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祖 || 20年合刊解禁】不老魔女的故事
最近打算把曾经的作品发上来,无论写没写完。
20年的作品,这篇参加了雷祖合刊《半截盐树枝》。感慨一句,高三那年一边备考一边构思,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年了,怀念当年的高中时光。
我已经不太记得剧情了,想看的话往下拉吧。
不老魔女的故事
小黄
今年的冬天来的比往年都要迅猛。
不老魔女祖玛坐在自己的小木屋中,向火炉中投了几块木炭。木炭触到底部发出一声闷响,很快被火焰吞噬,从中爆发的热量只持续了不长也不短的时间,室内的冷空气就又一点一点凝结,游荡在一切可触及的空间内,将所剩无几的温暖放在舌尖一点点碾碎。睡在祖玛旁边的黑猫不乐意了,它从喉咙深处发出混沌的一声呼噜表达自己的不满,又往火炉旁边凑了几步——自然是被祖玛拦下了,仅仅只是这个月黑猫就已经被火炉烧伤了两三次,它身上还没愈合的伤口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祖玛要注意两者的距离。祖玛把黑猫一把抱起放到自己怀里,用手指轻轻拂过黑猫后颈的毛发,黑猫安分了下来,发出满足的呼噜声。祖玛便又用双指轻巧地夹着新的木炭,把它投入火炉中,直到它再次燃尽。
今年的冬天也一定是一个同样的冬天。
黑猫这么想着,仰头看着熬制魔药的祖玛,用爪爪扒拉着她垂下来的长发。冬天的日子里,无用时间总会被拉的很长,祖玛总是会于此时堆积自己无用的琐碎思想,看着它们一块一块拼接,而自己就在拼接的缝隙中看着这个世界。在冬天里,黑猫哪里都不去,就只是静静地趴在祖玛的怀里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在它眼里,祖玛也是它的同类,他们都在没有尽头的冬天等待着出口,希望等来一个信号,一个暗语,一个结束。不过黑猫也知道祖玛是和它不同的,魔女就是魔女,猫就是猫,猫的喜悦比魔女要纯粹,就和春天的蝴蝶一样翩翩起舞;猫的生气也比魔女要单纯,就像小鱼干一样会一下子被自己吃光,然后连渣也找不到。所以说——还是做猫好啊——
黑猫舒舒服服地站了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就在祖玛地腿上开开心心地踩奶,它十分满意自己踩奶时一上一下的小肉垫,于是就更用力地踩着祖玛腿上的肉肉,同时望着那口熬制魔药的大锅。三只黄蝴蝶,一片冬天最后的红枫叶,三又七分之八的猪鼻子,再加上半加仑的变质一星期的牛奶,这些都被祖玛以娴熟的手法倒进了那口大锅中。和往常一样,祖玛高高举起手中的大汤勺,像是乐队指挥一样把它用力向下甩,汤勺“怦”地撞上了大锅的边缘,由此宣告了一场只属于魔女与药材之间的演唱会开幕。
今年也会是一个一成不变的冬天吧。黑猫这么想着。它太相信自己的直觉了,它摇着尾巴,兴致勃勃地望着药材粘液中冒出的泡泡——那些对它来说就和自己的尾巴一样有趣,但它没能听见风雪声中夹杂着的树枝折断声、踏实地踩在积雪上的脚步声、还有一个少年十分用力的喘息声。
然后,屋门就突然被推开了。
黑猫吓得全身毛炸开,骂骂咧咧地向门口的人示威,而祖玛则被吓的头上两只狐狸耳朵都竖了起来,差点没能拿好汤勺。
那里站着个年轻人,祖玛觉得它眼熟,黑猫也觉得他很眼熟:他的眉眼,他的微笑,甚至他的走路姿势,这些一定曾是黑猫熟到不能再熟的东西,就连他的呼吸声也是那么的自己曾听到烂透的。黑猫侧头看向祖玛想要寻求答案,祖玛呆呆地望着那个人,他的名字在祖玛喉咙打转,但她就是想不起来他是谁。
然后他又向前了一步。炉火照亮了他的面孔。现在,黑猫能更清楚地看清他的脸庞了:金色的眼瞳,火红的头发,与他的头发一起散发光芒的微笑,薄薄的嘴唇略微张开——
“好久不见啊,祖玛。不认得我了吗?”
他说话时,黑猫隐约看见了他脸上的什么东西,像是淡红色的胎记,随着他嘴巴的张合一动一动着。
像是被什么击中般,黑猫记起了一切,但在那之前,祖玛就做出了回答。
“…………雷德,是你吗?”
“你也真是粗鲁,雷德。一上来就想摸淑女的肚子。”
“唔,我也没想到它会这么凶狠。难道说我这辈子都和可爱猫猫无缘了吗…痛!”雷德呲牙咧嘴地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虽然只有三道粉红色的抓痕但要比想象中的疼多,祖玛正准备拿药过来擦,而罪魁祸首——那只黑猫,就坐在靠近火炉的地方朝着雷德低吼。在短时间内让这两人和平共处是没有可能了,祖玛立刻得出了这个结论。
“把手伸出来。”
“好的。”委屈巴巴的雷德伸出了自己的手手,委屈巴巴地看着祖玛给自己的伤口上颜色十分可疑的药膏,委屈巴巴地从喉咙里挤出 “抽泣~抽泣~”的不明口癖。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今天雪那么大,我又早就搬了家。”祖玛只是上着药,不理会雷德的奇妙举动。
“我其实昨天就打算来看你,一开始是到你原先的住址去了的,看到房子空无一人还以为你出了事,吓死我了!在旧房子里住了一晚后,我就抱着瞎找找的心态随意乱逛,你说怎么着!居然还给我找到了!祖玛的房屋选址还真是隐蔽啊!”
祖玛轻轻笑了声:“还真有你的,雷德。待会你想喝什么茶?”
“蒲公英茶吧!祖玛对我实在是太好啦——”雷德一下忘记了手上的伤口,一把抱住了祖玛,同时使劲用头蹭着祖玛。很少与人有如此亲密交流的祖玛惊得狐狸耳朵立起,一把推开了雷德。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像个小孩子一样一点都藏不住情绪,完全都没变。”
“嘿嘿,要我说祖玛也没变多少啊,一直不喜欢用魔法更喜欢自己动手!”
一位人类少年能和一位魔女和平相处,甚至能得到魔女的款待。这种事情一旦传到山下的小村庄里说这话的人不是被看成精神病就是被处以火刑了吧。但在魔女的屋子里,这一切却真实地实现了。至少两人的神态是如此平和,像是许久未见的姐弟一样舒舒服服的聊着天,享受着室内的温暖。
这是因为雷德是祖玛捡来的孩子。
山下的村庄向来以友善团结出名。村民们团结一致,汇聚力量干大事,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但因为长期的封闭,村民思想落后,十分封建迷信,他们会用一切的精力去赞美神,同时不留余地地诅咒魔女,以及他们眼中一切魔女的使徒。
雷德就是因为被视为不祥之物而被献祭到山上的。他脸上曾有一块大面积的深红胎记,被村里的祭司认为是恶魔的象征,潦草养到六岁就被扔到山上,最后是祖玛收养了他,用魔药减淡了雷德脸上的胎记。接着她又将雷德养育到了十四岁。在那之后为了减少魔法对雷德的影响,祖玛把雷德送下了山,让他伪装成正常人生活,这样一过就是四年。
“……你当时有按照我这么说的做吧?装成迷路的外乡人,然后慢慢融入他们?没有露出马脚吧?”
“当然没有出错!我可精明着呢!不过即使这样了也不容易,村民们太排外了,我可是花了大半年才勉强成为村子里的一员。”雷德耸了耸肩,用汤匙舀了一勺汤送入口中——这是祖玛刚才做的晚饭。
“辛苦你了。要不是害怕魔法对你会有负面影响我就应该把你留下来的。”祖玛是知道的,她知道山下村庄的村民们平时是多么的排外迷信,也知道雷德的耸肩里蕴藏着多少委屈。她张了张嘴,但不知道要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只是伸手拍了拍雷德的头。
“没事儿,就当是出去闯闯,长长见识了!!”雷德倒是毫不介意地耸了耸肩,又喝了一口汤。
“那么,你怎么又回来了呢?会被村里人怀疑的。”
一直趴在旁边的黑猫竖起了耳朵。
“我要离开这里了。”
“唉?”是意料之外的回答,做出一下没反应过来。
“村子连年歉收,大家都认为是这里被魔女下了诅咒——不过我当然知道不会是这回事!前些日子村长已经下令让我们集体搬离这里……估计是会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呢。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祖玛了,所以我想来告别。”雷德放下汤匙,用手揪揪自己的马尾尖。祖玛明白,这是雷德用来表达自己心情烦闷的表现,她为自己提了个不好的话题而叹了口气,看向了窗外。
今年的冬天的确比往常都来的迅猛,仅仅听着房屋在风中不住颤抖的声音就可以知道不对劲,祖玛把视线投向窗外,外面早就黑的一塌糊涂,只能影影约约看到房屋外的枯树,此刻它们正如倒塌的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像张纸屑被狂风高高吹上天空,消失在灰蒙蒙的雪夜中。虽然这间屋子被施了可以抵制风雪的魔法,祖玛还是打了个寒战。她有着不好的预感。
“雷德,你汤喝完了吗?”
“啊,还剩一点。我自己加就可以……唉?”
祖玛拿过了雷德的汤碗。但并不是拿去加汤,而是用自己的筷子随便搅拌了剩下的汤几下,尽数泼进了她身旁的火炉中。
火被熄灭了,屋子里再次陷入了死寂,只剩下木炭在滋滋冒着黑烟,祖玛不禁咳嗽了几下,而黑猫则是不满意地大声嚷嚷,把爪子在地上磨來磨去。不知所措地雷德睁大眼睛想要适应黑暗,但下一秒又被光逼得闭上眼睛:本应无法点燃的木炭发出了爆鸣声,蓝紫色的火焰从其上炸开。火焰的精灵肆意舞动自己纤细的腰肢,吞噬了屋中一切可视之物,发出了尖锐的声音,嘲笑着无知的雷德和祖玛。黑猫被这景象吓得跑上餐桌,瓶瓶罐罐被它踢翻,乒呤乓啷地掉在地上,菜汁洒了一地。在这如同地狱之底的景象中,祖玛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就像是看着初生地婴儿般看着火炉中的火光。
大概过了十秒,紫色的火焰一下爆开,火星像是四处弹射的甲壳虫毫无规律地弹射到屋中各处,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火焰熄灭了,房屋又重归于黑暗中。这次,祖玛乖乖把火炉换上新的干燥木炭,用火柴打上了火。
“有点麻烦了……雷德,你是打算明天一大早出发到外面吗?”
“啊,差不多。山里白天短,我要快点赶路才行。怎么了?”
“我用魔法"看"到了未来……有一场大暴雪今晚就回来,运气好的话明天晚上可以停下。很抱歉,雷德,你必须暂时在我这里住两天了。”
“没事儿!那就在你这住两天吧!今晚,我要和祖玛一起睡——”
“免了,你睡你以前的床铺吧。”
“睡同一张床的话就不用这么麻……唉呀好痛!那么你睡床我打地铺咱们一个房……痛痛痛!”明明祖玛是背对着自己,还有越走越远的趋势,自己脑阔前也没有任何东西,但就是疯狂冒出了爆栗一般的疼痛。感慨魔法的便利的雷德想要护住自己的脑袋,又不知道护住哪里才能免遭痛苦,干脆一个火力覆盖把自己的头全部捂住,顺便唔哩呱啦述说着自己的请求。
——看,这还不是和以前一样吗?祖玛走上二楼,看着雷德狼狈的身影想笑。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没变啊。
一定是风的声音。
还有雪花与冰雹狠狠地砸在窗户玻璃上的声音,就和子弹一样,乒乒乓乓的。
雷德早早的在床上醒来,他的生物钟告诉自己现在大概是早上五点。他知道自己其实可以再睡一会儿,但在村庄的生活让他养成了极其严格的作息规律,无论他怎么在这床上翻来覆去都无法入睡。他干脆不睡了,从床上坐起伸手去扒拉窗帘想要看看外面的情况。
窗外一片漆黑——这一点都不意外,现在时间还早,再加上暴风雪肆虐了一夜,外面的世界一点光线也没有,这里就是墨凝结成的世界。
雷德呆呆地望着窗外。他的身体早就醒来,但意识还或多或少的残留在昨天的梦境里,所以虽然他身处现实,但思维却在更广阔的领域里。他梦见小时候自己不愿睡觉时,祖玛给自己唱的歌谣;梦见自己以前在山上撒丫子乱跑时满山岭的笑声;但更多的却是山下的村庄,笑着和他说话的村长与祭司,村里人对他的期待,在他身上寄托的希望……什么该梦的不该梦的,都被这场暴风雪串联了起来。他想要呼吸,把心中的迷茫都吐出来,但无法获得解答的问题太多,雷德打算从过去中醒来,他将思绪关回身体的牢笼之中,锁上梦境的匣子,新的一天才自此真正开始。
开门的时候雷德感觉脚下有什么黑影,仔细一看原来是黑猫,虽然还对昨天的事情心有余悸,但没有人能抵挡住猫猫的诱惑。雷德伸手想要撸一把猫,黑猫自然是不从的,它轻巧地跳开,一溜烟地跑下了楼。
“……抽泣,抽泣,难道我这辈子都不能撸到可爱猫猫吗?”
雷德一边抽泣一边下了楼,只见那黑猫正舒舒服服地躺在祖玛腿上,一边打呼一边玩弄着祖玛毛衣上的棉球,时不时用头蹭蹭祖玛,完全不顾忌这样的动作会给祖玛毛衣带来多少猫毛。与此同时,它一眼也没有看向雷德,甚至连余光也不屑于瞄一眼。
……惨,雷德,好惨。
“来啦雷德,坐吧。”祖玛正在熬药,见到雷德过来了便把汤勺从锅里抽出,用汤勺柄敲了敲旁边椅子的椅背,雷德便乖乖走过去抽出椅子坐下。
“感觉就像回到了小时候。”雷德吐了吐舌头,轻轻踢了一下椅子:四年前,当雷德还是一个小豆丁时,自己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这张椅子上坐着看祖玛熬药。当时自己的身高还很矮,坐在这张椅子上可以随意的把脚荡来荡去;但现在自己已经十八了,身高也在这四年间一下拔高,脚已经可以碰到地面了,现在这个样子去把脚荡来荡去,得到的结果一定是重心不稳一下摔跤。
“对啊。从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这样了。”祖玛也笑了,用汤勺捞起一勺药尝了一口。“还缺点料…雷德,能帮我去拿点药材吗?”
“好的祖玛!你要什么药?”
“药材架最上面一层的罐子里有两副新鲜野猪心,拿上一副就好了;最左边的抽屉里有在7月31号出生的婴儿眼睫毛,全部拿过来;还有最下面的柜子里有鳄鱼的牙齿,拿上两颗,这样就可以了。”
“祖玛祖玛,你现在还在犯头疼吗?为什么不直接用魔法呢?”这样的药方是用来医头疼的,雷德很清楚。他麻利地拿出了所有药材摆成一溜儿,放到祖玛旁边。
“完全没有好过,或者说越来越严重了。用魔法只会越来越严重吧,我想。”祖玛按照顺序把药材一一放入锅中,用汤勺敲了敲锅沿,“无时无刻都在疼痛,真是烦死人了。”她摇了摇头,黑猫仿佛能听懂她的话般站了起来,前爪踩在祖玛肩上,后爪站在祖玛的膝盖上,用自己的小头蹭着祖玛的脑袋,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想让她安下心来,祖玛顺势又撸了一把猫,纤细的手指顺着黑猫的背部一路向下,描绘出的轮廓在尾巴末端戛然而止。黑猫也很放心地把尾巴交给祖玛,又用舌头舔了舔祖玛的脸蛋。
雷德心中酸水涌出,但他已经不知道是要嫉妒能撸猫的祖玛还是嫉妒能撸祖玛的黑猫才好。
然后屋内就安静了好一段时间。是很让人放心的安静。雷德从桌上随便抓了个苹果当早餐,一遍啃一边看着祖玛熬药。火炉里加了不少木炭,室内暖和的就像是春天,简直让人昏昏欲睡,雷德已经有点钓鱼的迹象了。如果暴风雪能持续久一点就好了,自己就可以和祖玛待的更久……他迷迷糊糊地想。
然后祖玛终于开口说话了。是一个新的话题。也许她是在更早之前就想说了,但她犹豫着,舌头一直在嘴巴里打转,但就是没说出口,直到了这一刻她的勇气才小小的爆发:
“话说回来,雷德。现在村里还存在着……"魔女"吗?”
风雪之声一下变大了,似乎灌满了整个屋子。在一瞬间雷德耳朵里只有风吹断树枝的崩裂声音,它狂风被高高扬起,“怦”地砸在雪地上,积雪被它砸的溅起,如同砸在雷德的心弦上。但下一秒雷德又回到了屋里,噼噼啪啪燃烧着的木炭,温暖的火光把室内物体染成黄橘色,蹭着祖玛发嗲的黑猫,一脸平静的祖玛。这里不过是间普通的木屋罢了,但雷德无法把它和之前和蔼的木屋联系起来。
“…对,没错。”
他很快找好了回答——尽管这个答案不是任何人希望听到的。祖玛靠在椅背上,将一直憋在身体里的混浊气体吐了出来:
“还真是一点也没变啊。”
只是一个巧合。被特定出来的对象。没有根据的话语。添油加醋的流言。全村人的孤立。家里东西被摔打抢光。沉默只会愈演愈烈,反抗就会拳脚相向。最后没有理由的失踪——
“因为那个人是被山上的打魔女诱惑了,成为了新的魔女。”
祭司这么告诫大家。
因为那个人是魔女,所以我们对其做的一切都是合理的,说到底孤立也好东西被抢也好被大家群殴也好,这些都不过是"魔女"的自作自受罢了。最后的失踪也一定是"魔女"心虚逃回山上去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村民们洋洋得意,鼓着掌把消息传递到村里的每一个角落。
……但雷德是知道的,"魔女"并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那是十分久远的记忆,六岁前的记忆。低矮的天花板,往外渗水的墙壁,散发霉味的地板,自己被关在地牢的房间里,透过栅栏能够看到从外面押进来的男男女女,虽然是隔很久才会进来一个人,但每一个人都给雷德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恐怖印象。因为是"魔女"所以被抓了起来,因为是"魔女"所以可以对他们为所欲为,甚至把他们活活饿死,再掩盖成无故失踪。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村里的地牢,而那些人都是村里的权贵。
“所以到最后,这不变成了村里的长老除去村中不合自己心意的人的武器嘛。”明明被称为"魔女"的人中也包括男性,但却没有人怀疑这一点,而是让这一陋习传到了今日。雷德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如果没有这样的仪式和对魔女的诅咒,那么祖玛就能过上更自在的生活了吧。
“如果对方是个个性张扬的人,那就宣称那是个生性放荡的"魔女";如果是老实本分的人,那就会是两面三刀;如果是位美人,那就会是魅魔;如果其貌不扬,那就是巫婆……无论如何,你总会是"魔女"的。”祖玛用手指挑弄着黑猫的尾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但是雷德——你真的认为村中的人这么老实,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个陋习的真面目吗?”祖玛终于笑了,但不是欢快的笑容,她把黑猫放下地面,拍拍屁股让它跑开。
“其实大家是都知道的哦,只是没有人提出来罢了。因为这就是让村子团结的"魔法"。因为是"魔法",所以是不会有人揭发它的真面目的。”
屋里一下陷入了可怕的寂静中,只剩下锅炉里熬着的药液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啊呀,祖玛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可真不像是她的性格,是恶劣的天气所导致的吗?雷德把目光投向窗外,虽然外面天气还是很糟糕,但比自己刚起床时已经好了很多——也许,运气好一点的话,暴风雪今天傍晚就可以停吧。
“无奖竞猜,雷德——你觉得如何才能最快团结一批人?”
“…设立奖罚制度?”
“是个好办法,但是这必须得设立个领头人吧?有没有比这还要快的办法呢?”
“让他们自发的互帮互助?”
“嗯,这也可以……但我的答案没有这么美好哦。”
“答案是孤立其中一个人。”
祖玛起身把熬药的大锅从火上拿开,放到了一边:现在用余热就可以熬制药材了。然后她转身,从桌上拿起了什么东西——昨晚睡觉前,她和雷德在桌上玩了一盘国际象棋。
“棋盘上有黑棋九个,白棋一个。”祖玛把多余的棋子拿开,将棋盘上的状况展示给雷德看,“假设它们都是互不相识的人,一天突然被召集起来要组建成一个村庄。”
“让它们能团结起来的办法有千千万万种,但如果是让它们在短时间内形成密度高的团体,那么就把与他人不符的白棋孤立起来就可以了。”祖玛的手指离白棋还有一定距离,虽然并没有碰到白棋顶端,但感受到魔法的它还是应声而倒,撞在棋盘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似乎有开裂的迹象。因为感觉会很疼,雷德有点心疼的看着它,祖玛侧着头,观察着雷德的表情。
“在这之前,棋子们都来自不同的地方,也许来自于不同的阶级,有着不同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当然彼此会有很多摩擦。但现在,黑棋们有了共同的话题,也有了共同的笑料——那就是被孤立的白棋。黑棋会无时无刻监视着白棋,把它的一举一动当成笑料,尽自己所能的嘲笑它。只要孤立白棋就能得到认可,只要嘲笑白棋就能得到认同,白棋以自身的孤立作为媒介把黑棋融为了一体,如同润滑油般处理着黑棋之间的隔阂,让它们有了第一件一样感兴趣的事。有了第一个共同话题就会有第二个,有了第二个就会有第三个,最后在不知不觉中,黑棋们就会形成了一个世上最团结的团体,形成一个没有任何"隔阂"的村庄。”
“很难接受吧,雷德?也许你不认同我的话,或者你是有着更好的办法,但在这里,我是想借这个例子说明村庄里的情况。”
也许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话题有点沉重,祖玛脸上的表情松懈了下来,向雷德轻轻笑了笑。早就被祖玛盯着心里发毛的雷德也终于能放松下来,整个人瘫在椅背上。
“祖玛——下次就说点欢快的话题吧——”
“抱歉啊雷德,一不小心就这么严肃了。都是这鬼天气搞的鬼。”祖玛浅笑着,起身用手弹了弹窗户玻璃,又将大锅里的药舀出来放进碗里放凉。“总而言之,村里的人其实是模模糊糊知道"魔女"的真相的,但是为了不打破村子团结的表象,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也有着传统的原因,他们还是选择将村里与他们不同的人视为"魔女",然后将其孤立,村里的权贵又在恰当时候把"魔女"关进地牢,对外宣称"魔女"逃跑平复村民的情绪。说不定他们哪天会以同样的理由来杀死在山上的我来维护他们所谓的安稳,毕竟我可是货真价实的魔女啊。”
祖玛说着把放凉的汤药端起喝了一口——这下是真的结束了,她没有再讲这样的事情。而是开始询问起雷德在村庄里的日常,雷德也终于能放心的继续啃苹果了。
不知不觉间,一个上午就过去了。大概是受室内暖呼呼空气的影响,雷德总觉得自己晕乎乎的,想要睡觉觉。上了楼梯右转再走几步就到了雷德的房间,雷德还没进去就发现了不对劲:怎么门是半开着的?自己早上明明就关好了门。虽然不知道里面是否有人,雷德还是小心地敲了敲门,之后门里面传出什么东西打翻了的声音,慌张的脚步啪嗒啪嗒从远处跑来,再咻的一下从门缝中挤出来——是黑猫!雷德一下幸福感爆棚,啊,这,难道,是黑猫终于肯给自己摸的预兆吗!!哦天啊我就知道你是个死傲娇来来来来来咪咪咪咪过来啊咪咪我一定会用比祖玛更娴熟的手法撸你得快来快来我我我给你小鱼干吃!!!
但黑猫却是比之前第一次见到雷德更加警惕,整个人像是沉浸在愤怒之中,身上的黑毛如同钉子般直立,让它看起来大了一圈;它炸毛的尾巴左右用力地摇摆,喉咙深处发出了用力的“哈”的声音,一步一步地紧逼雷德。这是攻击的前兆。雷德还没反应过来就又被它抓了一下,力道比上次狠多了。在雷德发出惊呼之前,它就一溜烟的不见了。
到底是怎么了?雷德百思不得其解。他推开门,室内一片狼藉。从凌乱的程度来看,与其说这是黑猫调皮把屋子搞得一团糟,还不如说黑猫是为了寻找什么东西把屋内翻了个底朝天。
是什么东西掉下来的声音。厚重的,有分量感的,是能让人一下联想到是匕首掉落的声音。此时此刻它就在那里,躺在地上,还在略微转动着。之前装着它的袋子本应是完整的,是雷德小心在自己的行李里藏好,不被祖玛发现的,但它已经被猫爪撕破,有着足以让那个东西掉下的缝隙,是如同不合格的大孔筛子般可怜巴巴放在椅子上。
透过那个东西的寒光,雷德清楚地看见了自己不安,甚至可以说是沉重的表情。
这是一把专门刺杀魔女的匕首。
“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啊,什么?”
“你手背上的伤口,是被猫抓伤的吗?”
“是的。我撸猫又双叒叕失败了。”
祖玛看向雷德叹了口气,十分无奈的摇头,去放药材的柜子上找药。看着祖玛的背影,雷德想要换一个放松的姿势,但无论怎么换来换去都不管用,僵硬的肌肉似乎要将自己的皮肤硌破,血管也如同铁丝般制约自己的姿势。雷德破罐破摔随意摆了个姿势,看着祖玛寻找药瓶,脑子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
自己预料的事情并没有来到,不仅如此,屋内还安稳的可怕。没有质问,也没有争吵,就和自己记忆中无数个类似的日子一样,屋子简直是平静凝结成的块。
——你必须在暴风雪后立刻拿着山上魔女的心脏回到村庄。
——这是能挖出魔女心脏的匕首。收下吧,雷德。现在你可是我们的希望了,也是唯一能接近魔女并把她杀死的人。
村民们围绕着雷德,微笑着,将匕首塞到雷德的手中。如果是魔女养大的孩子就可以接近魔女然后把她杀掉,然后村庄中的和平就不会被打破了,我们也不会有任何悲伤与痛苦了。他们的笑容散发着臭味,就像隔夜吃剩的饭菜,一盘盘扣在了雷德面前。
能得到你们的信任可真是我的荣幸呢,只是如果你们能把这诅咒魔女的精力放在其他地方的话,你们就能变成更加先进的村庄了。雷德翻了个白眼,靠在椅背上仰望着天花板。木制的天花板布满了裂痕,就像是伊甸园的毒蛇审视着他的眼睛。那把匕首就在自己的身旁,是自己不用伸手就能够碰到的地方。椅子的旁边是雷德的行李,雷德不动声色的把手伸进去,摸索到了自己放好的匕首——这次是完整的袋子,没有能让匕首意外掉出的破洞。
不能让祖玛发现它。而且在祖玛不能发现它的同时,要完成这个任务。
雷德仰着头在心里暗念,然后他把头调整回正常角度时一上来就看到了祖玛的超级大脸。
“哇呜——祖玛!干嘛靠那么近啊——”
“你一直在盯着天花板,我在观察你在看什么。把手伸出来,涂药。”
药膏敷在手上凉丝丝的,但如果是涂在伤口强就会很痛,像是被钉子刺住一样,这个时候就要小心去吹,像是吹一碗快要溢出来的热汤一样,一点一点地去吹,用凉风把如同热气向外溢出的疼痛吹跑。
“都说了让你不要招惹淑女了。”
“她那么凶还能算是淑女吗(小声)…等下痛痛痛痛祖玛我错了啦——”
祖玛叹了口气,将药罐推到一边。药罐碰到了桌上的瓶瓶罐罐发出了一声脆响。
“…我们吵了一架。”
“诶?谁?”
祖玛看了雷德一眼,没有说话。雷德这才后知后觉的感受到屋内的气氛是如此不对劲——像是塞入针的牡丹饼,表面上是被饼皮裹得好好的,和不会变化的日常一样普通的食品,但如果冒失把它放进嘴里就会被针刺伤舌头,不得不为自己的大意付出代价。此时屋子里的气氛就是如此,但其中的“针”并不是由雷德放入,而是在雷德从二楼下来前就已经由他人放入。
“挺突然就吵起来了,完全搞不懂是怎么回事。”祖玛并没有等待雷德的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然后它就走了。”
“走了?去哪儿?”雷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不知道语言不通的一人一猫要如何交流,但知道自己要刺杀祖玛的黑猫居然会和祖玛吵架?然后走了?它们吵架的内容是什么?祖玛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意图?雷德的背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但这并不是老鼠爬过地板或者其他的声音,而是只有雷德能听到的,寒气沿着自己的脊椎骨从下到上一路爬升,直至将自己的头颅包裹的声音。
“但再怎么说它也只是只黑猫,在这样的暴风雪里出去没问题吗?”
祖玛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窗外的世界。雷德顺着祖玛的目光向外面看,暴风雪已经小多了,和上午比起来现在只不过是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是很难想象但昨夜它是以什么高傲自大的态度来到这片山岭,又给这片山岭带来了多大的灾难。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暴风雪傍晚就会停下。你是要立刻出发吗,雷德?估计在你下山之前天就会黑,夜晚的山岭可是很可怕的。”
“对啊……必须得待会就出发,不然村里人又会对我报以怀疑了。”不清楚祖玛的态度,不清楚她的想法,如果是把话说出来,或者用魔法将自己暴打一顿,那事情就好办多了,那么自己就去坦白——也许不去坦白会更好。雷德看不透现在的祖玛,也许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刺杀她?只是自己多虑了吗?
“那么我们是要马上分别了。”祖玛轻笑了一下,转过头看着雷德:“养大的孩子泼出去的水,就是这么说的吧?”
“在我之前祖玛还有收养过其他的人类小孩吗?”
“没有,你是第一个,但估计也是最后一个了。当我还是人类时我很喜欢小孩,当然,现在也是。”
“祖玛也曾经是人类吗?”
“嗯,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祖玛将头扭了回去,将自己的表情隐藏于背影后,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等一下,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是一串项链。海蓝色的宝石镶嵌于黑色的六边形矿石上,麻绳穿过了矿石上的小洞把它吊了起来,挂在雷德的脖子上是刚刚好的合适漂亮。雷德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貌似只是个普通的项链,没有杀人的魔咒,没有机关,当然,也没有置人于死地的毒药。
“这是我最后送给你的礼物,这个宝石可以给你施加祝福,最重要的是它的颜色和你眼睛的颜色一样。”
“收下吧,雷德。就当是一个念想了。”祖玛虽然平时不善于表达,但她此刻眼中的情感纯粹,是发自内心的不舍,以及祝福。她是真的希望我以后能过上幸福的生活。雷德不知道要怎么直视祖玛的心愿,但他还是笑着,将宝石送到嘴边轻轻吻了一口。“我收下了。”他慢慢说:
“我也希望祖玛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那么你要不考虑留在这里不走了?”
“哪可能呢?祖玛就当我是个想要离家出走坏小孩吧。”
“是啊,你可真是个坏小孩。”祖玛笑着摇了摇头,屋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在我走之后祖玛有什么打算做的事情吗?”
“还能做什么呢……大概会和遇到你之前一样吧,过着不老魔女的没有尽头的生活,吃饭睡觉熬药,不用再抽时间偷偷跑到山下去看你,时间也许会充裕很多。到时候我就干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然后总有一天会感到厌倦,什么也不想做。说不定也会把你给忘掉,毕竟你也不会回来了。”
这样的生活大概会很寂寞吧。雷德想着这句话,它从雷德内心深处慢慢浮起,在雷德声带上虚虚打探了一下,但就是没有说出来。
“那我就祈求一个奇迹,说不定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还会相见,到时候我就想看看祖玛惊恐的眼神!”
这是什么奇怪的祈愿啊。雷德明显看到祖玛脸上浮现了短暂嫌弃的神情,接着露出了短暂的笑容。神使鬼差的,他又将手伸向了他的袋子,伸向了他的匕首上。匕首柄是用千年老树做成的,在雷德手心中散发着丝丝凉意,又被雷德糊上了满手心的汗水。只是轻轻握着柄部就能感受到它上面凹凸不平的花纹——这是用来杀害魔女的符咒,有了它就一定能杀死魔女。
现在,祖玛背对着雷德站在窗前,这是个毫无防备的后背,它的主人正在凝视着窗外的风雪——是啊,暴风雪要结束了,任务也快要结束了。
“祖玛。”雷德开口,然后脑内一片空白。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雷德在关上门前最后看了眼小屋,这里承载了他人生八年的光阴,也承载了他对祖玛所有的记忆。现在,室内一片狼藉,熬药的大锅摔在地上裂成了几块;药柜反着扣在了地板上把地板砸出了大坑,从断裂的木头缝隙中流出的是倾泻而出的药液;饭桌也倒在了地上,早上还没收起的国际象棋也滚落了一地,雷德走前,把那枚被孤立的白子拿了起来放入裤袋,和那串项链放在同一个地方。象棋上的裂缝很显眼,像是警告着雷德魔法的威力,但现在已经没有用了。
室内并没有血迹,但雷德右手拿着的却是一颗血淋淋的新鲜心脏,向下一点一点滴着红色的液体,不一会就汇成了一个小水坑。
暴风雪已经停了,夜晚晴朗的天空熊甚至还能看到一两颗星星。冬日夜晚的寒风竟是如此的令人畅快,雷德脱下大衣,伸展着胳膊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任凭寒风把自己的长发吹散。
也许自己是最后一次这么看这栋小屋了。
“你回来了,雷德。”
是村子里的秘密地牢。无论过了多久雷德还是会对这里的血腥味感到反胃。但他现在笑着,是从牙缝中,是从过分用力的脸部肌肉中,是从不愿意服从的内心所挤出来的笑容,看上去就很虚伪,像是笨拙的舞蹈演员刻意要跳高难度的交际舞。但想必是坐在高位上的村长、站在他旁边的祭司也是同样流水线似的假笑,所以没有人对雷德的笑容提出什么。人们窃窃私语着,将心脏一个接一个从左到右传递。看啊,这就是魔女的心脏,多么肮脏,多么下流,罪恶到了极点,都不想多看一眼。人们厌恶地用两指拎住心脏,将它尽可能放远观察,想要减少它对自己的污染,但他们眼中尽是想要把它放近仔细端详的欣喜,脸上明明是狂热的欢笑。他们交头接耳,低声讨论,最后声音的细小涓流汇成了海洋,厌恶爆发出了狂欢,村民们向村长下跪,发出了他们自出生以来最热烈的呼喊:
乌拉,我们杀死魔女了——
乌拉,魔女终于死掉了——
和平万岁!幸福万岁!村子的安宁万岁!
在众人的欢呼声,村长把玩着手中的心脏,它刚才从村民那传了一圈又回到了村长的手上,它既是罪恶的存在,又是至高无上的艺术品。村长抬起眼,看向处于狂热中心的雷德,而雷德则无畏他的注视,回以同样的目光。
“我亲爱的朋友们,”村长开口了,狂热的村民一个个闭上了嘴,就像是亢奋的宗教教徒盯着台上的村长,静心聆听着他接下来说的话。
“仪式从此刻开始了。”
久违的好梦。
自己大概是浮在黑色的虚空上吧,没有任何方向感可言,就连自己面朝的地方是上是下都说不准。对时间的感知也被一同被剥去了,就像是自己剥去花生壳一样简单。这样的睡眠最是舒服,就和服下了能够助眠的药一样,可以不用在意时间的流逝,也不用在意外界的事情,毕竟欢乐也好嚎哭也好怒火也好嫉妒也好,都被阻拦在了着名为睡眠的黑罩子外了。
想要伸展一下身体,大概是怀着这样的想法伸了伸手臂,拉了拉腿,又朝旁边翻身——怦!自己大概是摔了下去,在感受到脑子的疼痛时才感觉大事不妙:明明只是想小眯一会儿的,却这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待会醒来身体一定会僵硬的不行,脸上也一定会出现大块的红印子,说不定药也熬过头了……
祖玛嘟囔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眼前的景象明显不属于她熟知的地方:是阴冷的山洞吗?光线很少,什么都看不清,但是能感受到潮湿的空气和从上方滴落的水滴。祖玛摸索着向前,还没走几步膝盖就被什么东西磕到了,她敲了敲,又摸了摸,大概确定了这就是自己刚才躺着的地方。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
脑袋空空,现在连自己入睡前的记忆都想不起来。闭上眼睛思考的话脑子就会因为不想再沉入睡眠而抗拒,必须睁开眼睛,我得让之前发生的事情再次浮现在我的眼前。祖玛做了几次深呼吸,过往的记忆开始浮现在她的脑海中:雷德……在前几天的傍晚…回到了我的小屋……多住了一天………离别前…我送了他项链…我吃了他做的苹果派…然后呢?接下来呢?湿答答的头发贴着头皮脑中充斥着睡眠过多特有的疼痛,祖玛感觉自己的脑子像被蒸汽锤子猛烈击打过。
有谁在讲话。祖玛一下竖起了狐狸耳朵。这个声音不是来自于山洞的某一处,是外面的声音。遵循着声音的来源,祖玛扶着石壁前行,一点一点地靠近——能听清声音了,是两个交谈的妇人。她们没有发现祖玛,祖玛从她们的话语中大致明白了这里是山腰处的某个山洞,而她们正在采摘仪式需要的野果。又要有仪式举行了吗?祖玛皱了皱眉头。两位妇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溶解在远方的山林中。确认无人后,祖玛迈出了山洞。
虽然是夜晚,但祖玛的眼睛被月光刺激得流了几滴眼泪,要使劲眨眼才能将不适感挤出眼眶,有好一段时间祖玛都无法看清周围的东西,于是她一脚踩在了什么东西上——是什么?软塌塌的,也不像是森林里会有的东西。祖玛把它捡起来,是一张被水泡开的纸,但重要的内容还没有被泡散,像是贴在村庄各处的告示。祖玛把它瘫在地上铺平,然后一字一句地念出了上面的内容:
“今晚,处刑雷德。”
我是雷德。
如您所见,我现在正如同准备拿出去卖的大闸蟹一般被捆的严严实实,又被绑在了一根直立的木棍上,围绕着我的木柴与香料高雅的如同摆盘艺术一样,我想让负责的村民多放些艾叶与丁香,少放些木柴,却只获得了他们的白眼。在离我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是村子的边缘,那里密密麻麻摆放着猎杀魔女的陷阱、阻碍魔女的魔法阵、能一击致命的魔女专属杀器。别说是祖玛了,就算是顶级的魔女都会被杀掉吧。
已经没有人能来救我了。所以,这将是讲述我如何被烧死的故事,我会仔细地为您讲述我是为什么而死、是怎样死的。您大概是唯一,也是最后一个听到这故事的人,所以,我恳求您用心去听。
我是由山上的魔女祖玛养大的孩子。在那之前我受着村里人的欺凌,直到遇见她我才有了希望。我喜欢她,我的生命中几乎每一处都留下了她的烙印,她一直都那么温柔,并且悲伤,有着许多没有告诉我也不能告诉我的故事,我是知道的。在十四岁那年,为了避免魔法对我的生长轨迹造成影响,她把我送下了山,想要在山上复活一段时间再做接下来的决定。
我的死亡是从很久以前就决定的事情。是在村长的秋收大会上,是祭司的占卜会上,是大家闲言闲语中,我的死期在一天天推进。收成的减少、土地过度开发、一味扩大耕地而去砍伐树林、自然灾害的增多、恶性循环的收成减少,明明一眼能看出问题在何处却要通过不断的开会不断的占卜来"确定"罪魁祸首是谁——当然是魔女,山上的魔女祖玛。
但我是知道的,祖玛不是这样的人。村里的灾难也不是因她而起
但也只有我知道。
这个冬天来的比以往都要迅猛。来不及收完的粮食冻坏在了雪地里,被寒风肆意蹂躏。都是山上魔女的诅咒,大家都这么说。仇恨的情绪弥漫在村庄,但是它带来的团结几乎把村子凝成了块。我想我大概是这块状物体中唯一一滴游离的液体,看似团结的依附在块状物上,但其实时刻都在流动,思考着要流向什么地方。实际上,这个冬天一开始我就称病窝在家里,没怎么出去过。
在初冬的一天,心情烦闷的我少有的出了门,放空脑袋在村子里四处乱走,远处还能听到村长传销似的向大家宣告这个冬季要如何防范祖玛,不要受到她的诱惑成为"魔女",村民们听得连连点头,欢呼喝彩。如果他们能把这精力放在如何增收上也不至于现在吃了上顿没下顿。不过也多亏了这宗教似的团结,村里除了处刑"魔女",至今没出什么太乱的事情。
一路上,我只是看着脚下的积雪,一步一个脚印。我打算随心所欲的逛,每走一步数一个数字,直到走到三千五百八十一步为止。我遵循着自己的规律,在没有尽头的雪地中向前迈去。无论走了多久,村长的话语我还是能依稀听得见,像是穿透天空径直来到我的耳边。
“…猎杀魔女的行动会在初春开始,我们的武器已经能让魔女直接死亡,所以放开手脚去做,不要害怕……”
这是又搞出了什么幺蛾子?我绕回了开会的地方。看样子除了我以外的青壮年劳动力都在那边,熙熙攘攘地围成了一圈,处于最外层的我什么也看不到。
“发生什么了,老兄?”我向一旁的熟人问话。他没有搭理我,而是神色激昂地听着村长的部署,连连叫好,旁边的人也看也没看我一眼。我这才发现我已经被孤立到了什么地步:这是潜移默化的孤立,最开始大家并没有想要孤立我的想法,但混浊的块状物已经凝结成了一大块,它以所谓高尚的的目标形成了强大的向心力,将一切一切一切都吸到一起,在这里不存在男女,不存在老少,只有着仇恨魔女的他们与不想参与的我。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无法放松心情,一块大石头压住了我的气管,我呼吸困难:不仅仅是因为村民们的行动,更重要的是他们拿出来的武器——我看过了,如果是三脚猫功夫还好,但那却是货真价实,即使是我这样一个门外汉也能看出来的,真真正正的对魔女有巨大杀伤力的武器。而且那些并不是全部,更多的武器已经被村长收好,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了。
我无心看路,一头撞上了前面的建筑上。顶上的积雪应声而下,噗的盖了我一头。自己如同受惊的小狗使劲甩头,在凌乱的红发与积雪的空隙中,我看清了面前的建筑物。
只是一栋普通的屋子罢了,对于不知道它用途的人而言。
但我知道。
这是村子中地牢的入口。
我逃似的跑回了家中。这只是我无意的发现?还是祖玛给我的引导?我在被子中缩起身子,眼中不断浮现着那间屋子的剪影,还有六岁前自己孤身一人的恐怖日子。我起身趴在铁通旁,用木棍刺激着自己喉咙柔软的嫩肉,几乎要把胃酸全部呕出。
如果是要找村里最隐蔽的地方,那就非地牢不可了。自己也熟知村里的地形,明白哪里都没有地牢那么隐蔽——而且在那里也没有找到那些针对魔女的武器,地牢一定有问题,我得前去探查清楚。
在那个夜晚,我还是出发了。小刀,匕首,绳子,开锁道具。因为我六岁前的岁月都是在里面度过,所以我清楚得记得每一个机关、每一把锁的位置,也清楚如何才能从其中穿过。这比我想象的容易多了,地牢里的机关仍是十多年前的样子,锁也没有更换。我如同小时候所看的童话书中的怪盗一样穿梭在各个角落,躲过了一波又一波的巡逻的人。
我走在最后一截向下的楼梯上。这是很长的楼梯,长得就像巨大野兽的食道。明明小心收敛了脚步,但声音还是传了出来,啪嗒啪嗒。我走在宿命的楼梯上,直到手中的烛火虚虚的探到了什么的轮廓,然后那个轮廓迅速充实,出现了它本来的色彩。
是门。
我站在门前,望着上面的锁。只有这个是新锁,但是问题不大。就差最后一步,就差最后一步就能找到武器了,但我的世界突然上下颠倒,背部也感受到不可思议的疼痛。我摔倒了。
“抓住了。”
从下面传来的声音。门缝大的可以通过拳头,冰冷的手就从那里死死钳住了我的脚踝。那是黑暗中的目光,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我,如同粘稠的药膏涂抹了我的全身。
“终于抓住了。”
旁边传来开门的声音,我这才发现两旁有着一对暗门。这次,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用一块有着暗香的布压住了我的呼吸。我视野急剧缩小,什么也看不到,只剩那双眼睛死死盯着我,如同野兽的双瞳。在最后,我只听到这样几句:
“能够对这里的机关这么清楚,再加上脸上的胎记——即使已经淡的看不清了,他果然是十二年前献给魔女的孩子。”
“这次,我们可把他引出来了,呵呵呵…”
时隔十二年,我又回到了地牢。关在同样的牢房里,同样的水滴落在我的头上,同样的霉味围绕在我身旁;唯一不一样的,大概是我从十二年前暴行的旁观者变成了受害者。
在一次昏倒后醒来,我的视野突然明亮了——岂止是明亮,说是宽敞的让人难受也不过分。
“我们需要你的帮忙。”
“需要你的力量去铲除魔女。”
“作为魔女的孩子,你一定可以接近她,到时候就靠你了。”
村长和祭司和蔼地对我笑着,让我联想到发酸的隔夜饭菜。他们得手轻轻抚摸过我的伤口,他们已经在上面上好了药、绑好了绷带,却让我恶心的寒毛直立。
然后他们开始了演讲。明明是几句话可以讲清的事情,他们把它描述的天花乱坠,就像是裹了蜜糖的毒药。而我还必须要对他们的演讲做出回应,不然就会沉入睡眠中。他们来了七次,每一次都带来了丰盛的食物、无数的装饰、合适的衣服;但他们的食物我不吃,装饰对我也没用,衣服款式又太土,与其给我还不如给村民们改善生活。他们也看出了我的意思,每次收走东西后又对我一顿拷打,两三天后又过来演讲。
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仍然对他们不顾一屑,他们冷哼一声,收走了所有东西。在临走前,祭司小声对村长说:
“那就这样吧,最近天气不错,明天我们就派出之前准备好的人去猎杀魔女。”
我一下惊醒,四周的寒气都聚拢在我的身上,在我脑子上狠狠敲了一锤。
我拦下了他们。
我答应了,就由我去猎杀魔女——用脑子想想就知道,我怎么可能去杀死祖玛呢?但他们却相信了,用着隔夜菜的笑容对我嘘寒问暖,让我感动的抽泣抽泣。刺杀祖玛的计划如同我预期的延缓,至少要等到我伤口好转,行动利索。虽然我受的监视增加了,但我还是了解到了不少消息:不只是村里,山上也布满了各种各样的魔法阵与陷阱,都能对魔女一击致命,这并不是长年累月完成的,而是在这最近,只是半个月就完成的事。守卫没有告诉我它们在哪里,这是对我必要的防卫。
出发的时候是下午,是个晴天,但是据说晚上会有持续一天的暴风雪。村长已经指出了没有陷阱的路线——从路线反推,陷阱可真是出乎意料的密集,没有可能带祖玛下山,那就只能让她藏在山洞中了。祭司对我交代,一定要用匕首挖出魔女的心脏,我点着头连连答应,
在山上的一天美好又梦幻,就像是一场梦,无论什么时候醒来都是那么可惜:祖玛颜容未改,依旧是我心中的女神;下国际象棋的手法依旧未变,两三下就可以把我将死;熬药的时候如果放了艾叶就会烧出青烟,如果放了丁香就会冒出紫烟,如果两种都放烟雾袅袅的屋子就如同仙境,而祖玛就是仙境中的仙女;离别前我亲手做了苹果派,在里面下了安眠药。我看着她一口一口吃下去,样子就像小鹿啃食春天的嫩叶;最后她昏倒在地,而我献上了轻轻的一吻,希望她能和童话中的那位公主一样陷入美好的梦境。在最后我将沉睡的祖玛抱起,放入我仔细挑选的山洞中。
然后我出了山洞,漫无目的的在山上走着——如果我能在这个时候躲起来也许就不用死,但是必须要把搜山的村民们从祖玛身边引开。然后我与村民会面了,借着月光,我向他们展示了我手中之物,没有人会对一颗血淋淋的心表示怀疑,就算这只是颗野猪心,就算红色的液体只是和血液类似的保鲜液,也没有人对我表示怀疑。
然后,我得知了我的死亡——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正如我之前所说,我的死亡是按部就班的过程。村长的承诺、祭司的话语全都是放屁,什么过往不究,什么大富大贵,都是想要我成为免费劳动力的借口。他们只是想要借我的手杀了祖玛,然后再把我称为"魔女"处刑。也正因为如此,我没有告诉祖玛我的计划,假若知道了我的计划,祖玛一定会冲出来保护我——但又有什么用呢,高强的魔法阵,几乎每家一把的杀魔女的匕首,还有致命的咒语——祖玛绝对会因我而死,绝对。所以到最后,我打算将答案封于黑暗,一个人前往死亡。如果是小说这大概是三流的剧情,如果这是戏剧这发展就不叫好也不叫座,不过我从一开始就拒绝了和祖玛敞开来谈的可能性,所以这一定是一场从一开始就很三流的不叫好不叫座的故事。
村民们打算点火了,祭祀用的火把在我面前挥舞,神官在一旁高唱着异世界的歌谣。
对,我被村民们当成"魔女"处刑,我要死了。这不是什么吃惊的事,在他们眼中,我大概成了“死去”的祖玛的替身,第二个值得他们警惕并杀死的人,村里关于我的谣言也越传越恐怖,什么原型是几百年前的失足少女,被黑猫附灵,为了复仇才来到这里,我莫名其妙变成了女性,又莫名其妙变成了黑猫。他们习惯性的把脏水往我身上泼,认为我是一切厄运的源泉。即使如此,这也不是令人惊讶的事情——但是我听到了村民的尖叫,划破了严肃的仪式——这才是令人吃惊的事情,特别是听到尖叫声从远及近扩散,还有往我这边蔓延的趋势,就连一旁的祭司也发出了尖叫。到底是发生什么了,我探头往远处看去,然后也目瞪口呆。
那是祖玛,往这里一路疾奔的祖玛,她如同长枪破开了拥堵的人群,往我这里一路狂奔。这就像是一个奇迹,能让本以为不再相见的两人重逢的奇迹。对她心怀畏惧的村民们尖叫着逃逸,有人反应过来了,用刺杀魔女专用的匕首向她砍去,在她手臂上划开长长一条红口子,但她仍在狂奔,连气都不喘一下——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可是专门针对魔女的武器!就算只是没出血的划伤也能对魔女一击致命,但她接下了,既没有吐血也没有晕厥更没有一命呜呼,而是带着流血的伤口朝着我奔来,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划伤——这怎么可能!明明在我小时候还在祖玛身旁时,她就对这类的物体特别警——唉…?!
我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在离我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是村子的边缘,那里密密麻麻摆放着猎杀魔女的陷阱、阻碍魔女的魔法阵、能一击致命的魔女专属杀器——但是祖玛闯过来了,每一脚都踏在法阵的中心,岂止如此,她的脚步还踢碎上面的附魔水晶,扬起的尘土甚至破坏了阵法,魔法阵上的光辉化为乌有,悬浮的水晶掉落粉身碎骨——但是但是但是,她却一点事都没有,而且健康的要命——对魔女的伤害呢?对魔女的攻击呢?明明我也希望祖玛平安无事,明明我也希望祖玛能不受伤害,但现在我也为这旷世的奇迹摸不着头脑。
“快点火!快!!”回过神的神官朝着我的方向大吼,他已经发现祖玛的目标是我了。被吓的一惊一乍的小教徒把一桶香油从我头上浇灌下来,粘稠的油让我睁不开眼睛,只能朦朦胧胧看见那绿色的身影冲到了我面前,打算把我身上的绳子砍掉。
但还是迟了。火焰的精灵从我脚上冒出,瞬间吞噬了我。在红与黄的交响乐中,我看见祖玛的手上也染上了火焰,但在蔓延至全身前就被村中的一个大汉粗暴地用布拍灭,反应过来的村里人一下涌过来把祖玛按在地上,祖玛使劲挣扎着,但无法摆脱——为什么不用魔法!祖玛,快用魔法啊!!我想要喊出这句话,但我说不出。火舌已经探入我的喉咙,想要和我深吻般在我的口腔内跳着华尔兹。绳子已经被烧断了,快要变成黑炭的双脚已经无法支撑我的重量。我跪倒在地,无力的在地上翻滚。现在即使只是闻从我身上的烧焦的味就能知道我身上发生了多么惨烈的事情。为什么我还没死?为什么我还没死?我嚎叫着瘫倒在地上,火焰噼噼啪啪地在我身上舞蹈,我已经失去了最后挣扎的力气……
现在,我的躯壳是如此的渺小,连我的灵魂都容纳不下,我的灵魂从牢笼的缝隙中挣脱,想要飞向天空,却又和地上万物相接,它们的声音与动静与我的核心相连,只要有什么变化我的脑子就会一阵钝痛。
我向下方望去,村民们围成了一个圈,圈的中央则是祖玛。明明我已经变成了亡灵,她还是想冲前去捧起我的尸骨,却一次又一次被村民们挥着拳拦下来。抱歉啊祖玛,我还是没能保护好你。如果我能把事情处理的圆滑一些,能够和他们周旋巧妙一些,你就不会因为我而赶来这里了。我的心一阵刺痛,然后我大哭了出来——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他们受伤了会疼,伤心了可以哭,能够看这自己的眼泪一滴一滴向下落,这就是生而为人的证明——所以看啊,身为亡灵的我,不是什么都没能哭出来,只能无力的大喊吗?
我的脑子一片刺痛——是时候了,我是应该飞向天堂了吗?但这感觉比上天堂还要微妙,一道白光劈过了我的脑子,在一瞬间我什么也看不到,然后红光黄光橙光,鲜艳的光在我脑子里炸裂。我在向天堂飞去,接受天使的洗礼;我也在向地狱坠落,被小鬼们啃食。一道猛烈的光从我体内射出,笼罩了村庄,而我在这光中迎来了短暂的死亡。
一般来说,魔女与魔女的领域并不重合,甚至还有很长的距离。所以我赶到祖玛那里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
暴风雪已经停了,整个天空蓝的可爱,像是新生儿的笑脸。而我在倒在地上的村民身体之间穿梭。他们身着白衣,看得出来是祭祀的专用服装,和雪地混为一体,如果没有他们的皮肤与头发我可能真的会踩上去。
在村庄的中心,如愿以偿的,我找到了本应烧死的少年与倒在地上的祖玛。少年伏在祖玛身上落泪,整张脸哭得湿漉漉的,结上了冬天的霜花。看到我来了,他十分警惕地把祖玛护在身下,同时审视着我的双眼——这也不奇怪,毕竟之前和他打照面的一直是一只没有名字的黑猫,而且还喜欢抓人,没有给他一点好脸色看。
“放心好了,祖玛没有事。”
他的表情一下放松,但充满了疑惑与戒备,这些都在他的眼中一五一十表现出来了。我低下头,没有直视他的眼睛,只是看着自己的双脚和脚下的雪地。
“那么村里的人呢?为什么他们都倒在雪地里了?”
为了打破窒息的沉默,他打算相信我而开口询问,但我所拥有的,却只是唯一的也是最令人窒息的真实。
“他们都死了。”
“诶…啊?!”他无法理解我的话语,漂亮的眼珠在眼眶里无助的打转,望向周围的村民:他们倒在雪地上,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痛苦,比起死亡他们更像是睡着了,像是睡在母亲身旁的婴儿。唯一蹊跷的,是村民们呈放射状倒在雪地上,像是在逃离什么东西,而放射状的中心就正是雷德,他的脸上一下冒出无数种表情,和我预料的一样:惊恐、愤怒、迷茫。这样的表情很快就在他脸上结成了块,变成了名为戒备的高墙。
我知道在他眼中,我大概是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白毛丫头,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做着莫名其妙的事。白茫茫的积雪反射着光线,刺得我眼睛生疼,但我不会忘记我应该做的事,即使它并不受期待。
“还有,雷德,恭喜你。”
这绝对不是一件值得恭喜的事情,所以我很艰难地把它说了出来。我的脸色大概臭的要命,所以雷德也大概意识到了什么,他跪在地上把祖玛抱了起来,用审视犯人的目光看着我。他并不相信我,到还是让我继续讲下去,想看看我卖的是什么药。
“恭喜你,雷德,即使这并不是一件值得恭喜的事情。”我开口了,说着不会被他接受的话。在听到那一句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成了惊愕与不解,那是一句与常识完全不合的话语,没有反应过来也是正常,于是他要求我再讲一遍。如他所愿,我又开口说:
“恭喜你,雷德。”
“你已经代替祖玛成为了新一任的魔女了。”
到此,不老魔女们的故事可以说是大致结束了。新的魔女上任,先代魔女退位,虽然新代魔女是男性,但整个换位也是顺利完成,可谓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这样的事情,在其他的先代魔女手中大概会是这样写的吧。但我想要说的还有很多,从事情的开始到结束,从事件的表层到里层,明明可以避免却让它发生的因素,但我却让这一切发生了。
我是蒙特祖玛,这将会是我的告白,我的忏悔,我将会把所有东西不加掩盖的展示。这是三流的小说,是不成熟的话剧,也许有很多能解决的方法也有更多能避免的结果——但我却一个都没能想到。
这是我们的故事,是被村庄诅咒的不老魔女们的故事。
这是个一百八十七年前就开始的故事。这个村庄还不是村庄,在这里生活的只是零零散散的几股势力;我也还不是我,只是那个时候最常见的小姑娘罢了。
那个时候的村庄远没有现在平和,不同的人家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习俗以及规矩,只是因为这块地方比其他地方安稳而来,与来自其他地方的人一言不合就会发生争吵与斗殴,根本没有团结可言。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度过的。
但即便如此,我们却有一个共识。
那是不老魔女的传说。
当时不老魔女的传说还很零碎,并没有像如今那么完整,这听上去也很像是哄骗小孩的故事,但却被先祖们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也有不少人说自己亲眼见到了不老魔女,说她是一个白发女孩,不老也不死,以人们的诅咒和仇恨为力量。在这样的传说笼罩之下,我度过了我动荡的童年,不同的势力之间不断有着摩擦,小事升级为大事,接着就是没完没了的争吵、打架,直至一方认输,把这次的怒火延续到下次争吵。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在不久的将来,这样的争吵几乎戛然而止了。
是在我大病一场后——或者说,在我亲自见到那位不老魔女之后。那时我已经长大了,这一块的各个势力的争吵也渐渐减少,有了想要和平相处的势头。大家派出代表和谈,但效果甚微,场面一度僵持不下。
那是初冬的夜晚,那年的冬天迅猛的出人意料,几乎是一夜之间雪花就染白了山岭,接着就是一场接着一场的暴风雪。而就在某一场暴风雪的前夕,我见到了当时的不老魔女。
一切都是意外,是偶然,是我在丛林之中迷路时创造的“奇迹”。当时的魔女还不会变成黑猫的法术,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但我从大家的描述中意识到她就是那位不得了的魔女。我被她吓了一大跳,她也被我吓了一跳,但神色很快恢复了正常。月光洒落在林间,把她的白发照的斑驳,她的脸上是一幅淡然的神色,仿佛这是没什么的大事。最后她向我行了提裙礼,反身回到了丛林的黑暗之中。
回到家后,我发了高烧,大病了一场。在那充斥着暴风雪的冬天,我眼前反复出现她的面容,她的眼眸,她的惊讶与淡然。那夜的月光突然变得很强很强,像是黑夜之中的太阳,她的身形就是阳光中唯一的阴影,向我伸出了手,手臂化为树枝捆绑住了我,又从中飞出了无数只黑猫。
我本应在那样的梦境中病死,但我康复了,在暴风雪结束的某天下午,我清醒过来,对一旁已经在给我准备后事的母亲要水喝,把她吓得又哭又笑,但等我能站起来到外面走走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
也许是我在昏睡中说了梦话,也许是有人目睹了那天晚上的情形,我见到了魔女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不少人都在讨论那天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这样的讨论在大家得知我康复后愈演愈烈,他们都知道了医生对我病症的束手无策,也看到了我的家人为我准备的棺材与墓碑。我本应死去——或者我本来就死了,但却又一次出现在大家面前。那个女孩复活了?一定是和魔女签订了契约吧?或者是出卖了灵魂?看看她的样子!眼带凶光,皮肤白的像鬼,一定是被魔女附身了,她会给我们带来灾难的!只是一个巧合,被特定出来的对象,没有根据的话语,添油加醋的流言,全村人的孤立,家里东西被摔打抢光。仅仅是凭借我一个人的流言,对立的村民们就能团结到如此地步,他们有了共同可以津津乐道的东西,开始学会谅解彼此的过错,学会尊重各自的习俗,学会和气的相处,在成为朋友过后,大家高高兴兴、快快乐乐的一起分享我的流言,和蔼的就像是一家人。
在那个冬天的末尾,我被处以了火刑。这对一个团结友爱、一致对外的村庄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如同一只螃蟹一样被捆的严严实实,一旁的香料和木柴如同摆盘艺术一般高雅。父母为了保护我而被杀死,离我不远的地方是密密麻麻的栅栏与障碍,已经没有人能来救我了,我的生命也应在点火后早早逝去——但在点火后,我的脑子中出现了一道白光,接着是红光橙光黄光,它们在我脑子中炸裂我突然感觉好痛好痛,痛苦让我挣脱了绳索,越过障碍栅栏冲破了人群,朝着山上一路奔跑,我所过之处不断传来群众尖叫和火焰燃烧的声音,但我没有停下,直到我跑到山上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等我醒来后,我躺在一张木床上,身上被被子小心盖好,身上没有痛楚也没有烧伤,简直健康得要命。而那名魔女就在我的面前——这次是我们的第一次正式见面,她自称利德尔耶露,是这一块的初代魔女,也是现在的先代魔女——谁是新任魔女呢?答案不言而喻。然后,在利德尔的教导下,我终于明白了现在的自己到底是怎么一个存在。
“祖玛,你知道暴风雪是什么吗?”
突兀的话题,说话的那个人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像是在平静地述说一个事实,我皱了皱眉头,还是按照她希望的那样回答了问题:
“一种天气罢了,就和晴天一样。”
“但在人类历史的最开始,大家会认为这是天神对人们的惩罚或是恶魔的诅咒,然后人们信仰中就出现了这样的神或恶魔。因为人们相信他们是"有"的,他们便真的"有"了,出现在了信仰他们的人面前,给人们带来了祝福或诅咒。”她没有对我的回答做出什么反应,只是按照她喜欢的方式继续讲了下去。
“魔女也是一样的存在。因为大家相信魔女是"有"的,所以就"有"了魔女。只要大家愿意相信面前的这个人是魔女,这样的诅咒积累到足够大并开展了处刑的仪式,那么这个人就会代替之前的魔女成为新任的魔女,而先代魔女就会失去自己的魔女身份成为普通人。然后,因为人们过度的迷信与偏执,新任魔女就成了不老不死的存在,不会受伤也不会死去,在处刑中死亡也会重生,以他们的仇恨为力量——是啊,这样看来,不仅是女性,男性也好动物也好甚至是一块石头也好,只要人们相信他们是魔女,他们就会变成魔女。真是好玩。”据利德尔所言,距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会发光的山洞,人们相传里面存在着魔女——但里面只有许多会发光的萤石罢了,后来被当成了专用的魔女教材,由先代魔女给后来的新任魔女举例讲清魔女的概念。
接着她又和我讲了很多。从处刑的魔女的仪式到魔女的日常,几乎无所不言,但都是以她特有的冷淡口吻对我说话。在那之后,她一直陪伴着我,虽然身份恢复成了普通人,但身体机能的转变变需要很长时间,在这段时间内,她将一直是不老不死的人类。她倒也没什么不满,只是在陪着我的期间研究人类可以实施的法术,最终把自己变成了一只黑猫。对于她,我既尊敬也厌恶,如果这两者能相互抵消那就什么情感都不剩了。
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我不止一次地回去我原来的居所——实际上等我能够自由活动后我立马回去了。明明理性告诉我我是不会被接纳的,明明什么东西也不会回来的,但我还是回到了那边。那里反魔女的魔法阵让我无法靠近,我也无法施展我的魔法,连投去目光都显得艰难,但我还是看着那个地方:大家开始联合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小小村庄,小村庄一点一点地长大,懵懂的小孩在摇摇晃晃中向前跑着,拉开了过去与现在的分界线。我吹着的风既是当下的风也是来自过去的风,呼吸的空气也与过去并无二致,但村庄中作为人类的我生活的痕迹开始一点点被消磨,取而代之的是我作为魔女的传闻。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我的魔女传闻发酵得越来越恐怖,不断的有人被当成被我附身的魔女而被杀死,而他们的情绪会直接对我的精神造成影响。我开始头疼,像是无数个蒸汽锤子砸在我的脑子上日日夜夜不得好转,同样的药方已经做了无数次,就连梦境中也会嘟囔着治疗的手法,但是从来没有好转,人类对我的仇恨转化为了实体附在我的痛苦中,我无法获得安宁。
然后,在饱受诅咒的某一个冬天,我迎来人生的转折点。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收养他,对于我来说他不过是千千万万个小孩中的一个,对于他来说我不过是传闻中最可怕最狠毒的魔女,之前我们都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但现在我们的命运却没有征兆地交织在了一起。就和当年利德尔捡到我一样,我在雪地中捡到了他,他当时只剩一丝呼吸,个子小小的的,瘦瘦的,一看就是营养不良。利德尔从一开始就很反对我收养这个男孩,已经变成黑猫的她使劲朝着他哈着气表达自己的不满,几乎要和我打起来。但最终还是她让了步,搬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在那一整个冬天里男孩一直对我怀有戒心,只是窝在我给他的房间中不出来,探着个头观察我的行动。我开始为我一时冲动的收养感到头疼。在冬天的末尾我们的关系终于转好。当时我在熬药,听到后面有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回头看去,他居然十分自觉地拿了张椅子坐下,瘦瘦的双腿晃来晃去,一幅十分自在的样子。
“你在干什么?”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熬药。”
他点了点头,专心致志地看着我手上的动作。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想要开始一个新的话题:
“你叫什么名字?”
他歪了歪头,思考了一会儿:“我不知道,我没有名字。昨天我想叫自己伊尔顿,但现在我想叫自己雷德,你就叫我雷德吧。”
我和雷德的故事就这样正式开始了。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雷德和我混熟后就像一块可恶的牛皮糖,“祖玛祖玛”地叫着抱在我身上就是不下来,要不就是坐在椅子上自在地晃着脚看我熬药,有几次差点把椅子弄得散架摔下来,为此我不得不加固好几次椅子,但还是抵不过雷德的折腾。他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经常趁我不注意时往锅里乱加药材,有些药材让药汤香味四溢,但更多的却会让熬了十几个小时的汤药前功尽弃——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又不能打他,勒令让他不进熬药房他又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说什么想要和我一起呆着,但其实一心就想着捣蛋。虽然让人头疼的事情越来越多,但是我的头疼却没有以前严重了,后来我也能搂着雷德一觉睡到大天亮,然后再起来准备两人份的早餐。也许雷德就是我的良药,我的救赎,我能从他的眼睛中看出对我的信任与爱,也许就是它们中和了诅咒,让我也能在独自一人时开心微笑。
在十四岁的末尾,我将雷德送下了山——这是利德尔的主意,她虽然不喜欢雷德但提的意见十分中肯,她考虑到了魔女的诅咒对雷德的影响与伤害,偷偷与我会面并告诉了我。这的确是我一直忽略的问题,雷德在我身边呆了近十年,受到的诅咒不少,也许就是他没怎么长个的原因。但有哪里可以去呢?我一辈子都在山岭中生活,从来没有去过外面的世界,唯一熟悉的就只有那个村庄。好吧,那就只能去那了,住一段时间后再考虑搬到山外的地方去。好在村里人都认为几年前献给魔女的孩子已经死了,雷德也并不是什么傻孩子,还是可以糊弄过去的。
在雷德走的那一天我开了个盛大的送别会,野花,艾草,丁香,这些东西都在魔法笼罩下扑簌簌开满了整屋,坐在中间的就是我们的主角。我少有的喝起了果子酒,雷德也想尝一些,我就用筷子沾了一点给他尝尝。
“小孩子不能喝太多酒。”
“祖玛祖玛!我都快十五了还不行嘛!”
我摇了摇头,他好失望地低下头去。果然还是小孩子啊,想着什么直接就写在脸上了。我在心里暗暗笑他,一回过神就看见了他的超级大脸。
“雷德!你怎么突然靠这么近!”
“你刚才一直都在盯着我发呆,我就礼尚往来!我也来看看祖玛!!”看到我的反应,他一脸计谋成功的坏笑地盯着我,然后又退回了正常的位置上。
哪一天我们聊了很多,从过去到未来,从星空到海洋,从伊甸园到橄榄山。他问我在他走了以后有什么打算,但我哪有什么打算呢?大概会回归之前寂寞的生活吧,吃饭睡觉熬药,有兴致时说不定会去山下找他,但大部分时间可能什么也不想干。他貌似对这样的回答不太满意,立马回了我一句:
“我觉得祖玛可以对你自己更好一些!我希望你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他并不知道魔女背负的诅咒有多么可怕,也不知道魔女是为何诞生的,但他也是真的希望我过上幸福的生活。我笑了笑,在他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嗯,我也希望你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他的身影消失在太阳的余晖之中,直到最后一秒都在向我挥手。我也向他挥手,直至他再也看不到我为止。
回家后我沉沉地睡了一觉——是久违的好觉。我在黑色的虚空中不断的上浮,不用在意时间也不用在意外界的事情,但是能感受到心缺了一角,涓涓地向外流泪。虽然雷德是我一手养大,但比起说他是我的孩子,还不如说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同龄人,他既属于现在的日子,又属于过去的光阴——明明现在已经距离当时很久了,所有在当时能称作少年少女的人现在都化为一捧黄土逝去,但雷德的存在总是能提醒我当时的岁月,仿佛他就是曾经与我同行的少年,和我一起嬉笑,一起玩耍,无论我的态度有多么冷淡他还是那副笑脸,急急地凑到我面前讲着不好笑的笑话,被我打击后又是一幅委屈巴巴的样子惹我偷笑。看着他,我总能想起我还没被当成魔女的少女时期,她虽潦草地结束了,但那些鲜活的日子还存在于我的梦中,雷德就像是从那样的日子中走出来的少年。
起床后我前往饭厅,昨天的杯碗瓢盆还留在桌上,提醒我这曾经是一场多么盛大的狂欢。吃剩的食物已经不再散发香气,杯子中剩余的果子酒也开始发酸,我把果子酒单独放在一个瓶子里,以后用来熬药也方便。但我手滑了,瓶子摔到地上,咕噜噜滚到了火炉旁边。昨晚我居然没熄火就去睡觉,还好没有出什么事。我捡起瓶子用衣服擦了擦,想要放到桌子上时突然想起了一个东西。
它是我最近学的魔法,奇怪但又可靠,念出咒语的同时把吃剩的饭菜扔进火炉中就可以预测未来。我很好奇雷德的未来,便用筷子搅了搅瓶中的果子酒,按照咒语念出了雷德的名字,把果子酒尽数泼进了火炉中。
火被熄灭了,烟比我想象中的浓的多,我不禁咳嗽了几声,光线一下暗了下来,我睁大眼睛想要适应,但又一下被火焰逼得闭上眼睛:紫色的火焰从木炭上飞舞,吞噬了一切可视之物,这里混乱得就像是地狱的锅底,然后紫色的火焰慢慢成型,出现了只有念出咒语的人才能看的见的图案:我看见我的小屋,它几乎和周围的树林融为一体,顶端的烟囱直直指向天空;这个夜晚大概不是特别寒冷,我看见雷德脱下了穿在外面的大衣,在小屋的院子里来回走着——他回来了?我向前探头,但却看到了他一只手中的匕首——我知道的,那无疑是用来杀魔女的匕首,另一只手中向下滴血的心脏,沿着雷德走过的途径滴了一路。
紫色的火焰在这里散去,只留下狼藉的餐厅和还没反应过来的我。现在这里变成了真正的地狱,我跪坐在地板上,手中的瓶子掉在地板上,是清脆的响声。
最后,我确定了一件事。
在未来的某个冬天,雷德会把我杀掉。
利德尔在听到这件事的第一时间就过来了。她少有地生气了,大声咒骂着雷德,说他是只白眼狼,有朝一日她一定要把他吃掉。
接着我搬了家,到了更加隐蔽的地方。在那之后,我又开始头疼、做噩梦,惊醒,汗水浸满了枕头,然后再也睡不着,在那之后,只要冬天到了利德尔就会跑来和我住一起,并和我一起商量如果雷德来了要怎么办。她少见的急迫的样子和我无精打采的样子形成了鲜明地对比。终于有一天,她意识到了不对劲,没头没脑地问了我一句:
“你该不会是想要雷德把你给杀掉吧?”
我忘记了我当时的回答。但在看到回来的雷德后,在某一瞬间,我一下子忘记了我们之间所有的计划。他用力推开木门,成熟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雪花落满了他的衣服,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在外面疯玩了一整天回来时的笑容。在那之前我与利德尔说好如果雷德回来了就要先下手为强,用来涂猫抓伤的药膏里下了毒,蒲公英茶里有致死的毒素,留宿的房间里有着杀人的魔法阵,早餐的苹果里有着毒药,棋子上有涂了毒的机关,实在不行就直接用魔法杀死雷德——但是但是但是,无论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都下不去手,拿了没有开封过的药膏给雷德上药,一不小心把蒲公英茶洒了又重新沏,杀人的魔法阵不知怎么回事失效了,下了毒的苹果找不到随便拿了一个,棋盘的机关也没用上,魔法也无论怎么弄怎么弄都无法成功,又差了一步,还是差了一步,总是差了一步。把话题转移到村中敏感的问题,试探、观察、询问、思考,雷德漏出的马脚有四十一处,让我怀疑的地方有三十二处,支支吾吾的地方二十四处,但无论如何都没有找到决定性的证据,无论如何我都没有能下手的决心。
那天中午,我和利德尔吵了一架。利德尔溜进雷德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从中找到了那把匕首,她从门缝中钻进我的房间,向我宣告了这一事实。
“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匕首,如果预言实现你今晚就会死去。”
“嗯,我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做,我能帮到你吗?”
“…我想,也许我下不去手。”
这是我思考了四年得出的答案。利德尔的表情一下变得惊讶,她想要从我脸上找出我是开玩笑的痕迹,但无疑失望了。
“他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
“大概。今天下午我还会一试,如果我下得去手就杀了他,下不去手就被他杀。受人诅咒的魔女可以死在自己养大的孩子手上,这也是一个美好的童话结局。”
“…啧,开什么玩笑。”
我已经看开了,但利德尔没有。她死死盯着我的双眼,确定了其中的情感并无半分虚假,有一瞬间我以为她会发火,会大喊大叫把桌子上的东西摔坏,将自己内心深处的郁闷吼出来;但她没有,她又恢复成平常的那只普通的黑猫,但没有精神了许多。她向我庄重地行了一礼,然后转身跳出了屋子,消失在雪域之中。
那个下午我还是什么都没做。就和雷德悄悄摸着匕首一样,我的手中也有致命的魔法阵。但直到最后它还是没有派上用场。我送了他一串我珍藏了许久的项链,他很喜欢,放在嘴边轻吻了一下。我希望他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即使下一秒他的匕首就会扎向我的心脏。最后,他进厨房做了个苹果派,说是想要给我看看他的手艺,并且拿出一块嘎吱嘎吱地吃了起来——其实这就和童话故事中的毒苹果一样,一半有毒,一半没有。我知道的,我笑着把它放入嘴中,然后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超出了我的想象。雷德从来就没想要杀掉我,他想要用自己的生命保护我。我所看到的不过是未来的一角,真实是在海平面下的冰山,永远看不到全貌。在山洞里醒来时我已经失去了魔女的身份,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的我往山下跑去想要阻止处刑,但却又迟了一步,雷德已经被捆上了木架要被处刑了。要快点,再快点!对我而言曾经是火坑的魔法阵现在已经变得没什么大不了,我穿过它们就和穿过空气一般简单,但现在我反而被村里的居民所困——该死,如果是以前的我就可以一招让他们倒地,这就是有得必有失吗?我的长发被狠狠抓住,不得不向后仰的同时感觉有黑影在我眼前划过——我被一掌打倒在地,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从我的鼻子中流出来染红了衣服。但还没完,他们揪住我的衣领把我向上拉,同时也给我的腹部来了一拳,细胳膊细腿的我完全站不住,再次倒在了地上。肿胀的双眼只能睁开一条缝,但还是能看见雷德的身影在火中慢慢停止了挣扎,只有魔女可见的灵魂从中飘出,在空中发出白光——这是仪式成功的象征。雷德已经成了新任魔女,但自己一定还有什么是可以挽回的,至少可以减少雷德受到的诅咒。我护住身体的脆弱部分,调动我身体中残余的魔力,一串串咒语从我嘴里说出,发出紫色的凶光刺向围着我的村民。
在白光与紫光交替的一瞬间我闭上了眼睛,用手扯着头发,希望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会比我被群殴痛苦,至少可以给我留个全尸。村民们大叫着四处散去,这让我想起多年前我从仪式上逃跑时时被火焰灼烧到的村民,他们发出了同样的呐喊,同样的四处奔跑想要摆脱这噩梦。
不知过了多久,光线终于暗了下来,夜晚的天空恢复了平静。我的魔力所剩无几,但还能支撑我起身,跌跌撞撞朝着雷德的方向走去。处刑的木架下倒着一个黑影,我想快步走到他身旁,却脚一软跪在雪地中,刚好是他的身旁——雷德没事,虽然身体与衣物都被火焰熏黑,但他并没有什么大事。太好了,太好了,他没事,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想要把他抱起来,至少抱到安全地方去,但我没力气了,侧身一歪倒在雪地中,只听见风吹过我耳侧的声音。
这个夜晚安静得可怕。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环视四周。村民们身着白衣,一个接一个躺在雪地中,他们面容平和,感受不到一点痛苦和仇恨,就像初尝母乳的新生儿一样平和,是一具具完美的身体——但就是缺少了灵魂。
他们死了,就是我把他们杀死的。
“贵安,雷德,你还在挖坟墓吗?”
“是啊利德尔,我想今天就可以挖完了。”
这是初春的一个下午,祖玛喝了治疗头疼的药沉沉睡去,雷德与利德尔就到了外面聊天。为了避免有其他地方来的人发现这里的惨案而引起骚动,雷德建议挖坟墓把村民的尸体放进去,现在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
“你可真是善良,如果是我我一定会把他们复活个千遍万遍再杀掉。”利德尔还是女孩的模样,并没有变回黑猫。她站在离雷德有点远的地方看着雷德。今天天气很好,虽然天气还有些湿冷,但柔和的阳光透过棉花糖一样的云彩投射下来,将草地分割成冷绿与暖绿的色块,黄色的小花也开了不少,利德尔喜欢在开满花的草地上伸开手转圈,鲜草汁液的嫩绿染湿了她的鞋底,她就会把鞋子脱下来赤着脚打转。蝴蝶受到惊扰从黄花中飞出,她就会停下转圈去追那些蝴蝶,一直到长满了嫩叶的森林深处。
现在距离那场惨案已经过了一月有余,当时祖玛为了保护雷德使出了自己的仅剩的魔法,但却引起了魔法能量场的混乱——这不是偶然,一代代的村民们把自己的诅咒施以魔女,仇恨的锁链越来越沉,紧紧捆绑住了这个村的村民,最后能量场的混乱引起诅咒爆发将他们反噬。然而这样的反噬却没伤害到正处能量中心的雷德和祖玛,是因为祖玛送给雷德项链,直到最后一刻,蓝色的项链还安安稳稳地呆在雷德裤袋中,直到它发挥作用保护了两人,最后裂成粉末。
这次的魔女继承和以往有很大不同,不仅因为新任魔女是男性,更多的是这个村的全部村民因为诅咒而亡,没有人能再向魔女投以诅咒——也就是说,这里已经没有人再相信雷德与祖玛是魔女了。没人相信的事物是妄想、白日梦,在这世上没有立足之地,应当失去自己的身份。所以,雷德只是短暂地当了新任魔女,然后便成为了前任魔女——而且他这将是这一块的最后一任魔女。
“很奇妙,对吧?毕竟之前我可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发展。”利德尔回来了,看样子是没追上蝴蝶。感觉这个爱好和她的性格很不符合,雷德将最后一铲土填好压实,把手撑在铲子上:
“你看上去很喜欢猫。”
“哦,从哪里看出来的?”
“很容易看出来啊。你研究变成黑猫的法术,爱好也和猫一样,喜欢吃的也和猫差不多。”
“关于这个,其实并不是我喜欢黑猫。”
“是我收养的孩子喜欢。”
利德尔把自己的头发聚拢又散开,看着它们在空中飘舞,在太阳底下发着白光。
“那是个很可爱的男孩。和你一样是因为献祭的问题而被遗弃,我收养了他,把他养大。”
“当时我还不是魔女,只是一个有善心的女孩,我把他收养了,一点点和他长大。他最喜欢黑猫了,大的小的老的幼的每次都带回来一大群,而且从来不会认错名字。我很怀念那段和他一起玩耍的时间,即使是现在也很怀念。”
“我让他获得了村里人的认可,即便是他也能和村里人打好交道了。但后面猎杀魔女的风气开始盛行,他带领这一群人来我家说我是魔女,然后和大家把我处刑了。”
“我就这么成为了初代魔女,然后看着他因为承受不住我散发出来的魔力死在了我的怀里。然后我就躲了起来,不打算和多余的人交流,直到今日。这就是我无聊的故事。”她轻轻跳了一下,转过身来,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因为这个孩子,我从一开始就对你抱有偏见,认为你会是下一个他,从一开始就不对你抱有希望,想你尽快离开祖玛身边,在你离家的四年我一直都在谋划着如何杀掉你,即使后面你回来了我也一直监视着你,希望把你杀了,但都被祖玛制止了。”
“我必须要和你道歉。”她向我行了一礼,长长的头发垂了下来掉在地上,被绿色的草反射的光染绿。我想要握住她的手,但被她轻巧地抽开,然后向后跳到离我有点远的草地上,黄色的小花盛开着,很漂亮。
“不要随意摸淑女的手。”她制止了我,“不过如果有缘再相见的话,到时即使是淑女我也会给你摸肚子的。”一阵风吹来,沙子迷了我的眼睛,除此之外还有黄花的香气、嫩草的绿色、黑猫的毛发。等我睁开眼睛,面前的草地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小小脚印还留在那里,提醒我这里曾经来过一位最初的魔女。
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祖玛对她的突然离去并不惊奇,她们貌似在之前就已经聊过相关的话题,在那时做了告别。她收养的孩子的坟墓就在山上,她估计是留在那里哪里都不会去的吧。祖玛打开窗户,凉爽的风灌进室内,窗帘轻轻飘动,将外面的花香送了进来。虽然在惨案发生后祖玛消沉了一段时间,虽然她与村民们关系十分不好,但夺去他们生命也并非她本意,不过现在她已经恢复过来了,把一片狼藉的小屋收拾干净,又重新开始了熬药。现在她的头疼已经减轻了许多,只用喝一点点药就可以了,熬药对于她而言比起日常任务更像是爱好,雷德偶尔也会掺合几下,但不是把药弄出奇怪的味道就是让它直接炸锅。
不过今天祖玛没有熬药。雷德邀请她出门走走,本以为祖玛会和之前一样拒绝自己但她却答应了下来,爽快得让雷德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两人走出小屋,在山林中穿梭,渡过小溪又爬上山坡,彼此都没说什么话但心意相通。在又翻过一个小山后,雷德意识到了前面是什么,他拉住祖玛示意她不要再往前走了,但祖玛比他的反应快几步,已经看到了面前的景象。
是之前的村庄——或者说,村庄的遗址,大部分的东西都在处刑那天被魔法破坏,但生活的烟火气息还存留着,让人猜想这个村庄到底是遭遇了什么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样子。在村庄的不远处的地方是雷德挖的坟墓,上面插着一个又一个的十字架。雷德又拉了一下祖玛,想让她快点离开,但祖玛却随便找了一处地方坐下,拍了拍身旁的地面示意雷德也一起过来。
祖玛挑的这个地方地势略高,从这里可以将村庄遗址与墓地一览无遗。雷德碰了碰祖玛的手,小声问她没事吧。祖玛轻轻摇了头。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来这边看看了。”
然后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一起俯视着村庄。这个村庄的兴盛与衰败、繁荣与落魄,这些都一并被他们收入眼中。雷德还是很担心祖玛会触景伤情继续消沉下去,但祖玛还是摇了摇头,然后靠在雷德肩膀上:
“如果我们能在一开始相信彼此,在一开始就告诉彼此真相,会不会事实的走向会截然不同呢?”至少,你也许就不会和我走向相似的道路了。
毕竟在他们之间,“把真相告诉彼此”是他们第一个就排除的选项。两人提心吊胆,思前顾后,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所想,但就是不知道对方已经掌握了另一半的事实。故事的就这样一点点前进下去。这固然不是最坏的结尾,但也不会是最好的。
“现在想这些也已经没有用了。嘛,反正我觉得这样子也还行,现在我也成了先代魔女,身体机能恢复成普通人还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就可以一直陪着你了。”雷德嘿嘿笑着,拍了拍祖玛的肩。抱歉归抱歉,不满还是要表达的,祖玛不耐烦地扭动了一下肩,但她并没有表示拒绝,任凭雷德抱着她的肩膀。
从这里看下去,村里的一切都沉浸在清爽的绿色之中,杂草虽然只长了几天,但已经密密麻麻成了一片;藤蔓也肆意生长,爬满了一整面墙,顺着墙上的缝隙探进了房屋之中,盖住了人们曾经生活的痕迹;黄色的小花也开满了整个世界;就连坟墓上新立的十字架也长满了细小的花苞。虽说已经到了春天的季节,但总感觉还和这样的季节差的有点远,认为现在还是冬天的尾巴,直到看到这样的景象才有了现在就是春天的实感——是啊,这个故事终于迎来了它的第一个春天。过去的冬天里发生了许多事,有些直到春天还不能完全解决:冰雪消融,山下的人可以上来这个村庄了,他们看到这样一夜之间突然失去了生命的村庄会有何感想?会引起新一场的骚乱吗?到时会对雷德的魔女身份有何影响?会加剧祖玛的头疼吗?这是一个不完整的结局,有无数的缺口,也有无数的可能性从中萌发,向这个冬天以外的世界伸展枝丫。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不久后两人会搬离这片地方,和无限的可能性一起朝外面的世界前行。行李准备好了,药材准备好了,能够隐藏身份的工具也准备好了,还没有准备好的是两人的决心。他们已经预料到,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村庄还有村民的梦魔都会向两人伸出魔爪,折磨着两人,要他们还回自己的生命。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他们一直在一起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终会有一天两人会在没有他人的梦境中对着彼此微笑,由此宣告着他们已经度过了难关。
“祖玛?”雷德开了口,祖玛转过来看着他,用来表明魔女身份的狐狸耳朵已经不见了,她扭着头,绿色的头发在空中描绘出风的痕迹,就像是一幅油画。
“我们出发吧。”
————————————
这篇文是三年前构思的,见证了我癫狂的思路与想象,一个高三女孩疯狂的幻想,还有很多无意义长句。虽然目前已经变成黑历史了,但也是过去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