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奈落之桥 第一章 皆杀

这是不知名的某处。
一条蜿蜒的河流穿过这片土地,将其分割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人间,因为这里有着浓厚的人类气息,同时也是人们聚居生活的地方;另一端则长满了幽深的荆棘和鲜红的彼岸花,周边尽是些漆黑的石头。一条小路通向未知的深处,仿佛是前往地狱的入口,人们称之为“奈落”——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中间的河水流动十分平缓,却从来不曾有人涉足,据说那是能够化骨溶尸的河流,人类若是踏足便死无葬身之地。这里的天总是暗沉沉的,终日不见太阳,但能够看到月亮,而且是平时只有一月能够见到几次的圆月。这月亮时而看上去皎洁 时而看上去凄凉,还有时仿佛是刀刃上的寒光,杀人于无形。
为了连通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有人在这条河上修了一座桥,因为其连通着奈落,故被赐名为奈落之桥。没有人知道它是怎样被建起来的,自从我来到这交界处,它便一直存在着。人们经由这座桥,步入名为奈落的世界,从此告别人间。我一直很想知道,为什么没有人会从奈落回到人间。据说,如果奈落之人未经许可,妄图跨过这座桥的话,在他走到桥中央的时候,桥上便会刮起一阵飓风,将那人卷入水中化为虚无。为了监督这些人,同时也是为了给前往奈落的人指引方向,守桥人便应运而生。我便是其中之一。
这份工作从来不像想象中那样有趣,每天只是站在桥边,等候着一个又一个人来到桥的一端,再由我带他们来到奈落的一端。无聊至极。而且,这些人中总有些胆小鬼,他们会站在桥前一动不动,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可无论是我还是前来送人的差使,都不能随意处置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们过桥,必要的时候可以动用武力。记得有一次,差使们遇到一个不肯过桥的人,他们索性把他痛打一顿,最后由一个人把他扛过了桥。我和差使几乎没什么言语上的交流,每天的交流都是依靠眼神来完成的。所以这份工作还是非常无聊的。
不知人们是不是对奈落有什么偏见,这里虽不像人间那样美好,但也绝没有所见的那么可怕。穿着那种看上去就老掉牙的古板长衣的守桥人的形象已经过时了,我每天都穿着一件鲜红色的短裙坐在桥边,等待着人们的到来。虽然这里谈不上幸福,却也是人们的一个归处,这是我来到奈落之后,一直所认为的。
一天一天过去,被动的等待已经让我心烦意乱,甚至在领路的时候情绪就会爆发出来,所以我向奈落的管理者发出请求,希望我能够以差使的身份,去看看那个我曾经生活过的人间,并以领路人的身份将他们带到奈落。本以为我这样的请求会被驳回,没想到管理者居然同意了。不过为了保证效率,差使们将会在我不在的时候替我守桥。
“久别重逢啊,人间。”跨过桥中央的那一刻,我由衷地感叹道。
“酒呢,酒呢?!”又是瓶子破碎的声音。对于小清来说,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父亲那嘶哑癫狂的声音一声声摧残着她的耳朵,催促着她连忙呈上新的酒。为了避免父亲大发雷霆,她谨慎小心地避开父亲的视线,到藏酒的地方取出两瓶。为了能够及时补充酒,又不至于一次让父亲喝太多,小清买了很多酒藏了起来。
“酒,酒……”她颤抖着手递上酒瓶。父亲则蛮横地接过酒瓶,用牙使劲一撬就开了。啤酒倒进杯里激起一层绵密的气泡,那大概就是这对父女间关系的现状。
“混账东西,要我叫几次才肯送来!”父亲趁着小清还未起身,一个耳光立刻就把她的左脸打得红肿。女孩躲闪不及,手臂刚好扎在了被父亲打碎的酒瓶上。与其说是女儿,不如说是奴隶。不仅要做一日三餐,还要经常被羞辱责骂,动不动就会挨打。所幸,小清穿着长袖,这次只是留下痕迹,并没有刺破皮肉。但是,被打红的脸颊和耳朵依然滚烫。父亲喝了酒,情绪这才稍稍稳定下来。小清趁着父亲打盹,连忙扫走地上的碎玻璃,担心下一次挨打时又会被波及。虽然脸颊滚烫,但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小清的家也曾经是个平凡的三口之家。父亲是位工人,母亲则做着辅导老师的工作,收入还算稳定,而且不愁衣食。生命的前十五年中,一家人都是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度过每一天的。但是就在她十六岁那年,父亲失业下岗,自此便性情大变,终日借酒浇愁。母亲不愿父亲这样消沉下去,几次想要劝说他再找份工作。但父亲不仅拒绝了她,还像对小清那样给了她一个耳光。这一掌几乎将她打到昏过去,但母亲坚持要带小清走。
“够了,我无法继续和你生活下去了!”她绝望地对与共处了十几年的伴侣喊道。
“哈哈,走啊,你尽管走啊!”似乎是酒劲还没过,他猖狂地对着妻子喊道,“随便你!你去哪里都无所谓!但是,小清必须留下来!”
“别妄想了,我怎么可能把女儿留给你这个禽兽!”母亲的直觉告诉她必须带孩子走。如果把这个家比作地狱,就算是牺牲自己也要让她逃出去。
“留?真亏你说的出来,”他一边说,一边让躲在后面的小清出来,“小清,我和这个女人,你选择和谁过?”母亲仿佛看到了希望,她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小清,却没有注意到,女孩的眼神中已经空无一物。那样的麻木,反而令她体会到了深深的恐惧。
“……和爸爸一起。”她看了母亲一眼,最后将目光聚焦在父亲身上。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选择这个禽兽!为什么!”母亲歇斯底里地喊道,“难道你就要这样一直伺候他吗?甚至不惜为此舍弃自己的未来?你说话啊,那倒是说话啊啊啊啊啊……”母亲几乎是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地说出这些话的。如果女儿选择留下的话,那她也不必强求。而小清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母亲的指责,一言不发。
“……好,我走,我走……”平静下来后,什么也没有带走,母亲一个人出了门,再也没回来过。而小清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
“很好,很好,小清,为了贞操,你居然连自己的母亲都出卖,”父亲仿佛是大胜归来的国王,以高高在上的口吻对小清说,“不过我喜欢。不愧是我的女儿。”母亲离开的前一天晚上,父亲以小清的贞操为条件,要求她站在自己这一边。如果拒绝的话,现在就玷污她。即使她不情愿,也只能被迫答应父亲的条件。为了自己的贞操,她妥协了。
“今天心情好,你去休息吧。”得到了父亲的批准,小清回到自己的房间,泪水打湿了床单和枕套——那样的话,她怎么可能说的出口!
此后的一年多,这样的日子几乎是常态。她就像一个破旧的皮球一样被父亲蹂躏、摧残,脸上渐渐失去了光彩,眼神也变得冰冷,头发如果不盘起来的话就是一副乱糟糟的样子。似乎是害怕父亲的威势,周围的邻居们都不肯靠近她,商店老板也只是把啤酒摆好等着小清直接来取。至于学校,就更不用奢望了。从十六岁那年起,她便一直辍学至今。
两个人生活的主要开销来自多年来积攒下来的存款,那些存款母亲一分也没有动。生活虽然还能继续,但小清已经不清楚这样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如果说当初留在父亲身边是为了贞操,那么现在呢?她还有什么值得守护的东西吗?这天喝完酒,父亲让小清站在她的面前,让他好好欣赏欣赏。突如其来的要求让少女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为了不挨打,她照做了。谁料这只是噩梦的开始。当天晚上,她的嘴里被塞着满满一团袜子,然后失去了她一直以来努力守护着的东西。“现在……是玩物了吗?”她流着泪想。
背弃了母亲,她得到救赎了吗?
留在父亲的身边,真的如她想象的那样吗?
而今就连最想守护的东西都已经失去了,现在的她还剩下什么呢?肉体吗?
所以就要成为那个人的玩物了吗?
她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天晚上,她又遭遇了前一晚的经历,只是这次她配合了许多。
“哦,学乖了吗,不愧是我的女儿,”父亲狞笑着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说,“那个女人总是那么抗拒,我早就想体验体验了。现在她走了,就由你来做我的玩物吧。”泪水混合着汗水从少女的脸颊留下,现在的她已经失去了一切。
“你是属于我的,永远属于我的……”那个晚上,她彻底扼杀了自己作为“人”的情感。
三天之后,电视报道了一对父女的尸体在公寓里被发现的新闻。案发现场在卧室,两个人都是全身赤裸,床边有被拉扯下来的衣物。父亲的心脏和脖子处都有致命伤,女儿则是因为心脏被切开导致动脉大出血而死,怀疑是自杀或是因为和父亲争斗而被残忍杀害。地面上满是血污,洁白的床单上也有大片血迹,场面触目惊心,女儿死时眼睛还是睁开的,尸体也保留着坐在地上的姿态,看到这一幕不禁令人扼腕。
我只是个旁观者,无法做任何事情,亦无法改变现状。我要做的,就是发现那些死去的或是将死的人们,并将他们的灵魂引领至奈落。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前往奈落的。那些罪大恶极之人,贪生怕死之人,胆小懦弱之人,不会被送往奈落,而是被直接踢入水中尸骨无存。至于那些善良的人,则会在被引领至奈落后,经由里面的入口前往真正属于他们的地方。如果你问我奈落是什么,我会告诉你——这里就是一处放逐之罪人灵魂的监狱。
“时间到了。”我站起身拍拍裙边的尘土,走向桥的另一端。
在差使的引领下,小清和父亲一前一后地穿过人间通往这里的大门。小清的差使只是一左一右站在她的身边,父亲则是由两位差使捆住双手,推推搡搡地送往这里。当我再见到小清的时候,她整个人的气质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的精神状态似乎回到了死亡前的最后一刻,脸上的表情十分阴郁,面容也非常憔悴,长发披散在肩上,活像是从某处走来的幽灵。而最令人生畏的是,她的嘴角露着一丝疯狂的笑容。
“沉沦于黑暗的苦痛灵魂,我会将你引入奈落,涤洗你往生的罪孽。”既然是罪人之狱,其目的自然是为了帮助人们涤洗罪孽,帮助他们成为正常人。只是,初衷虽好,却几乎没有人能够做到。到了现在,奈落已然是一个巨大的恶人聚集地,是为所有人唾弃的存在。
“这里是什么地方?放开我!放开我!”父亲似乎不解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但无论是差使还是我,都已经对事件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我们不会干涉事情的发展,每个人的功与过,都是由他在事件中的角色所决定的。即使杀人的是小清,他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我们也不会因此让他进入奈落——是的,每个人的命运如何,在他死后的那一刻就已经确定了。
“莫要惊慌,人类。缘何而来,你自己再清楚不过。”我走上前对他说道。不知道是我的哪一处吸引了他,虽然他的双眼没有从我的身上离开,但不是欣赏的眼神,而是恐惧的眼神。
“不要,不要……不要!”他甚至已经要哭出来了。想不到这个敢对女儿做出那种忤逆人伦之事的父亲,竟然如此贪生怕死。而马上,他的生命就要彻底结束了。
“罪孽缠身,无心悔改。这样的你,没有资格进入奈落。”我一边说,一边用手势示意差使动手。四个差使走上前将他扛起,不由分说地丢进河水中。他甚至连叫喊都来不及,就已经被流水彻底销蚀。看到父亲尸骨无存的这一幕,一旁沉默的女孩突然笑了,笑声非常疯狂。
“你死了啊……哈哈哈……你终于死了……你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终于死了啊!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不知究竟是应该怜悯还是憎恶,这个少女所遭受的身心的摧残,已经完完全全地将她的本性扼杀。我没有说话,只是示意可以将她带走了。
“再见了,你这个魔鬼!啊哈哈哈,啊哈哈哈……”那笑声直至走入奈落深处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我长叹一口气,回到河边,重新坐下来看着河水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