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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夫(文学向原创中篇小说)(下)

2022-10-02 11:17 作者:午时昙  | 我要投稿

过了几日我又碰上那个金乡人,我向他打听李公子的事。

“我也不清楚,最近好长时间都没见过他了。”

“你说他的断腿吗?他以前给我说过,好像是被狗咬断还是被马踢断的来着,我记不太清了。”

“对了,前不久我见到一个街坊,他跟我说江城战事吃紧,李公子自愿去江城参军了。他虽然行动啥的不方便,但他还是认字的,庄王手下也缺些识字的人呢。”

“还有一件无关的事,听说上个月皇帝陛下去泰山举行了封禅大典。有人说皇帝陛下在位期间开疆拓土,一举剿灭了南方五部,这是足以名留青史的伟大成就。衙门的县老爷和县丞闲聊时好像说到皇帝陛下打算封一个镇北将军,领五十万军反击胡人,看起来陛下终于下定决心收复失地剿灭胡人了。”

对他所说的李公子去参军一事我并不太相信,我很难想到那天晚上所见到的那个李公子会去参军,但对他所说的镇北将军北击胡人一事我感到十分震惊。

又过了几天,我碰到他,他竟跟我说传闻李公子死了,他给我说了好几种不同版本的传言,但最终的结果都是他死在战场上了。

对此我并不相信,现在开战后各种各样的流言风语到处都是,这类消息多数都是假的,我曾在医馆中救治过一个传闻已死的男性。想必这些消息多是好事之人经过好一番加工修饰之后才传开的,前段时间还因为不实的传言导致了一场小规模的暴动。我想只要战争一天不结束,人们的精神就一天不能得到放松,久而久之又会成为导致暴乱的新的不安定因素。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咳咳……”

我的打更口号被四周源源不断的咳嗽声吞没。

已经入了冬,流感盛行。而这几天巡夜时街上多了许多无家可归之人,有不少应当是逃到此处的难民,这些人是主要的瘟疫和流感的源头。这座城市已经满负荷了,未住人的房屋很多都变成了战时仓库或用来临时收治伤员。不仅仅是江城,宣州各个地方都出现了难民。

很多难民和伤员都失去了所有的财产,其中有人还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几乎所有人都失去了生活的希望。我打着灯笼走过泥泞冰冷的街道,看着睡在街道上伤痕累累的人们,我不免感到叹息,也对于我们能得到一间房子而感到庆幸。

巡街时我发现街道上的老鼠一天天越来越多,不时有老鼠窜上去闻闻这些人的身体,似在确认这些人究竟是否还活着,许多活人任由老鼠爬上自己的身体也没有丝毫反应。

我敲一下梆子喊一声,会有人翻过身子看看我,而后便又转过身去对着墙角侧卧着。

突然我记起了那个金乡人的话,难道英勇的庄王也终于败了吗,不然为何会有如此众多的难民。

忽然我见一条街外有一群人挑着灯笼搀扶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过。我急忙走到下一个巷子口,等到那个男人走来。我借着人群中灯笼的光芒看到那个人竟是先前救了我们的庄王!我细细看去,庄王脚步有些踉跄,脸色惨白,不停地捂嘴咳嗽。

我判断出庄王受了很重的伤,想要上前看看。一个士兵发现了我,走过来挡在我的面前。

“那人是王爷吗?我见王爷似乎受了伤,王爷怎么了?”

士兵对于我认识庄王感到颇为诧异,看清我的装扮后厉声呵斥我: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你快去巡你的夜,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见过王爷。”

他转身欲走,忽然记起了一些事,转头对我说:

“你快带着家人去避难吧,过几天我们可能要协助全城的人逃难了,你早些走也能准备充足些,给我们也减轻些负担。”

听到他的话,冷汗不住地在我的四肢产生。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感觉夜的寒气仿佛顺着我脚下的白霜从我的脚尖传遍了全身。

我匆匆回到家中,惊动了妹妹。也许她根本没有睡着。对于我这么早回来,她疑惑地问我:

“出了什么事吗?打完更了?”

我刚想告诉她逃难的消息,但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下去。

“没事,是不是我打扰到你了,你继续睡吧,我来取一根新的蜡烛。”

第二天我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告诉妹妹打包收拾家里的东西。我没有告诉她逃难的事,而是跟她说这几日可能要搬家。

对于我含含糊糊的话她也没有多问,应了下来,不过她应该察觉到了什么。之后的数日里其他的东西妹妹都陆陆续续打好了包,只有那插花依旧摆在屋中。

这一日有一个士兵来到我们医馆,请我们调出一人去治疗王府中的人。我匆匆忙忙地跟着他到了王府,没来得及欣赏王府美轮美奂的建筑就被带到了一间房中。我没有想到需要治疗的竟然是庄王本人。昨晚拦住我的那名士兵站在一旁,见到我颇为惊异,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庄王躺在床上,眉头紧皱,一直不停地咳嗽,咳中带血。士兵将庄王扶起,我替庄王把了脉,感觉他的身体如烙铁般滚烫。我判断他的内脏受了非常重的伤势,如果是一般人早就已经命丧黄泉。我给他开了药方,嘱咐士兵们这些天一定要让王爷静养,不可办公,更不能打仗。

但是庄王不可能被伤势打败,我心里这样想着。即使是带着这样严重的伤,庄王也一定会重返战场,毕竟庄王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不然也不可能如此受人尊敬。庄王一定会用他那血肉之躯,为我们这些普通人阻挡一切来自外部的侵袭,直到战死为止。庄王能建立如此威名,想必也经历过不少类似的情况了吧。

但是庄王如果这样做一定会死。我是知道的,无论庄王再怎么善战,在如此巨大的兵力差距下也回天乏术,她残破的省去也无法支持他参加一场完整的战役。我们的逃亡是必然的。但是这个男人一定不会被伤病击败,他只可能死在战场上。

这时庄王醒了。他虚弱地看着我,并没有认出我来,也可能当初救下我和妹妹只是顺手之举,并未被他放在心上。他对士兵说把该给的银两给我,我推脱着没有接受。

我离开了王府。之后的数夜里我见到越来越多的人挤着睡在街道上,也有越来越多的犯罪者同我擦肩而过,夜晚的街道上多了一种凄凉的气氛。为了维护城内治安,不得已现在每夜都有官兵巡逻。

一天我巡夜时闻到一丝腐臭的气味,因为已经入冬了所以气味很淡。我四下寻找散发气味的来源,发现一具侧卧着的身体旁聚集了许多老鼠。我提着灯笼走近老鼠堆,感到一种发自心底的惊悚与厌恶。老鼠围着我吱吱地叫个不停,似在表达对我的不满。我越发感到恶心,放下了灯笼和梆子,拳打脚踢地赶走了这些老鼠。

再看那个身影,我意识到这个人在我前几天巡夜时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我用手给他翻了身,看到的果然是一具尸体。我本打算将他拖去树下埋了,但我看到了四周横七竖八躺在街边的人,不免叹了口气,将他扔在了原地继续巡夜。

我不免想到那些巡逻的官兵除了维护治安外,应当还要想方设法处理这些尸体,不然可能会给瘟疫留下可乘之机。如此看来怕是那些走来走去的士兵们和我这个守夜人一样,晚上也需要工作,不过我打交道的是黑夜,而他们打交道的是死人。

我还见到过一个背影很像李公子的人。他侧卧在城楼下,每过一段时间身子都会微微蠕动。我不敢走过去确定那究竟是不是李公子。如果不是的话,那么他多半是已经死了;而如果那人是他,那么这样的模样比死了还要更加难受。

我一直没有告诉妹妹逃难的事,心里存着一丝侥幸,想着如果真到了迫不得已逃难的时候,庄王也应该不会像宣州的官员一样抛弃我们。

过了几日,庄王在江城战败的消息终于在街坊间传开了。

正午时,大量士兵涌入城内,挨家挨户通知百姓去逃难。我和妹妹因为早就收拾好了行囊,所以第一批出了城。对于我的未卜先知妹妹也没多问。我们租了辆驴车,刚出城妹妹就靠着我睡着了。

驴车在一望无尽的荒滩上走着,月色清冷,遍地白霜,寒风凛冽,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们这些活物,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到湖城。我给妹妹披了件衣服,抬起头看着夜空,暗自想到此时已到了我该巡夜的三更。圆月高悬,是一个团聚的好夜晚。我和妹妹看来一直以来都没有摆脱奴隶的身份。我们以前是胡人的奴隶,现在是朝廷发动战争的奴隶。

这个月亮和金乡的月亮、桐城的月亮简直一模一样,想必我们要去的湖城月亮也是这样。

我朝着天空啐了一口,暗自骂道。

十一

我们到了湖城,变卖了所有家产,也包括那个插花,又拿其他一些东西抵了债,总归是在湖城买了间破旧狭小的房子,比之前桐城的那间更加简陋。我们一个多月来的辛勤努力什么都没有剩下。

我又找到湖城的县丞成为了更夫。因为都是庄王管辖的城市,所以更夫的建制和桐城一般无二。

经历了先前的那些事,我想到或许所谓更夫应该说成守夜人来得更合适些。

我再没有见过金乡的那几个人,不知道他们是否逃难到了此处。

我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要去想关于战争的事。我不过是乱世之中的一个草芥,只是能苟延活着照顾好妹妹我就知足了。对于战火何时蔓延至何处、是否有其他百姓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或者失去性命我不想管,也没有能力管。

妹妹在湖城也没有看中哪位男性,也没有媒婆再找到我们二人,我们也落得清闲。

我也在湖城找到了一家医馆,继续在坐诊之余为患者煎药。医馆在梅林深处,此时已有星星点点的早梅开放。比起我家的宅子来,这个医馆不算大,但胜在采光极好,给人一种豁然开朗的敞亮感。医馆的主人是一个老人,老人已过古稀之年,记性不太好,但是给人看病很准。老人没有后人,儿子和孙子都死在了战场上。他每天只是在医馆看病,日复一日不断重复着生活,喜怒不显于色,脸色始终不变,迎来又送走了一批批病人。老人说前段时间宣州战事以来,来访医馆的人数剧增,因此我的到来着实为他解了燃眉之急。

我每天回家时都会挑些盛开的早梅折给妹妹,家中也因此常常有些幽香。在艰苦的环境下,家中有这样一些顽强开放的美丽生命想必对于妹妹而言也是一种慰藉。

我在医馆看病时听到一位病人说现在中原地区陷入了狂热的欢庆之中。先前攻下南方五部让中原地区的达官显贵们激动不已,现在朝廷又派镇北将军领大军出征北方,中原地区似乎普遍认为国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盛,此次征北一定能彻底消灭胡人。中原地区似乎没有人记得这几年的天灾人祸造成的粮食短缺。

我还听说南方五部的遗民前段时间组织了一股反抗势力,被军队血腥镇压,老弱生还者十不余一。不过在朝中官员看来,南方五部战事上取得大捷想来才是最重要的,既转移了粮食短缺的目光,同时使疆域不断壮大,加上镇北将军同秦朝蒙恬北击匈奴一般的伟业,想必在后世的史书上武皇会被描写成一位德高三皇、功过五帝的圣人吧。

过了几日,直到医馆中受伤的战士们讨论,我才知道桐城被焚的消息,但值得庆幸的是胡人也受到重挫,就此退军。我生活过的地方竟有着相同命运,也实在是非常讽刺。庄王死得很壮烈,听说他仅留下五千士兵,将胡人大军诱进城中,堵住城门,引燃了城中早已布置好的干草。在此战中,庄王亲手斩杀了胡人大将,困杀了无数胡人。桐城付诸一炬,面目全非,大火三日不息,五千士兵与无数胡人全部与桐城陪葬。守在城外的少数胡人群龙无首,只得退回胡地。胡人经此一役,短时间内再不会出兵侵略北方诸地,即使是镇北将军带着大军进犯胡地,战争也不会再波及到我们此处的百姓。

我没有见到桐城熊熊燃烧的模样,但我能想到那一定是人间炼狱!桐城化为了一片焦土,再不能住人,即使过上数十年,在北方的荒漠中也将仍然有一片焦黑的地狱。也许再过上五十年,也许是一百年,也许是数百年,绿草将从这片焦土长出,但在那之前如此漫长的岁月中那里必将再无任何生机。

想必在那场熊熊烈火中庄王也心安地离去了吧,他保护了我们,保护了湖城,保护了许州与宣州无数的百姓,但他的身上却背负了无数冤魂,可能在他死后也无法安息。

即使是这样,我们能像这样活着,就应当赞颂庄王的功绩,即使他被胡人所唾弃,我也不能忘记他。

但是事与愿违,尽管我们再没经受过战乱,但我们此时的境遇却并未变得更好,否则我也不会在我人生可能的最后的时间记下这些事。

听闻桐城化为焦土后不久,我们的医馆中迎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这个大汉脸上布满络腮胡,身体十分强壮,甚至比之前在金乡救我们的庄王更加强壮。他的一只眼上裹着布带,应当是在战争中失去了眼睛,另一只眼睛却闭着。这个伤者是挑着灯笼来我们医馆的。如果他看不见,那么打着灯笼显然没有丝毫作用;如果他能看得见,那么他在大白天为何要挑着灯笼闭着眼更令人费解。

他的大腿伤得十分严重。我给他捣了些药进行了包扎,嘱托他两日后再来换药。他摸出了药钱,仍然没有睁开眼睛,静静地坐在医馆的一个角落,也不打扰别人。

当日我准备回家时,他走到我身边,问我能不能让他来帮忙干活。

老医师看了看他,摇了摇头,说:

“这位先生你说要来我们医馆帮忙,但是你受了重伤,又看不见,你能做些什么呢?”

“我力气比较大,能干些体力活,而且我耳朵很好,能听见数十米外刀剑挥砍的声音。我还略懂一些药理,只靠闻也能分得清药材的种类,不会给各位大夫添麻烦的。”

“即使如此,现在社会不景气,我们医馆也没闲钱多养一个人。”

“这点无妨,我不缺钱,只要能让我来帮忙就足够了。”

老医师见劝不住他,只能表示了同意。

之后的日子里每日我赶到医馆时他已经在了。就像他之前说的,他一人承包了所有的力气活,无论是搬运药材还是挑水砍柴他都能完美地完成。他总是挑着灯笼,闭着仅存的眼睛,需要双手干活时他就将灯笼放在医馆。虽然闭着眼睛,但他从未出过什么差错。

对于他为什么要在医馆帮忙我至今仍然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住在哪里我也全然不知。我问他为什么要整天挑着灯笼,他也只是说些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话:

“夜晚很黑,但夜晚仅存的光尚能让我看到黑白灰三色。这个世道太过黑暗,比夜晚更黑,睁着眼睛我也只能看见比夜晚更加漆黑的黑暗,我什么都看不见哪。挑个灯姑且还能给这世道增添些光,至少能照亮我脚下的路,此外也能给别人借些光,让他们看到黑暗中还有这样一丝光存在。”

说这句话时我看了看四周。医馆坐北朝南,大门一直敞开着,阳光可以从窗户和门中一直照到屋子很深处,因此我也只当他是在说笑。

我在晚上巡夜时也见到过他,他仍然是闭着眼睛挑着灯笼。有时有官兵或者无关的路人经过,望见他的灯笼也都能主动避开他,也许他说的给别人借光看清脚下的路可能是这样的意思吧。

“湖城真好哪,虽然还是有很多难民,但是来医馆的人没那么多,每日也不会增添那么多逃亡来的流离失所的人,比江城和桐城好多了,庄王的死是值得的啊。”

有一天他忽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让人找不到头脑的话。虽然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说的来医馆的病患数量减少即使在我看来也真的是件好事。

我一更巡夜时周围是比较黑的。因为已经到了冬天,刚到一更时天就基本上黑了,及到正戌时天色则完全变黑。我回到家时月亮还没升上来,那时是最黑的,只有打着灯笼才能勉强看清周围的路。不过到了子时,月亮高挂天空,天气晴朗时月亮的光笼罩着湖城,周围的景物都能朦朦胧胧看见。白天时由于医馆朝南,所以一整天屋内都很敞亮。

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或许都没他说的那么黑,我不禁想到。

十二

因为常年战乱和赋税繁重的缘故,晚上巡夜时我时常能见到各式难民趁着夜色混入城中,其中不乏胡人与外族人。但是最近这段时间,城内混入的胡人比往常多了许多,且有些人行踪诡异甚至成群结队。虽然担心城内的安全,但我对此毫无办法,只能向城内驻扎的守军反应了情况。

由于庄王去世,城内目前没有绝对的统治者,县令是庄王提拔上来的新人,执政方面有些新想法,但非常缺乏经验。宣州知州也无暇估计到湖城的情况,因此现在湖城只是沿用庄王当时制定的一套完整的规章制度。在以往战争尚未波及到宣州、许州时庄王的威名尚在,这一套制度用来治理城市是颇为适合的。但是现在庄王去世,宣州、许州又处于胡人入侵的最前沿,如果依然沿用那套宽松的制度,难免会留下许多安全隐患。

知州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近日来派兵加强了城墙周围的巡逻与守卫,街道上也时常见到巡逻的官兵们。

这一夜我见到了几个蒙面人从街道闪过,心里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我走近他们,叱问他们要做什么。中间一人看了看我,一挥手,有两个人跑到我身旁束缚住了我。一人将我的嘴巴捂住,拿弯刀架到了我的脖子上。

“不要出声,否则我会杀了你。”

他的说话声中带有明显的胡地气息。

忽然我感到身后一阵力量传来,不由自主地向前跑了两步。我回过头去,看到在我们医馆帮忙的络腮大汉已经放倒了挟持我的两人。

他将灯笼扔在一边,睁开闭着的眼睛跑向了蒙面人,三下五除二就打倒了所有人。此刻我明白了这个强壮的大汉是练过武的,除了庄王我再想不到任何人可以和眼前这个熟悉的大汉较量。

将所有蒙面人打晕后大汉揭开了他们的面罩,将他们聚集在一起,对我说:

“看来这些是入侵的胡人,我在此处守着,你去找巡逻的官兵来。”

“你如何知道这些人是胡人的?”

他依然闭着一只眼睛,走到一边捡起了扔在地上的灯笼。

“我先前说过我耳朵比较好,我听到了他们跟你说话的声音。而且胡人和我们身体特征不太一样,他们肩膀很宽,脸也很大。”

我找来了守备军官,那个大汉此时已经不在了。军官脸色凝重地带走了这些胡人。

之后的巡夜中我感到心神不宁,想起了大汉说的话。他说胡人已经入侵了,那么湖城恐怕也可能会成为战场。我担心妹妹和我又不得不逃亡去下一座城市,更担心这次我们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无法从战场中逃走。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今晚是阴天,天色很暗,乌云完全遮蔽了月亮。

回到家时妹妹背对着我躺着,声音从角落传来:

“今天出什么事了吗?兄长你回来得比往日迟了许多。”

“没什么事,街上碰到了一队巡逻的官兵在抓贼,耽误了一些时间,你快些睡吧。”

对于妹妹此时还没睡我似乎并不感到多么惊讶。

之后的几天里在医馆里我和老医师再没见到那个络腮大汉。

这几日城中晚上的守备加强了许多,我在晚上巡夜时又见到了许多类似之前见过的蒙面人,但再没大汉在我面前制服他们。有时我碰上官兵会给他们指明方向让他们去追赶,多数情况下他们都无法找到蒙面人所在。

有了上次的教训,我再不敢独自面对这些蒙面人,或者说,我知道比起直面蒙面人有其他我更应该做的事。

这次我转过一个巷子,竟与一队蒙面人撞了满怀。我想要逃跑,但他们反应很快,立即打晕了我。直到第二日早上我才醒来,灯笼和梆子扔在一边,蜡烛从灯笼中掉了出来,断成了两段。

我站起身来,觉得脑袋昏昏涨涨的,根本没法站稳。我甩了甩头,扶着墙向城门走去,打算给军官报告此事。但走了两步,我意识到此时更应该赶回家中给妹妹报个平安。

走路的时候,我的心里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昨日我没巡完街,今日见了管理者,他怕是要训我一顿、扣我的薪酬吧。

我扶着墙向家的方向走去,竟在半路上遇见了妹妹。妹妹眼眶有些浮肿,似乎一宿没睡,她见我扶着墙步子不稳,担心我出了事,眼泪顺着浮肿的眼眶滑下,急忙过来扶住我打算把我送到医馆去。

我向她表示自己没事,让她把我扶到了家中,又让她代我去医馆跟老医师告了假。

“兄长昨晚一夜未归,我还担心兄长是否出了什么事。”

“我没什么事,只是……”

妹妹见我犹豫,催促我说出原因,我不想欺骗她,也想让她知道成立潜在的风险,便将实情说了出去。

“我昨晚遇见一队蒙面的胡人,被他们打晕了。”

“前几日你回来得迟,是不是也是因为此事?”

我不得不再次惊叹于妹妹灵敏的洞察力。妹妹已经知道了实情,急忙跟我说:

“胡人是不是又入侵了?这几日我已经把家里的东西都收拾好了,等兄长你恢复后我们就去其他城市。”

我拦住了她手忙脚乱的动作。

“你先别急,上次庄王在桐城大破数万胡军,他们短时间内应该没有能力再集合出一支部队。”

“可是这次事有蹊跷,难保不会出事。既然是小批的胡人刺客,想必他们是想以精兵夺取湖城。”

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但是却发自内心不愿相信庄王的努力会白费,只能借口说等我恢复后再说。

但是我错了,我太天真了。没有一丝征兆地,当天中午时分街上突然出现了许多胡人士兵,宣称胡人已经占领了湖城,守城的军官和县令都被杀害,其余将士弃城而逃。胡人首领说他不愿让湖城也充满仇恨,因此只要我们不轻举妄动便不会受到伤害,他鼓励我们照往常一般作息,他的语气中明显透露出同化我们的意图。

对于同化,我个人是并不怎么排斥的,因为经历了太多的流亡,我已经厌倦了战争,无论是谁来统治,只要让我们安心地活着我就无比知足了。但是妹妹显然不这么想,她在金乡遭到了胡人将领的非人侮辱,打从心底里仇恨着胡人,和我已经遗忘了全部不一样,她依旧记得赵秀才和我父亲的死,依旧记得在赵家的房中遭到胡人强暴的不堪,依旧记得胡人的魔爪、胡人的拳脚落在身上的痛,她无法接受这种随遇而安的生活,她更不愿变成自己所怨恨着的胡人。

她将自己紧紧关在家中,整日只是躺在床上一言不发。我知道,她并不是对我不满,只是不能接受自己被胡人统治的现实。

“兄长,我们逃走吧。”在我从医馆回来后她忽然对我说。

“不可能的,我曾见过有人想逃走,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逃走的人都被城墙上的胡人杀了。”

“那么你还想当胡人的奴隶吗?”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所以我沉默了。

“每每想起往事,我都仿佛身临其境一般,身体与心灵上似乎再次承受着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我无法忘记胡人曾经强暴我的事情,也无法忘却至亲在我眼前被杀的锥心的记忆。兄长你是我活在世上唯一的寄托了,倘若有一天我们不得不再次沦为奴甚至是变成胡人,我可能无法接受,到时还请兄长见谅,我无法对兄长尽孝了。”

妹妹的声音哽咽着,她抬起头,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只能看到两行清泪从脸庞滚落。

当晚我去巡夜时她依然说着“注意安全”,三更回家也仍然能听见她翻身的声音。

这几天天气很好,每晚月色明朗,和金乡的月亮一样,和桐城的月亮一样,和之前汉人统治下湖城的月亮也一样。

十三

胡人占领湖城之后,抓走了城中所有剩下的官员、和庄王等人有密切关系的人和其他一些重要人士。那两天城中的形势十分紧张,商贩不敢出摊、门市不敢开门,所有人都紧闭房门。

人们家中没有粮食时也多是街坊之间相互救济,甚至小儿在家中听到胡人走过街巷都会啼哭。彼时人人自危,一旦怀疑自己认识的某人是胡人的关注人群就向胡人举报,希望以此换来自己一家平安,一时牵连了不少百姓,街坊之间的信任也岌岌可危。胡人将抓来的人们都集中在牢中,发布通告择日处死。

那段时间我从未出过家门,没有在晚上打过更,也没有去过医馆。每天我和妹妹都守着粮缸,看着里面的米日渐减少。

“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只能像现在这样,能过一天算一天吧。”

“都是我不争气,在这样的时期还要麻烦兄长照顾,实在是不孝。感到自己成了兄长的拖累,内心实在煎熬,请兄长照顾好自己,不要再为我费心了。”

妹妹染上了伤寒,病情较重,高烧持续,身体十分虚弱,甚至无法下床。见我心情烦乱,她也焦急地哭了出来。我每天都为她诊断数次,但她的病情丝毫不见好转,让我的心里无比烦忧,却也无可奈何。

我在阴暗狭小的家中来回踱步,呼吸着沉闷的空气。再这样下去会把妹妹的身体拖垮,我知道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决心去医馆给妹妹抓些药回来。

我偷偷溜到街上,发现街上空无一人,偶尔只有巡逻的胡人士兵经过。我避开所有的士兵到了医馆中。医馆大门开着一条缝,只有老医师一人坐在门旁晒太阳。戒严的这些日子他憔悴了不少,面容干枯呆滞,整个人如同朽木一般。见我来到医馆,他显得很高兴,与我闲聊了很多。我一边与他闲聊,一边给妹妹抓好了药。老医师忽然说出了一句令人感到悲伤的话:

“我的日子怕是不多了,在最后这些天不能尽到一个医者的本分也实在惭愧。我的儿子、孙子都死的早,一次次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令人难过,这日子太难熬了。有时自己没能救活病患,心里总会自责很久,可是现在甚至没有病人上门却更让人寂寞。所幸我很快就不用再忍受那些悲伤的事了,总算是能解脱了。我把这个医馆和这片梅林托付给你,希望你能救济湖城的百姓,我这一辈子能交给别人的也就只有这些东西了,到时候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梅林里,我魂归时也能找到家。”

老医师将门锁的钥匙给了我,在我离开时又给了我很多米。

“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你带回去好好给你的妹妹补一补身体。”

我背着一个硕大的行李离开了,想到与老医师交谈的话,心中感到无比的悲怆。我回头看了看那个医馆,仍然和往常一样,面向太阳,十分敞亮。梅林中开放的梅花也越来越多,清香袭人,我顺路折了一些开得最旺盛的梅花枝收进包裹,希望能给家里增添一分生机,也希望能够借此多少抚慰妹妹的心灵。

像来时一样,我避开了所有巡逻的士兵,有惊无险地回到了家中。回到家时妹妹已经睡着了,此刻正说着胡话,四肢不安地扭动着,显得十分痛苦。我在一个盆里盛了些水,将梅花插在了水中。不知是不是睡梦中的妹妹感受到了这个生灵的存在,此刻她慢慢地安定了下来。

之后的几天里,妹妹吃了那些药,身体终于恢复。重新恢复健康的妹妹虽然还有些虚弱,但她整个人开朗了许多,也不再说那些令人悲伤的丧气话了。妹妹颇喜欢我折回来的那些梅枝,开始的几天里每天她必要为其换水,等到出根之后她就将其栽进土里,每日悉心照料。

终于胡人发布了通告,宣布了处刑日期,解除了戒严状态,我感到日子仿佛一天天回归了正轨,对未来再次燃起了希望。

十四

胡人在城墙下处刑,处刑之日在城墙周围聚集了许多百姓。首先来的是胡人士兵,他们清空了道路,然后一辆辆关押着“犯人”的囚车从各个道路驶向城门。人们站在道路两侧,纷纷看向囚车,寻找自己认识的人。有人看到了因自己的举报而被关入囚车的熟人,急忙羞愧地躲在人群中,生怕对方注意到自己。

囚车里的人大多大声哭嚎着,将手伸出囚车外,控诉着自己是冤枉的。也有人似吓得失去了三魂七魄,面如死灰坐在囚车中一动不动。更有甚者口中胡言乱语不知道说着什么,还有人甚至举报围观人群中的某人,期冀胡人能藉此放自己一马。

护送囚车的胡人士兵不为所动,自顾自地将囚车推向大门。

我焦急地扫视着经过的一辆辆囚车,希望找到许久未见的大汉,但却发自内心希望他不在囚车中。

直到最后一辆囚车停到了城门前,我也没有找到大汉的身影。但令我意外的是我竟在囚车中仿佛看到了我的父亲、赵秀才、李公子和许多我熟悉的金乡人的影迹,我觉得自己应当是看花了眼,因为许多死去的金乡人仿佛也在此刻出现在我眼前。

我试图在囚车中再寻找一遍,看看之前的寻找有没有遗漏。忽然我感到胸口一紧,仿佛要窒息一般。我伸手紧紧抓住胸口,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在囚车中看到了老医师。

这位照顾我许久的慈祥善良的老人此刻正坐在囚车中,表现出十分辛苦的样子,大口地喘着气,嘴皮活动着,仿佛在向身旁的胡人请求什么,但是他的声音被淹没在周围的声音中,无法引起别人丝毫的注意。

这时一朵巨大的云遮住了太阳,明暗的界限在地面上迅速移动,很快就将所有人笼罩在内。

突然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用手拨拉着身旁拥挤的人群,想要冲出去奔向老医师。说来也奇怪,当初妹妹遭到羞辱、赵秀才即将被杀死时我吓得趴倒在地上,丝毫不敢做出任何动作。但此时我明知以自己的力量冲出去一定会被胡人抓起来,我的身体却不受我控制地行动了起来。

妹妹害怕见到熟人被杀死的场景,今日一人呆在家中没有出来,所以并没有人会拦着我。

异变突生,一只强壮的手抱住了我,另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我熟悉这双粗糙布满老茧的手,知道他并无恶意。

“别去外面,有陷阱。”

我惊叹大汉仿佛看穿了一切的眼光,摊开双手表示自己不会擅自行动。

大汉话音刚落,人群各处冒出了许多带着武器的人。他们冲向城门下的胡人,希望救出被关起来的人。

果然如大汉所料,房屋的门打开,城门也被打开,密密麻麻的胡人从各处涌出,瞬间包围了那些人。

他们奋起抵抗,但很快最后一个人也倒下了。在处刑开始前,地面上已经多了许多尸体,血顺着地面流到了旁观者的脚下。此时处刑真正开始,胡人们手执长枪,围成一圈向囚车中刺去。哀嚎声淹没了我,我的脑袋中每一处都回响着人们临死前的声音。我感到脑袋昏昏沉沉几欲炸裂。我用手捂住脑袋,觉得脑袋更痛了,我又用手捂住了耳朵,果然清醒了一点。

突然开始下起雨,从最初的一滴一滴迅速转为瓢泼大雨,雨点迅速打湿了人们的衣服。许多旁观者离开了处刑场,只有少部分人留了下来。冬天的冻雨打在我的身上,令我冷得直哆嗦,然而我的眼睛却始终注视着处刑的场景,丝毫没有移开。

此时我感到人们的哀嚎声、哭闹声仿佛是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声音飘渺而不真实。

我看到老医师仍然在说着些什么,下一刻一柄长枪就从他的天灵盖刺入。老医师永远地死了,再不会说什么话了。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折磨着我,让我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幻境。我的手抓在胸口上,感觉自己又失去了些重要的东西。

老医师预感到了自己大限将至,但我没想到他竟会以这样血腥残忍的方式死在我的眼前。这样的死法太痛苦了,我多么期望那天在我离开之后老医师就寿终。

雨势很大,很快城墙上就有积雨开始淌下。一些士兵用袖子擦掉了脸上的雨水继续施加暴行。雨水冲刷了囚犯们身上的血迹,血水混着雨水在地上肆意流淌。

忽然我注意到赴死的人中有一人颇为显目。那人穿着一身整洁的旧长袍,颇具仙风道骨。他紧皱着眉,静静地站在囚车中,不哭闹,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一言不发注视着暴行。他的脸上有三道血淋淋的刀口,显得触目惊心,令人不忍直视。

这是一个行为举止颇有风度的老者,我之前曾与他见过几次。人们都叫他“成堂先生”,对他颇为尊敬。我有幸与他交谈过,只觉得这位老者知识渊博、足智多谋,让我自愧不如。事实上,直到同他交谈过,我才真真切切地理解了所谓的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这句话。

即使是这样一个贤人也难逃厄运。不同于见到老医师死去时的难过,一杆长枪穿过成堂先生胸前时我的脑海中空空如也,心中无哀也无悲,只是感到惋惜,心里所有能想到的如果用一句话说出来就是:那位成堂先生也死了啊。

囚车中关押的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成堂先生一个人保持着站姿,一动不动,神态姿势和生前最后一刻一模一样,仿佛只是睡了一般,让人不免觉得他走得十分安详。

大雨继续冲刷着人们的罪恶,销毁这个罪恶的现场。处刑结束,人们纷纷散去,天上的雨水渐渐变成了雨夹雪,最后雨也停了,只是下着雪。雪很大,这是今年的初雪。

有一点颇为奇怪,无论是赵秀才的死状、老医师的死状,还是我脑海中幻化出的父亲的死状和李公子的死状,当我不去刻意地想时他们从来不会在我脑海中出现。只有那位成堂先生死时的场景,无论是我吃饭时,还是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时,总能清晰地记起来,甚至我能准确地回忆起长枪刺中他的具体位置和他脸上伤疤的具体分布。特别是在我巡夜时,他死时的安详模样始终驻留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初雪总是化的很快,第二日时地上就没有丝毫积雪了,只是扑在身上的风越发凛冽。

从当天起胡人恢复了城中的一切建制,我依然每晚出去巡夜,巡夜时穿着桐城时妹妹为我缝的棉衣。大汉自那天后又一次消失在了我的眼中。

过了几天和妹妹商量了一番后,我决定继承老医师的医馆,继续为人们看病。于是妹妹和我一起一大早就出了门,同我一起去我工作过、和老医师救治了许多病人的医馆。

清晨的太阳是火红的,大地和干枯的树木都被染成了红色,如同洒上鲜血一般。之前处刑的地方经历了一场大雨,又经历了一场雪,已无丝毫痕迹,而此时却又被染成了红色。我们走入了梅林,盛开的梅花散布在树上,萧瑟的冬景突然多了一丝生机与活力。梅花散发出阵阵幽香,我告诉妹妹医馆就在梅林深处。

“老先生跟我说过这片梅林比较奇特,其他地方的花开得都比这里迟,这里飞阴月末就有早梅开放,进入腊月则梅花全开,香味达到最盛。”

“现在才过小雪这里就已经开花了。”

“确实如此,看来今年的气候和往年不同。”

“花叶生长总是顺着节令来的,不如说根据气候来更加合适。它们不会提前商量好在哪一日哪个时辰生长,气候合适了它们也不用交流,都自然而然地就成活了。每年这些花都会生长,也都会凋零。和我们不一样,它们每一年都会死去,又会在新的一年顺着气候重新复苏。即使有天灾,下一年它们仍然会开。”

“那个宅子就是了。”

我指向梅林深处的一个古朴庭院。这个宅子也上了年头,布局和我家的祖宅相似,只是规格要小了一半。

老医师的医术不及我父亲,但在一些疑难杂症上颇有见解。我的医术比起他们二人都远远不及,想必他们是以救济苍生为己任才能到如此成就。

老医师死了,我手里的钥匙成为了这间医馆唯一的钥匙。我并不想换一把锁,因为老医师告诉我宅子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是上了年头的物件,他一直没舍得换,对于他舍不得更换的东西我自然也不会去换。

妹妹走到药柜前,拉开了盛有麝香的抽屉,细细嗅了嗅。

“这些药材的味道还是那样熟悉。”

妹妹小时候常来我家,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下也识得一些药材。

“下面的柜子里有布袋子,装些藿香和冰片吧,这些药是胡人占领湖城前老先生新购置的,药味还很浓,拿回家供着给家里填些香。”

十五

我没办法获得老医师的遗体,自然无法遵从他的遗愿将他埋在梅林中。因此我像对待父亲一样,将一些药材装进一个匣子里,将那个匣子买到了梅林,希望他的灵魂能顺着药材回家。

没过多久我就给医馆找到了一个新的医师。他的年龄稍长于我,医术与我相近。他先前也颇为尊敬老医师,听闻老医师的死讯后主动来到医馆提出帮忙,对于他的加入我自然十分欢迎。

自从那日城墙下的处刑后再没发生什么冲突,城里城外人员不通,医馆的工作也因此清闲了许多。每日我仍然是在太阳下山时回到家中,离开医馆时我都记得上锁,因此医馆中晚上无人居住,一过戌时就彻底融入了黑暗里。

我不忍让老医师的孤魂在晚上守着空宅,所以与妹妹商量后决定在来年开春之际我们搬进医馆居住。

胡人在城里划分了一片区域专门驻扎士兵,我巡夜时并不被允许靠那片驻扎地太近。

胡人们为了威慑中原与城中的汉人,将所有处死的人的尸体都拿绳子挂在了城墙上。

在这样的乱世中,对于身处纷争地区的我们而言,和平只能是一种奢望,短暂的安宁也如同一场梦境,或许“世事一场大梦”说的便是如此。

就在胡人悬挂尸体后几天,湖城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和初雪不同,这次很快就产生了积雪,并且直到此刻也没有化。我早早地关上了医馆,和新来的医师各自回家。

阳光微弱,太阳在天上显得朦朦胧胧。我脚下一步深一步浅地走向家中,却看到人们都纷纷站在路上,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我感到十分好奇,刚好见到了一个邻居,问他发生了什么。

“镇北将军率领着大军已经到湖城前了。”

我感到心头一震,担心战争再次爆发。我仿佛已经能看到镇北将军带着浩浩荡荡的大军涌入城中将白雪覆盖的地方染成红色的场景。

“听说镇北将军在城外简直要气疯了。有人说这镇北将军和王爷还有公主交情不浅,当初王爷提拔才让镇北将军进入朝廷。如今公主被胡人所杀,他见那些胡人占了王爷的城,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总觉得事情不会这样简单。如果要攻下湖城,绝对不需要大军压城,行军在外大军驻扎停留会造成不小的损失。

“还有还有,我听说镇北将军当初是被那个成堂先生救下来的,他是成堂先生养活大的,也是成堂先生一直在教导他。那个成堂先生就是被人举报说和王爷有关才被抓起来的。”

我感到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仿佛被打入了无尽的恐怖深渊。与那个镇北将军有关的一切事物竟都如此凑巧地全部集中在了这片可憎的地方。我听说有个公主在江城被胡人所杀,就在庄王战败的不久前。我不知道庄王和公主与这位镇北将军有何密切的联系,但仅凭亦师亦父的成堂先生被挂在城墙上羞辱这一点就足以让一个人失去所有的理智。

我草草结束了对话,急忙赶回家中,路上还摔了一跤。

推开门,没来得及抖落身上的雪,妹妹就迎了上来,我看到了她眼神中的慌张与绝望。她微微低下头,不让我看到她的脸色。

“欢迎回家。”

她替我掸掉身上的雪,静静地坐在了桌前,桌上摆着和往日一样的饭菜。桌面微微振动,我感到她的手在颤抖。

我们吃饭时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屋内陷入了一种压抑的沉寂。

“今天雪真大,现在外面的雪都能埋过我的脚腕了。”

“嗯。兄长你今天还要去打更吗?”

“要去的呀,不过这样的日子打更可真是辛苦。”

“是啊,真是辛苦啊。”

屋内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我忍不住先开了口:

“刚才有人跟我说什么镇北将军到了城下,还说什么成堂先生是镇北将军的老师。我总觉得这件事十分荒诞,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怎么可能走出去镇北将军这样的人物呢。”

沉默了片刻,妹妹没有回答我,反而说:

“下午一个大汉来了我们家,我想他应该就是你说的那个在医馆帮过忙的男人。他告诉我说镇北将军对胡人下了最后通牒,限胡人三日之内交出告发成堂先生的人,并且要求所有胡人投降,否则他就会屠戮湖城,血洗胡地,直到不留一个胡人。”

我看到妹妹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筷子碰到碗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我绞尽脑汁安慰着妹妹,自己心中也抱有一丝侥幸,从古至今还没人因为个人原因而屠戮一城自己的同胞。

一更时我照常巡夜,雪依旧在不停地下,白天时人们的行踪都被雪彻底覆盖了。虽然夜晚很黑,但是雪仍然是晶莹洁白的,在黑夜中显得与众不同。我艰难地在雪中行走,巡夜比往日多花费了一倍的时间。

三更时分我再次巡夜时雪已经停了,天空很晴,明亮的月光散落在晶莹的雪上,如同地上有无数珍宝在闪烁。不知是我还是其他更夫的脚印孤零零地分布在厚厚的积雪中,显得十分孤独寂寥。那脚印一望无际,仿佛从很久以前就存在于此,似乎能够一直延伸到天际与大地交汇的无垠之地。

我走过城墙下面,借着朗照的月光看向成堂先生的尸体。那具尸体仍然显得十分安详,和生前最后时刻的模样别无二致。积雪静静地落在成堂先生的头顶和肩头等地,只有脸上的三道刀伤显得颇为瘆人。伤口已经结了痂,伤口处流出的血液也已干涸凝固,显出和雪截然不同的暗紫色。那些伤口通过流出的血液紧紧连在一起,仿佛张大嘴的魔鬼的笑容,似乎在嘲弄着城里城外的人们,嘲弄着洁白的雪上污秽的世界。

我想无论是何人的尸体,不管生前是高贵还是下贱,死后尸体要么陈于荒野,要么埋在地里,总会有喜食尸体腐肉的鸟儿和虫儿将尸体慢慢啃噬殆尽,死前无论多么风光,死后都会被摧残成面目可憎的模样。那些伟大的人们也逃不开这个悲惨的结局,有些人死后能被人铭记,至今人们每到端午都会怀念楚国的屈平。而与此相比无数的人死后连姓名都没能留下,死后就被人们完全遗忘,自己仿佛从来不曾活在这个世上,这是多么令人悲哀啊。

十六

城中也有人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了镇北将军的可怕宣言。第二日城中充满了沉闷的空气,呼吸着这样的空气,我只觉得心中越发恐惧了。

我去了医馆,路上星星点点的梅花在晶莹剔透的积雪中显得越发珊珊可爱。另一个医师已先我一步到了医馆。

“如果哪一天在没有告知你的情况下到了午时我还没有来医馆,那么我可能就再不会来了,到时你就去第三棵梅树下挖医馆的钥匙。老医师将钥匙托付给了我,如果你没有见到我,那么就认为我代老医师把医馆托付与你吧。”

他问我发生了什么,我打着马虎眼糊弄了过去。事实上我自己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只是我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种念头,总认为我会先于镇北将军通告的屠城之日前死去。

那天晚上我依旧去巡夜,这是通告中的第一夜。因为我的特殊身份,黑暗中发生的一切我都了然于胸。这一天有许多胡人士兵和汉人平民趁着夜色离开湖城,我不知道他们逃亡的计划有没有成功,但无疑让我感到胸中的阴霾减少了几分。

第二天早上,镇北将军就派人将所有从湖城中逃走的人的头颅送到了城中。知道此事后我打消了全部逃生的念头,只觉得胸中的阴霾更加浓重了。

妹妹一句话也不说,但她也心事重重,眉头紧皱,做刺绣时好几次扎破了手。虽然担心这样的妹妹,但我仍然去了医馆。我感到心乱如麻,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能重复着往日的工作,麻痹自己不要想其他的事。

城内的所有人都知道镇北将军的庞大军力,所以无论是汉人还是胡人都失去了抵抗的欲望。胡人将领们也知道自己一旦落到镇北将军手中必定九死一生,因此他们也没有投降。我想胡人们此时也应当同我一样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

下午从医馆回家时,我听到有人说胡人派出了使者与镇北将军谈判,而镇北将军杀了使者,派人将尸体送了回来。

这是第二夜。一更我巡夜时,城内许多百姓家中都还亮着灯,灯光映在雪地上,显得越发明亮,让人感到仿佛如同上元一般黑夜如昼,只是街上没有一个人。

到了第三日,通告中的最后一日,城内商人都收了摊,早市上一片冷清。

下午从医馆出来时,我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我没有告诉另一个医师我想要做什么,和他分别后我估摸他已经走远,便折返回了医馆,将钥匙埋在了第三棵梅树下。

回到家中时天已经暗了,妹妹看到我冻的通红的双手和泥泞的衣衫,识趣地什么都没问,只是嗔怪我不注意弄脏了衣服。

这一天我睡得很沉,妹妹叫醒了我。此时她还没睡,单薄的身体显得格外柔弱。我替她披上了一件衣服,挑上灯笼准备去巡夜。

“注意安全。”

“诶,好,我知道了,你快些睡吧。”

“答应我,不要寻短见,什么事都不要做,无论出了什么事我们都要一起承担,不要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去。”

我看向妹妹,她的语气很轻微,和往常一样,但是她此时的眼神显得异常坚定。

我答应了下来,那时我清楚地认识到了一件事。

我和妹妹自从离开金乡起就不再是完整的人了,我们不过是在一个比黑夜更加深邃的黑暗中舔舐着对方伤口的伤者。我们的命运自那时起就紧紧地结合在了一起,我俩中的任何一个,失去了对方都无法独自活下去。这并不是什么爱情,而是一种远高于普通爱情的不需要通过血缘关系维系的亲情。我们彼此内心中都缺失了重要的一块,这一块唯有彼此才能弥补,无人可以替代。

虽然我深知这一点,但我仍然想实行自己的计划。既然无论如何都是死,我更想让妹妹比我活得更久,比我见识更多的事物。我希望我的计划能够成功,在经历了短暂的伤痛后她可以坚强地活下去,和城中的人一起活下去。我希望她能代替我看到医馆前梅花繁荣盛开的场面,我希望她能活到来年冬天,看一轮完整的梅花开落。我更希望她能活到若干年后,找到一个如意郎君。我很清楚我的妹妹的教养,我相信她会成为一个贤妻良母。我希望她能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在每年的清明、每年的中元、下元,每年我魂归之时,她能带着自己的孩子在我的坟墓上参拜祭奠,告诉她的孩子们曾有这样一位医师、一位更夫在这个世界存在过。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笃、笃、笃……”

我巡过一条条熟悉的街道,看着身旁熟悉的一幢幢民房,久违地感到了一丝幸福。积雪几乎没有融化,依然很厚。千家灯火亮着,街道上一片祥和,仿佛热闹的节日一般。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远处传来其他更夫的喊叫声。

我扯着嗓子叫喊着,走过熟悉的街道。我感到嗓子有些不适,放下灯笼清了清嗓子,走向了最后那个未巡的街道。

我巡完了所有的街道,走回家中。湖城已经沉沉睡去了,一路上我无数次听到屋内传出的齁声。

三更时分我再次从床上起身,穿了棉衣却依然觉得有点冷,因此我又披上了夹衣。我将灯笼绑在腰上,拿上梆子准备出门,感觉到有一股视线正聚集在我身上。

我转身看到女孩面对着我,目光炯炯。

“已经到三更了吗?真快啊。”

“嗯。”

“刚才我小睡了一会,很快就醒了。我总觉得心慌,天亮了你替我把把脉吧。夜已经很深了,注意安全,请兄长巡完街早些回家,我等着你。”

我应了一声,出了门。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此时月亮渐渐开始变得明亮,斜挂在东方的天空。地上的积雪映着月光,显得越发明亮。借着月光看去,面前的一整条街都清晰地显现在我的眼中。林立在我身旁的一幢幢房屋也如同这个城市和居住在城市的人们一般沉沉睡去,街道上看不见丝毫灯光。

我看到乳白色的雾气从口中弥漫,而后消散在空中。夜渐渐深了,火冷灯稀,今天打更我报得比往日更卖力些,因此感到嗓子有些不适。我放下灯笼清了清嗓子,然后重新拿起灯笼走向了最后的那个街道,那个驻扎了胡人侵略者的街道。

这条街道今夜戒备得十分森严,两个士兵把我拦了下来,呵斥我离开。忽然闪出一个身影,没有一丝声响就放倒了守在街道口的士兵。

大汉认真地确保了每一个士兵确实短时间内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才转过身来面对我。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刚好巡夜至此。”

大汉一眼看穿了我的意图,笑了两声,指着我的夹衣。

“太明显了,是一把小刀吧,轮廓这样明显,太不专业了。”

见大汉看破,我也不再隐瞒,向他坦白了自己打算袭击胡人大将然后将其送到城外以平息镇北将军怒火的计划。

“和我一样。只是我劝你还是离开吧,你这样没有一点功夫的人不可能杀得了胡人大将。这件事与你们百姓无关,我们来做就行了。你回去吧,去陪着你妹妹,你们都应该好好地活着。”

“我是更夫,也是守夜人,黑夜中发生的任何事情,无论是美好的,还是罪恶的,都与我有关,我都有权利、有义务去见证。”

这是我早就想好的话,此刻说出来我才感受到这些话有多么沉重。这样的话从我口中说出来未免有些狂妄,但大汉却认真地听我说完,决定不再阻止我。

我们一起走在街道上,大汉告诉我再往前走一走就要和我分头行动。我知道他一个人行动成功的可能性要比我们一起行动高得多,因此表示了同意。

旁边的几条巷子里也闪过了人影。

“看来这些人也和我们是一样的打算。”

“你认识这些人吗?”

大汉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道。

“你把灯笼灭了吧。”

听到大汉的话,我将蜡烛熄灭,把灯笼扔在了路上。

灯光刚熄灭时眼前一下变得黑了起来,但没过多久我就适应了夜色。和大汉之前说的一样,在夜晚中,能看到的周围的事物只有黑色和白色。今夜云很密,月亮时隐时现,因此我的眼前也时明时暗,我们的影子则在身后时隐时现。

虽然我是一个更夫,但我却从未真正在黑暗中行动过。我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守护的是黑夜而不是黑暗,即使是在无月的漆黑夜晚,我也总是借着灯笼的光巡街。这位大汉却不一样,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夜晚,他都一直蒙着眼睛,是真正的见不到一丝光芒。此时他摘了蒙眼的布,想必是为了更方便地行动吧。我在心中默默祈祷着,希望在他行动时,月光能照亮他。

“之前你一直都像是现在这样,在黑暗中行动的吗?”

大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抬起头看了看月亮。

“今夜的月光真美啊,多希望庄王也能看到今天的这个月亮。”

他接着说:

“我曾经听别人说过一句话,受光于庭户则见一堂,而受光于天下可照四方。你说的没错,医馆很敞亮,你的家也很敞亮,只要有一束光可以从门缝照进屋内,屋内会整个的因此而变得明亮。晚上很黑,但还是有光,还是能分得清事物的轮廓。”

我不免想到了一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是不是盛世?”

“不好说,中原地区都这么说,但是朝廷里派系林立,明争暗斗,保不准哪天就会爆发内乱。”

在一阵沉默后,大汉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我是庄王手下的一个将军。自从庄王在胡地把我救了出来,我就下定决心这辈子都要追随庄王。”

“你相信吗,我参与过桐城作战,当时我带着五百人负责堵门。这个计划是成堂先生和镇北将军提出的,他们竟然说服了庄王让我去推倒大山。至今我都不敢相信那个大山竟然真的被我们推倒堵住了城门,虽然有炸药,但现在想来还是觉得那是一个奇迹。”

“我被手下的士兵救到了湖城。听到庄王的死讯时我简直也想同他一起去死。就在那时我遇见了你们,我知道庄王的一切付出都是有意义的,所以我断绝了寻死的念头。我想要代替庄王好好活着,活着见证庄王的英勇牺牲下获得幸福的人们与获得太平的城市。”

“说实话,我是真的没有想到那位成堂先生竟然也会失算。其实也不怪他,能逼退胡人也多亏了他的计策,我们一直以来都坚信不疑先生的智谋,直到现在我也依旧发自内心地尊敬着他。”

“谁都没有想到胡人竟然会以精兵潜入的形式夺取湖城。所以镇北将军刚来的那天我就出城见了他。他是认真的,他真的会屠城。今日寅时末他就会率大军破城。”

“那个混账,我相信成堂先生如果活着一定也会觉得他的行为是混账行为。他以为他屠的城是什么,他屠了湖城,死在他刀剑下的全部是庄王的百姓。当初庄王和公主就不该培育他这个混蛋。”

“抱歉,我说的有些多了,我们就此别过吧。我不想加入他的军队苟活,我是朝廷的将军,是湖城的将军,更是庄王麾下的将军,我要让那个小子看看我作为庄王麾下的气节。”

我叫住了他,对他说:

“我曾是一名奴隶,并且再不想成为奴隶,无论是胡人还是朝廷,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奴隶,即使自由的尽头是死亡,此时的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奔赴。”

他非常高兴,满意地拍了拍我。

“好好活下去,不成为任何人的奴隶,和你的妹妹一起活着。”

我和他分开了,他走入了另一条巷子,似乎是想从墙上翻入胡人大将的住处。

在每一条街道,即使是聚集了胡人的街道,我发现除去空了许多的房子外,街道的情况和往日并无多少区别。依旧灯很稀,和往日一样。也隐隐约约有人声传来,和往日一样。有人在为明天的饭而担忧,也和往日一样。房屋中传出胡人的声音和其他我熟悉的汉人的声音似乎也别无二致。

我不免想到,城外发生的一切都和城内无关,城外有两天来新增许多的尸体,城外有人在和疲惫做着斗争,防备有人出城。但这和城内无关,城内的人依旧过着和往常一样的黑夜,胡人入侵时也是,今天也是,黑夜是一样的。

我心里没有任何的波动,对于即将到来的事,我清楚地知道,无论我能否成功我都会死。唯一的挂念是尚在家中等我回去的妹妹,此时我已将这唯一的挂念抛诸脑后,因为我想让她活着,我想让她安稳度过寅时。

我心里没有任何情绪,即使我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是杀死一个人,甚至我不知道我想要杀死的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恶人。可以毫不顾及一个人是善是恶而只想杀了他,我想此时我也和那些肆意杀生的人一样化为了厉鬼。

我只不过是区区一个平民、一个凡人,我只是一个更夫,也是守夜者。我和黑夜为伴,同时也见证着黑夜,毕竟我是一个更夫。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我卖力地敲着梆子,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喊出打更的口号。随着我喊出口号,胡人开始骚动起来。我听到了盔甲与兵器撞击的声音,这些声音从其他地方向我靠近,逐渐远离了大汉行进的方向。事情的发展如我所料,我感到十分满意。我笑着、喊着,踏着洁白的雪向黑暗中走去,除了士兵们的火把和灯笼,在夜色中仅有更夫们灯笼的光在游荡。

我想到了女孩,她此时是否仍在家中等我回去?我正在做的一切她是否都了然于胸?

乌云散去,清辉洒满大地,显得无比纯净。我看向月亮,似乎看到了一个流出灯光的窗户。在那个窗户里妹妹和她的夫君正在吟诗作对,妹妹赢下一局,激动地涨红了脸,将酒盅推向她的夫君。旁边黑黑的屋子里睡着三个可爱的小孩子,另一间同样漆黑的房屋中供着一些灵牌,我的灵魂也在这间房子里。即使我死去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留下任何事物,没有任何人记得我的存在,我也仍然相信妹妹会一直记得我曾经活在这个世上。

百鬼夜行,有人混在其中,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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