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与慈禧

第一章 西后虐待皇上情形
西太后与皇上本非亲生母子,当穆宗(同治)之崩,西后欲专朝权,利立幼君,当时上(光绪)犹在襁褓之中,故立之。及帝稍长,英明渐露,西后颇惮之,因欲以威箝制之,故虐待皇上无所不至,有义烈之宦官名寇连材者,(寇之事迹详下篇)尝有笔记记宫中轶事,今摘录其数条,皇上之苦辛可以略见矣。其言云:
中国四百兆人中境遇最苦者莫如我皇上。

盖凡人当孩童时无不有父母以亲爱之,顾复其出入,料理其饮食,体慰其寒暖,虽在孤儿,亦必有亲友以抚之也。独皇上五岁即登极,登极以后,无人敢亲爱之,虽醇邸之福晋(醇亲王之夫人,皇上之生母),亦不许亲近,盖限于名分也。

名分可以亲爱皇上者,惟西后一人,然西后骄侈淫模绝不以为念。故皇上伶仃异常,醇邸福晋每言及辄涕泣云。
皇上每日三膳,其馔有数十品,罗列满案,然离御座稍远之馔,半已臭腐,盖连日皆以原馔供也。近御座之馔,虽不臭腐,然大率久熟干冷不能可口,皇上每食多不能饱,有时欲令御膳房易一馔品,膳房必须奏明西后,西后辄以俭德责之,故皇上竟不敢言。
西后待皇上无不疾声厉色,少年时每日呵斥之声不绝,稍不如意,常加鞭挞,或罚令长跪。故积威既久,皇上见西后如对狮虎,战战兢兢,因此胆为之破,至今每闻锣鼓之声,或闻吆喝之声,或闻雷,辄变色云。

皇上每日必至西后前跪而请安, 惟西后与皇上接洽甚少,不命之起,则不敢起。甲午五六月高丽军事既起,皇上请停颐和园工程以充军费,西后大怒,自此至乙未年九月间凡二十阅月,几于不交一言,每日必跪至两点钟之久,始命之起云。

此乃宫中寻常日用之事,外人不得而知者。以彼烈宦所记之言观之,则其种种虐待情形可以想见矣。

第二章 光绪二十年以来废立隐谋
光绪十六年下归政之诏,布告天下。然皇上虽有亲裁大政之名,而无其实。

一切用人行政皆仍出西后之手。内之则宦官李莲英,外之则军机大臣孙毓汶,皆西后最得力之人,把持朝权,视皇上如虚器。

至光绪二十年,皇上年渐长,图治之心渐切,因见各大臣皆不听号令,欲亲擢一二通才,以资驰驱,乃于四月间擢编修文廷式为侍读学士(由七品擢升四品),文廷式者尝教授瑾妃、珍妃者也,当是时二妃颇能进言,皇上又擢二妃之兄志锐为侍郎,于是西后大滋疑忌,其年祝西后六旬万寿,先期演习礼仪,于某日定期巳刻,皇上率文武百官齐集,惟西后之嬖宦李莲英至未刻始至,皇上与百官鹄立三时之久,以待一奄竖,演礼既毕,皇上大怒,因廷杖李莲英四十,李大怒,诉于西后,西后恨皇上益甚。李莲英平日既恃西后之宠幸,陵蔑皇上,恐一旦西后晏驾,皇上执权,则己之首领必不保,因日进谗言于西后,言皇上有怨望之心。盖自是而西后废立之谋日蓄于胸中矣。
其时中东战事起,军书旁午,警报叠闻,西后惟以听戏纵欲为事,一切不关心,而政府及将帅皆西后之私人,皇上明知其误国,而不能更易,于是有御史安维峻抗疏言太后既已归政于皇上,则一切政权不宜干预,免掣皇上之肘,西后大怒,立将安维峻革职,遣戍张家口,上谕略云:
朕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皇太后慈训,以孝治天下,薄海臣民所共见,乃有御史安维峻妄造谣言,离间皇太后及朕躬,殊为狂悖,安维峻着即革职,发往张家口,以儆效尤。钦此。
此甲午年十一月间事,实西后翦除皇上羽翼第一事也。
同时将瑾妃珍妃革去妃号,褫衣廷杖,妃嫔而受廷杖,刑罚之惨,本朝所未闻也。

二妃之兄志锐,因为皇上所信用,谪之于乌里雅苏台,至今未蒙召还。文廷式托病出京,仅免于罪,此为西后翦除皇上羽翼第二事。
当是时即欲废皇上而立某亲王孙某为新帝,某佯狂不愿就。盖皇族之人,皆知西后之凶残,畏居帝位之苦累,不欲贪虚名以受实害也。而恭亲王亦力争废立,西后颇惮之,其谋遂止。
然自此以后,皇上每召见群臣,西后必遣内监在屏风后窃听之。皇上战战栗栗,如坐针毡矣。
翁同龢皇上之师傅也。皇上自幼年即从之受学,交情最深,倚为性命,举朝大臣,半皆西后之党,其忠于皇上者惟翁而已。

翁时在军械,仍兼毓庆宫行走,毓庆宫者,皇上读书之地也。

皇上召见军机时,翁与军机诸臣同见,皇上幸毓庆宫时,则翁同龢一人独见。乙未六月间,皇上用翁之言,将孙毓汶、徐用仪等罢斥,西后大怒,西后大怒,乃将翁同龢革去毓庆宫差事,令其不得与皇上有密谈,此为西后翦除皇上羽翼第三事。
工部侍郎汪鸣銮者,翁同龢党也。兵部侍郎长麟者,满洲人之忠于皇上者也,皇上召见长麟时,偶言及太后掣肘之事,长麟云,太后虽穆宗皇上之母,而实文宗皇上之妾,皇上入继大统,为文宗(咸丰)后,凡入嗣者无以妾母为母之体。故慈安皇太后者,乃皇上之嫡母也。

若西太后,就穆宗朝言之,则谓之太后,就皇上言之,则先帝之遗妾耳。本非母子,皇上宜收揽大权云云,不意其言为屏风后之内监所闻,报知西后,即日逼皇上降谕略云:
朕受皇太后二十年鞠育之恩,皇太后之圣德,天下所闻。朕事奉皇太后亦不敢有失,乃汪鸣銮、长麟于召见时,屡进谗言,离间两宫,着即行革职,永不叙用。钦此。
此乙未年九月间事也,当时恭亲王为军机大臣。见此旨大惊,问皇上云:长汪二人因何故获罪?皇上垂涕不答,恭亲王伏地痛哭不能起云,此实西后翦除皇上羽翼第四事。

至丙申年二月忽降一上谕,略云:
御史杨崇伊奏参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廷式一折,据称文廷式在松筠庵广集徒众,妄议朝政,及贿通内监,结党营私等事,虽查无实据,事出有因,文廷式着革职永不叙用,并即行驱逐回籍,不许逗留。钦此。

当时忽下此诏,如青天起一霹雳,京师人人震恐,虑皇上之位不保。盖文廷式自甲午年托病出京,乙未秋间复入京供职,西后因其为皇上所擢用之人,极为猜忌。故讽言官劾之,驱逐出京,使不得与皇上相见,此实西后翦除皇上羽翼第五事。
同时有义烈宦官寇连材者,奏事处之太监也。初为西后服役,西后深喜之。因派令侍皇上,盖欲其窥探皇上之密事也。寇连材深明大义,窃忧时局,一日忽涕泣长跪于西后之前,极言皇上英明,请太后勿掣其肘,又言国帑空虚,请太后勿纵流连之乐,停止园工,并参劾西后信用之大臣,西后大怒,即日交内务府慎刑司下狱,翼日不待讯鞫,即行处斩,皇上闻之,为之掩泪,北京志士,莫不太息。此为西后翦除皇上羽翼第六事。
凡此诸端,皆宣播于外,人人共知者,若其暗中翦除羽翼之事,尚不知几许,盖西后之谋,必不许皇上有一心腹之人。皇上有所信用之人,必加以罪。务令廷臣不敢效忠于皇上,皇上不敢示恩于群臣,然后其心始安。大臣之中,大半皆其私人,小臣之中,亦敢怒而不敢言。盖数年以来,京师皆岌岌有不可终日之势矣。
其废立之谋,露于形迹者,尚有贝勒载澍之一事,载澍者某亲王之子,而宣宗(道光)之孙也。其夫人乃西后之侄女,因载澍有妾生子,妒杀其子,澍怒,面责之。其夫人遽归外家,诉于西后,载澍之母,明知祸发,乃先入宫自首谢罪,西太后遽降诏曰,载澍不孝于其母,今经其母前来控告,本当将载澍明正典型,姑念其为先帝之孙,着即行永远圈禁,以儆不孝云云。当时强令皇上将此诏交礼亲王宣布,皇上垂泪不能发言,礼王见诏手颤膝摇,牙齿相击,及宣诏后,澍贝勒之母昏晕于地云,澍贝勒今犹圈禁于内务府之诏狱中,每日只许进一饭,严冬不给寒衣,惟一老狱卒怜其为皇孙,日则炽炉烘之,夜则拥之以睡而已,其惨酷如此,盖所谓抗世子法于伯禽,借澍贝勒以作皇上之影子也。
第三章 戊戌废立详记
西后既蓄此隐谋,因推其不肖之心以待皇上,疑心生暗魅,常反疑皇上与诸臣之欲废己也。乙未丙申之间,虽宗室王公及命妇入官者,皆须搜检其身,恐藏有凶器,虽庆亲王之妻入宫,亦须搜云。而其忌皇上之召见小臣为尤甚,盖大臣皆西后之心腹,且老耄无气,故不畏之,少年气盛之人,感皇上之恩,必乐效驰驱,故最忌之。文廷式所以数经惊险者以此也。胶州、旅顺、威海既割,康有为屡次痛哭言事,皇上屡欲召见之,而为恭邸所压抑,及恭邸既薨,徐致靖奏荐康有为,于是有召见康有为之事。此实为改革之一大关键,而废立之谋亦从此决矣。

恭亲王之死,于改革及废立皆有大关键,今请先言恭亲王之为人,王当同治间,有文祥为之辅佐,故政绩甚可观,其实见识甚隘,不通外国情形,加以近年耄气益深,绝不以改革为然。故恭亲王未死时,皇上欲改革而不能,因王为军机首座,不肯奉诏,皇上无如何也。王虽无识,不知改革,然尚知大义,且尝受文宗皇帝遗诏,令其节制西后,故西后颇惮之,废立之举,恭王力持不可,西后亦无如何也。
自四月初十以后,皇上日与翁同龢谋改革之事,西后日与荣禄谋废立之事,四月二十三日皇上下诏誓行改革,二十五日下诏命康有为等于二十八日觐见,而二十七日西后忽将出一朱谕强令皇上宣布,其谕略云:
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翁同龢近屡次经人奏参,且于召对时出言不逊,渐露揽权狂悖情形,本当从重惩处。姑念在毓庆宫行走多年,著加恩准其开缺回籍,以示保全。钦此。
皇上见此诏,战栗变色,无可如何,翁同龢一去,皇上之股肱顿失矣。及翁同龢出京也,荣禄赆之以千金,且执其手呜咽而泣,问其何故开罪于皇上云。呜呼!李林甫之口有蜜,腹有剑,于今复见,小人之伎俩诚可畏哉。
此四月二十七日事也。同日并下有数诏书,皆出西后之意,其一命凡二品以上官授职者皆须到皇太后前谢恩,其二命王文韶、裕禄来京,命张之洞毋庸来京。其三命荣禄为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而九月间皇上奉皇太后巡幸天津阅兵之举,亦以此日决议。盖废立之谋,全伏于此日矣。荣禄之不入军机而为北洋大臣何也?专为节制北洋三军也,北洋三军,曰董福祥之甘军,曰聂士成之武毅军,曰袁世凯之新建军。此三人皆荣禄所拔擢。三军皆近在畿辅,荣禄讽御史李盛铎奏请阅兵,因与西后定巡幸天津之议,盖欲胁皇上至天津因以兵力废立,此意满洲人多知之,汉人中亦多为皇上危者,而莫敢进言。翁同龢知之,而莫敢明言,惟叩头谏止天津之行。而荣禄等即借势以去之,皇上之危险,至此已极矣。
初二三月间,荣禄尝欲联合六部、九卿上表,请西后复行垂帘,先谋之于兵部尚书徐郙, 徐曰:‘奈清议何? ”,事遂沮。李盛铎又欲联御史连署请垂帘,奔走数日,不能得,有两人皆模棱两可,亦不能成。及巡幸天津之议既定,遂不复谋此事。
西后与荣禄等既布此天罗地网,视皇上已同釜底游魂,任其跳跃,料其不能逃脱,于是不复防闲,一听皇上之所为。故皇上数月以来,反因此得有一二分之主权,以行改革之事。当皇上之改革也,满洲大臣及内务府诸人,多跪请于西后,乞其禁止皇上。西后笑而不言,有涕泣固请者,西后笑且骂曰:“汝管此闲事何为乎?岂我之见事犹不及汝耶?”自此无以为言者。或问于荣禄曰:“皇上如此妄为,变乱祖制,可奈何?”荣禄曰:“姑俟其乱闹数月,使天下共愤,罪恶贯盈,不亦可乎?”盖彼之计画早已定,故不动声色也。
自四月以来,北京谣言极多,皆言皇上病重,初言患淋症,继言患腹泄症,继言患遗精症,继言患咳嗽症,皆云自内务府太医院传出,确凿有据。或言张荫桓进红丸,或言康有为进红丸,亦皆言之确凿。盖皆西后与荣禄等有意造此谣言,以为他日杀害皇上,及坐康张等罪名之地也。彼等言皇上无时不病重,然皇上日日办事,召见大小臣,且间数日必诣颐和园向西后前请安,常在瀛秀园门跪迎跪送西后,是岂有病之人所能如是耶?有人问军机大臣王文韶云,皇上之病实何如?王曰:“吾日日见皇上,实不觉其有他病,但有肝病耳。”盖皇上每怨诸臣之疲玩,常厉声责之,故王谓其肝火盛也。谭嗣同召见时,当面询皇上病体若何?皇上言朕向未尝有病,汝何忽问此言,谭乃惶恐免冠谢云。观此,则皇上之无病甚确矣。而彼等之造此言者,盖欲他日加害皇上,而以病崩布告天下,箝塞人口也。至其谓康、张进红丸,出入宫禁,盖欲俟加害皇上后,即以此诬坐二人之罪。其布置历历可数矣,政变之日(八月初六日),北京即有电旨往上海,言皇上已崩,系康有为进红丸所弑,急速逮捕就地正法云云。此电旨上海道持以告各国领事,请其协拿,英领事亲见之,夫皇上至今尚存,而彼于八月初六日,即诬康以已弑皇上之罪。盖其蓄谋甚久,欲加害皇上,而归罪于康。故先造此谣言,令人人皆信也。
至七月初间,皇上忽语庆亲王云:“朕誓死不往天津。”七月中旬,天津罢行之说,已宣传于道路。当时适值革礼部六堂官,擢军机四京卿之时。守旧党侧目相视,七月二十间,满大臣怀塔布、立山等七人,则往天津谒荣禄。越数日御史杨崇伊等数人,又往天津谒荣禄,皆不知所商何事。而荣禄遽调聂士成之军五千人驻天津,又命董福祥之军移驻长升店(距北京彰义门四十里),七月二十九日,皇上召见杨锐。是日有旨命袁世凯入京,八月初一日召见袁世凯,即日超擢为侍郎,初二日复召见袁世凯,是日又召见林旭,而御史杨崇伊张仲炘等,亦于是日诣颐和园上对事于太后云。初三日荣禄忽有电报达北京,言英、俄已在海参崴开战,现各国有兵船十数艘在塘沽,请即遣袁世凯回天津防堵,袁世凯即于初四日请训出京,而皇上命其初五乃行,于初五日复召见袁世凯,至初六日而遂有西后垂帘,志士逮捕之事。
二十八日之召见杨锐,初二日之召见林旭,初五日之召见袁世凯,皇上皆赐有朱笔密谕,二十八日之谕系赐杨锐及康有为、谭嗣同、林旭、刘光第等五人。初二日之谕系专赐康有为,初五日之谕系专赐袁世凯云,闻袁世凯既退朝语人云,皇上若责我以练兵,我不敢不奉诏,若他事则非我之所知也。故当时北京之人,咸疑皇上三密诏中,皆与诸臣商废幽西后之事。而政变之时,贼臣即藉此以为谋图颐和园之伪诏以诬污皇上者也,后康有为将前两谕宣布,不过托诸臣保护,及命康出外求救之语,然则袁之密谕,亦无废后之事可想而知。

今将赐康有为等之两谕揭载于下:
朕惟时局艰难,非变法不能救中国。非去守旧衰谬之大臣而用通达英勇之士不能变法,而皇太后不以为然,朕屡次几谏,太后更怒,今朕位几不保,汝康有为、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等,可妥速密筹,设法相救,朕十分焦灼,不胜企望之至。特谕。
右七月二十八日,谕康有为、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弟五人,由杨锐带出。
朕今命汝督办官报,实有不得已之苦衷,非楮墨所能罄也。汝可迅速出外,不可延迟,汝一片忠爱热肠,朕所深悉,其爱惜身体,善自调摄,将来更效驰驱,共建大业,朕有厚望焉。特谕。
右八月初二日谕康有为一人,由林旭带出。
自初六日垂帘之诏既下,初七日有英国某教士向一内务府御膳茶房某员,询问皇上圣躬安否,某员言皇上已患失心疯病,屡欲向外逃走云。盖皇上自恐不免,因思脱虎口也。

而为西后之党所发觉,乃将皇上幽闭于南海之瀛台,南海者大内之离宫也。瀛台在海之中心,四面皆环以水。一面设板桥以通出入,台中约有十余室云,当皇上之欲外逃也,闻有内监六人导之行,至是将六监擒获,于十三日与六烈士一同处斩,而西后别易己所信任之内监十余人以监守瀛台,名虽至尊,实则囚虏矣。

八月十三日,忽有一上谕,言皇上自四月以来病重,宣诏天下名医入宫医治,国人见此诏书,无不骇诧,盖皇上自四月以来,召见引见群臣,不下数百人,日日办事,早朝晏罢,圣躬之无病,众所共见,乃今忽有此诏,盖西后荣禄等之用意有三端焉:一欲施毒,二欲令皇上幽囚抑郁逼勒而死,三欲借皇上久病之名,因更立太子,强使禅位也。盖彼欲行此三策,必须诬皇上为久病,然后不至动天下之兵。故数月以来,内务府遍布病重之谣言,皆以此故。犹恐天下之人不见信,故特降此伪诏,其用心之险毒已极矣。
自八月初十日至三十日之间,杖杀之宫女内监,其数甚多。闻皆在怀中搜出有枪刀等器,西后谓其欲行刺己,故杀之云,至内监等之带枪刀,或为保护皇上,实未可知,要之不可谓非义士也。又闻某日在宫中搜出西衣数袭,乃有某优伶携入者,疑是皇上欲易衣装,托于英国、日本使馆云。事既露,优伶等亦被捕。盖皇上处樊笼之中,其困苦颠连之情形,可以想见矣。
自九月以后,立储易位之议,道路传说,初议立庆亲王之子,又议立贝勒载濂之子,因有宗室二人,坚持不允,大臣亦有以为言者。故不敢明目张胆以行之,然杖杀太监之事,日有所闻。又九月初二日皇上在瀛台微行,已至某门,经太监苏拉等跪阻,仍还瀛台。次日西后命将瀛台之板桥拆去,向来皇上用御膳,除例备一席外,另有西后赐皇上一席,皇上每日向食西后所赐之一席。盖例席实皆腐冷之品,不能入口也。至是西后命将赐席裁撤,而例备之一席菜蔬品数,亦命递减云。
法国医士入诊后,其详细情形,外间传言不一,而最可诧骇者则某西报载述法医之言,谓皇上每日饮食中,皆杂有硝粉,故病日增云云。此虽未知确否,然以意揣之,实不能谓其必无。盖废立与毒杀,皆恐动天下之清议,故不如为无形之毒杀也。阳历十月某日,日本时事新报载有北京特派员来书,述废立情形,最能窥见满洲党人之用心。今照录如下:
太后欲九月九日废立皇上,预约庆、端二亲王率神机营之兵入宫,发西太后之诏而举事,而卒不见诸实事者,亦有故也。废立之谋,自摄政时已定计画,非猝然而起也,自摄政以来,悉废皇上之新政,帝党或刑或放,或革帝之爱妃,亦剥夺其首饰,以今之天时,犹穿单衣。此皆以禁制皇上之自由,而使毫无生趣者也。今传闻政变以来,宫人咸怀匕首,潜迹宫中,不幸发觉,竟被斩戮者甚多。故太后深忧之,满洲人之意,以为太后既老,皇上方壮,若太后一旦死,恐皇上复政,不利于己。故不如及太后在时,绝其根也。然彼辈之所恐者,一日废立,国人必有兴师问罪,而外国亦必责问之,故尚犹豫。虽然,亦不足为皇上幸也。今托词皇上有疾,召集名医,而观九月三日之病论,则可为深虑焉。盖彼辈之意,以为废病危之帝,而招天下物议,不如俟其自死。今惟设法速其死而已。故皇上今有大病,而求米粥则不得,求鸡丝则不得,凡所求食,皆诡词拒之。故伤其意,而太后置若罔闻,惟数日一招优伶入宫,临观取乐而已。或曰已召濂贝勒之第三子于宫中将立之云。
按以上所论,最得北京宫廷之情实矣。以庆、端二王为后所最亲信也。然其所谓废立之谋,自摄政时已定,犹未为深悉情形,盖废立之谋,实定于四月二十七日,非深入局中之人不能知也。帝之爱妃,至今日犹仅穿单衣,与虐待澍贝勒之情形,真同出一辙。而于皇上之病,求米粥不与,求鸡丝不与,则与往者逼死毅后(清穆宗同治帝孝哲毅皇后阿鲁特氏)之事又全同矣。
第四章 论此次乃废立而非训政
或问曰:今次之政变,不过垂帘训政而已。废立之说,虽道路纷传,然未见诸实事,今子乃指之为废立,得无失实乎?答之曰:君之所以为君者何在乎?为其有君天下之权耳。既篡君权,岂得复谓之有君,夫历代史传载母后乱政之事,垂以为戒者,既不一而足矣,然历代母后垂帘,皆因嗣君幼冲,暂时临摄,若夫已有长君,而犹复专政者,则惟唐之武后而已。卒乃易唐为周,几覆宗社。

今日之事,正其类也。皇上即位既二十四年,圣龄已二十九岁矣。临御宇内,未闻有失德,勤于政事,早朝晏罢。数月以来,乾断睿照,纲举目张,岂同襁褓之子,犹有童心者。而忽然有待于训政何哉?且贼臣之设计固甚巧矣,废立之显而骤者,天下之人皆得诛其罪,废立之隐而渐者,天下之人皆将受其愚,今夫瀛台屏居,内竖监守,撤出入之板桥,减御膳之品物,起居饮食,不能自由。如此,则与囚虏何异?既已囚虏矣,而犹告天下曰,吾非废立也,天下之人,亦从而信之。呜呼!何天下之人之易愚弄也。

或又问曰:子言诚然矣,然读八月初六日上谕,则西后之垂帘,实为皇上所恳请。天下之人,虽欲讨贼问罪而无辞也。答之曰:子不读汉献帝禅位曹丕之诏乎?

献帝屡禅,曹丕屡让,若有大不得已者然。自此以往,历代篡弑者,皆循兹轨。然则可谓曹丕之践祚,实由汉献之恳请乎?呜呼!为此说者,非大愚即大悖耳。
——梁启超《戊戌政变记》
附:屈桂庭《诊治光绪皇帝秘记》




我的曾祖叫溥良……我曾祖遇到的、最值得一提的是这样一件事:他在任礼部尚书时正赶上西太后(慈禧)和光绪皇帝先后“驾崩”。作为主管礼仪、祭祀之事的最高官员,在西太后临终前要昼夜守侯在她下榻的乐寿堂外。其他在京的、够级别的大臣也不例外。就连光绪的皇后隆裕(她是慈禧那条线上的人)也得在这边整天伺候着,连梳洗打扮都顾不上,进进出出时,大臣们也来不及向她请安,都惶惶不可终日,就等着屋里一哭,外边好举哀发丧。西太后得的是痢疾,所以从病危到弥留的时间拉得比较长。候的时间一长,大臣们都有些体力不支,便纷纷坐在台阶上,哪哪都是,情景非常狼狈。就在宣布西太后临死前,我曾祖父看见一个太监端着一个盖碗从乐寿堂出来,出于职责,就问这个太监端的是什么,太监答道:“是老佛爷赏给万岁爷的塌喇。”“塌喇”在满语中是酸奶的意思。当时光绪被软禁在中南海的瀛台,之前也从没听说过他有什么急症大病,隆裕皇后也始终在慈禧这边忙活。但送后不久,就由隆裕皇后的太监小德张(张兰德)向太医院正堂宣布光绪皇帝驾崩了。


光绪陵墓西陵内部
接着这边屋里才哭了起来,表明太后已死,整个乐寿堂跟着哭成一片,在我曾祖父参与主持下举行哀礼。

其实,谁也说不清西太后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也许她真的挺到光绪死后 ,也许早就死了,只是密不发丧,只有等到宣布光绪死后才发丧。这已成了千古疑案,查太医院的任何档案也不会有真实的记载。

但光绪帝在死之前,西太后曾亲赐他一碗“塌喇”,确是我曾祖亲见亲问过的。这显然是一碗毒药。

——启功《启功口述历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