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4号手记】#2 共生
一瞬间,脑海里像有人用橡皮擦粗暴地擦去什么一般,本该写满了字的本子被擦去几行空白,只有几团在写下时就过于用力,导致擦拭不净的顽固灰痕仍然残留。
少女脱力地趴在恶魔的肩上,刚才还在辛勤工作的负面情绪制造机器彻底陷入停摆,只有脸上的泪痕证明它曾有在正常工作。
“……”
令人难以喘息的愤慨,无能为力的无助,一切的一切从体内清空,让她头一次感受到不可思议的清净……和空白。
人不能停止思考,可如今她似乎没什么想要思考的了,她应该做什么来着?她原本在想什么来着?情感的撕裂让她感觉身体的某处缺失了重量,像走在云端一样无法保持平衡。
这份不安定让她动摇,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决定。
仅是一愣神的工夫,身下的躯壳便有了动作,打断了她的犹豫。
一条纤长的手臂圈紧了她,似在回应之前她的拥抱。另一只手则抬起整理着她已然凌乱的发丝,她顺从那股力道从恶魔的肩上抬起头,任由那苍白手指拭去眼角的水渍,终于第一次看清了恶魔的眼眸。
无比美丽的紫色,与她挑选的那颗宝石的色泽毫无二致,隐隐能看见内里有艳红晕染而上,与那紫色纠缠一起。
她怔怔望着,在沉沦的边缘摇摇欲坠。
“不是累了吗?你可以睡一会,我就在这里陪你。”恶魔轻声开口,熟悉的声调与音质,恍然间她以为是自己在开口说话。
恶魔出乎意料地温柔,身后安抚般轻拍的手,以及虽然比人类温度更低,但也足够温暖的怀抱,一切都让她难以抗拒。
如她所想,恶魔对她同样有着自然的亲昵,或许是因为同一个灵魂带来的羁绊,是契约附带的枷锁,在她面前,恶魔会永远宽容。
‘我与你是彼此的独一无二,是‘特别’,是无法被取代,我们之间有着任何人都无可比拟纽带。’
她紧盯着恶魔的眼瞳,内心如催眠一般反复低语,似乎如此就能将这一切灌入对方的脑中,成为至高真理。甚至有一瞬还想到,早知就在契约里也把这些写上就好了。
即使这一切都是通过契约交易才能得到的,即使这‘特别’是人工的造物,她也要牢牢地抓在手里。
而恶魔,只是安静地与她对视,意外澄澈的双眼不躲不避,像是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又像是全心全意地只希望她能得到片刻休息。
她缓慢地眨了下眼,忽然就失去了与恶魔对视的兴趣。她低头避开,顺从地闭上双眼,埋首于恶魔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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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中之人的睡眠并不安稳,耐心安抚了好一会后,她才沉沉睡去,而我也得以有了能够整理思绪的空闲。
有了身体之后的感觉很新奇,以往对事物的一切认知都被打碎重来。世间是变得如此嘈杂,繁多的信息源源不断地从四周诞生、消失,这和我还是个‘核心’的时候完全不同。
我抬手,便能能听到衣料摩擦的细碎声音;我张开五指,便能听到关节零件相扣的声响;当手指贴上少女脸颊的肌肤,便能感受到指腹传来人类的温度,皮肤的柔软,骨骼的形状,以及呼吸的气流。
其他人偶被唤醒时也都是这样吗?睁开双眼的瞬间就得迅速接受这份来自‘命运’的馈赠——这个答案我无从得知。
我低头看向被我牢牢抱稳的少女,属于她的半份灵魂如今已经完全浸染了我的核心,我稍一愣神就会被卷进属于她的记忆之中,觉得自己就是记忆中的那个主角。
喜怒哀乐,离我真正诞生不过片刻,我却走过人类的半生。
就连现在,我看她,就像是在看镜子另一头的自己,尽管我知道自己的长相其实被设定得与她完全不同。
那么,我是她吗?
这个问题我本不用思考,只要按照契约内容照做,一切都将迎刃而解——无论是不是,我都需要‘成为’她,那么我是谁这个问题,从一开始便无需考虑。
拥有人类灵魂这件事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实感,放在以往我从不会产生‘思考’这种行为,如今源源不断的问题与疑惑却从虚构的心里、脑中、灵魂内不断涌出,每做一件事便会去想:‘为什么’,随即又转变为:‘是因为’。
这倒是验证了她总爱说的那句话:人不能停止思考。
如果一半人类的灵魂也算人的话。
灵魂给我带来的影响超出想象,思维的发散,被她丢弃在我体内的废弃情绪在每一个空闲的时机蠢蠢欲动,试图占据我所有的注意力。
此刻我的思考也终于得到了答案:我是她的垃圾桶,一个不是很好的她;却又承载期待,一个能变得更好的她。
既要,又要。正因人类是如此的贪婪,所求之物如此矛盾,却又想有个完美方案能够两全其美,才会被恶魔的气味吸引,坠入这甜美的梦境。
我低下头,移动手指轻轻抚摸怀抱之人的发顶。
我残缺的半身,与我同样支离破碎的灵魂,希望你所付出的这惨痛代价,能让你得到想要的结果。
在我的注视下,少女紧闭的双眼毫无征兆地睁开,直直对上了我的视线。
我一愣,脸上先下意识地带上了笑容:“有做一个好梦吗?”
她没有立即回答,残留的睡意仍让她回不过神,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回道:“没有做梦。”
这时我也才发现我话语中的错误,在梦境中又如何做梦呢?脱口而出的问话事后想想倒有些太过遵从于本能。
她拽住我的前襟,脸颊贴近我的颈边,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语气也听不出起伏:“你真的有陪在我的身边……很遵守诺言。”
虽然我先前并没有向她保证什么,但显然我随口的一句话会被当做承诺,心思敏感的人类小姐并不允许我在她面前言行不一。
于是我从善如流地接过她的话:“当然,我对你永远保持真诚。”
“那就好。”
她借着力坐起身,冷淡的嘴角抿开一抹笑容。
似乎她也觉得现在我们之间的姿势不方便正式谈话,或者说心里还没习惯对另一个人完全敞开心扉,她略显僵硬地脱离了我的怀抱,坐在一旁,转而询问起了我的名字。
“名字?”我本以为通过记忆,已经足够了解她,但现下我仍是感到了不解:“我可以用你的名字,不是这么打算的吗?”
“是这样没错……”她皱着眉,却没了后续,控制不住地将目光投向我。
这一眼我便明白她究竟在为难什么,顿时有些啼笑皆非。
她这是突然在意起我的感受了,但:“工具不需要名字。”我陈述事实。
看来之前的感情传递确实对她造成了很大的影响,铁石心肠的壁垒被敲开了裂缝,渗出了微不足道的怜悯,与此同时我的外形提醒了她认知中‘姓名’之于人类的意义。
她没办法装作不知道,就这样夺去别人的存在。
我看着她,看着她的纠结与尴尬。我知道她只是需要一个理由让自己好受一些,减轻罪恶感。
人类大抵都是如此,总想让自己的立场更正义一些——起码得有对待弱者的慈悲,我能理解。
那么,我便给予她想要的。
我叹了口气,做出让步:“我没有名字,作为契约者,你有权利为我取名。”
她一直紧张挺直的背在这一刻塌了下来,互相都心知肚明这和小孩子过家家没有区别,但她仍然得到了解脱。
“取名啊……嗯……”后续再次消失,这次她露出了比之前更甚的严峻表情,眼神游移不定。
取名也是一大难题吗……我扶额。
这次就连我也无法帮上什么,只能看她挠破了头在脑子里找寻灵感,直到她发出一声惊诧:“这是什么?”
我随着她的声音一同低下头,她不知何时手中捏起了一张吊牌,我看了两眼有些眼熟,大概是从我衣兜里掉出来的。
我从她手中抽出那小小的吊牌,将印有数字的那面朝向上方:“这个是我的编号,人偶恶魔数量繁多,这是区分我的凭证。”
棕色的硬质纸面上用金纹花体印着774的字样,她看了许久,笑起来:“名無し(无名/nanashi)的编号居然就是774,真巧。不如就叫娜娜西吧?”
毁灭般的命名审美,长久的僵持后出现的灵感似乎效果有限。我看向少女,她垂眸抚摸着吊牌字样的凹陷,等待我的回答。
“好啊。”我没有拒绝,甚至没有解释这个名字太过女性化,不适合我。
那吊牌最后被少女以‘纪念’的名义收入囊中,颇有一种要收藏起来的意思,我也由着她去,反正这里只有她会对物品倾注意义。
趁她想办法在不弄出压痕的情况下将吊牌放进口袋的期间,我拢齐她的发丝,用她剩余的另一条发带为她重新绑好头发,同时提醒她归去的时间马上来临。
她满面茫然:“回去?我怎么回去呢,这不是在梦里……?”
我答道:“在梦中,回去的道路便只有一条。梦醒了,自然就回去了。”
听完,她立刻转头望向我,紧紧抓住了我的手,就像最开始她拽我意识触手时那样:“那这一切是真的吗?”
她的手在抖,或许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我本该立刻安抚她敏感脆弱的情绪,却突兀地萌生出了想要继续旁观片刻的‘坏心眼’。
我与她对视一秒,还未有言语,她的眼皮就沉沉垂下,习惯性地避开视线。甜美梦境虚幻而美丽,寂静的几秒中她已开始为破灭的结局思考后路,手心紧张地发汗。我追寻着她的表情,意料之中地窥见她紧抿的双唇与屏住的鼻息,一切都在努力让自己的自尊不要明目张胆地从眼中碎成一片,落在他人的眼前。
负面情绪通过契约的连接如潮水般涌来,将类似心脏的部位拍打得酸涩不堪。
我早已知道,我的沉默会让她回到日复一日无能为力的焦躁中;我也知道,我的无所作为会让她嘲笑自己是在白日做梦,就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但我仍想看,想要看到她的哭泣,想要看到她的愤怒,想要看到她的狼狈。
我感受着自己造成的恶果,在针对‘自己’的汹涌恶意喷发的前一刻吸了口气,轻轻捏住了她的指腹,告诉她:“一切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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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无声地吞咽着,情绪的书页干脆利落地被撕去一片,一瞬她的眼神有些空茫,很快便平复下心情。在被捏过指腹后她才察觉自己刚才有多么用力,她放松手指,麻意后知后觉地从指尖开始蔓延。
几乎不用提醒,她很快就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恶魔的恶作剧。
要质问恶魔或者责骂他吗?
她的视线落在对方搭在自己手上的苍白手指,又想抬头看看恶魔是什么表情,最终还是作罢。
恶魔只是什么也没做,就像过去无数次的她自己一样,抱着恶意,知道不应该,但仍然享受着他人甚至于自己的痛苦。
面对恶魔,她是最清楚他思考模式的人,所以更是觉得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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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抽出手揽过契约者瘦弱的双肩,找补般抚摸着她的头顶,被拥入怀间时她伸手抵了一下我的肩膀,还是选择顺从地靠进我的怀中,就像我们之间并无任何不愉快发生,被我延后的回答也才姗姗来迟:“我们的世界被之间被巨大的裂缝分割,梦境曾经是连接我们的唯一通路,但现在有了许多方法可以连接我们彼此,所以别担心,我总有办法会在梦境之外去到你的身边。”
“那就好。”她轻声说道:“给我讲讲吧,你会怎么找到我。”
我经由先前的失控,已不再有乱来的心思,便也尽职地负起了安抚的售后服务:“世界之所以完全相隔,正是因为对外界完全的陌生,没有对异界的认知,才会让世界之间毫无联系。而梦境是自由的,不受约束,既存在于世界之内,又超脱世界之外。在幻想之中极其偶然会诞生出异界真实存在的事物,从而构建出临时通路,这就是最开始连通世界的桥梁。”
“通过梦境窥测到异界的人们撰写下了与之相关的故事,唱为歌曲,绘为画像,一步一步地完善出更为完整的异世风光,人类有关于异界的传说,异界亦有人类的传闻。这一切使得梦境的桥梁更为稳固,便诞生了我们此刻所处的梦之狭间,这家店也是最初发现梦境道路的其中几个人建立的。”
“经过百年,千年的累积,连通世界的道路早已不止梦境一条,被探索的世界也不止一个。我是诞生于梦之狭间的人偶恶魔,我的真实只存在梦中,在别的世界都不存在实体,所以无法亲身穿越世界,但可以通过投影在信息流中建立虚假的存在,达到间接穿越世界的效果。”
复杂的理论让我讲了许久,回过神来便看到了契约者不知何时抬起了头,那兴致勃勃的双眼无声表达着这一切都戳中了她感兴趣的点,见我停下她立即问道:“异世界都是真的话,难道我也有穿越的可能?”
似乎是我的解释还不够清晰,我只能补充:“真正意义上的穿越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的‘本源’——即身体和灵魂没有办法跨越世界的屏障,在世界的法则中灵、肉不存其一就不被承认存在。并且连通世界的道路在梦中,梦之狭间就是世界的中转站,而存在在梦里的只是你灵魂,我们能做到的就只是将灵魂的投影投射到异世界的影像、声音这类能被识别的最低限度。”
“所以很遗憾,”我叹息:“你能探索的只有梦之狭间,但我不太建议,梦之狭间太过混乱,包含繁多世界的碎片,每一秒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只有在店里才能完全保证你的安全。”
这样的结果没有让她太过消沉,或许也只是抱着可能的心态问了一句,她思索片刻,说:“听你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应该有不止你一个要来到我的世界的恶魔,或者其他人?”
我回想一番,躺在架子上时期的记忆枯燥到着实让人记忆模糊,最后才给了一个肯定的点头。
“我明白了,我会为你准备合适的载体,这样更方便你的投影,对吗?如果我的猜测没错,你的其他同伴有不少也使用了相同的方法才对。”
我挑眉意外地看向她,没想到在这方面她的反应快得出奇。
似是看出我的疑惑,她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咳、这个,我了解过一点,一点点。”
不再追问这个问题,解决了一切疑问后她终于安心地闭上双眼,执着于以睡眠的形式离开梦境。
女性的身躯在我的怀中不断地变淡,人类的体温也渐渐从与我接触的部分开始褪去,我第一次尝到了名为‘空虚’的人类情感。
静坐片刻,我捡起掉落在沙发上的一样东西——那个被妥善保管却未能被带出梦境的棕色吊牌。
盯着上面的数字几秒,我认命地将其收起,替为保管。
提上被放在座椅旁的提灯走出门外时正好撞见了两位犹如石像般站在门口等待的人偶师,我哼笑一声倚在门边打算看他们想说什么。
说是等待倒是美化了,实质上说是偷听也不为过。
“哎呀,你出来啦,感觉怎么样啊?”
“哦?还给你编了发型吗,好看。”
“甚至给你取了名字?很用心啊!”
“看来她很喜欢你。”
两人一唱一和,不是在唱戏就是在看我的戏,调笑的心思毫不遮掩——看来是后者居多。
“那么,你现在的名字是什么呢?774号。”
人偶师们并肩而立,被帽檐遮挡的表情中只能看见那永远笑得弯弯的嘴角,一模一样,宛若复制。
“不用换称呼了,在这里,我依旧是774号。”
我移开视线,站直身子径直越过他们走向走廊的另一头,提灯的灯影闪烁,只照亮了眼前的一小片黑暗,而人偶师那带着模糊笑意的声音被我抛在身后的黑暗中:“是吗……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