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捎话》
一 感觉
其实好久没认认真真看一本实体书了——在我学会用手机看小说之后。
用手机看小说实在是方便,搁在实体书得好几公斤、字数上百万的长篇小说,不经意间就在指尖划拉完了,关键是浏览器里能搜到的还不要钱,开个智能无图,广告都看不见,实在是妙哉。
可惜缺了点感觉。
那种书在手里的分量,沉甸甸或轻飘飘;纸在指间的质感,细腻或粗糙;油墨的味道,檀香或沉涩;和看书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在手机上看书时,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在看书,而只是在看手机。就好像某顿饭吃的方便面,哪怕加了火腿,买了卤蛋,甚至添个面包,用的时间比往常还长,吃的比平时还要饱,却在回想时,总觉得那顿饭,还没吃。
我看完《捎话》的那个晚上开着台灯,外面下着雨。忽然就想起初中的某个周末,也是晚上,也在下雨,我在另一盏台灯下看另一本书。
那本书应该是我看的第一本武侠小说,从社区借的,《射雕英雄传》,我在那一刻连那天晚上我看到的那些情节都一下子记得清清楚楚。
我回想这些年看过的有些书,有还算记忆深刻的,有只剩模糊印象的,或许还有忘得一干二净的。忽然有些疑惑:那些书我真的看过么?为什么回忆时,毫无感觉?
我看了一本又一本的书,浏览那些不同或相似的情节,领悟那些异曲同工或截然相反的道理,见识精妙或拙劣的笔法,却有一天丧失了看书的感觉。
小说不过都是虚幻,现实原来全是荒诞。
真实的只剩下感觉。
二 迟钝
小时候喜欢哭。
老师说两句就哭,同学开个玩笑也哭,小学的时候某个班会年纪统一放那种关于感恩父母的演讲,和班里的同学一起哭的鬼哭狼嚎。
看书也哭。
初中的时候在客厅看《射雕英雄传》,看到江南六怪死的那段,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父母吓了一跳,问我咋了,没好意思说,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了。
其实印象里第一次看书看哭是读褚同庆先生写的《水浒新传》里林冲自杀的部分(原著没有这个情节),当时最喜欢的人物就是林冲,大概是觉得自己与之性格相仿。
那时候读书,好像喜欢的人物死了,自己也死了;主人公走了运,自己也跟着高兴。那时候过日子,受了一点挫折都要伤心,遇到一点好事都会高兴。
后来在书里死的次数多了,忽然就哭不出来了;好像所有的感官都变迟钝,情感变麻木,记忆力衰退。看书越来越快,读到的却越来越少,手机屏一锁,主角名字就都忘了。
书里的生生死死,关现实什么事;至于现实,也就是一本书罢了。
书看着看着终于见怪不怪,日子过着过着终于麻木不仁。
后来高兴要含蓄,伤心也收敛,说话留着余地,看书变得敷衍。可能早该这么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只是会不会有天夜里,忽然想到某个曾经面无表情读过的情节,莫名其妙泪流满面。
三 作者
以前看书很少看作者——看了多半也不认识,也记不住,作者介绍又没什么意思,不如赶快步入正文。
罗兰.巴特提出过“作者已死”的观点,我的理解就是看书就好好盯着书看,自己读出来什么就是什么,别硬把作者扯进去,一句普通的话,一看作者是鲁迅,立刻强行想的深刻,一看属于某个时期,马上以为是有隐喻,一看作者是无名小卒,摇摇头叹口气,说这什么乱七八糟。
但其实只要读者还是原来那个样子,他读出来的东西就基本还是那样,赞同自己赞同的,反对自己反对的,理解自己其实早就知道的,该不懂或者装作不懂的依然不懂或者装作不懂。
而读书的意义或许就在于,读者在读完一本书的之前和之后,多多少少有点不一样了。
至于作者,其实是另一本书了。
当然知道某个自己喜欢的文章的作者还是很有好处的,最起码有天想找本书看看的时候,可以去搜那个人的名字。
于是在发现自己喜欢的散文《寒风吹彻》和某篇高中阅读理解(我没记错的话在题目里标题叫《名字》,其实改编自小说《虚土》冯七那章)的作者是同一个人的时候,读一读他的书就合情合理了。
书名《捎话》,作者刘亮程。
四 黑暗的照亮
“语言是黑暗的照亮”,在《捎话》的后记里,刘亮程写到。
我刚开始以为“黑暗”是名词被动用作定语,即“黑暗被(语言)照亮”,或者说“语言把黑暗照亮”。
后来发现不是,“黑暗的”就是形容词,形容“照亮”的形容词。
于是想起第一次见到“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的时候,以为是说明仓颉造字之伟大,天降吉兆,魑魅魍魉为之心悸。
其实不是。其意是仓颉造字,诈伪萌,苍天知道人们会因此饿肚子,所以下了场小米;鬼怪知道从此人智开而德离,战乱将起,天下不复太平,鬼都不得安宁,所以痛哭。
老师说小学三大主课,都是工具学课,学不好数学,理工科算是废了;学不好语文,社科类基本没了;至于英语,就是国际通用语的语文。
语者,语言也;文者,文章也。
语言用于沟通,文章表达观点。
但其实有一天你会发现用来沟通的语言成了沟通的阻碍,用来表达观点的文章最终被观点表达。
“你每学会一种语言,就多了一个黑夜。”
“毗沙语说不出黑勒语的早晨。”,一个人的语言照不亮另一个人的黑。
语言是黑暗的照亮,照亮但黑暗。
黑暗,却照亮。
五 信仰与死亡
有人评价《捎话》是本死亡之书。
确实如此。
《捎话》以战争为背景,少不了死亡。
不同于动辄血祭几千万生灵的玄幻小说,《捎话》把死亡写的细致,却没想用残忍血腥的死亡过程达到震撼人心的效果,更不打算用某人的死来推动读者情绪。
“我的着重点不是写死亡,是写死亡的仪式、尊严。”
战争造成死亡,不同的信仰造成那场战争。
人们打打杀杀,生生死死,昂首低头,信教改宗;在书外看去,忽然有些莫名其妙。
只是人生而无信仰,与死何异?
“人性利用了信仰,还是信仰利用了人性?”
毗沙的鬼魂和黑勒的亡灵并肩低头看,人间是同床异梦的信仰和殊途同归的死亡。
六 撕裂和拼凑
“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裂给人看。”
《捎话》算不算悲剧,我不知道。
记得曾以“鱼死网破”对各种小说结尾作总结:鱼死网破是经典的古希腊悲剧式结尾,网破鱼生是网络小说惯用套路,鱼死而成仙属于中国典型浪漫主义大圆满,至于现实,多半是网存鱼亡了。
当然不能一概而论,对现实的评价或许也有些嫉世愤俗了。
鱼死或是网破,是属于鱼和网的悲剧;不知道自己是鱼还是网,生存还是死亡,是人的悲剧。
《捎话》里多撕裂,砍头,扒皮,改宗,精神分裂,信仰崩塌;《捎话》里亦多缝合,骡子,人羊,鬼上身,人变驴,一个人的头缝上另一个人的身体。
可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悲剧。
好像人间那么多东西,没那么美好,也算不上丑恶,在它们被撕裂的时候,我忽然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表情,拍手称快或兔死狐悲;在它们被拼凑缝合的时候,我一下忘了应该有什么感觉,心如止水或扼腕长叹。
每一个人的残忍拼凑成无数人的戏谑,一群人的宗教是属于一个人的信仰,所有人的莫名其妙撕裂成一个人的悲凉。
七 捎话
“小说家就是捎话人。”
读者也是。
那些话好像是作者捎给了读者,其实是作者捎给了作者,读者捎给了读者。
话是谁说的,大家都忘了;捎来捎去,好像只有自己懂,又好像自己也不懂了。或许大家各自懂着各自的。
那个一辈子替人捎了无数句话,把毗沙语黑勒语皇语天语等各种语言说的滚瓜烂熟的翻译家在临终前嘟囔的是灭绝了好几十年、早就亡了国的家乡话。
没人听得懂,他也以为早就忘了。
那些话是他捎给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