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秋/重云同人文】绯云锦(二十二)
照例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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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长盛爷却并没在房里待上多少时辰。到晚间照常在堂屋里召来几位公子姑娘一道用了饭,便说今晚有画舫在城南碧水湖上掌灯夜游,邀了他去赴会。向几人轮番打量一个来回,要携玉桃玉叶二人同去。去前却眼含深意向行秋看一眼。行秋自然懂得是阿颖之事还有后话,此时只恭恭敬敬的与青荼一同送他几人出门,并不多言。末了青荼也向行秋告辞,照旧不声不响的回他自己房中去了。因长盛爷从不要红豆跟着年长些的公子姑娘们一同对他迎来送往,红豆便只留在堂屋中。见行秋回来了,青荼又告辞离去,忙忙的上前去亦步亦趋跟着他。
行秋转头跟下人一问,阿颖尚在长盛爷房中不曾出来。遂将红豆送回她自己房门口,蹲下身来向她细细的讲明:“五爷房里新收了一个哥哥,就是账房里那位冯叔的侄儿,名叫阿颖的。他今日也是头一回陪寝,我怕他身上不大好,这会儿去看看他。若是五爷不留他在府里住下,还得送他回去他阿叔那里。豆豆先在房里好生歇着,待我料理完了这些事,再回来寻你可好?”
红豆极是乖巧懂事,听罢当即点头应道:“豆豆懂了,会在房里自己看书。秋哥哥放心去。”仰脸望着行秋,却抓着他衣摆不松手。待他了然一笑,伸手摸一摸她头顶,方松手了,转身回屋,将脸挨在门边,一寸一寸的掩上了门。直到门几乎全掩上了,一双眼睛尚在门缝里朝行秋望着。行秋知道倘若他不去,红豆必是不肯将门关严实的,只得一笑先去了。半道里回头望一望,那双圆溜溜亮晶晶的眼儿还露在门缝里。遂又笑着摇一摇手。
出了走廊,眼中笑意即刻荡然无存。不动声色走到长盛爷房门口,见门虚掩着,原该守在门外听唤的下人一个不见,便轻轻叩两下门,不等里边应声已推门进去。只见屏风边立着一个小厮,原本面朝里间站着,听见门响,回头一望,忙迎上来,一面行礼一面低声道:“问沉秋公子安,沉秋公子这会儿怎么来了?”说着又往里间看上一眼,便迎着行秋走出来些。行秋只当阿颖还睡着,便也退出来几步,放轻声道:“我来看看阿颖。”
那小厮知道阿颖此番承宠原是与行秋有些干系的,连忙一五一十的回说:“阿颖……”说到此处又急忙收住,作势轻轻掌了自己一个嘴巴,改口再道:“颖公子已醒了,说要起来沐浴更衣。水已备妥了。大约他身上还不大舒坦,一时又起不来。我们叫他安心,只管再睡一阵,说老爷一时半会儿也不回,旁的几位公子姑娘都是高兴睡多久便睡多久的。他又不肯睡,说要回去寻他阿叔。我们就说扶他起来,替他洗了,他也不肯。我们说从来陪寝的公子姑娘们若是身上不舒服了,都有人服侍洗澡,若服侍红豆姑娘便是丫鬟们,都是应该的。凭我们怎么说,他就是不愿。让他自个儿洗罢,我们又怕他摔着,到头来还是我们的不是。这会儿正为难着呢。”
才说了这些,屏风那边却听阿颖有气无力的唤道:“可是沉秋公子来了么?”便有一阵衣物被单摩挲响动,另有一个小厮在里间道:“公子慢着些!”大约见阿颖要起来,正赶着扶他。外边这小厮忙压低了声儿向行秋道:“听闻沉秋公子与他交好,如今还请公子千万帮着劝上一劝。”便躬身引了行秋转过屏风去。
行秋入内一看,阿颖正撑着身子坐在床上,一袭锦被盖过腰间,上身系一件素白中衣。衣裳揉皱了些许,然未见沾污,倒也并没太过狼狈。只是脸色疲倦的很。他似是不料行秋这便近前来了,两手将被子直扯到胸口,低了头不敢看行秋。行秋尚不及说什么,他先低声嚅嗫道:“沉秋公子,你、你与他们说,不要他们在这里看着,我不妨事的。”
行秋默然看他一阵,无声叹一口气。转头向那两个小厮道:“你们出去罢,我在这里看着他。”两个小厮闻言一怔,其中一个便迟疑着说:“我们怎么敢就这样不管了呢。沉秋公子哪里扶得动他?何况只要说给颖公子知道,我们这些人原是该服侍几位公子的,不必觉着难堪……”
他说至此处,见行秋看过来一眼,且轻轻摇了摇头,便住嘴不说了。但听行秋语调甚端重道:“他是良家之子,不比我们这些人。受这些服侍才是更折辱他了。你们去外边候着,若真有事时,我再唤你们。”
两个小厮只得应着,垂首躬身退下了。阿颖原本已难受的很,且又羞又愧,更兼后悔不迭,甚至于心灰意冷,生了自弃之心。忽而听了行秋好言好语说他是良家子,一时满腹委屈都涌上来,眼圈儿便红透了。若是在叔父跟前,只怕早已不管不顾的放声大哭起来了,奈何身在此处,连眼泪也只有默然强忍着。到底忍不住,连忙垂头,泪珠儿大滴大滴的掉在那绣的花团锦簇的被面上。耳中只听行秋叹了口气,倒静静的容他掉了会儿泪,方愈发好声好气的温言道:“既是不要他们扶你,就自个儿慢些起来罢。再过一阵水要凉了。”
阿颖这时是真正六神无主,叔父既不在此处,放眼整个长盛府也惟有行秋一个可亲可信之人了,一时竟不觉对他百般依赖,无有不从。既是听行秋如此说了,便撑着身子往床下到处看,要寻他的鞋袜。行秋看阿颖实在可怜不过,他本就细心,这时便如年长些的照拂幼弟一般,事无巨细都与他关照到。遂又向阿颖说:“不必穿鞋了,光脚踩在地下就是。”
阿颖闻言迟疑一阵,却将手伸到被子底下扯了半天衣裳,方犹犹豫豫的将被子掀开一个角儿。原来下身未着寸缕,幸而衣摆甚长,倒还遮得住。半遮半掩的伸出两脚踩在地下,猛一下站直了,摇摇晃晃的尚未站稳就忙着扯衣裳,头都不敢稍抬一抬。行秋知道他怕羞,早已别过头去。待他衣摆都扯拢了,眼看他双腿尚绵绵软软的直打晃儿,这时方上前拉起他一条臂膊来搀着。阿颖先惊的浑身一颤,到底也就由他扶着了。谁承想行秋看着身量纤细,给他搀着竟是出人意料的稳当。转过了那边屏风,行秋叫阿颖自去扶着浴桶沿,又搬了只小凳儿来与他垫脚。
阿颖见行秋照拂他起来竟这般周全,恐怕比下人还要妥帖不知多少倍了。委屈之中分外受不得人待他好,遂又几乎掉下泪来。又听行秋轻言细语道:“你踩着这凳子,慢慢的跨进去。进去了再脱衣裳也无妨,就是当心些,莫要扯着挂着衣裳,绊的摔了。我在后边扶着些,你放心,看不见什么。”
阿颖更不料他竟体贴细心至此,垂着眼也不敢看他,忙依言踩着凳子爬进浴桶去。在水里蹲下身子,摸索着解下衣裳,湿淋淋的拿起来,稍稍拧一把。自己尚且嫌脏,更不好递与行秋拿,一松手掷在地下了。行秋又取了干净澡巾来与他。阿颖伸手接着,浸在水里,往身上胡乱抹拭一阵,又怔怔的只是蹲在水里泡着。行秋当真一眼也不向他多看,又自顾自的转过屏风那边去。窸窸窣窣收捡了一阵,一手拎着他脱在床边的鞋袜,臂弯里挽着他乱散了一床的里外衣物回来了。将鞋袜放在地下,便向他问道:“这些衣裳回去时还要穿么?我看着都还好,并没怎么弄脏了。”
阿颖一见那些衣物,便猛然记起早些时候长盛爷如何一件一件的为他宽衣,他那时如何畏畏缩缩的躲着,吓的手脚都发冷,不愿叫长盛爷伸手来解他贴身小衣,身子却又僵着动弹不得。且记得长盛爷当即会意一笑,便收了手慢悠悠的道:“既不要我动手,你自个儿解了可好?”他先还在惶急之中略松一口气,末了才发觉当着人面上解自己小衣,这才是真正羞臊难当,愈发动不了手。其时身上药力也发作了,浑身烧烫,绵软无力,终究还是任长盛爷摆布而已。
他此时回想起这些,又兼行秋正在跟前,尚等着他答话,心中陡然涌上一股羞愤愧悔之意来,但觉说不出的憋屈,两颊便腾的红了。更不愿再向那些衣物看上一眼。只因行秋正问着话,嚅嗫了半晌,才终于说:“要穿着回去的。”头也不肯稍抬。便听行秋轻轻叹息一声道:“这怪我问的不明白。你若不想要这身衣裳了,我自然另取一套干净的来与你换上。只要你不嫌弃穿我的衣裳就成。”
阿颖呆了一呆,忙道:“我怎么敢嫌弃沉秋公子的东西呢!”便见行秋淡淡笑了一笑,将臂弯里那一叠衣物搭在椅背上,转身去了。此时房中再无旁人了,阿颖迟疑一阵,方稍稍支起身子来,朝他那身衣物略看一眼。果然便如行秋所说,并没如何弄脏了,只不免揉皱了些。阿颖却浑身一个寒颤,连忙又蹲下身去,将身子全浸在热水里。
如此一动不动的过了好一阵,四周也寂然无声。心中止不住的胡思乱想,想着阿叔大约已急的不知什么样了,又想他恐怕早已听人说过此事来龙去脉了。心中既怕且悔,险些又要掉泪。忽听一阵脚步声进来,又轻又稳,些须带点儿衣上鞋上金扣饰细碎微响,知道是行秋,遂急忙收泪。但见行秋手捧一叠衣裳进来,都折的方方正正,两三件素白衣裤上边压着一领玉色长衫。阿颖正急着要回去,好教他叔父安心,抓起澡巾来往胸前背后胡乱擦洗两把,便红了脸磕磕巴巴向行秋道:“有劳沉秋公子,就将衣裳放在这儿罢,我这就起来穿上。”
却听行秋又微微叹息了一声,将衣物叠放在椅子上,并不离去,反倒走近前来。阿颖连忙又蹲在水里了。便听行秋一字一句的低声道:“阿颖,你不要怕羞,好生听我说。我不知五爷究竟是怎生待你,只是无论你身上怎样不好受,都须得仔细洗干净了再起来,当心落下什么病根儿。不要怕疼,你自己轻轻的慢慢的洗。头发也拆开来一道洗了,这里有香皂。你是有家有亲眷的人,不比咱们。不论眼下在这里受了什么委屈,也不论往后如何,总得收拾干净妥帖了,再回去见你阿叔阿娘,才不叫他们为你挂心。我端了一碟子点心在外边桌上,等你慢慢的洗好起来了,多少吃一些,我再送你回冯叔那里去。衣裳我放在这里了。”
他说一句,阿颖便将头垂的低一分。好容易听他这般语重心长的说完了,大约他也知道阿颖没法答话,便轻轻的走开去。因天色也愈发暗了,却还为阿颖将桌上蜡烛点起来,这才推门出去。阿颖垂着头,呆呆的看着浴桶里一圈一圈的水纹反着烛光晃他的眼睛,大约是眼睛晃花了,终于掉下泪来。至此一发而不可收,将澡巾掩着口,吞声大哭了一场。
哭过以后心里倒安静好些,便依行秋所言打开头发,仔仔细细的洗头洗脸,洗身子。起来穿了干净衣裳,自己绾了头发,吃些行秋端来的糕点。此时方觉着饿了,房中又无旁人,也不必强装什么客气斯文,将糕点吃的一干二净。出门去寻行秋,下人们将他引去堂屋中,只见行秋正与一个容色极秀美的稚龄女童在桌前对坐。桌上覆着一册诗集,二人正有说有笑的背诗。这边起一句,那边接一句,一问一答,笑语盈盈,好一幅温馨融洽景象。
阿颖看了也不由得心中一动。若在别处寻常人家,这景象或者还无甚稀奇,在这长盛府上,便是羡煞旁人。阿颖更不曾见过行秋如此情状,此时方知原来行秋从前种种和气可亲模样,百种千般的一颦一笑,皆不过表面功夫罢了,岂有这时万分之一的真情。他一时也看得呆了,并不出声去唤行秋。倒是行秋不经意转脸先见了他,忙招呼他说:“阿颖可是都收拾妥当了,要回去了么?我就来,且稍等一阵。”便起身向那小女童温言道:“方才与豆豆说了,我还须送这位哥哥回家去。等我回来了,咱们再接着背诗,好么?”
阿颖听见这样说,心中便揣度这小女童想来就是下人们口中的红豆姑娘了。不承想年纪竟这般小,直叫他也像行秋初见红豆那时一般心中大骇,甚至于轻轻打个寒战。那孩子眼神颇灵透的朝他看了一眼,便仰脸望行秋说:“好,豆豆知道。豆豆就在这里等着秋哥哥。”答了行秋的话,才又转过一双水盈盈的眼儿来打量阿颖。阿颖与行秋一同直走到堂屋门口,还觉着那道天真烂漫又不无寻味的目光似有若无粘在他身上。
出了堂屋门,方稍稍送过一口气。便听行秋在一旁笑说:“方才可是红豆闹的你不自在了?千万不必往心里去,五爷房里的人个个都会打量人,就只红豆年纪小了些,只知道明晃晃的瞪大了眼睛看,也不知掖着藏着些。这还没什么妨碍。等五爷日后留你在府里长住着了,再领你见一见旁的几位公子,那里边才是有真正厉害的在呢。”轻轻巧巧的含笑说罢,不闻阿颖回话,便也不再多说。
到了门外,早有小厮提着灯跟上来,知道行秋还须将阿颖送到前院账房里去寻老冯叔,要为他二人掌灯。行秋却摇手不要那小厮跟从,将灯接在手里自己拎着。那小厮先还欲说如何能叫沉秋公子为冯叔的侄儿掌灯,转念一想,阿颖此时身份已不同了,他两个如今平起平坐,沉秋公子又惯常如此,待人最是体贴周到的,还要他一个下人多嘴什么。遂又急忙将话吞回去。阿颖正呆呆的不知寻思些什么,也不与行秋客气,就跟着他一径去了。两人此后便一路无话。
进了外院,远远的尚在庭院中央便望见账房各处窗内皆已吹了灯,独有一扇窗前明明暗暗映着一点灯火。一见便知账房中当差的众人早已尽数归家去了,惟有老冯叔一人还在候着阿颖回来。阿颖也知道他阿叔一向最是老实木讷,即便听说了此事首尾,因不知长盛爷的态度,他也不好贸然四处去求问的,只有先在此处候着他回来而已。实则心里恐怕早已担忧记挂的不知什么样了。他原本就已悔恨不迭,此时却是愧疚之心压过了惧怕之情,因着这个缘故,在院中红了眼圈儿踌躇不前。倒是行秋叹着气,便像先前去时一般隔袖握起他手腕来,牵了他进屋去。
果然老冯叔正一手撑着额前,怔怔的独守着那一点油灯歪在桌旁坐着。须知他一向真正是恭谨端正,平素岂会露出这么一副形容来,便是行秋看了也觉心酸。阿颖先呆了一呆,眼中已掉下泪来,扑通一声便往他叔父跟前跪下了,也不出声,惟有低头垂泪而已。倒是老冯叔慢慢的起身将他扶起来,先仔仔细细的周身打量一番。看他姿态面容都还无甚不寻常处,并不曾如何受了损伤,只是满面泪痕,哭的可怜,便长长的叹一口气。再往阿颖身后一看,这时方见着行秋,又稍稍一怔,方搂着阿颖教他转身朝向行秋,自个儿先颤巍巍的向行秋躬身下拜,半嘶哑了嗓子道:“沉秋公子心善,这般费心照看舍侄,老朽在此叩谢了。”
说着当真就要向行秋跪下叩头。阿颖见状也在旁跟着跪了。行秋急忙抢上前来扶,已然不及,他也没半点迟疑对着老冯叔单膝跪了,这才扶住了没教他磕下头去。口中只说:“冯叔快请起!沉秋万万不敢受这一拜!”
老冯叔给他扶住了,不能叩头,却仍不肯起,俯身垂首,愈发恳切道:“往后也还须烦累沉秋公子看顾小人这个不成器的侄儿。他的差错怕是只有多没有少的,千万求公子多担待些。老朽知道我这个侄儿是不成话的,原不敢劳烦,只实在再无旁人心善如沉秋公子,可以托付的了。微贱之人,无以为报,眼下就是拜三拜,拜十拜,沉秋公子也受得。”一字一句都像有千钧重,颤声说毕,又执意要叩头。行秋一面托着不放手,一面连声道:“冯叔千万不可!有什么话,咱们起来好好的说就是!”
阿颖见了叔父如此阵仗,分明已认定他是非去服侍长盛爷不可了,此时才算真正知道眼下这情势的厉害。心中先一冷,反倒镇定不少,却来帮着行秋将他叔父扶起。末后自己重又端端正正的向他叔父跪下,含泪道:“是阿颖不肖,累的叔父替侄儿挂心了。事已至此,往后再不敢教阿叔为我劳心费神,我自会好生学着沉秋公子为人处世的榜样。若阿叔不想我去侍奉老爷,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明儿便自己去向老爷回禀,就说我一时糊涂,只求老爷准我还回账房里,一心一意的跟着阿叔做事。凭老爷要如何骂,如何罚,绝无半点怨言就是了。”
老冯叔纵然知道阿颖有千般过错,到了此时何尝还有半分责怪之心,早一把将他搂住了长叹道:“糊涂孩儿!事到如今,还是你说了能作数的么?这些都罢了!跟着阿叔也未必有什么好,既是老爷肯要你,不如往后好生跟着沉秋公子,多学些他的待人行事是正经。你娘那边且瞒上些时候,待我慢慢的再与她说罢。”话虽如此,到底心疼不过,只因当着行秋面上,不好当场老泪纵横起来。阿颖又早已泪汪汪的了。行秋在旁默然半晌,这时终于半垂着眼若有所思道:“冯叔且不忙这么讲。我看此事也未必就没有一点余地。”
那叔侄二人听了这话俱是吃惊不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先是阿颖反应过来,转个身子向行秋跪着,忍泣道:“阿颖也知道,这些时日懵懂冒撞,给沉秋公子添出的麻烦已不能再多了。今日之事也全怪我自作自受。只是不忍心连累阿叔再为我伤心动气。沉秋公子若还肯发善心帮上这一回,往后就是给沉秋公子当牛做马,我也绝无半点怨言。”
行秋看他已急的口不择言了,怜悯之中亦不觉微微失笑,便愈发态度体贴的扶他起来,好言好语向老冯叔道:“冯叔或者还情愿略听一听沉秋这番愚见,如此我便说了。最要紧的一条,五爷原不喜欢强人所难,他一向讲究个你情我愿。倒不是他有多好说话,只是冯叔想来也明白,咱们家老爷在这玉京里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若是哪一个不情愿跟他,他也犯不上就逮着这一个不放。旁的老爷少爷们或者觉得脸面上过不去,原不见得有多喜欢,就因为看见这一个不情愿,反倒稀罕起来,人愈是不情愿,他们愈是非弄到手不可。五爷平日里见了旁人这般,他还要笑一句小家子气,说强扭的瓜不甜,若不是心甘情愿的跟他,他才不去强要,省得败坏雅兴。所以阿颖大可不必怵他,去跟他直说你不情愿便是。”
阿颖听到此处,却是又惊又怕,当下连连摇头道:“那、那如何能直说的?旁人不愿跟着老爷,老爷要赶走也就罢了。我阿叔却还须在这里谋事,老爷倘若要将我与阿叔一并撵走,那可怎么好?”
行秋只是摇头,胸有成竹微微笑道:“你怕五爷因为你迁怒于冯叔,要我说,反倒是因为碍着冯叔的面子,五爷才不好认真与你计较。眼下咱们府里又会管账,有真本事,五爷又信得过的,除开冯叔,还寻不出第二个人来。若是与冯叔闹得过了,两边撕破脸,他再把这一摊子账交给谁管去?也不是无人管得,难就只难在五爷终究放心不过。到时还须费神费力的盯着防着,时时敲打着。你当他不嫌累么?总归你放心去求就是了。五爷不好为难你的。”
那叔侄二人听行秋如此说了,并不答话,面面相觑好一阵。行秋似在旁想了一想,又不紧不慢道:“也有个更稳妥些的法子。若想五爷不计较,不责罚,无非要他觉着冯叔还堪用,觉着这府上还少不了冯叔。只要他看冯叔既能干,又忠心;任是不想也好,是不敢也罢,尤其不计较他这回待阿颖的失礼之处,这也就成了。五爷自己并非不知这一回是他理亏,冯叔或者不信,实在他也正犯难,说不知往后要怎么见冯叔的面呢。因此冯叔大可不必忧心太过。依沉秋愚见,冯叔只须想法子给他立个功,报个喜,顺带着表个忠心,五爷自然顺水推舟,什么都过得去了。如今冯叔手上可有什么能拿来作这个用的东西么?譬如说什么要紧的账目之类?”
老冯叔默然半晌,终于叹气说:“沉秋公子这法子大约还使得。合用的名目也有,正是老爷与茂才府还有靖安府合开的那家绸缎铺子里送来的账目,公子前几日才与阿颖一同看过的。想来沉秋公子还记得,那日公子看了就说这里边似有些古怪。实不相瞒,老朽那时虽不曾说什么,心里也着实佩服公子的眼力。老朽第一回看这个账时也觉着不对,想着这几日弄明白了,若真有不妥,便去报知老爷,谁知到如今也不曾弄明白。眼下也顾不得什么明不明白了,且将这个去回了老爷,好歹叫他知道老朽是处处留心的,先求完了阿颖这事再作理论罢。”
行秋沉吟少时,却淡淡笑说:“这也不怪冯叔理不出个头绪来。若非我从前在和裕楼待了几年,跟着天枢云家的三小姐听了好些玉京各户名门显贵的逸闻轶事,想必这会儿也和冯叔一般,纵敲破了脑袋也弄不明白这里边的门道。我只说一点,后边就都容易了。冯叔大抵也是疑心送到咱们府上的利钱少了,可任如何看那账目,确是明明白白的分了四成给咱们,茂才府与靖安府各取三成,都没有错漏,是也不是?”
见老冯叔皱眉点头,他再不紧不慢的说:“利钱短是真短了,却也不是多高明的手段。只因这铺子开了快有三年了,一向交由茂才府打理着,茂才爷待咱们老爷如何,玉京里无人不知,就是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打咱们长盛府的主意。想来五爷正是因此懒得去看他那些各处置货、过关税银、市价涨落、买卖行情之类的明细账。虽则铺子里这些林林总总的开销都要分摊到三家的账上,从一月结的利钱里边扣完了才送到各府,五爷既知道茂才府不敢在里边做手脚,也就从不叫送这些细账来看。冯叔管账的时日可远不止这三年,应是再清楚不过的。原本这也并无不妥。偏就在今年初,茂才爷看他府上那个整日游手好闲、斗鸡走狗的大少爷年岁也实在不小了,就教他来学着操持这铺子。那位大少爷是什么省油的灯,他才是真正花钱如流水的主儿。他也不知道五爷的厉害,老实不上半年,果然这就已无师自通的变着法儿动起手脚来,捞钱自己花了。也不想想他那样无底洞似的花法,一月两月还罢,时候久了,给人发觉是早晚的事。说来倒好笑,长盛府是万万想不到茂才府敢来这么一出,茂才府更加万万想不到他们府上有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来这么一出,谁知他们大少爷稀里糊涂的就敢了。我倒真想瞧瞧,等茂才爷发觉他养出了这么一个胆大包天、引火烧身的糊涂儿子,到时他又是一副什么模样。”
他波澜不惊的说至此处,嘴角终于有一丝淡淡冷笑了。阿颖在一旁呆看着,不知何故,心中说不出的隐隐发怵起来,便瞪大了眼说不出话。行秋从眼角里瞥了他一眼,面上那一丝冷笑便没了踪迹。转瞬已换上平素那副看似温和可亲、实则客气疏离的微微笑意来,语调平淡如常道:“这说远了。总归冯叔如今只须寻着铺子里的明细账本来,看上一眼就都明白了。这般一五一十的报知五爷,才是真正大功一件。末了再怎么求阿颖的事都容易。只还有一桩,往铺子里去要账本时,最好是问着咱们长盛府安在那里当差的自己人去悄悄的拿了来,莫要叫茂才府的人发觉才好。五爷听了这事,必定要动怒,要想法儿敲打茂才府一回。若叫茂才府先知道大事不妙,有了对策,譬如说抢在五爷发难以前领着他们大少爷上门来赔罪,五爷就不好抓着他们的把柄,恐怕就要心里不快。眼下我也只想着这么些。冯叔若觉着我这些愚见还算有理,不妨试一试我这个法儿。”
老冯叔连连点头,叹气说:“沉秋公子实在过谦!若叫老朽独自想去,纵想上三天三夜,也断没有这样周全的法子。如此更不能不谢沉秋公子好心相救我们阿颖的一番大恩大德了。公子既不愿受老朽拜谢,总该叫阿颖好生拜谢一番!”说着便推阿颖向行秋跪下。行秋忙扶住了。老冯叔执意要阿颖跪。阿颖看他叔父感激涕零之状,他也情愿跪。行秋万般不得已,一面扶着阿颖,一面向老冯叔说:“冯叔何必这样!我帮着冯叔出主意,也是因我自己心中有愧。这不是有恩,原是偿还我的罪过来了。冯叔难道当真不知阿颖今日之事也有我的算计么?”
老冯叔见他执意不肯受阿颖跪谢,也只得作罢,长叹一声道:“事到如今,老朽也不必还与沉秋公子见外。实在老朽心里边都明白哪。若不是老爷肯要阿颖,就是沉秋公子再如何算计,到头来又岂能替老爷拿主意。沉秋公子又是聪明人,若此事不能讨得老爷喜欢,公子断不会白费心力的。难不成老朽竟来责问公子不该想法子讨老爷的欢心么?要怨也只怨老朽自个儿,悔不该当初带他去见老爷那一面罢了!”
说到此处,见行秋微微张口,却欲言又止,便愈发苦笑起来说:“沉秋公子想必还觉着老朽糊涂呢。公子方才也说了,老爷在这玉京里要什么样的人没有,老朽难道不知我这个不成器的侄儿比不得老爷房里的几位公子姑娘?论相貌品性、行事见地,哪一桩不是天上地下的差别?老爷岂会惦记他这么个人!自然是别有一番思虑了。老朽如今全都明白。只不承想老爷当真这般不讲情面。当初携阿颖去见他,并不是要他准许阿颖接我的班,不过看我这个没出息的孩儿傻里傻气,将来定不是自己会钻营的,想求老爷多少看顾他些,便算我不在了,也赏他一口饭吃。老朽勤勤恳恳为长盛府干了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罢,老爷岂会不知我并非那等因公假私、贪心不足之流。他怎么就疑心我要扶阿颖上我的位子来?疑心也罢了,怎么也不先盘问老朽一句,就对我这苦命孩儿下手呢?”
行秋也不料老冯叔素日不言不语的,原来他心里这样明白,一时也垂头不语。阿颖更在一旁听的呆了。老冯叔犹自唉声叹气道:“罢了。总归老爷也是有恃无恐,他心里边也有分寸。我这孩儿到底是个男娃娃,不是姑娘家,莫说一回两回,就是当真跟上老爷几年,将来老爷要作主给他娶亲,也不是什么难事。说出去服侍过长盛爷,外边谁理论男娃娃是怎么个远近亲疏的服侍,名声上也没什么妨碍。不比姑娘家,摊上这么一回事,就不好正经嫁人了。到时我们还须谢他为阿颖娶亲的恩泽。在老爷看来只怕是两全其美的事,咱们还有什么可理论的。若是老爷真心待他好也罢了。只是眼下我这侄儿自己不情愿了,老朽又如何忍心看着他多受哪怕一日的苦呢?”
他掏心掏肺的说到此处,阿颖早在一旁又垂泪不止起来。行秋眼里也像稍稍有点水光,却半垂下眼帘遮过了,仍状似平常道:“冯叔既是都明白,沉秋也就不多言了。只是最后还有一事相求。冯叔改日去见五爷时,千万莫说绸缎铺子的账本一事是我告诉冯叔的。连什么茂才府大少爷的内情也不必说,五爷若问起来是怎么发觉的,冯叔只说看送来的账目不大对头,才去铺子里问人要了明细账来看,就是了。若说起那许多隐情,被五爷看出来都是知情人告诉的,恐怕又要疑心到结党营私上边去了。”看老冯叔点头应了,他自想了一想,索性推心置腹说:“不瞒冯叔说,此事之中确也有我的考量。沉秋在此担保,再不会牵连冯叔与阿颖,斗胆求冯叔帮我这一回。沉秋决不敢忘了这番大恩!”
他说着便向老冯叔长长一揖。老冯叔伸手来扶着他道:“沉秋公子不必如此,老朽情愿相助。老朽只求沉秋公子往后还看顾我这个糊涂侄儿些,旁的再无所求了。沉秋公子口口声声说算计了阿颖,老朽心里却明白,公子实在是真正心善之人,长盛府上少有的。”看行秋张口欲说什么,也不容他说,捧起他双手来,愈发恳切道:“若说看顾阿颖,未免太叫公子费心。老朽但求公子若不到真正万不得已的地步,莫要将他牵连到什么难堪的境地中去。公子可应允么?”
二人对望一阵。而后行秋反握住老冯叔的手,极郑重道:“往后我会看顾他,我应允了。冯叔放心。”
又是一阵寂然无话。末后行秋向老冯叔稍一低头致意道:“我该回去了。冯叔与阿颖早点安歇罢。我在五爷那里静候冯叔佳音。”
当晚长盛爷直到半夜才携着玉桃、玉叶二人回来。果然唤了行秋去他房中。两相一见,长盛爷脸上似笑非笑的,却是分明称心如意,行秋嘴角便也牵出些许了然的笑。便听长盛爷不紧不慢道:“怎么,秋儿又去做好人,亲自把阿颖送回老冯那里去了?”见行秋斜倚在桌旁,眼角眉梢含着一点玩味的笑,跟他轻轻一点头,却不答话。长盛爷便愈发笑的宠溺起来,再问:“是怎么说?”
行秋仍不应声,也似笑非笑的,半抬起眼帘来意味深长的看上他一眼。分明知道这话是问的什么,偏装不懂,要他明明白白问出口来才肯答。长盛爷便含笑故意轻轻的瞪了他一眼,稍稍拉长了声说:“是问你,他往后可还情愿再来?”
行秋又不即刻作答,又将眼帘垂下去,再慢悠悠的抬起来看他。这回却掌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也就不再装那副故作高深的模样,笑着摇头道:“我看他的意思,恐怕再不愿来了。”便回复到平常神态,拿一副半是没奈何、半是好笑、且稍稍忍着一丝羞意的语调说:“五爷究竟是把人家怎么着了?他也是头一回,五爷怎么就非得将人吓的那样?”
长盛爷看了他这副模样,心里着实爱的很,想着他这么灵透的人儿,岂不比阿颖那木愣愣的样子可爱上十倍百倍。话音遂愈发纵容了,笑道:“并没把他怎么着,不过拿些东西跟他稍稍玩了一玩罢了。怎么?秋儿是担心他呢,还是担心我呢?”
行秋只像怕羞似的,眼神闪躲了下。口中却失笑道:“五爷那些东西,也叫稍稍玩了一玩?劝五爷还是尽早预备着冯叔找上门来算账罢。”长盛爷见他避而不答,逼上来一步,笑吟吟的追问道:“这么说,原来不是担心我了?”
行秋低下头不答了。长盛爷无尽爱怜的打量他好一阵,终于笑说:“罢了罢了,不与秋儿混闹。秋儿总是这般。方才还有模有样的,一说起这个就怕羞了。”又盯着他看了半晌,好似看不够的一般,将他拉到床边来,抱他坐在膝上,再挨着他耳畔道:“这屋里也就只有我的秋儿这般聪明,解得我的心思。我还什么都不曾说呢,秋儿就好生利落将账房里的人勾着送到我房里来了。世人所谓解语花,怕也无过于此了!”说着在他颊边亲了一下,又笑道:“只是秋儿这么大方给我房里添人,就不怕我当真宠上了新来的,把我的好秋儿晾在一边么?”
行秋并不转头看长盛爷,只半低着头微微的笑,不卑不亢道:“五爷不会。若冷落了我,再上哪去寻一个像我这般时时听着五爷的话音儿,处处揣摩着五爷的心思;一边变着法儿替五爷减少些烦心事,一边还顺水推舟往五爷房里添人的呢?”说的长盛爷大笑起来,搂着他道:“就是秋儿最会卖乖!我看秋儿迟早哪一天定要哄的我为你把这长盛府翻过来,你才满意了,是不是?”
行秋半转过头,眼角余光瞄了长盛爷一眼,又低了头微微笑说:“只要五爷高兴瞧个热闹,我纵然在这家里闹的天翻地覆,又有什么不能的?总归我翻不出五爷的手掌心去就是了。”长盛爷听了,愈发撞在心坎儿里,眯眼笑叹道:“秋儿就是太聪明,没得说。真叫人没法儿不爱。”将他搂在怀中,脸挨着脸亲昵一阵,便伸手来轻轻的一个一个解他衣扣。一面又道:“可要我赏你个什么呢?”
行秋垂着眼睫道:“这会儿并没什么想要的,说不准过两日就想着了。到时五爷这话还作数么?”长盛爷当即笑道:“自然作数,过再久也作数。秋儿同我客气什么?要什么不能这会儿就说了,还得想上两日?”
行秋将眼一抬,便作一副恃宠而骄情状,转脸望长盛爷笑说:“我几时同五爷客气了?五爷只管放心,我打算要的东西多着呢,日后有跟五爷慢慢儿要的时候。只怕到时五爷又不肯给了。”长盛爷将他外衣一扯,丢在床边,搂着笑道:“秋儿只管开口,但凡是这家里有的,什么舍不得给你?再不济我也比秋儿大方。我跟秋儿要的是什么,秋儿这会儿不还在装不懂么?”
行秋像微微发窘似的笑了一笑,便合上双眼。长盛爷以指尖抚着他脸蛋儿,不无纵容笑道:“秋儿就是怕羞,人前人后两个人似的。跟了我也有这些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睁眼的?”说着便将他抱在床上。又道:“也从来没个声儿,都不知弄疼了你没有。你不叫唤,我可就只当你都受得住了,嗯?”
行秋合着眼没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