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仔要加油
天空没有鸟的痕迹，但我已然飞过。
1
我认识华仔已经两年多了，但到最近才知道他叫什么，家住何方，有着怎样的过往。
那年冬天我生病，动弹不得，我妈搀着我扣开了理发店的门，灯光昏暗，只有他一个人在店里。
“她刚做完手术，已经半个月没洗头了，你给她好好洗洗……”
“好——”
华仔话不多——相比较其他的tony老师来说，他讲话时甚至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腼腆，也可能是不甚熟悉，我只记得他洗头时动作很轻，好像生怕磕到我这个“易碎品”。
过了一个星期，我又去，他也在，能认出我，依旧是安静地帮我洗头，末了还问我身体有没有好一点。
好像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后来我再去店里剪头，哪怕有别的tony老师闲着，我也宁愿等他忙完手里的活。
2
他家住在辽宁与内蒙接壤的大山里。
用他的话说，连绵起伏的。
六年级的时候，父母外出务工，他随奶奶住，一下子没了约束，便不好好学习了。等到了初二，突然不想念书了。
爹妈说：“不上学就去上班，家里不养闲人。”
于是，他去做了一个多月的厨师学徒。
“实在干不下去——”他说这话的时候，端着啤酒杯直摇头，“那些厨子关门了以后自己喝大酒，熬到凌晨三四点，还要我给他们收拾桌子洗碗，天天这样受不了。”
厨子做不了了，他爹却是个狠人，一把把他丢在帝都一个犄角旮旯里，自生自灭。
两百块钱一个月的小房子，连个公共卫生间都没有。
他说，在房子里呆了三天，没东西吃，总不能饿死，只好跑出去找活干。
去当理发的学徒，他虚报了两岁，还是年纪不够，磨了好久才算有了着落。
在帝都，他拿过一千块钱一个月的工资，住过五百一个月的地下室，这些年几经辗转，才最终到了我所在的这个学校。
“刚开始那会儿，因为口音太重，还被他们要求学普通话，你看现在好多了，听不出来吧？”这算是他的自我解嘲。
疫情这年，学校不开门，他闲下来，又开始送外卖。
“主要是当时过年，我给我妈一张信用卡买年货，她真不含糊，给我刷了一万二。这还不上咋办？我妈说她不管，那我肯定得还呀，这才去送外卖的。”
我笑了，可不是母慈子孝。
不过他又说：“上班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向家里要过一分钱，只有向家里寄钱、打钱。”
也许他自己不曾在意，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满满的自豪。
3
他是个慢性子，又对自己的手艺极讲究（强迫症）。
记得有一次，我去剪刘海，剪了半小时了，他看看镜子，看看刘海，又拿着剪刀一根根地修。
我说：“哥，差不多得了。”其实我根本看不出来差别。
“可是这，不对称啊。”
“没事儿，我不介意。”
“我介意。”
“.……”
“对了你是处女座吗？”他又问。
“啊，不是啊。”
“太可惜了。”
“嗯？”
“我是。”
这是我偶尔觉得他沙雕的时候，其他多数时候，都是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他们店里的店长，是个拖家带口的大叔，也是东北人，就显得很跳脱，聊天的时候尽会夸女孩子漂亮。
他就不这样。他见着我打招呼从来不说话，只是点点头，要不是做了理发师，我甚至都会觉得他沉默寡言。他个子很高，这两年又总喜欢带着口罩，让我觉得他至少有二十五或者二十六，和学校里一眼望去的男孩子相比，多了很多成熟稳重。
“你大二了？”他问。
“大三了。”我说。
“00年吗？”
“我才不是00后，99年的啦。”
“哦~99年的上大三。”
“你呢？”
“你猜。”
“96？”
他笑着摇头。
“95？”
他又摇头：“我是98年的。”
“！！！”我一惊，头发扯得生疼。
“你好像很惊讶。”他笑笑。
“因为完全看不出来……就是学校里的小男生看着比你幼稚好多……”我没有说他显老的意思。
“正常，等他们也经历过社会的毒打，看着就不一样了。”
“.…..”
4
现在想想，当年那个十几岁连初中都没有毕业的小屁孩，要独自咽下多少苦，才能自豪地说——
“我没有向家里要过一分钱。”
难得的是，在我大学期间遇到的那么多人里面，他是屈指可数的一个让我觉得温柔的人。
是的，温柔，温柔到让人感觉世界美好。
他每次给我剪完头，都会用吹风机一绺一绺地把我的长发从上吹到下，吹到八九分干，就用梳子将头发梳顺，发尾再挽出一个轻微的弧度，然后从柜子里拿出啫喱水，轻轻喷几下，再用手指把零星的不服帖头发捋顺。
我总是调侃他：“你对待我的头发，比我对待我的头发还要认真好多。”
别的人给我吹头发，都是一顿乱吹，潮湿的刘海噼里啪啦地打在脸上超级疼，他却每次都会用一只手挡在我的额头前面，这样吹头发的时候湿发就不会打在脸上。
喷啫喱水的时候也是，一只手挡在耳朵侧面，这样就不会喷到脸上。
有一次我放假前去，他听说我第二天要回家，高兴地说要给我打扮一下，回去给家里人看看新气象。然后给我做好久的卷花，没有收我一分钱。
诸如此类的细节还有好多好多——强迫症也好，慢性子也罢，他的认真、他的仔细、他对我头发的那份好，真的都能拯救我好几天的心情。
每次我走出理发店，风一吹，头发又香又滑，我都在想：这个世界也太可爱了。
5
我问他：“你当年辍学，爸妈竟然都同意？”
他说：“上下去也未必有什么结果。爸妈觉得，只要不去社会上学坏，就行。”
“也是——”我叹气，“像我们这种，上了这么多年还没有上完，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混……”
“有学历终究是好的——”他道，“毕竟我吃了那么多苦。”
“那你现在会觉得后悔吗，当年没有好好念书？”
“现在的日子过得也挺好。”他笑着摇摇头。
他觉得值得，那一切就都有意义。
“我只是觉得，你的人生，和我遇到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呢。”
人生不是只有上学这一条路可走，但总得给自己找到那条可走的路。
他笑笑，向我举杯。
杯里有酒，有故事，有十几载打工路，还有那些辛苦揉碎变成的温柔。
6
愿世间温柔都与你环环相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