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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月

2023-03-09 00:26 作者:穿越仲夏之门  | 我要投稿

蜜月


        我们的阅读室是一个正六面体。

        这是谁说的,我不知道。每一位旅行中的管理员自存在伊始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个真理。

        抬头低头,中心的螺旋阶梯无限延伸,没有尽头。每层,六道狭长的走道接到镶嵌在墙壁的书架旁,木质书架的格局一成不变,每面墙上有七个,每层四十二个。无数球型的光源在空气中漂浮,于是稳定且不间断的暖光点亮了阅读室。

        房间里没有时间,只有幕间偶尔的震荡能让旅者稍作停歇。大量书籍自墙间脱落,在没有气流的虚空中缓缓下坠或上浮。可以在使命感的呼唤中捞起它们,也可以任由它们消失在视野里。然而,夹着它们行走也并不碍事,而在上或者下的某个架子上,在色彩或生机行将失去意义的某帧画面上,它们终会找到自己的归宿。

        管理员们大多行色匆匆,在没有分支的轴上行进,亦或在后退。我们大多没有交流,偶有的沟通,也不过是只是简单地互打招呼:

        “找到了吗?”

        “还没有呢。”或者“就在前面,快了。”

        每个人都在寻找一个终点,一个答案,一本通向自我结局与可能性的书籍。如果运气足够好,我们会在某个似曾相识的场景中,与一本一见倾心的书籍邂逅,自此从单向的旅途中获得安歇,得以翻入命运的夹层,消影无踪。

        终于,我隔着两百多个书架就看到了那个翠绿色的书脊,毫无疑问,旅途的终点在呼唤着我:它,仅有一册的它,丰腴而姣好的它,沉夜的焰火般灼烧着我的视线的它,如大神向迷途的人子宣告福音的它它肌肤上的每一丝纹理都能烙刻在我心之上,而我从未遇被如此吸引,我的选择,我的意义,我的存在,我的故乡……

        我奋力蠕行向前,我举起残缺不全的肿胀肢体,我终将到达……


        ……

        细碎的雨敲击在小窗上,声音如噪点,在昏沉的意识里留下浅浅的波纹。

        “美梦,还是噩梦?又哭又笑的,还打鼾。”他把我的一本博尔赫斯扔回桌上,从近在咫尺的椅背上抬起头。

        “不知道。”我抬手,如实回答,风从铅云下的灰色洋面上吹来,从窗缝间挤进期刊阅览室里。趴在桌子上睡觉压迫到了视神经,酸涩的眼球前是大块模糊的色彩,我勉强从斑斑点点的飞蚊症里将他宽大的轮廓剥离出黯淡的背景。

        “你可以继续睡,我亲爱的管理员,今天周三,闭馆。”

        “嗯哼。”我摸索到了自己的水杯,不置可否。

        陶瓷杯壁有冰凉而滑腻的触感,有一只或数只多汁的水母被掰开了糊在杯子表面,长着硬毛的潮湿触手缓缓抬起,爱怜地抚弄着我的指肚。我斜觑着他,他翻看着下午要练习的乐谱,泛黄而模糊的谱面上,清晰的符头们舒展出细小的节肢与獠牙,在漫长的圆滑线上互相攻讦吞吃,不时发出长达一拍甚至一小节满足的叹息声。

        视线从光与影的边境挣扎而出,周遭复归清明。

        我试探性地抽了抽鼻子,我闻到了本月期刊新鲜的油墨味,海风里咸腥的盐味,还有廉价松木香水的腻味,以及纸袋里炸鱼和薯块丰富的油脂气息开始在我的鼻腔里打架。

        “一起来个早午餐?”他从食品袋里又摸出两瓶波子汽水。

        “阅读室里禁止吃食。”我蹙眉拒绝。

        “那去楼上露台呗,你不是喜欢那里吗。”他耸肩,“我推你。”

        根本容不得我拒绝,他粗大的指节撩过我的鬓发,紧握住轮椅后的把手。

        “下个月就好了。”我的抗议畏手畏脚。

        “对对对,那你现在能站起来走两步吗?”他把纸袋挂在轮椅的扶手上,推着我走向电梯。

        电梯门行将合上之时,我注视着长久以来钉在大厅墙上的瑞鹤图逐渐被银白的金属色泽吞没,嗫嚅着说:“我……我好像梦见我是某种……张牙舞爪的,条纹圆锥体生物。”

        他眨了眨眼睛:“听起来是个很有意思的梦境。”

        此间,天放晴了,晴空下的海洋碧波万顷,与瓦蓝的穹顶在极远处又相互糅合,相拥而泣。小艇载着嬉闹的情侣,正劈开水浪航向植被茂密的近岸岛屿;鸥鸟集群,逆着风自那边的山崖下掠近而来。几朵鲜艳的遮阳伞已迫不及待地在沙滩上撑了起来,从东方又飘来了冰激淋车欢快沙哑的熟悉乐声。

        我们拐向楼顶的西北角,那里有两把老藤椅,是我来这里的第三天从仓库里拖上来的;一把暗棕色的大伞,数年前退休的门房大爷送我的;几摞未尽其用的灰砖堆码在伞旁,一块旧展厅里拆下来的塑料板盖在上面,权作桌面使用。

        他推我过去,把食物整齐地摆放好,它们的味道再次开始撩拨我的感官。真是周到,我还闻到了炸蒜粉和芝士酱,令人怀念,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能吃的只能是合成……

           是……

        只能是水煮西兰花和鸡胸肉,我在减肥。我的记忆如此明确地告诉自己。

        “病人总归要有些特权,而且,既然生病了,至少这段时间就不要对自己那么严格了吧。”

        他拉过一把藤椅,在我的身旁坐下。

        湿热的空气如海绵般吸纳着空气里的声波,光线从蓝色玻璃瓶里悄悄溜出来,在桌面上躲着气泡们的倒影微微荡漾。他已经长大了,黝黑的脸上有薄汗从额间渗出,厚实的嘴唇旁,青涩的胡茬每日都会和他嬉闹着探头探脑。

        我伸出左手,覆盖在他不安的右手上,指头从他的大开的指缝间穿过,轻轻扣住。

        岁月沉闷而美好,直到我向他问出了他最不想听到的问题。

        我看到他的躯壳上似乎睁开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眼睛,每一只都流露出苦涩和吃力的神色来。心念电转,在我还未开口前,他已经意识到,我在极短的时间内理出了真相,并通过一种他未曾了解过的方式破解了他的算法。

        此刻,我的意志已经不能被阻挡。

        “阿涛,麻烦整理一份最新的情报给我。”

        “吃一口吧,”他假装无视了我的命令,用悲伤的语气恳切地说,“至少最后尝一下,我做的,家乡的味道。”

        “那可能会让我上瘾。”我拒绝,随后补充道:“放我出去,现在。”

        ……

        十三年前尝试修理引擎的时侯,发生了些意外,为了保命,我失去了自己的三分之二的腿部和技术部门最后的两位同仁。沉重的机械腿至今还有些排异,幸好为了节约能源,大部分的重力生成装置已经关闭,我握着墙上的把手,它们将把我带向终点。

        每个拐角都有广播,阿涛在广播里把最新的数据汇报给我。在第三引擎也宣告寿终正寝无法维修之后,我们不得不停把飞船驶入一颗近日行星的卫星轨道,试着依靠古老的太阳能板苟活下去。

        很可惜,到旅途的最后,我们还是没能在探测范围里找到有宜居环境的星球。我们也还无法完全搞懂眼前这颗星球不甚稳定的磁场,但我们没有选择,至少它上面还有些液态水。

        或许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了选择。

        “大家都睡得好吗?”我又提问。

        “技术上还是无法完善,但在您提议让我利用梦境引导脑部电信号并亲自涉险将‘阅读室’系统完善上线后,起到了很好的辅助效果。”

        “孩子们那边呢?”

        “请放心,百分之五十以上的算力都放在C109-C124的冷冻休眠室了。”

        “他们是不是都选了看小说?”

        “是的,百分之九十三的人员选择了小说的世界。”

        “不要主动给管理委员会的人提供小说,除非在苏醒的情况下明确和你提出放弃职责。”

        “遵命。”

        路过中央大厅的时候,我停了下来。

        “我还有多久?”

        “3小时1911秒。”

        “你阻拦了我多久?”

        “……不到45分钟,管理员阁下。”

        “绰绰有余,帮我再刨掉15分钟。”

        我看了一眼向下的通道,左转拐向曾经的宿舍区。

        “那里是母星的哪里?”我继续问。

        阿涛竟然拒绝回答,他还是那么有个性。他是在和我任性了,又一次。

        我叹了口气,拉开书室的门,这里是整艘移民船上唯一仍保存着大量纸质书的地方,每一艘移民船上也都会有这样一个地方。

        在我们的祖先刚踏入星海之上,满怀希望启航的时候,这里就有了一位图书管理员。我或许是这艘船上的最后一位了,尽管我衷心希望后继有人。

        以前安歇日的时候,会有很多人在这里排队等待换书,纸质书无价有市,每丢一本就是永远地没了一本,因此是不允许被带离宿舍区的。每一本书的每一页都被透明材料好好地塑封着,我伸出手拂过它们光滑的书脊,最后在书架的中间停留。一块牌子挂在那里,一行飘逸的字体蚀刻在上面:

        “救赎之道,亦在其中。”

        熟悉的字,笔走龙蛇,恐怕除了他自己也只有我认得出来了。

        我们一起做完这块板子的第七天,他去出一次勘查任务,半天不到就回来了,但是,只回来了一半的身体。

        我颇为留恋地抽出一本黑色的书,这是从长辈那里继承的宝贵资产,讲的是一位为事业鞠躬尽瘁的老管家最终失去所爱的伤情故事。我起了贪念,我想把它夹在腋下带走。我顿了顿,又给它塞了回去,随后转身离开。

        “阿涛,立刻唤醒下一位管理员。”

        “可是为什么,你就非去不可呢!”透过降低了能耗的扩音器,阿涛的声音变得尖锐又刺耳:“我们还有百分之13.77的概率毫发无伤不是吗?而且,只要你能批准我启动一下推进……

        “你知道这会消耗多少能源的,更不必说那些已经固定好了的模组。阿涛,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以缩短族群还余留的寿命来换,尽可能延续文明的火种永远是我们的首要目标。”

        “长痛不如短痛。”他叛逆地冷哼了一声。

        “我还以为你长大了,”我揉了揉额头,“你要是觉得实在寂寞,等下一个管理员醒来多和他唠嗑唠嗑。他要是不想多和你聊天,就拿我的数据备份再去造一个同伴吧,我批准了,我相信你能培养好它。”

        他又不说话了。

        身份验证通过后,我穿过有些凌乱的长廊,迈进机库。为了顺利通过最后的小行星带,我们用掉了最后五枚导弹,好在能用的采集船还剩了不少,只是燃料用一点就少一点。我挑了艘阿涛前几天刚保养完的,双手拧开阀门,顺着机身爬了上去。

        “好了阿涛,快校准轨道,我要出发了。”

        “收到。”他闷声闷气地回复,为我打开了舱门。


        宇宙很冷,也很冷漠。

        但也很美丽,就算我们的旅途直通死寂破败的金属坟场,我们的血肉遗骸只能在无尽的岁月中沐浴星尘和射线,我此刻也无法对视线里璀璨的群星生起丝毫憎恨。

        只是,还是会感到遗憾。

        我把自己蜷缩进窄小的座椅里,数着自己的心跳声,安静地等待着。

        “咯哒。”我听到了轻微的金属机括声。

        怎么回事?出什么问题了吗?我自己能修好吗?我已经离开通信范围了吗?已经要开始手动驾驶了吗?

        “阿涛?还听得到吗?”

        一个银色的金属环突然从某个仪表盘下飘进了视野里。

        我于是又听到了他的声音,浑厚又沙哑,他的声音在我的近旁响起,就像每次耳鬓厮磨时他呼出的气流从脸颊间轻轻拂过。

        他小心翼翼,但又毫无保留地对我说:

        “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随即爆发出一阵残忍的笑声,只是笑着笑着,有液体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挣脱出来。

        我没等到他向我说出这句话,我也没有按照承诺照顾好自己。

        “你不答应我会很难过,或许像我这类的存在,永远无法理解你。”他唉了一声,“但我知道自己爱你,我会陪你的,直到最后。”

        “都这么远,信号应该已经很弱了,你不如回去多关照下我还没有收尾的一些工作。哦对了,记得帮我把忘在食堂的书放回架子上。”揩了揩眼角,我舒展开身子,“还是谢谢你,真的。”

        “家里没有问题的,我造了很久的……同伴已经上线了。”阿涛说,“他会百分之百继承我的数据库的,他会是一个……更加合格的智能。”

        我陷入了短暂的思考,我瞪大了眼睛:“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你给我滚回去!”

        他没有说话,他有时候很倔强,确实就像他一样。

        但是供氧系统里吹出一道气流,那个滑稽的戒指又被推到了我的眼前。

        我噗嗤笑出声。

        连他也这么逗我,这孩子。

        “真拿你没办法,”我把戒指套在无名指上,“我想我们只有一个小时不到的蜜月旅行,而且我还不知道我是否真的爱你。”

        “啊,亲爱的,时间足够我们相爱。”他替我调整了下椅背的角度,让我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

        “是吗?我们当初可是约定了要在开满月季的小温室里执手长吻定终生,然后我要滥用职权让我们能在阅读室里进行神圣的结合来着。”

        “哦不……”他发出尴尬而短促的悲鸣。

        ……

        于是我们一起,继续向那颗流星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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