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罗珠——majia
(一)
白家人住的那条巷子里,没有什么人愿意亲近白家 。白家是十二号,朱红大门就是。深宅大院,想必祖上也是繁荣过的,现在看来,青灰的石墙,塌陷的镂窗,残乱的花庭,古旧的木楼,未免有些破落 。

巷子里的老扬州们彼此都很亲熟,唯独对白家避之唯恐不及,每临傍晚,要路过这条巷子的人家宁可绕路多走十分钟,也不愿从那朱红大门前经过 。许是因为这里太过阴森空旷,加上些不好的传说,更是让人害怕吧 。

我要讲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从这白家人的庭院开始,从那紧闭的朱红大门开始 ……

我小时候本不喜欢这老房子,空荡荡的庭院,灰蒙蒙的墙,就连春风吹了进来,也多了份萧瑟之意 ,总让人想打哆嗦,我多是一个人站在天井里,抱着母亲做的布球孤单单的玩,直到奶娘吴婶来唤我吃饭 ,才扔了球跑进阴沉的大屋。祖母和母亲都已在桌边座好,笑吟吟看着,等我来吃 。

巷子里的孩子没人愿意与我玩,隔着老远对我喊:“短命鬼!”我身子弱,又是女孩子,追不到他们,对他们喊我短命鬼很是生气,跑回家拉住母亲就哭,为什么他们总是叫我短命鬼 呢?我那时还不到十岁,母亲一听这话气得浑身发抖,抱着我去找他们父母,那些家长听母亲大声斥骂着,半句话没回,抓住孩子就打,一再保证不会了。母亲拉我走的时候,我回头望他们,隐约听见细语:“教你多少遍,他家的孩子不要惹,想死啊!”我非常纳闷,现在回头想想,那些人也并不是多好说话,眼睛里的不似尊重,倒更像恐惧。

我的胸口挂着一颗大珠,明润光滑,晶莹碧绿,非常美丽。母亲说:“白家的孩子都要挂的,挂到结婚才可以除下来。”我觉得漂亮并不介意戴着,只是长辈关照什么时候不能除下,有一次,玩球疯了,觉得碍事,拿下放在花台上,被吴婶看见,吓的什么似的,好好把我训了一顿,这才重视起来 。上学后,老师不许带这奇怪东西,祖母和我母亲齐齐去找校长,才算把事情解决了。只是同学们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只当是一条巷子里的同学在背后说我坏话来着,反正孤单惯了,也不在意。每天放学背着书包一个人回来,在自家院子里或踢球或跳绳或捉蛐蛐或弹玻璃珠子……一个人,也玩的开心 。

家里很大,假山老树,回廊花圃,我时常爬上爬下,总能找到不少好玩意儿,这里是我的天下,想怎样都可以,没人管我。只有后院里一座小园,用巨大的铜锁锁了,贴了古怪的字符,祖母和母亲坚决不让我进去 。我偷偷从镂空的花墙向里望,看见一片美丽的花海,灿烂缤纷,五颜六色,很是吸引人 。花海中间,是一泓清清碧水,盛开着洁白的莲花。后来我很想知道,水里是否有鱼,便跑去问母亲。母亲大惊,训斥我,叫我不要胡说八道 。我很委屈,她却叫人将镂空的花墙也填了,并警告我若是再去就要罚的。我心想还没有告诉她雪天也看见莲花婀娜,要说了,更骂我是胡说了。

可是不能看那美丽的小花园 ,我觉得很寂寞 。我偷偷在那里转,墙边荒废的花台下,给我找到一个缺口,洞口长着大片的狗尾巴草 ,本是很难发现的。我爬了进去,站在花海中,说不出的畅快兴奋,又蹦又跳 。我蹲在莲池边,水清澈见底,果然看见好些鱼儿。偶尔浮上水来吐着泡泡,我要去摸,它尾巴一甩,扭身又沉了下去 。其中一条好大的青鱼,最喜欢在我影子里游来荡去,我爱极了,拿来面膜喂它,一喂就是几个小时,往往日落西山了,还在园中流连 。

对于这个发现,我很是小心,如果被大人晓得了,必定要封了洞的,还不知道怎样惩罚我呢,想想心虚,谁也没有告诉 。

这样过了三个春秋,那年,我十五岁 。

母亲时常抱着我,摸着我胸口的大珠,眼神幽幽的,看久了,泪水就流下来,自言自语:“一定要把阿轮保住,一定要保住的。 ”

我不懂她哭什么,母亲是个很坚强的人,很少流泪,我以为惹她生气了,给她赔不是,她却哭得更凶了。祖母在一旁劝着,把我叫出屋去,我悄悄溜了回来,在窗下踮着脚偷听 。

祖母的声音:“唉,哭伤神,少哭吧 。”

母亲止了哭:“我一想阿轮今年十五岁了,记得从前的话,越想越怕,怎么得了?真的就没有办法了吗?”

“那是江湖骗子的话,你也信?阿轮戴着珠子呢,怕什么。后面花园已经封了,只要孩子进不去,没什么可担心的。”

“妈,你说,要不然我们再填一次?只要那池子不见了,我的心就舒坦多了 。”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我听见祖母叹着气:“若是能把它填了,还用得着烦吗?那次不是当天填了,隔天又冒了出来,看那水都没一丝浑的 。”

我本来就糊涂,听了这番话,更糊涂了。我跑去小花园,坐在池塘边,望着满池的碧水,直纳闷,这么漂亮的池子,干吗要填了?真真不懂大人们的心思。 我一口一口咬着吴婶做的甜馒头,吹着温暖的夏风,闻着扑鼻的花香,意识渐渐模糊开去,眼皮越来越重,躺在池边,听那池鱼吐泡泡的声音,真舒服啊 ……

眼睛一睁,就看见他。

我可能天生脑子简单,竟然没有吓到 。

对面草地上,坐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子,可爱的童花头,拖着一条细细的长命辫,穿着青色的小唐装,同色的长裤,白色的布鞋 。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盯着我直瞅,白净的皮肤,薄薄的嘴唇,嘴角边挂着淡淡的笑意 。

我愣了好久,才想起来这是在小花园里,门仍是锁的好好的,四面青石砖墙,他是从哪里来的 ?

“你是谁?怎么会在我的小花园里?你从哪里进来的 ?”

男孩子听我气势汹汹的,摆摆手,指了指南面的墙头,我顺着看去,那边有棵大槐树。他的声音清脆悦耳,像玉珠滚落瓷盘:“我从那里爬进来的,看见有个女孩子躺在这里,以为出什么事啦,所以过来看看 。”

“你才出事了的!”我有点恼,可是,第一次有人没有看见我掉头就跑,还笑眯眯的与我说话,心里多少开心,并大度起来,不计较了 。

“我不认识你,你一直住在这里吗?”

“我就住这里,我认识你,你昨天还被你娘骂了,是不是?”他捂着嘴笑,我被他笑得满脸通红,真是奇怪!我挨骂的事,谁也没说,被母亲训了一顿就跑到这里来生半天气。他是怎么知道的 ?

“你怎么知道这事?关、关你什么事啊!从我家里滚出去!”我恼羞成怒,准备请他哪里来回哪里去!

陌生男孩大大咧咧地躺在草地上,一点也没把我的威胁当回事!“哎,你手里拿的什么 ?”

我手里拿的什么?馒头,吃剩的半个甜馒头。干吗?我的馒头又招他了?我正想用什么方法不惊动大人又立刻能赶他出去,他伸出手 。

“干什么 ?”

“看起来很好吃,给我吧 。”

我的耳朵有没有听错?他没吃过馒头吗?看那身行头不像贫苦人家的孩子,却眼巴巴盯着我的剩馒头,很感兴趣的样子。这馒头实在不是什么值钱的美味,但他那命令的口气真让人讨厌,我一气,甩手扔了:“就不给你 !”

他看那馒头在地上骨碌碌滚,竟然伸手捡了,仔细弹去泥灰草屑,一口咬下去,嚼得起劲:“嗯,还是你家的馒头好吃,又香又甜 。”

原来是个疯子!我瞧的目瞪口呆,虽然穿得整整齐齐,长得眉清目秀,却这么不讲卫生,捡别人扔掉的馒头来啃。我忽然有点可怜他了,一定是疯掉了,或许根本就是个傻子。听说傻子会打人,怎么办?现在就我和他两个,看他身形略比我结实些,何况我一向体弱多病,到底没有打架的资本。我有点慌,防备的看着他 。

那个疯子专心吃馒头,看来没有随时要发疯的神色。我这才发现天色已晚,心想坏了,万一吴婶叫我吃饭看不到发急,不知道会不会找来这里。爬起来要走,又不放心这个小疯子,他吃得倒香,没浪费那半个馒头,却不见要走的意思 。

我忍不住问他:“哎,你叫什么名字 ?”

他眼珠子转转,咧开嘴笑着:“啊,我的名字吗?我叫碧罗 。”

碧罗?倒像是小丫头的名字,我不耐烦的挥挥手:“管你什么,你要来也可以,别让我家里人发现就好,这里晚上风很大,你也快点回家去吧 。”

我弯下腰准备从洞里钻出去的时候,回头看,他还坐在池边,向我挥着手,笑得很甜。小小的身体在晚风下,一时间,单薄的像个影子,给人孤零零的感觉 。

我不由自主也笑了笑。或许是个很可怜的小疯子,或许比我这个没人理的还要可怜呢。我心一软,决定明天再带些甜馒头来 。

那个叫碧罗的男孩子,或许,能成为朋友也说不定 。

(二)
第二天,我用碗装了几个馒头去花园,碧罗果然在那里。他还是穿着那身青衣服,白布鞋,见我带了甜馒头,高兴得很 。

我掰着馒头味池里的鱼,他也大口大口吞着。我笑他,真有这么好吃吗?如果告诉吴婶,她必定开心,她就喜欢小孩子吃她做的点心,可惜,我没有朋友,她英雄无用武之地 。

碧罗咽下一大口:“阿轮,我的事,不要对你家人提起 。”

我本来是想提的,可又想这样一来花园的事就穿帮啦,硬是忍下去。碧罗这么说,我反而问:“为什么?我家里人很好,不凶的 。”

他笑了笑:“她们不喜欢我,还是不要说 。”

你怎么知道她们不会喜欢你?你又没有见过她们,母亲要是晓得有其他小孩子很可亲的对我,怎会不高兴?不让她们晓得,只因为这座园子 。

但我还是答应了,不知怎么,碧罗笑起来时感觉很温暖,我从心底不愿拒绝他 。

从这天起,每天来花园都能看见碧罗,我常常带着糕点,碧罗独喜欢馒头。他总是甜甜笑着,与我讲很多话,海阔天空古往今来无所不谈。我非常诧异,有些往事不仅长辈不知道,就连学校里的老师都说不清楚,可他娓娓道来,仿佛刚刚发生不久。我不喜欢读书,又没有朋友,听碧罗讲事简直比巷子口那位说书先生还要精彩,我听的入迷,碧罗说的开心,两个小孩子,就这么在阳光明媚的花园里树阴下,一坐就是几个钟头,每次都是要开放了,我才恋恋不舍起身,向碧罗摆摆手,先他一步离开 。

我问什么碧罗都会详细回答,只有说起他的家庭,碧罗的笑便黯淡了,阴云遮住了阳光般,淡淡道:“我没有家,本来有的,后来被抛弃了。”我才不信呢,他怎么看也不像流浪的孤儿,清清爽爽的脸蛋,干干净净的衣裳,家境绝不会差。就是有点老气横秋,总穿着青色的小唐装 ,坐在池边,像那画中古人。我断定他一定和家人闹别扭,堵着气呢,就劝他,说我母亲恼我时也很凶恶,还会抽嘴巴子,但她心里是疼我的,打完了,我没有哭,她倒先哭了。我还要反过来去安慰她。想想真很好笑。

碧罗静静望着我,不笑了:“你很喜欢母亲吗,阿轮?”

“嗯,很喜欢。”我用手指划着水,想母亲那素净忧郁的脸,“她最近心情不好,总是哭。我想是担心我吧,唉,妈妈还是笑起来好看 。”

“为什么担心你 ?”

“这个啊 ……”我叹着气,抱着腿,看着碧罗的眼睛,他的瞳孔很清澈,总是让我联想到这池绿水,右眼瞳孔的颜色稍稍淡一点儿,不注意的话根本发现不了。我很喜欢看他的眼睛,让人从心里觉得放松,感觉很久以前就见过了,有点亲切,有点陌生 。

我告诉碧罗,那是从吴婶嘴里千求万求来的,说是我刚生的那会儿,有位算命先生从门口走过,硬生生闯了进来,拉住我的父亲便叫不好。我父亲才得了我,本是满心欢喜,被他这么一叫很恼火。算命先生也不管他乐不乐意,直说下去:“这个孩子出生时间不好,日落不落,夜冥不冥,一个女娃儿可怜,怕是不能成年啦。”父亲被他这么一嚷,吓出一身汗来。白家的子嗣历来都是体弱多病,被他这么一说,怎么不让父亲害怕?父亲本来还想拉住他问个明白 ,算命先生跑出门去,力气大的出奇,拉也拉不住,一边跑一边说:“可怜可怜,人生道上来一趟,十五春秋亡灵香。”等父亲追出去,哪里看得见人影。全家上下被这算命先生搅得人心惶惶,母亲更是抱着襁褓中的我就哭了。巷子里周围的人们知道后,更加不肯和我们家接触。后来父亲早早去世,白家这让人猜不透想更怕的门户冷清得不似人间 。母亲自我出生时,就将家传的这颗大珠戴在我身上,希望保佑我平平安安,不要应了算命先生的话才好 。

我才不信呢!这世界上哪有这么玄妙的事情,我们在学校被教育的都是唯物主义,说出去要给人家笑掉大牙的。我掏出脖子上挂的大珠给碧罗看:“喏,就是这颗珠子,当命一样,挂了十五年了,还要挂到结婚呢。”

碧罗凝视着珠子,目光像冻结了一般,四周一下变得很静,我甚至能自己吸气的声音。他伸出手来,似乎想摸摸珠子,我看见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眼神像吸了九月的霜,冷得我打了个寒噤。可他一扭头,把手缩回去,回过脸时,脸上又是笑吟吟的,我恍如做梦,以为刚才是幻想 。

“你不信当然最好,人这种东西,费心自己的命运,只显得徒劳 。”他微笑着这么说 。

我不懂他的话,总觉得碧罗有时候真不像个同龄的孩子,简直比那说书先生还老上三分 。

(三)
夏季将过,风也凉爽起来 。

我渐渐病了,我身体一向不好,可这次慢慢地病着,原当是伤风感冒,吃了药会好的,可并不见好,去医院看,医生说没什么,一般的伤风感冒,开的,还是那几服药。我先不觉得有多么不舒服,乖乖吃药等好。每天仍带了甜馒头去花园,我问碧罗嫌不嫌病人碰的食物,他笑着说没关系,照样拿了吃 。

后来自己觉得更不舒服了,没有对母亲说,怕说了要我躺在床上,这样就见不到碧罗了。头昏沉沉的,听地碧罗讲故事也不能集中,碧罗让我躺在地上,他用手蘸了池里水,放在我的额上。一片清凉自额心散开去,头立刻清醒许多,他的手轻轻摩挲着,那股清凉包围了全身,一点儿一点儿驱逐身体里的病痛,我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好起来。我笑碧罗可以当医生去了,他微笑着,没有回答 。

然而碧罗的本领只能在园子里有效果,出了园子,怎样的不适还是怎样的不适,我感觉到这头一天更比一天沉重,身体也一天更比一天疼痛,下意识就想往花园跑,进了花园就全身舒畅,看到碧罗就精神焕发,我心里想,有朋友真好,没有碧罗陪我的话,就得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屋顶发呆 。

终有一天,我上着课,人直直就倒了下去,醒过来时,躺在自己的床上,母亲坐在床边,泪水迷蒙,哭成了泪人。我想开口说话,声音堵在喉咙里,身体居然动弹不得,仿佛被石磨压住。祖母摸着我的额头,脸色苍白,语调哆嗦:“烧的这么厉害,烧的这么厉害。”我想对母亲笑一笑,告诉她我不碍事,她那漂亮的眼睛哭成桃子才难看呢。可嘴唇只动了动,声音不知道在哪里飘 。

送到医院的时候,我根本已经不清醒了。医生查不出病因,无名高烧不退,母亲似乎知道什么,握着我胸前的大珠哭的悲恸,我时而清醒一下,晓得自己在医院里,脑子想的,竟是没有人给给碧罗送馒头,他是否知道我病得厉害?身上插着管子,我又昏睡过去 。母亲日日守在床前,我清醒的次数更少了,医生仍然没有办法。我眼睛睁不开,但听得见医生说话:“这个孩子再不退烧,恐怕撑不过几天了。”母亲一把抱住我,狠命地摇,大声唤我的名字。我想答她,张不了嘴,人们把她拉开去,我听见她撕心裂肺喊着,我那坚强温柔的母亲,从未这般疯狂 。

我仿佛浸在湖心里,一点点儿沉下去,四周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我的心渐渐宁静,什么都不愿想了,觉得如果这样一直睡下去,也是很好的 。

一抹清凉自额心散开,我睁开眼睛,碧罗站在我的床前,一只手放在我的额顶,微微笑着 。

“咦?碧罗,你来看我吗?”我很欣喜,他终于知道我病得严重,来探病了。话出口,发现自己能发声了,真奇怪啊 。

他弹我脑门,嘲笑着 :“什么芝麻小病,也这样大费周折? ”

什么芝麻小病?医生都说我快不行了!我一生气,竟坐起来,动一动,居然没有半点不舒服,我又跳下床,哈哈,根本没事嘛!我的病好了 !

那个糊涂医生,我还真以为自己要做短命鬼了,开天大的玩笑嘛。我拉着碧罗的手,问他怎么知道我住院的?见过我母亲没有?说到母亲,我发现病房里空空如也,母亲呢?就连其他床位的病人也看不见了 。

我疑惑着,碧罗已拉我向门外走去 :“既然没病,我带你去个有趣的地方吧 。”我放心不下母亲,想要他等等,望着那双清澈的眼睛,摄人心魂,一恍惚,便跟着走了。一路上,朦朦胧胧尽是轻柔的光芒,游走在空气里。我不及 细望,被碧罗拖着跑。站定了,碧罗回头笑:“就是这里了 。”

我望着四周,远处暗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脚底下,是细腻柔软的沙土,从脚趾间弥漫开,痒痒的,很舒服。气中洋溢着温和静谧的脉动,几乎能触摸到心灵般让人放松。碧罗指着天空,我抬头 。

那是怎样的天空呢?我无法用言语形容,那种轻盈的色彩,明朗的色调,像透过绿宝石仰望的世界,有如青罗纱在明媚的流动,我实在无法用贫乏的词语去描绘它,我只能这样抬头凝望,这样一份纯洁无瑕的青色天空。

“真漂亮啊,真想一辈子就这么望下去 !” 我痴痴说着 ,“对不对,碧罗?”

碧罗在出神,我的话惊醒了他,他看着我笑:“你想永远这么望着吗?也对,我本就是要领你来看这景色,你应是最后一个看到这片天空的人了 。”

他笑得诡异而满足,与平日里温和可亲的碧罗判若两人。我忽然觉得心虚,这里真安静,不,应该说,太安静了 。

“碧罗,这是哪里? ”

“病糊涂了吗?你每天都要来这里啊,这里不就是你的家吗 ?”他走过来,想要拉我,我本能躲开,心里一阵发毛:这里怎么会是我家呢?我会不认识自己的家吗 ?

“你仔细看看,这里就是你的家啊,仔细看看。”他拉住我的手,清澈的眼珠像是冰雕而成,言语的温度比冰还要冷。我被吓住了,细细看着,不,不,这肯定不是我的家,一分一毫也不像啊 。

他拉着我向更黑暗中走去,我怕极了,挣扎着,碧罗的力气奇大 ,我怎么也挣不脱。这时,听见母亲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叫着我的名字,空幽幽的,那么凄凉惨烈,我大呼:“妈妈,妈妈,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 !”

我拼命挣脱着,母亲的呼喊越来越远,渐渐听不见了,我放声大哭:“妈妈,妈妈!”终于甩脱了碧罗,我发疯似的往回跑,可四周那么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碰不到,母亲的呼唤在头顶飘浮着,却见不到她的身影。

碧罗冷冷看着,唇边的笑残酷无情,我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他,这个男孩子从出现就是一个谜团,而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探究,我只是单纯而天真的,认为找到了知心的朋友。现在去想,只觉得奇怪,真的很奇怪 。

我找不到母亲,蹲在地上痛苦地哭,尽情将泪水释放出来,忽然间,不害怕了,就是心里说不出的难过。究竟为何难过,我懒得去想,我只是哭。

万籁俱寂,只听见自己的哭声 。

不知哭了多久,一双手将我扶起来,擦掉我的眼泪,语声温柔:“罢了,不用哭了,我送你回去吧。”我抬头,抽噎着,那是个没见过的年轻人,穿着长长的青衫,有着和碧罗一样的眼睛,很像,不是碧罗,至少,不是我认识的碧罗。

“碧罗呢?”我四处望,没有他的影子 。

“碧罗?”他握着我胸前的大珠,“莲池幽水,青鲤百年,晴晴双瞳,谓之碧罗。你这颗碧罗珠,应是一对,本属于我。哼,罢了,送给你吧,还你千日饲食之恩,我和白家的恩恩怨怨,到此结束。 ”

我的手心被塞进什么,还来不及细看,只觉劲风扑面,抬眼望去,心脏几乎停跳 。

好大一条青色鲤鱼 !

碧鳞如玉,长须似练,巨大的鱼身在空中翻滚着,围绕我转了好几个圈,猛然大尾巴迎面甩来,我一惊去挡,只听见母亲的声音,欣喜万分:“好了!好了!会动了,醒过来了 !”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母亲的怀里,浑身湿淋淋的,母亲的泪水一滴滴落在脸上,我张口叫道:“妈妈,我听见你喊我呢!”母亲紧紧抱住我,一叠声囔着:“天哪,能说话了,真的能说话了。”祖母吴婶都站在身后,还有一堆不认识的大人,个个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我 。

我望望周围。

我在家里,被封闭的小花园,莲池边 。

医院的护士说什么也不知道我如何从病床上莫名失踪,她说只去一趟值班室拿东西,回来我就不见了。一屋子病人家属也没注意,母亲在床边睡着了,究竟如何睡着的,她也说不清 。

我的康复是个奇迹,医生说医学解释不了,人的身体本就奥妙无穷。谁在乎呢?我清醒后,只默默看着手心的珠子,一颗和我胸前挂的一模一样的珠子,晶莹碧绿,明润可爱 。

母亲说她看不见我,细细一想,心里有数,冲了回家,打开花园的门,才到池边就见我躺在池底,一脸的平静,吓得她当场昏了过去。叫人捞上来时,都说没救了,她不甘心,一遍一遍喊着我的名字,果然把我喊醒了 。

是了,我望着窗外的天空,秋高气爽,天也明净怡人,瓦蓝瓦蓝的 。

和那次看的天空果然不一样,我终于知道那是怎样的天空了 。

那是透过池塘的碧水,从池底仰望的天空啊 !
(四)
我将两颗珠子给母亲看,把碧罗的事告诉她,母亲沉默半晌,叹了长长一口气,选了个晴朗的日子,将我领到后院花园 。原本莲池的地方已是黑土野草,整个园子没有原来半分美丽,荒凉而淒楚 。
母亲将两颗大珠埋在土里,插上香,恭恭敬敬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拉我坐下,给我讲了很长一段故事 :
清代扬州东城有户姓白的人家,本是做生意的,虽然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可惜总是惨淡经营,不尽如人意。家主人去杭州散心,好友在西湖边宴客,准备亲手烧一条糖醋鲤鱼。家主人看那桶里青鲤美丽灵秀,心中忽然不忍,便坚持免了这道美食。亲手将青鲤放生湖中,被朋友大大嘲笑了一番 。
回扬州前一日,家主人在西湖边遇到一位清秀俊朗的青衣书生,书生喊住他,叫他将蹦上岸来的鲤鱼带回扬州,选一座莲池,好生供养,自有锦绣人生。家主人还在好笑,书生转眼便不见了,他不及惊讶,什么东西已撞在脚下,一低头,一条青鲤在地上扑腾。家主人暗自心惊,不敢怠慢,捧了鱼回去,隔日便小心翼翼运回扬州,造池养鱼。从此,家中果然事事顺心,生意兴隆,家主人立了家训,白家世世代代要进行供奉莲池内的鲤鱼,不得有违。就这样一代代传下去,到了第七代,当时的主人不信鬼神,只将这当作祖上的仁善浪漫,一笑置之。家中有个小女儿,极喜池中鲤鱼,每日非用甜馍喂食不可。白小姐十岁后,大病一场,求医无方,眼看不行。主人听到一个偏方:百年青鲤,目生碧罗。得碧罗,救百病,取了熬汤给人喝下有起死的奇效 。主人立刻想到池中的鲤鱼,宁可信其有,令人捕了,剐目煮汁,给白小姐喝。白小姐的病果然见好 。
主人家的福运似乎也到此结束了。先是生意一落千丈,再是瘟病缠身,房屋无故塌陷,鸡犬日夜不宁,整个家里人心惶惶,惊恐不安。等到主人病入膏肓时,他终于反悔自省,但早已晚矣。
主人有一位世外挚友,是大明寺的主持,法号自音,这位自音法师是位地仁慈、得道觉悟的高僧,他知晓了主人的愚行,连声嗟叹:“孽尘,孽尘,万物有灵,这灵物百年恩,得你恩将仇报。果真是白家福远已尽,大势已去。怨不得,怨不得 。”
主人听他话里有意,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自身已置之度外,只求能保住自己的女儿。自音法师摸摸白小姐的头,问她:“你可怕那青鲤?”白小姐天真可爱,道:“我若见那青鲤,还用甜馍喂它。”法师笑道:“果真好孩子。”说完狠狠拍了白小姐后背三下 ,白小姐当场呕吐不止,吐出一颗明润润的绿珠,法师让主人将绿珠锁住,戴在白小姐身上,对主人道:“珠为碧罗,本是那鲤鱼双目,所幸小姐只服了一颗,现在吐了出来,可在莲池边设供,超度那百年青鲤,若是它接受供品,便会将这碧罗收回去 。”
主人依言设供,超度青鲤,可今日摆的供坛,隔日便翻得一塌糊涂 。
接连一个月,自音法师摇头叹息,知那东西不肯罢休,只得对主人细细叮嘱:“这碧罗珠怕是要长留施主家了,灵物对自身的骨血多有忌避,小姐一日不可离身,直至成人立家方可摘去。即便如此,也不能保证享足阳寿。至于施主本人,唉,自作孽,岂可活 ……”
说完又摸摸白小姐的头,自言自语道:“因是你,果自然是你,世事来去,系铃人终须再解铃。这场轮回才有了结 。”
法师离去后不足半月,主人撒手西去。可惜老法师的那番话,白小姐至死不能领悟,白家后人也不得其解。自此,白家家道不得兴,子嗣皆是体弱多病,想来,都是那青鲤作怪崇。
我听我母亲的这个故事,吸吸鼻子,长长舒了口气,又想起碧罗那略微泛白的右瞳,他本是要收回这颗碧罗珠,结果,却又将左瞳送了与我。
得碧罗,救百命。
是吗?是吗……
风吹在脸上,泪流满面。
我问母亲,是否知道那白小姐叫什么名字。母亲扭头仔细想半天,忽然惊呼:“哎呀呀,这么巧,如果没有记错,也是单名‘轮’字。”我和母亲对望片刻,母亲一把紧紧抱住我,哭了起来。我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母亲哭得像个孩子 。
天色晚了,母亲拉了我的手。走出园子的那刻,我又回首,恍惚间,仿佛看到碧罗立在池水之上,笑容依旧,缓缓摆手。
莲池幽水,青鲤百年,晴晴双瞳,谓之碧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