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魂曲·chapter.36：操纵者

“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凯尔·怀特，你只是个无名无姓的影子。” 南茜从青年眼里看到了憎恨。那种仿佛尖锐长矛一般的眼神，并不适合他柔和的双眸。憎恨，厌恶，却依旧要屈服。因为命脉被她握在手中，这和她收留莱切尔的时候一样。那时候她轻蔑地笑了，凯尔的确和这一切都无关，要怪就怪他有伦纳德·多卡米这个朋友吧。 是的，这一切也原本和伦纳德没有关系。直到在监狱里听到黑鸟唱那首歌之前，奥特姆都没有确定教团的直系后代究竟是谁。可就在黑鸟唱出那首歌的当天下午，他就越狱了。随后，将直接目击者伦纳德灭口的行为也宣告失败。 “真是小瞧了这个403。该说不愧是教团那帮人类的后代吗，各种方面都非常顽强。” 奥特姆抱着双臂站在南茜的办公室窗口，眺望着远处葱茏的森林。窗玻璃上倒映的少年的神情露骨地显示出厌恶，“顽强得令人恶心。” “我有办法。”南茜说道，那个时候的她还坚定不移地站在奥特姆这边，对自己的失败心怀愧疚。 是啊，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摇的呢？是看到他眼都不眨地点燃大片森林的时候？还是他毫不留情地对黛安下死手的时候？又或者，是更早？ “多卡米无亲无故，只有一个朋友。正好，那个朋友也在我们这工作。” “你是说，”少年转向南茜，“

人质

？” 南茜微微一笑，“是的，人质。你放心吧，我会让他自愿当这个人质的。” “——就是这样。奥特姆的意思，本是让我把你弄成残废，但想办法留你一口气，只是为了要挟多卡米先生而已。” 曾经是凯尔·怀特的青年默默地听完了上司的讲述。他在这段时间被派去做了许多事，包括在暗中配合黛安留意伦纳德等人的动向，以及探听研究所的计划进行到什么地步了。每一次任务他都完成得非常出色，只是他的眼神中逐渐不再有生气。他依旧执行着南茜交给他的任务，只不过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听命行事，内里却空空如也的人偶。 “多谢。”青年的声调听上去缺乏起伏。如今南茜依旧是他的上司，两人的关系却早已与过去天差地别。也就是，如果现在上司希望自己感恩戴德，那么他只能表达出对应的感谢之情，他已经处于如此被动的地位。 “你也见过多卡米这段时间的变化了，还有他在那个村子里的生活。你感觉如何？” 听到亲友的名字，青年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情。他的喉结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又没说出来。只有他知道，如今在幽远村生活的伦纳德有着怎样温和的眼神，与旁人交谈时，脸上又闪烁着怎样生机勃勃的表情。但是这个事实说出来无疑是对自己的一种嘲讽，因此他没有勇气说出，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责问自己——为什么作为伦纳德十几年的密友，都没能了解到怎样才能让他过得如此快乐呢？ 以及，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伦纳德呢？拥有一切，严谨，一丝不苟，像个随时随地上紧发条的锡兵人偶。还是失去一切，却自由而有生气地活着，哪个才是真正能让他感觉到生存意义的自己呢？ 南茜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其实我多少能理解你。”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真挚得不像在客套，竟然让青年有一秒要相信的感觉。 可是南茜并没有说下去，于是青年的错觉也就收住了。南茜整理了一会手头的文件，重新抬起头，眼神锋利地盯住他。被那种目光注视的感觉，如果要用东瀛的一个比喻来说明，那就是被蛇盯住的青蛙。 “下一个任务是

拍照

。我需要你帮我拍几张照片。可以吗？” 就只是拍照而已，那绝对不可能。青年心知肚明南茜是怎样的一个人，因此他只是等待着，等待少女继续说出下文。 “不仅是拍照，还有一件事情——那就是

帮助伦纳德和那几个异民平安救出他们的伙伴

。” 青年的脸上顿时写满了震惊。对他的这个反应很满意，南茜嘴角的笑意更甚，她点了点头：“我的人也在，而且那是个下手没轻重的人。所以你可要好好看着，只是演戏而已，千万不要让他一不小心把伦纳德和那些异民真杀了，听懂没？” “您的意思是——” “是的。你自己也知道他们会回来救人吧？毕竟他们在阁楼密谋的情报还是你告诉我的。” “可是……”青年有些茫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问什么，但是的确有太多说不通的地方了。南茜和奥特姆到底在谋划什么，他根本不知道，只知道现在他们似乎想让伦纳德等人顺利地救走自己的伙伴。可是之后呢？青年只感觉自己像个行走在悬崖边上的盲人，一步踏错就会粉身碎骨。 但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往深渊里跳。不然，粉身碎骨的将是他的家人。他恨透了南茜和奥特姆，恨透他们布局引诱自己掉入陷阱。可他甚至不能把这种仇恨表现出来，只能暗暗咬紧了后槽牙。 “只是……拍照。就可以了吧？” “是的。拍的模糊一点也没关系，但是别拍花了。哦还有，可千万不要让我那个下属把人杀了。知道吗？” 南茜在森林中寻找到了她要找的地方。那片土地临近一条小溪，被灌木丛簇拥着。走进了才发现，那里已经有一块墓碑了。饱经风吹雨打的石碑上刻着蚯蚓似的弯弯绕绕的陌生文字，一些纤细的藤蔓植物缠绕在上面，开出紫色的神秘小花。 “这是黛安丈夫的墓碑。她以前拜托过我，她死了也要合葬在这里。……其实她并没有打算在计划成功后一个人苟活下去。” 青年按照上司的命令在既有的坟墓旁边刨出了一个土坑，让她把那只已经冰冷的大雁尸体安葬进去。然后又和她一同做了小小的墓碑，南茜还采来花朵编织成花环，轻柔地挂在墓碑上。 然后她抬起头，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对青年说：“凯尔先生，从现在开始，你自由了。” “什么？”重新收下久违了的名字，凯尔·怀特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我说，你自由了。”少女望着他的眼睛，又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从现在开始，你已经不用再听我的命令了。” “可——”突兀的转变就好像猛烈的地震，将凯尔的思维掀翻在地。强烈的恍惚和不真实感包围了他，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耳畔响起的枷锁解开的声音，真的是现实中的吗？ “如果你担心你的母亲，回去之后我就会把她现在在哪里告诉你。她过得很好，你放心。”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头脑中一片混乱，充斥着各种令人不安的猜想和对可能存在的谎言警戒，以及一丁点缥缈的狂喜感。有无数个问题在心头翻涌，凯尔意识到把它们都整理成语言怕是要花费几天几夜。几相权衡之下，他最终选择了那个最核心的问题。 “我作为人质已经没用了是吗？”问出来的时候他有一点怕。他怕这意味着伦纳德已经不在乎他，又或是伦纳德已经遭遇不测了。 少女擦了擦哭红的眼角，“我不需要人质了。从今往后我也不会再帮助奥特姆。就这么简单。” “可……为什么？”虽然不清楚这二人的关系究竟为何，可凯尔也知道那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程度。 少女神色悲伤地伸手抚摸着那个挂着花环的石碑，“已经有太多我们的族人被牵连进来。黛安，特瓦，潼恩……如果接下来他还要一意孤行，或许会有更多的族人因为他的计划而死。我们的族群已经不剩多少人，不能再做他的牺牲品了。” 青年没有接话。他在某个角落亲眼目睹了少女的尸体在伦纳德怀中变为大雁，刚才路上又听南茜简单地解释了伪神教团和山灵的事。哪怕这个现实再荒谬，他也不能不信。 “那您打算怎么做？”凯尔对南茜开口道。这是他第一次，以个人的立场询问上司这么重要的问题。 “我会尽全力保护剩下的族人，不让他们任何一个被牵连进奥特姆的计划。”南茜说着，落寞而自嘲地笑了笑，“奥特姆是对的，我的确是个懦弱的人。我果然不擅长什么复仇，我能做的也只有捡起剩下的东西而已。” “……” “那么你呢？怀特先生，你打算怎么做？” 南茜把这个疑问抛给了他。凯尔闭上眼，屏息凝神地整理着头脑中纷乱的思绪。伦纳德现在已经完全在异民阵营之中，而他们的目的应该也是阻止奥特姆。也就是说，南茜和伦纳德他们的目的现在是一致的。这也是自己的目的，如果不阻止奥特姆的复仇，他最重视的人最终都会被卷进这仇恨的火海。 “我会留在您身边。”凯尔于是对南茜说道。少女望着他，眼神中充满惊愕。 “当然，我已经不是您的下属了。我们现在只是目的一致而已。也就是说。”青年说到这里顿了顿，观察着南茜的神色，“如果您打算阻止奥特姆的复仇行为，我会帮您。需不需要我的帮助，请您自己决定。” 说完，凯尔便背过身去，把少女丢在了身后。他沿着来时的路，向森林之外走去。他走得很急促，因为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了。 自由的喜悦仅仅在他心头停留了片刻，此刻他只想尽快地赶往自己牵挂的人身边。这种不顾一切地为他人奔赴的情感，让凯尔·怀特终于切实地意识到，自己真正的自我已经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