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绕(25)
我与陆洺对视一眼,屏息向里走去。
我奇道:“你是如何知晓那机关谜底的?那究竟是何人的生辰?”
陆洺张了张嘴,却只道:“先进去看看吧。”
他不愿多说,我只得点头,暂时压下心中疑惑。
那密室颇大,穹顶之上悬挂着数盏冰晶琉璃灯,穷工极巧华美无伦,分别呈腾龙逐日,鸾凤戏珠,优昙吐露,皓月东出之象,那日月明珠皆为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光芒盛放,将这暗室照的通透澄亮,又缀以无数晶石,被那如水清晖一照,熠熠生辉,星坠如雨。
环顾四周,却见四壁皆是惨红喜幔,分明是按着新婚喜堂来装饰的,左边喜案上除了供奉天地,还立着两面牌位,旁边两根垂泪红烛火仍幽幽闪动,说不出的诡异凄清,不知究竟是喜堂还是灵堂。
“那是……”
那堂前陈着一尊冰雕似的棺椁,却无棺盖,一道不知何处引来的天光正正投在那棺椁处,将其照映得晶莹剔透素洁如玉,倒像是瑶池玉床,隐约可见其中一道水碧暗纹如丝如缕,似谪仙奔月时飘逸飞扬的衣袂。
顿时失声脱口:“玄冰晶棺!”
陆洺诧道:“你认识这东西?”
“我当然认识,这本就是我师父之物!”当年师父沉湎于起死回生药,花了不少功夫托人寻到北海底生长的千年玄冰打造了这副冰棺,可保尸身数十年不腐。只是所制之蛊数年间一直未见成效,久而久之,此事也不了了之,这副冰棺便一直被放在了寒潭附近的地窖中。
“当年我师父走得突然,当时诸事匆忙,我也顾及不上许多,后来清点师父遗物时才发现这冰棺竟不知所踪,怎么会在这里?”
师父与唐家,究竟有何牵连?唐乾之前的信,又是什么意思?
心中满腹疑问,我缓缓走上前去。
却听耳边隐隐有个声音在急呼,不要过去!不要过去!
那里面躺着的是谁你真的猜不出吗?
这喜堂为谁布置的你真的猜不出吗?
那打开密室机关的生辰,与唐乾年纪相仿的生辰,你真的不知道是谁吗?
一步一步,那张脸也一点一点出现在视野里,不过十数步之遥,我却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
我听到自己苦涩的低笑:“原来他长这样。”灰白的脸上是不粗不细的眉,不薄不厚的唇,不显不露的长相,安静如影子,鼻子却是挺拔的,叫他看起来坚韧如磐石。“长得确实与楚漓像个七八分,不过看起来可靠多了。”
再抬眼,那堂上所供牌位清楚地落入眼中,其中一副仍是空白无一字,另一副则书刻:先室楚氏之灵位。
那用金箔镶刻的字体似乎迸射出无数光芒,刺眼地让人不得直视,只那一眼,我便觉得眼睛都快被灼伤,连忙低头避其锋芒。
突然想到什么,翻开他眼皮一看,果然整个眼球都已变为赤红色——在他死后,有人给他种了回生蛊。
陆洺摇头叹道:“他也算是个可怜人。”说着伸手便要将那一身喜服的尸身抱起来。
“你做什么?”
“我们想要从这里脱身,只有借他尸身一用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只是,“阿扎那还在他们手里,这么做太过冒险了。”
陆洺沉吟片刻,叹道:“阿宁,我们只能赌一把。”
听着那再过片刻就将到达的脚步声,又想起生死未卜的阿扎那,我们手上毫无筹码,不赌一把,我们都会死。
我只能点头。
得益于这玄冰晶棺,楚煦的尸身被保存地十分完好,竟连尸僵都未出现,好似只是暂时睡着了一般。被陆洺横抱起来后,交叠在胸口的双手垂落,手中一绺结发也随即掉落在地。
青丝情丝,结发同心。
原来他们真的早已定过终身。
——“我跟阿煦,早已歃过血拜过天地,生同衾死同穴,他的名字入的是我唐家的族谱,你怎么配与他相提并论?”
我自然是不能与楚煦相提并论的,回想起来,当初唐乾不顾世俗执意要办的那场“婚礼”,没有信物,没有誓言,甚至没有拜过天地,杯盘推换间尽是虚伪算计谎言欺骗,怕是连普通人家的喜乐家宴都算不上。而我,我不过是他用来弥补过去、折磨陆洺以及在唐家长辈面前立威的工具罢了。
真是讽刺地,让我一时间连呼吸都觉得要使出莫大的力气。
记忆中唐乾冷酷鄙夷的脸在眼前接连闪过,耳边便响起一声厉叱:“你们做什么!把他放下!”
转过头,对上那双几要射出杀人怒火的眼,我扣上那具躯壳的天灵盖:“唐乾,你若再敢动一步,信不信我将他脑袋拧下来!”
唐乾身形顿时一滞。
我与陆洺对视一眼,看来我们赌对了,连一具没有魂魄的躯壳他都视若珍宝。
他深吸一口气,又令众人后退几步:“你们想要怎么样?”
“放我们走!”
唐乾没有立即答应,见他沉默不语,楚漓忙去拉他衣袖:“乾哥,他们暗通款曲包藏祸心已是大罪,又私闯地宫扰得我哥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决不能就这么放过了!”
他身旁那黑衣老者也哑着嗓子道:“唐堡主,贵堡内务老朽本不该多言,可若放过此等恶人,只怕后患无穷啊,况素闻蜀中唐门治下分明,日后传了出去,恐难以服众。”
我一咬牙,将楚煦身上喜服撕了开来,露出一片灰白的胸膛,笑道:“那好,大不了一死了,不过在此之前,我也要将他剖心挖肺留不得全尸!”
唐乾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你敢!”
我笑道:“有什么不敢的,只是不知道这回生蛊保不保得住没有心肺之人。”
稍一用力,指尖划破冰凉的皮肤,没入半分,听着唐乾咯咯作响的指节声,心中升起一阵莫名快意。
“阿宁哥哥说的这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若不乖乖束手就擒,是铁定保不住你的活人阿弟啦。”
僵持之间,楚漓提着阿扎那被反绑在身后的双手拖到人前,阿扎那仍是昏迷不醒,一柄牛角弯刀正架在他颈侧。楚漓手上又进一分,笑吟吟道:“阿宁哥哥,我耐性不好,你最好快些做决定,要不然……”
“不要!”眼见血滴顺着那刀尖不断滚落,顿时心急如焚,什么都顾不上了:“不要!楚漓,我投降,我任你们处置,你别动阿扎那。”
“阿宁!”
我回过头,对上陆洺一双幽幽绿瞳,其中满满皆是担忧、哀伤、不甘、愤怒……
“对不起……”
阿扎那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曾经因为我的自私抛下了他,这一次,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也一定要护他周全。
将楚煦衣物整理好,我低声道:“将他放回去吧。”
陆洺只看着我,终于释然般笑了:“阿宁,下辈子要记得等我。”
心中五味陈杂,刚想开口,却听“锵”地一声,似是什么利器掉落的声音,再看过去,楚漓竟已倒在唐乾怀里,似是羊癫疯发作般浑身抽搐不止。
情势瞬息万变,正不知发生了什么,忽听阿扎那的声音响起,笑地无不得意:“我们南蛮小毒虫,浑身上下都是毒,没人告诉过你不要轻易靠近么?”阿扎那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朝着毒发的楚漓吐吐舌头,连呸几声:“哼哼,这美人舌的滋味怎么样?”
“阿扎那!”
阿扎那远远朝我眨眨眼:“师兄,我没事,他们唐门的这点毒,我还未曾放在眼里哩。”
是了,阿扎那天生体质特殊,师父救回他之前,一直被天一教那群畜生当成药鼎,却因祸得福练就一身百毒不侵的本领,是以唐乾迷神钉上所淬之毒,虽足可让常人昏死数个时辰,但对阿扎那来说却不值一提,他定是早就醒了过来,只是在旁等待时机而已。而持刀相逼咫尺之间毫无防备的楚漓,无疑便是个送上门的好机会。
“知道为什么这毒为什么叫‘美人舌’么?从前我们教中有个天仙似的师姐,到中原游历时被奸人所骗,骗财也就罢了,可那些个下流痞子总免不了想干些龌龊勾当,偏偏想要摘花,又怕扎手,于是趁她不备在茶水里下了药让她动弹不得。幸好呀幸好,师姐所炼之蛊平时藏于舌下,待那歹人亲近芳泽之时,口中蛊虫飞出,正正钻入那人鼻中,不出一个时辰,那人便浑身抽搐七窍流血而死。”阿扎那轻快笑道:“不过,我觉得用蛊虫还是太过招摇啦,便将毒素提炼了出来,这种毒只要沾上了一点,毒素会迅速从皮肤渗入血脉,流经全身,中毒者手足甚至头脑都变得不受自己控制,不出一刻钟,便会全身溃烂化作血水。”
“救……就我……师父救……”
楚漓面容扭曲如恶鬼,显是痛地不能自已,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了。
唐乾迅速点了楚漓身上几处大穴,凌厉道:“解药!”
“你先放我师兄走,我再给他解药,不然此毒无解。”阿扎那冷笑道:“只有一刻钟,你们尽可以好好考虑。”
话音刚落,那楚漓那师父身形一闪,已越过众人落到阿扎那面前,那身法动作竟有几分像唐门鸟翔碧空一式,速度更是不下于唐乾。
如同鬼影般绕了阿扎那一圈,我甚至未来得及看清他出手动作,便听那老者阴恻恻道:“小兄弟,身家性命都在我们手上就敢如此嚣张,我倒要看看你在我这无影刀下能撑多久。”
只听阿扎那闷哼一声,应声倒地,完好的衣物寸寸裂开,变得褴褛不堪,全身上下开始不断渗出鲜血,登时将白色亵衣染红了一大半。
“这千刃凌迟的滋味如何?小兄弟,老夫多的是法子让你开口,你又何必害人害己,自讨苦吃。”
“阿扎那!”看着几乎已成血人的阿扎那,脑中似有天雷轰然炸开,什么都顾不上了朝他跑去。
却被他断然喝止:“师兄!不要过来!”
明明痛到痉挛不止,声音都哑了,却还一心只想着我的安危,这个傻子将我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
过往记忆在那一瞬间如走马灯般闪过,刚来时如受伤幼兽般对谁都防备唯独亲近我的阿扎那,拿着药草问我的阿扎那,撒娇耍赖要跟我一起睡的阿扎那,信誓旦旦说长大后保护我阿扎那……不知不觉间,那个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的小尾巴就在我缺席的那些年岁中长大了,蛊圣传人,医毒双修,在我自己都未察觉时,已经将他视为可以托付的后背了。
然而却忘了,他甚至未及弱冠,不过还是个孩子而已,该被护于羽翼之下的是他才对,却因为我而卷入这场无妄之灾。
而我,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尽折磨,无能为力。
那一瞬间,自责,悔恨,心痛,万念俱灰。
恨不得立刻化身为恶鬼,将伤害过阿扎那的人撕成碎片!
正要不顾一切冲过去拼个鱼死网破之际,却听阿扎那咬牙道:“唐应闲,戏看够了么?再不出来我真的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