图》(4)。据宋人说,五代时候,许多人都看了这图给自己的儿子取名字,希望应着将来的吉兆,直到宋太宗(?)抽乱了一百本,与别本一同流通,读者见次序多不相同,莫衷一是,这才不再珍藏了。然而九一八那时,上海却还大卖着《推背图》的新印本。
“安贫”诚然是天下太平的要道,但倘使无法指定究竟的运命,总不能令人死心塌地。现在的优生学(5),本可以说是科学的了,中国也正有人提倡着,冀以济运命说之穷,而历史又偏偏不挣气,汉高祖(6)的父亲并非皇帝,李白的儿子也不是诗人;还有立志传,絮絮叨叨的在对人讲西洋的谁以冒险成功,谁又以空手致富。
运命说之毫不足以治国平天下,是有明明白白的履历的。倘若还要用它来做工具,那中国的运命可真要“穷”极无聊了。二月二十三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二月二十六日《申报·自由谈》。
(2)《姊妹花》郑正秋根据自己编写的舞台剧《贵人与犯人》改编和导演的电影,一九三三年由上海明星影片公司摄制。影片以一九二四年军阀内战为背景,描写了一对自幼离散的孪生姊妹,因处境不同,妹妹成了军阀的姨太太,姊姊成了囚犯。结局是姊妹相认,与父母阖家团圆。
(3)宗汉即邵宗汉,江苏武进人。他的《穷人哲学》一文发表在一九三四年二月二十日《大晚报》“日日谈”。
(4)《推背图》参看本卷第93页注(6)。(5)优生学英国哥尔登创立的学说,他认为人或人种在生理和智力上的差别由遗传所决定,研究如何改进人类的遗传性。(6)汉高祖即刘邦(前247—前195),字季,沛县(今属江苏)人,汉王朝的建立者。
11、大小骗
邓当世
“文坛”上的丑事,这两年来真也揭发得不少了:剪贴,瞎抄,贩卖,假冒。不过不可究诘的事情还有,只因为我们看惯了,不再留心它。
名人的题签,虽然字不见得一定写的好,但只在表示这书的作者或出版者认识名人,和内容并无关系,是算不得骗人的。可疑的是“校阅”。校阅的脚色,自然是名人,学者,教授。然而这些先生们自己却并无关于这一门学问的著作。所以真的校阅了没有是一个问题;即使真的校阅了,那校阅是否真的可靠又是一个问题。但再加校阅,给以批评的文章,我们却很少见。
还有一种是“编辑”。这编辑者,也大抵是名人,因这名,就使读者觉得那书的可靠。但这是也很可疑的。如果那书上有些序跋,我们还可以由那文章,思想,断定它是否真是这人所编辑,但市上所陈列的书,常有翻开便是目录,叫你一点也摸不着头脑的。这怎么靠得住?至于大部的各门类的刊物的所谓“主编”,那是这位名人竟上至天空,下至地底,无不通晓了,“无为而无不为”(2),倒使我们无须再加以揣测。
还有一种是“特约撰稿”。刊物初出,广告上往往开列一大批特约撰稿的名人,有时还用凸版印出作者亲笔的签名,以显示其真实。这并不可疑。然而过了一年半载,可就渐有破绽了,许多所谓特约撰稿者的东西一个字也不见。是并没有约,还是约而不来呢,我们无从知道;但可见那些所谓亲笔签名,也许是从别处剪来,或者简直是假造的了。要是从投稿上取下来的,为什么见签名却不见稿呢?
这些名人在卖着他们的“名”,不知道可是领着“干薪”的?倘使领的,自然是同意的自卖,否则,可以说是被“盗卖”。“欺世盗名”者有之,盗卖名以欺世者又有之,世事也真是五花八门。然而受损失的却只有读者。
三月七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三月二十八日《申报·自由谈》。
(2)“无为而无不为”语见《老子》第四十八章。
12、“小童挡驾
宓子章
近五六年来的外国电影,是先给我们看了一通洋侠客的勇敢,于是而野蛮人的陋劣,又于是而洋小姐的曲线美。但是,眼界是要大起来的,终于几条腿不够了,于是一大丛;又不够了,于是赤条条。这就是“裸体运动大写真”(2),虽然是正正堂堂的“人体美与健康美的表现”,然而又是“小童挡驾”的,他们不配看这些“美”。
为什么呢?宣传上有这样的文字——“一个绝顶聪明的孩子说:她们怎不回过身子儿来呢?”“一位十足严正的爸爸说:怪不得戏院对孩子们要挡驾了!”
这当然只是文学家虚拟的妙文,因为这影片是一开始就标榜着“小童挡驾”的,他们无从看见。但假使真给他们去看了,他们就会这样的质问吗?我想,也许会的。然而这质问的意思,恐怕和张生(3)唱的“咍,怎不回过脸儿来”完全两样,其实倒在电影中人的态度的不自然,使他觉得奇怪。中国的儿童也许比较的早熟,也许性感比较的敏,但总不至于比成年的他的“爸爸”,心地更不干净的。倘其如此,二十年后的中国社会,那可真真可怕了。但事实上大概决不至于此,所以那答话还不如改一下:“因为要使我过不了瘾,可恶极了!”
不过肯这样说的“爸爸”恐怕也未必有。他总要“以己之心,度人之心”(4),度了之后,便将这心硬塞在别人的腔子里,装作不是自己的,而说别人的心没有他的干净。裸体女人的都“不回过身子儿来”,其实是专为对付这一类人物的。她们难道是白痴,连“爸爸”的眼色,比他孩子的更不规矩都不知道吗?
但是,中国社会还是“爸爸”类的社会,所以做起戏来,是“妈妈”类献身,“儿子”类受谤。即使到了紧要关头,也还是什么“木兰从军”,“汪踦卫国”,(5)要推出“女子与小人”(6)去搪塞的。“吾国民其何以善其后欤?”
四月五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四月七日《申报·自由谈》。(2)“裸体运动大写真”一九三四年三月,上海的上海大戏院放映一部德、法、美等国裸体运动记录片《回到自然》。影院曾为此大肆宣传,此语及下面引文都是广告中的话。
(3)张生即张珙(君瑞),元代王实甫《西厢记》中的人物。这里引用的唱词见第四本《草桥店梦莺莺》第一折:“咍,怎不肯回过脸儿来?”
(4)“以己之心,度人之心”语见《中庸》十三章朱熹注。(5)“木兰从军”见南北朝时北朝叙事长诗《木兰诗》,诗中说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出征十二年,立功还乡。“汪踦卫国”,汪踦是春秋时鲁国的一个儿童,《礼记·檀弓》:“(鲁与齐师)战于郎,公叔禺人……与其邻重(童)汪踦往,皆死焉。”(6)“女子与小人”参看本卷第143页注(4)。
13、古人并不纯厚
翁隼
老辈往往说:古人比今人纯厚,心好,寿长。我先前也有些相信,现在这信仰可是动摇了。达赖啦嘛总该比平常人心好,虽然“不幸短命死矣”,(2)但广州开的耆英会(3),却明明收集过一大批寿翁寿媪,活了一百零六岁的老太太还能穿针,有照片为证。
古今的心的好坏,较为难以比较,只好求教于诗文。古之诗人,是有名的“温柔敦厚”的,而有的竟说:“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4)你看够多么恶毒?更奇怪的是孔子“校阅”之后,竟没有删,还说什么“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5)哩,好像圣人也并不以为可恶。
还有现存的最通行的《文选》(6),听说如果青年作家要丰富语汇,或描写建筑,是总得看它的,但我们倘一调查里面的作家,却至少有一半不得好死,当然,就因为心不好。经昭明太子一挑选,固然好像变成语汇祖师了,但在那时,恐怕还有个人的主张,偏激的文字。否则,这人是不传的,试翻唐以前的史上的文苑传,大抵是禀承意旨,草檄作颂的人,然而那些作者的文章,流传至今者偏偏少得很。
由此看来,翻印整部的古书,也就不无危险了。近来偶尔看见一部石印的《平斋文集》(1),作者,宋人也,不可谓之不古,但其诗就不可为训。如咏《狐鼠》云:“狐鼠擅一窟,虎蛇行九逵,不论天有眼,但管地无皮……。”又咏《荆公(8)》云:“养就祸胎身始去,依然钟阜向人青”。那指斥当路的口气,就为今人所看不惯。“八大家”(9)中的欧阳修(10),是不能算作偏激的文学家的罢,然而那《读李翱文》中却有云:“呜呼,在位而不肯自忧,又禁它人使皆不得忧,可叹也夫!”也就悻悻得很。
但是,经后人一番选择,却就纯厚起来了。后人能使古人纯厚,则比古人更为纯厚也可见。清朝曾有钦定的《唐宋文醇》和《唐宋诗醇》(11),便是由皇帝将古人做得纯厚的好标本,不久也许会有人翻印,以“挽狂澜于既倒”(12)的。四月十五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六日上海《中华日报·动向》。
(2)达赖啦嘛这里指在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十七日去世的达赖喇嘛第十三世阿旺罗桑土丹嘉措(1876—1933)。“不幸短命死矣”,语见《论语·雍也》,是孔丘惋惜门徒颜渊早死的话。(3)广州开的耆英会一九三四年二月十五日,国民党政府广州市长刘纪文为纪念新建市署落成,举行耆英会;到八十岁以上的老人二百余人,其中有据说一百○六岁的张苏氏,尚能穿针,她表演穿针的照片曾刊在三月十九日《申报·图画特刊》第二号。(4)“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语见《尚书·汤誓》。时日,原指夏桀。
(5)“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孔丘的话,语见《论语·为政》。
(6)《文选》参看本卷第326页注(9)。一九三三年九月,施蛰存曾向青年推荐《文选》,说读了“可以扩大一点字汇”,可以从中采用描写“宫室建筑”等的词语。
(7)《平斋文集》宋代洪咨夔著,共三十二卷。洪字舜俞,浙江於潜(今并入临安)人,嘉定二年(1209)中进士,官至刑部尚书、翰林学士。石印的本子指一九三四年商务印书馆影印的《四部丛刊续编》本。
(8)荆公即王安石。他官至宰相,封荆国公,故称王荆公。祸胎,指王安石曾经重用后来转而排斥王安石的吕惠卿等人。钟阜,指南京钟山,王安石晚年退居钟山半山堂。
(9)“八大家”即唐宋八大家,指唐代韩愈、柳宗元,宋代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曾巩八个散文名家,明代茅坤曾选辑他们的作品为《唐宋八大家文钞》,因有此称。(10)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北宋文学家。曾任枢密副使、参知政事。有《欧阳文忠集》。《读李翱文》,见《欧阳文忠集》卷七十三。李翱(772—841),字习之,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人,唐代文学家。
(11)《唐宋文醇》清代乾隆三年(1738)“御定”,五十八卷,包括唐宋八大家及李翱、孙樵等十人的文章。《唐宋诗醇》,乾隆十五年(1750)“御定”,四十七卷,包括唐代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宋代苏轼、陆游等六人的诗作。
(12)“挽狂澜于既倒”语出唐代韩愈《进学解》:“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
14、法会和歌剧
孟弧
《时轮金刚法会募捐缘起》(2)中有这样的句子:“古人一遇灾祲,上者罪己,下者修身……今则人心浸以衰矣,非仗佛力之加被,末由消除此浩劫。”恐怕现在也还有人记得的罢。这真说得令人觉得自己和别人都半文不值,治水除蝗,完全无益,倘要“或消自业,或淡他灾”(3),只好请班禅大师来求佛菩萨保佑了。
坚信的人们一定是有的,要不然,怎么能募集一笔巨款。
然而究竟好像是“人心浸以衰矣”了,中央社十七日杭州电云:“时轮金刚法会将于本月二十八日在杭州启建,并决定邀梅兰芳,徐来,胡蝶,在会期内表演歌剧五天。”(4)梵呗圆音,竟将为轻歌曼舞所“加被”,岂不出于意表也哉!盖闻昔者我佛说法,曾有天女散花(5),现在杭州启会,我佛大概未必亲临,则恭请梅郎权扮天女,自然尚无不可。但与摩登女郎们又有什么关系呢?莫非电影明星与标准美人(6)唱起歌来,也可以“消除此浩劫”的么?
大约,人心快要“浸衰”之前,拜佛的人,就已经喜欢兼看玩艺的了,款项有限,法会不大的时候,和尚们便自己来飞钹,唱歌,给善男子,善女人们满足,但也很使道学先生们摇头。班禅大师只“印可”(7)开会而不唱《毛毛雨》(8),原是很合佛旨的,可不料同时也唱起歌剧来了。
原人和现代人的心,也许很有些不同,倘相去不过几百年,那恐怕即使有些差异,也微乎其微的。赛会做戏文,香市看娇娇,正是“古已有之”的把戏。既积无量之福,又极视听之娱,现在未来,都有好处,这是向来兴行佛事的号召的力量。否则,黄胖和尚念经,参加者就未必踊跃,浩劫一定没有消除的希望了。
但这种安排,虽然出于婆心,却仍是“人心浸以衰矣”的征候。这能够令人怀疑:我们自己是不配“消除此浩劫”的了,但此后该靠班禅大师呢,还是梅兰芳博士,或是密斯(9)徐来,密斯胡蝶呢?
四月二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五月二十日《中华日报·动向》。
(2)时轮金刚法会佛教密宗的一种仪式。一九三四年四月由国民党考试院院长戴季陶、行政院秘书长褚民谊及下野军阀段祺瑞等发起,请第九世班禅额尔德尼在杭州灵隐寺举行时轮金刚法会。该会《募捐缘起》曾在《论语》半月刊第三十八期(一九三四年四月一日)“古香斋”栏转载。
(3)“或消自业,或淡他灾”这是一九三四年三、四月间上海各报载《启建时轮金刚法会启事》中的话,它劝人捐助“法资”,以“为已故宗亲拔苦,或为现存父母祈福,或消自业,或淡他灾”。(4)中央社这一电讯与事实有出入。徐来、胡蝶当时在杭州浙江大舞台为公益警卫募捐义务演出,她们和梅兰芳都未为法会表演。徐来(1909—1973),浙江绍兴人。胡蝶,原名胡瑞华,广东鹤山(今高鹤)人。她们都是三十年代电影女演员。中央社,国民党中央通讯社的简称。
(5)天女散花见《维摩诘所说经·观众生品》:“时维摩诘室有一天女,见诸天人闻所说法,便现其身,即以天华散诸菩萨大弟子上。”(据后秦鸠摩罗什汉文译本)梅兰芳曾据此演出京剧《天女散花》。
(6)标准美人当时上海一些报纸上所称的徐来的诨名。(7)“印可”佛家语,承认、许可。《维摩诘经·弟子品》:“若能如是坐者,佛所印可。”
(8)《毛毛雨》黎锦晖作的歌曲,曾流行于一九三○年前后。
(9)密斯英语Miss的音译,即小姐。
15、洋服的没落
几十年来,我们常常恨着自己没有合意的衣服穿。清朝末年,带些革命色采的英雄不但恨辫子,也恨马褂和袍子,因为这是满洲服。一位老先生到日本去游历,看见那边的服装,高兴的了不得,做了一篇文章登在杂志上,叫作《不图今日重见汉官仪》(2)。他是赞成恢复古装的。
然而革命之后,采用的却是洋装,这是因为大家要维新,要便捷,要腰骨笔挺。少年英俊之徒,不但自己必洋装,还厌恶别人穿袍子。那时听说竟有人去责问樊山老人(3),问他为什么要穿满洲的衣裳。樊山回问道:“你穿的是那里的服饰呢?”少年答道:“我穿的是外国服。”樊山道:“我穿的也是外国服。”
这故事颇为传诵一时,给袍褂党扬眉吐气。不过其中是带一点反对革命的意味的,和近日的因为卫生,因为经济的大两样。后来,洋服终于和华人渐渐的反目了,不但袁世凯朝,就定袍子马褂为常礼服,(4)五四运动之后,北京大学要整饬校风,规定制服了,请学生们公议,那议决的也是:袍子和马褂!
这回的不取洋服的原因却正如林语堂先生所说,因其不合于卫生。(5)造化赋给我们的腰和脖子,本是可以弯曲的,弯腰曲背,在中国是一种常态,逆来尚须顺受,顺来自然更当顺受了。所以我们是最能研究人体,顺其自然而用之的人民。脖子最细,发明了砍头;膝关节能弯,发明了下跪;臀部多肉,又不致命,就发明了打屁股。违反自然的洋服,于是便渐渐的自然的没落了。
这洋服的遗迹,现在已只残留在摩登男女的身上,恰如辫子小脚,不过偶然还见于顽固男女的身上一般。不料竟又来了一道催命符,是镪水悄悄从背后洒过来了。(6)这怎么办呢?
恢复古制罢,自黄帝以至宋明的衣裳,一时实难以明白;学戏台上的装束罢,蟒袍玉带,粉底皂靴,坐了摩托车吃番菜,实在也不免有些滑稽。所以改来改去,大约总还是袍子马褂牢稳。虽然也是外国服,但恐怕是不会脱下的了——这实在有些稀奇。
四月二十一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五日《申报·自由谈》,署名士繇。
(2)《不图今日重见汉官仪》作者署名英伯,发表于一九○三年九月留日学生在东京办的《浙江潮》第七期。此题目原语出《后汉书·光武帝纪》:王莽被杀后,刘秀(即后来的汉光武帝)带了僚属到长安,当地吏士见到他们,“皆欢喜不自胜。老吏或垂涕曰:‘不图今日复见汉官威仪!’”按原语中“汉”指汉朝,英伯文中则指汉族。(3)樊山老人即樊增祥(1846—1931),号樊山,湖北恩施人,近代文人。“我穿的也是外国服”,据易宗夔《新世说·言语》记载,这是清代文学家王闿运的故事:“王壬甫硕学耆老,性好诙谑。辛亥之冬,民国成立,士夫争剪发辫,改用西式衣冠。适公八十初度,贺者盈门,公仍用前清冠服,客笑问之。公曰:‘予之冠服,固外国式;君辈衣服,讵中国式耶?若能优孟衣冠,方为光复汉族矣。’客亦无以难之。”(4)一九一二年十月,袁世凯政府曾下令定长袍马褂为男子常礼服。
(5)林语堂在一九三四年四月十六日《论语》第三十九期发表的《论西装》一文中说:“西装之所以成为一时风气而为摩登士女所乐从者,唯一的理由是一般人士震于西洋文物之名而好为效颦,在伦理上,美感上,卫生上是决无立足根据的。”
(6)据一九三四年四月十四日《新生》周刊第一卷第十期载:“杭(州)市发见摩登破坏铁血团,以硝镪水毁人摩登衣服,并发警告服用洋货的摩登士女书”。当时北京、上海等地都出现过这类事。
16、朋友
黄凯音
我在小学的时候,看同学们变小戏法,“耳中听字”呀,“纸人出血”呀,很以为有趣。庙会时就有传授这些戏法的人,几枚铜元一件,学得来时,倒从此索然无味了。进中学是在城里,于是兴致勃勃的看大戏法,但后来有人告诉了我戏法的秘密,我就不再高兴走近圈子的旁边。去年到上海来,才又得到消遣无聊的处所,那便是看电影。
但不久就在书上看到一点电影片子的制造法,知道了看去好像千丈悬崖者,其实离地不过几尺,奇禽怪兽,无非是纸做的。这使我从此不很觉得电影的神奇,倒往往只留心它的破绽,自己也无聊起来,第三回失掉了消遣无聊的处所。有时候,还自悔去看那一本书,甚至于恨到那作者不该写出制造法来了。
暴露者揭发种种隐秘,自以为有益于人们,然而无聊的人,为消遣无聊计,是甘于受欺,并且安于自欺的,否则就更无聊赖。因为这,所以使戏法长存于天地之间,也所以使暴露幽暗不但为欺人者所深恶,亦且为被欺者所深恶。
暴露者只在有为的人们中有益,在无聊的人们中便要灭亡。自救之道,只在虽知一切隐秘,却不动声色,帮同欺人,欺那自甘受欺的无聊的人们,任它无聊的戏法一套一套的,终于反反复复的变下去。周围是总有这些人会看的。
变戏法的时时拱手道:“……出家靠朋友!”有几分就是对着明白戏法的底细者而发的,为的是要他不来戳穿西洋镜。“朋友,以义合者也”(2),但我们向来常常不作如此解。四月二十二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五月一日《申报·自由谈》。(2)“朋友,以义合者也”语出《论语·乡党》宋代朱熹注:“朋友以义合。”
17、清明时节
孟弧
清明时节,是扫墓的时节,有的要进关内来祭祖(2),有的是到陕西去上坟(3),或则激论沸天,或则欢声动地,真好像上坟可以亡国,也可以救国似的。
坟有这么大关系,那么,掘坟当然是要不得的了。(4)元朝的国师八合思巴(5)罢,他就深相信掘坟的利害。他掘开宋陵,要把人骨和猪狗骨同埋在一起,以使宋室倒楣。后来幸而给一位义士盗走了,没有达到目的,然而宋朝还是亡。曹操(6)设了“摸金校尉”之类的职员,专门盗墓,他的儿子却做了皇帝,自己竟被谥为“武帝”,好不威风。这样看来,死人的安危,和生人的祸福,又仿佛没有关系似的。相传曹操怕死后被人掘坟,造了七十二疑冢(7),令人无从下手。于是后之诗人(8)曰:“遍掘七十二疑冢,必有一冢葬君尸。”于是后之论者(9)又曰:阿瞒老奸巨猾,安知其尸实不在此七十二冢之内乎。真是没有法子想。
阿瞒虽是老奸巨猾,我想,疑冢之流倒未必安排的,不过古来的冢墓,却大抵被发掘者居多,冢中人的主名,的确者也很少,洛阳邙山(10),清末掘墓者极多,虽在名公巨卿的墓中,所得也大抵是一块志石(11)和凌乱的陶器,大约并非原没有贵重的殉葬品,乃是早经有人掘过,拿走了,什么时候呢,无从知道。总之是葬后以至清末的偷掘那一天之间罢。
至于墓中人究竟是什么人,非掘后往往不知道。即使有相传的主名的,也大抵靠不住。中国人一向喜欢造些和大人物相关的名胜,石门有“子路止宿处”(12),泰山上有“孔子小天下处”(13);一个小山洞,是埋着大禹(14),几堆大土堆,便葬着文武和周公(15)。
如果扫墓的确可以救国,那么,扫就要扫得真确,要扫文武周公的陵,不要扫着别人的土包子,还得查考自己是否周朝的子孙。于是乎要有考古的工作,就是掘开坟来,看看有无葬着文王武王周公旦的证据,如果有遗骨,还可照《洗冤录》(16)的方法来滴血。但是,这又和扫墓救国说相反,很伤孝子顺孙的心了。不得已,就只好闭了眼睛,硬着头皮,乱拜一阵。
“非其鬼而祭之,谄也!”(17)单是扫墓救国术没有灵验,还不过是一个小笑话而已。
四月二十六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五月二十四日《中华日报·动向》。
(2)进关内来祭祖一九三四年四月四日《大晚报》载:伪满洲国皇帝溥仪要求在清明节入关祭扫清代皇帝的坟墓。此事在当时曾引起人们的愤慨。
(3)到陕西去上坟一九三四年四月七日《申报》载:清明节时,国民党政府考试院院长戴季陶等同西安军政要人及各界代表前往陕西咸阳、兴平祭扫周文王、汉武帝等陵墓,“民众参观者人山人海,道为之塞,……诚可说是民族扫墓也。”
(4)一九三四年四月十一日戴季陶在西安致电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行政院院长汪精卫等,以“培植民德”为由,反对“研究国学科学诸家,……发掘古墓,寻取学术材料”,要求政府“通令全国,凡一切公然发墓取物者,无论何种理由,一律依刑律专条严办。”当时曾遭到学术界的强烈反对。
(5)八合思巴(1235—1280)即八思巴,本名罗卓坚参,吐蕃萨斯迦(今西藏自治区日喀则专区萨迦)人。佛教高僧。元中统元年(1260)封为“国师”。按发掘宋陵的是元代江南释教总统(佛教首领)杨琏真迦,据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发宋陵寝》记:元至元十五年(1278)十二月,杨琏真伽率徒役在浙江绍兴等地发掘宋代诸皇陵墓,“至断残支体,攫珠襦玉柙,焚其胔,弃骨草莽间”;并下令“裒陵骨,杂置牛马枯骼中,筑一塔压之,名曰镇南。”当时有儒生唐珏、林德阳分别收拾埋藏宋帝遗骸,被称为“义士”。(6)曹操(155—220)字孟德,小字阿瞒,沛国谯(今安徽亳县)人,三国时政治家、军事家。他的儿子曹丕称帝后,追尊他为魏武帝。关于设“摸金校尉”事,见汉末陈琳《为袁绍檄豫州》:“又梁孝王,先帝母昆,坟陵尊显;桑梓松柏,犹宜肃恭,而操帅将吏士,亲临发掘,破棺躶尸,掠取金宝,至令圣朝流涕,士民伤怀。操又特置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所过隳突,无骸不露。”(7)曹操造七十二墓事,见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五:“漳河上有七十二冢,相传云曹操疑冢也。”
(8)后之诗人指宋代俞应符。他在咏曹操诗中说:“生前欺天绝汉统,死后欺人设疑冢;人生用智死即休,何有余机到丘垅。人言疑冢我不疑,我有一法君未知,直须尽发疑冢七十二,必有一冢藏君尸。”(载《南村辍耕录·疑冢》)
(9)后之论者指明代王士性,他在《豫志》中说:“余谓以操之多智,即七十二冢中,操尸犹不在也。”
(10)邙山在河南洛阳城北,东汉至唐宋等朝的王侯公卿多葬在那里。这些坟墓历代被人屡次发掘,晋代张载《七哀诗》就说到:“北邙何垒垒,高陵有四五……季世丧乱起,贼盗如豺虎;毁壤过一杯,便房启幽户;珠柙离玉体,珍宝见剽虏。”
(11)志石古代放在墓中镌有死者事略的石刻。下底上盖,底石刻有关于死者生平的铭文,盖石刻有“某某之墓”字样,以便后来山丘变化时得以辨识死者。
(12)“子路止宿处”《论语·宪问》中载有“子路宿于石门”的话,后人就在山西平定附近石门的地方建立“子路止宿处”石碑;但据《论语》汉代郑玄注:“石门,鲁城外门也。”(13)“孔子小天下处”《孟子·尽心》有“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太山而小天下”的话,后人就在泰山顶上竖立“孔子小天下处”的石碑。
(14)指浙江绍兴城南会稽山麓的禹穴。
(15)文武周公墓,过去相传在陕西咸阳城西北。但唐代萧德言等撰写的《括地志》则说:周文王、武王墓都“在雍州万年县(今陕西临潼渭水北)西南二十八里原上”。并认为在咸阳西北一十四里的是秦惠文王陵,在咸阳西十里的是秦悼武王陵,“俗名周武王陵,非也。”(16)《洗冤录》亦名《洗冤集录》,宋代宋慈著,共五卷,是一部关于检验尸体的书。滴血认亲见该书卷一《滴血》:“父母骸骨在他处,子女欲相认,令以身上刺出血滴骨上。亲生者,则血入骨,非则否。”这一说法不合乎科学。
(17)“非其鬼而祭之,谄也!”孔丘的话,见《论语·为政》。宋代朱熹注:“非其鬼,谓非其所当祭之鬼。”
18、小品文的生机
去年是“幽默”大走鸿运的时候,《论语》(2)以外,也是开口幽默,闭口幽默,这人是幽默家,那人也是幽默家。不料今年就大塌其台,这不对,那又不对,一切罪恶,全归幽默,甚至于比之文场的丑脚。骂幽默竟好像是洗澡,只要来一下,自己就会干净似的了。
倘若真的是“天地大戏场”,那么,文场上当然也一定有丑脚——然而也一定有黑头。丑脚唱着丑脚戏,是很平常的,黑头改唱了丑脚戏,那就怪得很,但大戏场上却有时真会有这等事。这就使直心眼人跟着歪心眼人嘲骂,热情人愤怒,脆情人心酸。为的是唱得不内行,不招人笑吗?并不是的,他比真的丑脚还可笑。
那愤怒和心酸,为的是黑头改唱了丑脚之后,事情还没有完。串戏总得有几个脚色:生,旦,末,丑,净,还有黑头。要不然,这戏也唱不久。为了一种原因,黑头只得改唱丑脚的时候,照成例,是一定丑脚倒来改唱黑头的。不但唱工,单是黑头涎脸扮丑脚,丑脚挺胸学黑头,戏场上只见白鼻子的和黑脸孔的丑脚多起来,也就滑天下之大稽。然而,滑稽而已,并非幽默。或人曰:“中国无幽默。”(3)这正是一个注脚。
更可叹的是被谥为“幽默大师”的林先生,竟也在《自由谈》上引了古人之言,曰:“夫饮酒猖狂,或沉寂无闻,亦不过洁身自好耳。今世癞鳖,欲使洁身自好者负亡国之罪,若然则‘今日乌合,明日鸟散,今日倒戈,明日凭轼,今日为君子,明日为小人,今日为小人,明日复为君子’之辈可无罪。”(4)虽引据仍不离乎小品,但去“幽默”或“闲适”之道远矣。这又是一个注脚。
但林先生以为新近各报上之攻击《人间世》(5),是系统的化名的把戏,却是错误的,证据是不同的论旨,不同的作风。其中固然有虽曾附骥,终未登龙的“名人”,或扮作黑头,而实是真正的丑脚的打诨,但也有热心人的谠论。世态是这么的纠纷,可见虽是小品,也正有待于分析和攻战的了,这或者倒是《人间世》的一线生机罢。
四月二十六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四月三十日《申报·自由谈》。(2)《论语》参看本卷第275页注(3)。该刊以登载幽默文字为主。
(3)“中国无幽默”作者自己也持这种意见,他在《南腔北调集·“论语一年”》中曾说:“幽默在中国是不会有的。”(4)见林语堂在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六日《申报·自由谈》发表的《周作人诗读法》。其中所引古人的话,出于明代张萱《复刘冲倩书》(引语中“鸟散”原文作“兽散”)。张萱,字孟奇,别号西园,广东博罗人,著有《西园存稿》等。
(5)《人间世》小品文半月刊,林语堂主编,一九三四年四月在上海创刊,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停刊。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发行。该刊出版后不久,《申报·自由谈》等曾发表文章批评它的所谓“闲适”的作品,林语堂即发表《周作人诗读法》作答,其中说:“近日有人登龙未就,在《人言周刊》、《十日谈》、《矛盾月刊》、《中华日报》及《自由谈》化名投稿,系统的攻击《人间世》;如野狐谈佛,癞鳖谈仙,不欲致辩。”
19、刀“式”辩
黄棘
本月六日的《动向》上,登有一篇阿芷(2)先生指明杨昌溪(3)先生的大作《鸭绿江畔》,是和法捷耶夫(4)的《毁灭》相像的文章,其中还举着例证。这恐怕不能说是“英雄所见略同”罢。因为生吞活剥的模样,实在太明显了。
但是,生吞活剥也要有本领,杨先生似乎还差一点。例如《毁灭》的译本,开头是——“在阶石上锵锵地响着有了损伤的日本指挥刀,莱奋生走到后院去了,……”
而《鸭绿江畔》的开头是——“当金蕴声走进庭园的时候,他那损伤了的日本式的指挥刀在阶石上噼啪地响着。……”
人名不同了,那是当然的;响声不同了,也没有什么关系,最特别的是他在“日本”之下,加了一个“式”字。这或者也难怪,不是日本人,怎么会挂“日本指挥刀”呢?一定是照日本式样,自己打造的了。
但是,我们再来想一想:莱奋生所带的是袭击队,自然是袭击敌人,但也夺取武器。自己的军器是不完备的,一有所得,便用起来。所以他所挂的正是“日本的指挥刀”,并不是“日本式”。
文学家看小说,并且豫备抄袭的,可谓关系密切的了,而尚且如此粗心,岂不可叹也夫!
五月七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五月十日《中华日报·动向》。(2)阿芷即叶紫(1910—1939),湖南益阳人,作家。他在一九三四年五月六日《中华日报·动向》上发表的文章是《洋形式的窃取与洋内容的借用》。
(3)杨昌溪“民族主义文学”的追随者,他的中篇小说《鸭绿江畔》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八月《汗血月刊》第一卷第五期。(4)法捷耶夫(A.A._]IXXY,1901—1956)苏联作家。作品有长篇小说《毁灭》、《青年近卫军》等。《毁灭》由鲁迅译成中文,一九三一年先由大江书铺出版,译者署名隋洛文,继以“三闲书屋”名义自费重版,译者改署鲁迅。
20、化名新法
白道
杜衡和苏汶(2)先生在今年揭破了文坛上的两种秘密,也是坏风气:一种是批评家的圈子,一种是文人的化名。但他还保留着没有说出的秘密——圈子中还有一种书店编辑用的橡皮圈子,能大能小,能方能圆,只要是这一家书店出版的书籍,这边一套,“行”,那边一套,也“行”。
化名则不但可以变成别一个人,还可以化为一个“社”。这个“社”还能够选文,作论,说道只有某人的作品,“行”,某人的创作,也“行”。
例如“中国文艺年鉴社”所编的《中国文艺年鉴》(3)前面的“鸟瞰”。据它的“瞰”法,是:苏汶先生的议论,“行”,杜衡先生的创作,也“行”。
但我们在实际上再也寻不着这一个“社”。
查查这“年鉴”的总发行所:现代书局;看看《现代》(4)杂志末一页上的编辑者:施蛰存,杜衡。
Oho!
孙行者神通广大,不单会变鸟兽虫鱼,也会变庙宇,眼睛变窗户,嘴巴变庙门,只有尾巴没处安放,就变了一枝旗竿,竖在庙后面。(5)但那有只竖一枝旗竿的庙宇的呢?它的被二郎神看出来的破绽就在此。
“除了万不得已之外”,“我希望”一个文人也不要化为“社”,倘使只为了自吹自捧,那真是“就近又有点卑劣了”。(6)五月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五月十三日《中华日报·动向》。
(2)杜衡即苏汶。他所说“批评家的圈子”,参看本卷第429页注(2)。他所说“文人的化名”,见一九三四年五月《现代》月刊第五卷第一期他所发表的《谈文人的假名》。
(3)《中国文艺年鉴》指一九三二年上海现代书局出版的《中国文艺年鉴》,杜衡、施蛰存编辑。年鉴卷首的《一九三二年中国文坛鸟瞰》一文,为苏汶鼓吹的“文艺自由论”辩护,同时吹捧杜衡在创作方面对现实主义文学“给了最大的供献”。鲁迅在一九三四年四月十一日致日本增田涉信中曾说:“所谓‘文艺年鉴社’,实际并不存在,是现代书局的变名。写那篇《鸟瞰》的人是杜衡,一名苏汶,……在那篇《鸟瞰》中,只要与现代书局刊物有关的人,都写得很好,其他的人则多被抹杀。而且还假冒别人文章来吹捧自己。”(4)《现代》文艺月刊,施蛰存、杜衡编辑,上海现代书局出版,一九三二年五月创刊,一九三五年三月改为综合性月刊,汪馥泉编辑,同年五月出至第六卷第四期停刊。
(5)孙行者和二郎神斗法,尾巴变成旗竿的故事,见明代吴承恩《西游记》第六回。
(6)苏汶在《谈文人的假名》中曾说:“用笔名无可反对,但我希望除了万不得已之外,每人是用着固定的笔名为妥……”又说:“有一种是为的逃避文责,就近又有点卑劣了。”
21、读几本书
邓当世
读死书会变成书呆子,甚至于成为书厨,早有人反对过了,时光不绝的进行,反读书的思潮也愈加彻底,于是有人来反对读任何一种书。他的根据是叔本华的老话,说是倘读别人的著作,不过是在自己的脑里给作者跑马。(2)这对于读死书的人们,确是一下当头棒,但为了与其探究,不如跳舞,或者空暴躁,瞎牢骚的天才起见,却也是一句值得绍介的金言。不过要明白:死抱住这句金言的天才,他的脑里却正被叔本华跑了一趟马,踏得一塌胡涂了。
现在是批评家在发牢骚,因为没有较好的作品;创作家也在发牢骚,因为没有正确的批评。张二说李四的作品是象征主义(3),于是李四也自以为是象征主义,读者当然更以为是象征主义。然而怎样是象征主义呢?向来就没有弄分明,只好就用李四的作品为证。所以中国之所谓象征主义,和别国之所谓Symbolism是不一样的,虽然前者其实是后者的译语,然而听说梅特林(4)是象征派的作家,于是李四就成为中国的梅特林了。此外中国的法朗士(5),中国的白璧德(6),中国的吉尔波丁(7),中国的高尔基(8)……还多得很。然而真的法朗士他们的作品的译本,在中国却少得很。莫非因为都有了“国货”的缘故吗?
在中国的文坛上,有几个国货文人的寿命也真太长;而洋货文人的可也真太短,姓名刚刚记熟,据说是已经过去了。易卜生(9)大有出全集之意,但至今不见第三本;柴霍甫(10)和莫泊桑(11)的选集,也似乎走了虎头蛇尾运。但在我们所深恶痛疾的日本,《吉诃德先生》和《一千一夜》是有全译的;沙士比亚,歌德,……都有全集;托尔斯泰的有三种,陀思妥也夫斯基的有两种。
读死书是害己,一开口就害人;但不读书也并不见得好。至少,譬如要批评托尔斯泰,则他的作品是必得看几本的。自然,现在是国难时期,那有工夫译这些书,看这些书呢,但我所提议的是向着只在暴躁和牢骚的大人物,并非对于正在赴难或“卧薪尝胆”的英雄。因为有些人物,是即使不读书,也不过玩着,并不去赴难的。
五月十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五月十八日《申报·自由谈》。(2)上海《人言》周刊第一卷第十期(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一日)载有胡雁的《谈读书》一文,先引叔本华“脑子里给别人跑马”的话,然后说“看过一本书,是让人跑过一次马,看的书越多,脑子便变成跑马场,处处是别人的马的跑道,……我想,书大可不必读。”按叔本华在《读书和书籍》等文中,反对读书,认为“读书时,我们的脑已非自己的活动地。这是别人的思想的战场了”,主张“由自己思想得来真理”。
(3)象征主义十九世纪末叶在法国兴起的颓废主义文艺思潮中的一个流派。它认为现实世界是虚幻的、痛苦的,而“另一世界”是真的、美的。要求用晦涩难解的语言和形象刺激感官,产生恍惚迷离的神秘联想,形成某种“意象”,即所谓“象征”,借以暗示这种虚幻的“另一世界”。
(4)梅特林(M.Maeterlinck,1862—1949)通译梅特林克,比利时剧作家,象征主义戏剧的代表。主要作品有剧本《青鸟》等。(5)法朗士(A.France,1844—1924)法国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波纳尔之罪》、《黛依丝》及《企鹅岛》等。(6)白璧德(I.Babbitt,1865—1933)美国近代新人文主义运动的领导者之一。著有《新拉奥孔》、《卢梭与浪漫主义》、《民主和领导》等。
(7)吉尔波丁(B.Z.cJHdGRJ)苏联文艺批评家。著有《俄国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思想先驱》等。
(8)高尔基(M.eGHY\JS,1868—1936)苏联无产阶级作家≈饕髌酚谐*篇小说《福玛·高尔捷耶夫》、《母亲》和自传体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等。
(9)易卜生(H.Ibsen,1828—1906)挪威剧作家。主要作品有《玩偶之家》、《国民公敌》、《群鬼》等。当时上海商务印书馆曾出版潘家洵译的《易卜生集》,只出两册。
(10)柴霍甫(A.f.gXhGY,1860—1904)通译契诃夫,俄国作家。主要作品有《三姊妹》、《樱桃园》等剧本和《变色龙》、《套中人》等大量的短篇小说。当时开明书店曾出版赵景深译的《柴霍甫短篇杰作集》八册。
(11)莫泊桑(G.de.Maupassant,1850—1893)法国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一生》、《漂亮的朋友》以及短篇小说《羊脂球》等。当时商务印书馆曾出版李青崖译的《莫泊桑短篇小说集》三册。
22、一思而行
只要并不是靠这来解决国政,布置战争,在朋友之间,说几句幽默,彼此莞尔而笑,我看是无关大体的。就是革命专家,有时也要负手散步;理学先生(2)总不免有儿女,在证明着他并非日日夜夜,道貌永远的俨然。小品文大约在将来也还可以存在于文坛,只是以“闲适”为主(3),却稍嫌不够。
人间世事,恨和尚往往就恨袈裟。幽默和小品的开初,人们何尝有贰话。然而轰的一声,天下无不幽默和小品,幽默那有这许多,于是幽默就是滑稽,滑稽就是说笑话,说笑话就是讽刺,讽刺就是漫骂。油腔滑调,幽默也;“天朗气清”(4),小品也;看郑板桥《道情》一遍,谈幽默十天,买袁中郎尺牍半本,作小品一卷。(5)有些人既有以此起家之势,势必有想反此以名世之人,于是轰然一声,天下又无不骂幽默和小品。其实,则趁队起哄之士,今年也和去年一样,数不在少的。
手拿黑漆皮灯笼,彼此都莫名其妙。总之,一个名词归化中国,不久就弄成一团糟。伟人,先前是算好称呼的,现在则受之者已等于被骂;学者和教授,前两三年还是干净的名称;自爱者闻文学家之称而逃,今年已经开始了第一步。但是,世界上真的没有实在的伟人,实在的学者和教授,实在的文学家吗?并不然,只有中国是例外。
假使有一个人,在路旁吐一口唾沫,自己蹲下去,看着,不久准可以围满一堆人;又假使又有一个人,无端大叫一声,拔步便跑,同时准可以大家都逃散。真不知是“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6),然而又心怀不满,骂他的莫名其妙的对象曰“妈的”!但是,那吐唾沫和大叫一声的人,归根结蒂还是大人物。当然,沉着切实的人们是有的。不过伟人等等之名之被尊视或鄙弃,大抵总只是做唾沫的替代品而已。
社会仗这添些热闹,是值得感谢的。但在乌合之前想一想,在云散之前也想一想,社会未必就冷静了,可是还要像样一点点。
五月十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五月十七日《申报·自由谈》。(2)理学先生理学又称道学,是宋代周敦颐、程颢、程颐、朱熹等人阐释儒家学说而形成的唯心主义思想体系。它认为“理”是宇宙的本体,把“三纲五常”等封建伦理道德说成是“天理”,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主张。信奉和宣传这种学说的人被称为理学先生。(3)指林语堂关于小品文的主张,见《人间世》半月刊第一期(一九三四年四月)的《发刊词》:“盖小品文……以闲适为格调。”
(4)“天朗气清”语见东晋王羲之《兰亭集序》。(5)郑板桥作有近似游戏笔墨的道情《老渔翁》等十首。道情原是道士唱的歌曲,后来演变为一种民间曲调。袁中郎,即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湖广公安(今属湖北)人,明代文学家。他和兄宗道、弟中道,反对文学上的复古倾向,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袁宏道的作品以小品散文著称。三十年代时,林语堂等在其所办刊物《论语》,《人间世》上极力推崇袁中郎、郑板桥等人的文章。当时上海时代图书公司出版过林语堂校阅的《袁中郎全集》,上海南强书局出版过《袁中郎尺牍全稿》。
(6)“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语见《世说新语·简傲》,是三国时魏文学家嵇康对来访的钟会表示简慢的话。
23、推己及人
梦文
忘了几年以前了,有一位诗人开导我,说是愚众的舆论,能将天才骂死,例如英国的济慈(2)就是。我相信了。去年看见几位名作家的文章,说是批评家的漫骂,能将好作品骂得缩回去,使文坛荒凉冷落。(3)自然,我也相信了。
我也是一个想做作家的人,而且觉得自己也确是一个作家,但还没有获得挨骂的资格,因为我未曾写过创作。并非缩回去,是还没有钻出来。这钻不出来的原因,我想是一定为了我的女人和两个孩子的吵闹,她们也如漫骂批评家一样,职务是在毁灭真天才,吓退好作品的。
幸喜今年正月,我的丈母要见见她的女儿了,她们三个就都回到乡下去。我真是耳目清静,猗欤休哉,到了产生伟大作品的时代。可是不幸得很,现在已是废历四月初,足足静了三个月了,还是一点也写不出什么来。假使有朋友问起我的成绩,叫我怎么回答呢?还能归罪于她们的吵闹吗?于是乎我的信心有些动摇。
我疑心我本不会有什么好作品,和她们的吵闹与否无关。而且我又疑心到所谓名作家也未必会有什么好作品,和批评家的漫骂与否无涉。
不过,如果有人吵闹,有人漫骂,倒可以给作家的没有作品遮羞,说是本来是要有的,现在给他们闹坏了。他于是就像一个落难小生,纵使并无作品,也能从看客赢得一掬一掬的同情之泪。
假使世界上真有天才,那么,漫骂的批评,于他是有损的,能骂退他的作品,使他不成其为作家。然而所谓漫骂的批评,于庸才是有益的,能保持其为作家,不过据说是吓退了他的作品。
在这三足月里,我仅仅有了一点“烟士披离纯”,是套罗兰夫人(4)的腔调的:“批评批评,世间多少作家,借汝之骂以存!”
五月十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五月十八日《中华日报·动向》。
(2)济慈(J.Keats,1795—1821)英国诗人。主要作品有长诗《恩底弥翁》,抒情诗《希腊古瓮颂》、《夜莺颂》等。他的《恩底弥翁》于一八一八年出版后,由于诗中的民主主义思想和反古典主义倾向,受到保守派批评家的攻击。一八二○年,他因肺病恶化到意大利疗养,次年去世。他的朋友——英国诗人拜伦在长诗《唐璜》第十一歌中写道:“济慈被一篇批评杀死了,正当他可望写出伟大的作品。”(3)苏汶在一九三二年十月《现代》第一卷第六期发表的《“第三种人”的出路》一文中说:“左翼指导理论家们不管三七念一地把资产阶级这个恶名称加到他们头上去”,使得一部分作家“永远地沉默,长期地搁笔”。高明在一九三三年十二月《现代》第四卷第二期发表的《关于批评》一文,也攻击批评家是是“荒僻地带惯常遇见的暴徒!他们对文艺所做的,不是培植,而是压杀。”(4)罗兰夫人(Madame,Roland,1754—1793)十八世纪法国大革命时,攫取政权的吉伦特派政府内政部长罗兰的妻子。她曾参与决定吉伦特派的反动政策。一七九三年五月资产阶级民主派(雅各宾派)掌权后,罗兰夫人于同年十一月被处死刑。梁启超的《罗兰夫人传》中,曾记她临死时对断头台旁的自由神像说:“自由自由,天下古今几多之罪恶,假汝之名以行
24、偶感
公汗
还记得东三省沦亡,上海打仗的时候,在只闻炮声,不愁炮弹的马路上,处处卖着《推背图》,这可见人们早想归失败之故于前定了。三年以后,华北华南,同濒危急,而上海却出现了“碟仙”(2)。前者所关心的还是国运,后者却只在问试题,奖券,亡魂。着眼的大小,固已迥不相同,而名目则更加冠冕,因为这“灵乩”是中国的“留德学生白同君所发明”,合于“科学”的。
“科学救国”已经叫了近十年,谁都知道这是很对的,并非“跳舞救国”“拜佛救国”之比。青年出国去学科学者有之,博士学了科学回国者有之。不料中国究竟自有其文明,与日本是两样的,科学不但并不足以补中国文化之不足,却更加证明了中国文化之高深。风水,是合于地理学的,门阀,是合于优生学的,炼丹,是合于化学的,放风筝,是合于卫生学的。“灵乩”的合于“科学”,亦不过其一而已。五四时代,陈大齐(3)先生曾作论揭发过扶乩的骗人,隔了十六年,白同先生却用碟子证明了扶乩的合理,这真叫人从那里说起。
而且科学不但更加证明了中国文化的高深,还帮助了中国文化的光大。马将桌边,电灯替代了蜡烛,法会坛上,镁光照出了喇嘛(4),无线电播音所日日传播的,不往往是《狸猫换太子》,《玉堂春》,《谢谢毛毛雨》(5)吗?老子曰:“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解而窃之。”(6)罗兰夫人曰:“自由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每一新制度,新学术,新名词,传入中国,便如落在黑色染缸,立刻乌黑一团,化为济私助焰之具,科学,亦不过其一而已。此弊不去,中国是无药可救的。
五月二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五月二十五日《申报·自由谈》。
(2)“碟仙”当时出现的一种迷信扶乩活动,如上海曾流传“香港科学游艺社”制造发售的“科学灵乩图”,图上印有“留德白同经多年研究所发明,纯用科学方法构就,丝毫不带迷信作用”等字句。(3)陈大齐字百年,浙江海盐人,曾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一九一八年五月,他在《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发表《辟“灵学”》一文,对当时上海出现的以“灵学”为招牌的设坛扶乩迷信活动,进行了揭露批判。
(4)当时举办的时轮金刚法会上,班禅喇嘛诵经作法时,有摄影师在佛殿内使用镁光灯照明。
(5)《狸猫换太子》据小说《三侠五义》有关李宸妃的情节改编的京剧,参看本卷第344页注(4)。《玉堂春》,据《警世通言·玉堂春落难逢夫》改编的京剧,是说名妓苏三(玉堂春)受诬入狱,后与当了巡按的旧识王金龙重逢的故事。《谢谢毛毛雨》,三十年代黎锦晖作的流行歌曲。
(6)“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见《庄子·胠箧》。
25、论秦理斋夫人事
公汗
这几年来,报章上常见有因经济的压迫,礼教的制裁而自杀的记事,但为了这些,便来开口或动笔的人是很少的。只有新近秦理斋夫人(2)及其子女一家四口的自杀,却起过不少的回声,后来还出了一个怀着这一段新闻记事的自杀者(3),更可见其影响之大了。我想,这是因为人数多。单独的自杀,盖已不足以招大家的青睐了。
一切回声中,对于这自杀的主谋者——秦夫人,虽然也加以恕辞;但归结却无非是诛伐。因为——评论家说——社会虽然黑暗,但人生的第一责任是生存,倘自杀,便是失职,第二责任是受苦,倘自杀,便是偷安。进步的评论家则说人生是战斗,自杀者就是逃兵,虽死也不足以蔽其罪。这自然也说得下去的,然而未免太笼统。
人间有犯罪学者,一派说,由于环境;一派说,由于个人。现在盛行的是后一说,因为倘信前一派,则消灭罪犯,便得改造环境,事情就麻烦,可怕了。而秦夫人自杀的批判者,则是大抵属于后一派。
诚然,既然自杀了,这就证明了她是一个弱者。但是,怎么会弱的呢?要紧的是我们须看看她的尊翁的信札(4),为了要她回去,既耸之以两家的名声,又动之以亡人的乩语。我们还得看看她的令弟的挽联:“妻殉夫,子殉母……”不是大有视为千古美谈之意吗?以生长及陶冶在这样的家庭中的人,又怎么能不成为弱者?我们固然未始不可责以奋斗,但黑暗的吞噬之力,往往胜于孤军,况且自杀的批判者未必就是战斗的应援者,当他人奋斗时,挣扎时,败绩时,也许倒是鸦雀无声了。穷乡僻壤或都会中,孤儿寡妇,贫女劳人之顺命而死,或虽然抗命,而终于不得不死者何限,但曾经上谁的口,动谁的心呢?真是“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5)!
人固然应该生存,但为的是进化;也不妨受苦,但为的是解除将来的一切苦;更应该战斗,但为的是改革。责别人的自杀者,一面责人,一面正也应该向驱人于自杀之途的环境挑战,进攻。倘使对于黑暗的主力,不置一辞,不发一矢,而但向“弱者”唠叨不已,则纵使他如何义形于色,我也不能不说——我真也忍不住了——他其实乃是杀人者的帮凶而已。
五月二十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六月一日《申报·自由谈》。(2)奏理斋夫人姓龚名尹霞,《申报》馆英文译员秦理斋之妻。一九三四年二月二十五日秦理斋在上海病逝后,住在无锡的秦的父亲要她回乡,她为了子女在沪读书等原因不能回去,在受到秦父多次严厉催迫后,五月五日她和女儿希荪、儿子端、珏四人一同服毒自杀。(3)据《申报》一九三四年五月二十二日载:上海福华药房店员陈同福于五月二十日因经济困难自杀,在他身边发现有从报纸上剪下的关于秦理斋夫人自杀的新闻一纸。
(4)秦理斋的父亲秦平甫,在四月十一日写给龚尹霞的信上说:“汝叔翁在申扶乩,理斋降临,要金钱要棉衣;并云眷属不必居沪,当立时回锡。”又说:“尊府家法之美,同里称颂……即令堂太夫人之德冠女宗,亦无非以含弘为宗旨: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汝望善体此意,为贤妇为佳女;沪事及早收束,遵理斋之冥示,早日回锡。”(5)“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语见《论语·宪问》。自经,即自缢。
“……”“CCCC”论补(1)曼雪
徐*(2)先生在《人间世》上,发表了这样的题目的论。对于此道,我没有那么深造,但“愚者千虑,必有一得”(3),所以想来补一点,自然,浅薄是浅薄得多了。
“……”是洋货,五四运动之后这才输入的。先前林琴南先生译小说时,夹注着“此语未完”的,便是这东西的翻译。
在洋书上,普通用六点,吝啬的却只用三点。然而中国是“地大物博”的,同化之际,就渐渐的长起来,九点,十二点,以至几十点;有一种大作家,则简直至少点上三四行,以见其中的奥义,无穷无尽,实在不可以言语形容。读者也大抵这样想,有敢说觉不出其中的奥义的罢,那便是低能儿。然而归根结蒂,也好像终于是安徒生(4)童话里的“皇帝的新衣”,其实是一无所有;不过须是孩子,才会照实的大声说出来。孩子不会看文学家的“创作”,于是在中国就没有人来道破。但天气是要冷的,光着身子不能整年在路上走,到底也得躲进宫里去,连点几行的妙文,近来也不大看见了。“CC”是国货,《穆天子传》(5)上就有这玩意儿,先生教我说:是阙文。这阙文也闹过事,曾有人说“口生垢,口戕口”(6)的三个口字,也是阙文,又给谁大骂了一顿。不过先前是只见于古人的著作里的,无法可补,现在却见于今人的著作上了,欲补不能。到目前,则渐有代以“××”的趋势。这是从日本输入的。这东西多,对于这著作的内容,我们便预觉其激烈。但是,其实有时也并不然。胡乱×它几行,印了出来,固可使读者佩服作家之激烈,恨检查员之峻严,但送检之际,却又可使检查员爱他的顺从,许多话都不敢说,只×得这么起劲。一举两得,比点它几行更加巧妙了。中国正在排日,这一条锦囊妙计,或者不至于模仿的罢。
现在是什么东西都要用钱买,自然也就都可以卖钱。但连“没有东西”也可以卖钱,却未免有些出乎意表。不过,知道了这事以后,便明白造谣为业,在现在也还要算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生活了。
五月二十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五月二十六日《申报·自由谈》。
(2)徐*浙江慈溪人,作家。他的《“……”“CCCC”论》一文,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五月二十日《人间世》第四期。(3)“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参看本卷第276页注(5)。(4)安徒生(H.C.Andersen,1805—1875)丹麦童话作家。《皇帝的新衣》是其名作之一,取材于西班牙民间故事,说有两个骗子,自称用他们织成的最美丽的布缝制的衣服,“任何不称职或愚蠢的人都看不见”。他们其实没有这种“布”,却欺骗皇帝,让他脱下衣服,假装给他穿上这种不存在的“新衣”。皇帝及周围臣民怕别人说自己不称职或愚蠢,都不敢说出真相。最后,一个小孩子天真地说穿了:“可是他什么衣服也没有呀!”
(5)《穆天子传》晋代从战国时魏襄王墓中发现的先秦古书之一,共六卷。原本是竹简,后因竹简文字剥落,从竹简古文改写楷书时有难辩之处,用C号代替缺文,*允橹卸郈,如卷二:“仍献白玉C只角之一C三,可以C沐,乃进食C酒姑劓九C。玻丁场翱谏福*口戕口”《大戴礼记·武王践阼》中的句子。清代周元亮、钱尔皘都说这几个“口”字:“乃古方空圈,盖缺文也;今作口字解,大误。”后来王应奎不同意这种说法,他在《柳南随笔》卷一中说:“近予见宋板《大戴礼》,乃秦景霸谋荆谧植⒎欠娇杖Α景盎渌镊耄登按刂胁厥榧遥6┢木罂删荩胨米凇断认褪略》中称之。观此,则周、钱两公之言殆非也。”
26、“……”“□□□□”论补[1]
曼雪
徐[2]先生在《人间世》上,发表了这样的题目的论。对于此道,我没有那么深造,但“愚者千虑,必有一得”[3],所以想来补一点,自然,浅薄是浅薄得多了。
“……”是洋货,五四运动之后这才输入的。先前林琴南先生译小说时,夹注着“此语未完”的,便是这东西的翻译。在洋书上,普通用六点,吝啬的却只用三点。然而中国是“地大物博”的,同化之际,就渐渐的长起来,九点,十二点,以至几十点;有一种大作家,则简直至少点上三四行,以见其中的奥义,无穷无尽,实在不可以言语形容。读者也大抵这样想,有敢说觉不出其中的奥义的罢,那便是低能儿。
然而归根结蒂,也好像终于是安徒生[4]童话里的“皇帝的新衣”,其实是一无所有;不过须是孩子,才会照实的大声说出来。孩子不会看文学家的“创作”,于是在中国就没有人来道破。但天气是要冷的,光着身子不能整年在路上走,到底也得躲进宫里去,连点几行的妙文,近来也不大看见了。
“□□”是国货,《穆天子传》[5]上就有这玩意儿,先生教我说:是阙文。这阙文也闹过事,曾有人说“口生垢,口戕口”[6]的三个口字,也是阙文,又给谁大骂了一顿。不过先前是只见于古人的著作里的无法可补,现在却见于今人的著作上了,欲补不能。到目前,则渐有代以“××”的趋势。这是从日本输入的。这东西多,对于这著作的内容,我们便预觉其激烈。但是,其实有时也并不然。胡乱×它几行,印了出来,固可使读者佩服作家之激烈,恨检查员之峻严,但送检之际,却又可使检查员爱他的顺从,许多话都不敢说,只×得这么起劲。一举两得,比点它几行更加巧妙了。中国正在排日,这一条锦囊妙计,或者不至于模仿的罢。
现在是什么东西都要用钱买,自然也就都可以卖钱。但连“没有东西”也可以卖钱,却未免有些出乎意表。不过,知道了这事以后,便明白造谣为业,在现在也还要算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生活了。五月二十四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4年5月26日《申报·自由谈》。
[2]徐[插图](1908—1980) 浙江慈溪人,作家。当时在上海编辑《人间世》、《论语》等刊物。他的《“……”“□□□□”论》一文,发表于1934年5月20日《人间世》第四期。
[3]“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语出《史记·淮阴侯列传》:“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4]安徒生 (H.C.Andersen,1805—1875) 丹麦童话作家。《皇帝的新衣》是其名作之一,取材于西班牙民间故事,说有两个骗子,自称用他们织成的最美丽的布缝制的衣服,“任何不称职或愚蠢的人都看不见”。他们其实没有这种“布”,却欺骗皇帝,让他脱下衣服,假装给他穿上这种不存在的“新衣”。皇帝及周围臣民怕别人说自己不称职或愚蠢,都不敢说出真相。最后,一个小孩子天真地说穿了:“可是他什么衣服也没有呀!”
[5]《穆天子传》 晋代从战国时魏襄王墓中发现的先秦古书之一,共六卷。原本是竹简,后因竹简文字剥落,从竹简古文改写楷书时有难辨之处,用□号代替缺文,所以书中多□,如卷二:“仍献白玉□只角之一□三,可以□沐,乃进食□酒姑劓九□。
”[6]“口生垢,口戕口” 《大戴礼记·武王践阼》中的句子。“垢”当作“[插图]”。《大戴礼记》北周卢辩注:“[插图],耻也。”清代周元亮、钱尔弢都说这几个“口”:“乃古方空圈,盖缺文也;今作口字解,大误。”清代经学家王应奎持不同看法,在《柳南随笔》卷一中说:“近予见宋板《大戴礼》,乃秦景旸阅本,口字并非方空圈。景旸讳四麟,系前代邑中藏书家,校订颇精审可据,冯嗣宗《先贤事略》中称之。观此,则周、钱两公之言殆非也。”
27、谁在没落?
常庚
五月二十八日的《大晚报》告诉了我们一件文艺上的重要的新闻:
“我国美术名家刘海粟徐悲鸿(2)等,近在苏俄莫斯科举行中国书画展览会,深得彼邦人士极力赞美,揄扬我国之书画名作,切合苏俄正在盛行之象征主义作品。爱苏俄艺术界向分写实与象征两派,现写实主义已渐没落,而象征主义则经朝野一致提倡,引成欣欣向荣之概。自彼邦艺术家见我国之书画作品深合象征派后,即忆及中国戏剧亦必采取象征主义。因拟……邀中国戏曲名家梅兰芳等前往奏艺。此事已由俄方与中国驻俄大使馆接洽,同时苏俄驻华大使鲍格莫洛夫亦奉到训令,与我方商洽此事。……”
这是一个喜讯,值得我们高兴的。但我们当欣喜于“发扬国光”(3)之后,还应该沉静一下,想到以下的事实——一,倘说:中国画和印象主义(4)有一脉相通,那倒还说得下去的,现在以为“切合苏俄正在盛行之象征主义”,却未免近于梦话。半枝紫藤,一株松树,一个老虎,几匹麻雀,有些确乎是不像真的,但那是因为画不像的缘故,何尝“象征”着别的什么呢?
二,苏俄的象征主义的没落,在十月革命时,以后便崛起了构成主义(5),而此后又渐为写实主义所排去。所以倘说:构成主义已渐没落,而写实主义“引成欣欣向荣之概”,那是说得下去的。不然,便是梦话。苏俄文艺界上,象征主义的作品有些什么呀?
三,脸谱和手势,是代数,何尝是象征。它除了白鼻梁表丑脚,花脸表强人,执鞭表骑马,推手表开门之外,那里还有什么说不出,做不出的深意义?
欧洲离我们也真远,我们对于那边的文艺情形也真的不大分明,但是,现在二十世纪已经度过了三分之一,粗浅的事是知道一点的了,这样的新闻倒令人觉得是“象征主义作品”,它象征着他们的艺术的消亡。
五月三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六月二日《中华日报·动向》。(2)刘海粟江苏武进人,画家。徐悲鸿(1895—1953),江苏宜兴人,画家。一九三四年他们先后赴欧洲参加中国画展。(3)“发扬国光”这也是上引《大晚报》题为《梅兰芳赴苏俄》新闻中的话。
(4)印象主义十九世纪后半期在欧洲(最早在法国)兴起的一种文艺思潮。主要表现在绘画上,强调表现艺术家瞬间的主观印象,重在色彩光线,不拘泥于对客观事物的忠实描绘。这种思潮后来影响到文学、音乐、雕刻等各方面。
(5)构成主义也叫结构主义,现代西方形式主义艺术流派之一。它排斥艺术的思想性、形象性和民族传统,凭长方形、圆形和直线等构成抽象的造型。十月革命后不久,它曾以“革新”面貌一度出现于苏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