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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依己

2018-05-14 18:01 作者:塔拉麦菲什  | 我要投稿

    比站的酒馆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门一个香蕉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火晶石,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晌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个第纳尔,买一头盖骨酒——这是五年多前的事,现在每头盖骨要涨到十第纳尔——靠柜外站着,热热地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第纳尔,便可以买一碟风干肉,或者生火腿,作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第纳尔,那就能买一样新鲜的肉。但这些顾客,多是女装帮,大抵没有这样的阔绰。只有光膀子的,才能跑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四岁起,便在游戏区的酒馆里当脚男,团长说,我样子太老,怕侍候不了赤膊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女装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语法错误,“的地得”不分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伏特加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雪碧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火晶石上,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掺雪碧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团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新电脑的性能大,舍弃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这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地坐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误,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团长是一副凶脸孔,观众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塔依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塔依己是站着喝酒而光膀子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胖大,微黑脸色,抬头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头乱蓬蓬的无型毛发。穿的虽然只有裤子,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若致制杖,叫人半恼不恼的。因为他姓塔,别人便从群截图上的“我塔某人随性更新”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塔依己。

    塔依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塔依己,你又拖更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头盖骨伏特加,要一碟生火腿。”便排出九第纳尔。他们又故意地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身体不好了!”塔依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发条动态,要调养。”塔依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抬头纹条条绽出,争辩道,“调养不能算拖……调养!……视频作者的事,能算拖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现场卖艺不能算直播”,什么“偶像”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塔依己原来也做过视频,但终于没有签约,又不会开网店;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饿饭了。幸而水得一手好动态,便替人家转载视频,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做不到几天,便连人和录制软件,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转载的人也没有了。塔依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拖更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弃坑。虽然间或没有视频,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填上,从粉板上拭去了塔依己的名字。

    塔依己喝过半头盖骨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塔依己,你当真做视频么?”塔依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一万粉丝也捞不到呢?”塔依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不穿女装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团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团长见了塔依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塔依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纸片人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联过机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联过机……塔家便考你一考。重巨锤,怎样抡的?”我想,饿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塔依己等了许久,很恳切地说道,“不能讲罢?……塔家教给你,记着!这锤法应该记着。将来做团长的时候,抓俘虏要用。”我暗想我和团长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团长也从不将女高中生作俘虏;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地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瞎鸡O砸,死也不带盾么?”塔依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Flag有四种立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塔依己刚摸出锤,想在柜上抡两下,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观众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塔依己。他便给他们一人一个。观众看完视频,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塔依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塔家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存货,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观众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塔依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团长正在慢慢地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塔依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视频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拖更。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拖到战风新纪元里去了。神仙打架这MOD,拖的得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拒绝,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团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地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地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观众,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头盖骨伏特加。”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塔依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白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女装,盘着两腿,下面垫一匹旅行马,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头盖骨伏特加。”团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塔依己么?你还欠十九个视频呢!”塔依己很颓唐地仰面答道,“这……下回更新罢。这一回是卖艺,酒要好。”团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塔依己,你又拖更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拖,怎么会打断腿?”塔依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团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团长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第纳尔,放在我手里,见他满脚干净,原来他竟不是跑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这旅行马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塔依己。到了年关,团长取下粉板说,“塔依己还欠十九个视频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塔依己还欠十九个视频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塔依己的确拖更了。


 ——改编自鲁迅先生《孔乙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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