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关于新人的故事》第二章 初恋与合法婚姻 1、2
第二章 初恋与合法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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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在过去,若是在龌龊的家庭里出息了一位出色的姑娘的话会是怎样的一个结局。别人强迫她接受的未婚夫是她讨厌的俗物,丈夫本人也觉得自己不中用,而且随着斗转星移,越来越糟糕。他事事依赖于女方,对女方唯命是从,不长时间,他也真的成了个芸芸众生,不好也不坏。这位姑娘最初是不肯嫁给他的,但是逐渐她也适应了这种对男人发号施令的状态,面对两种不幸——这样的丈夫和这样的娘家——还是选择崇拜自己的男人这种不幸少一些,开始她的确苦于这种没有爱情的“幸福”,但是丈夫百依百顺,“没挑没捡——日久便相爱。”于是她也变成了通常的好太太。她本质很好,但是已和社会同流合污,变成在世上不过是混日子的女人了。——从前,那些出色的姑娘的结局是这样,出色的小伙子的下场也是如此,他们都变成了虚度光阴的人。这是过去的情形,因为那时正派人太少的缘故。从前,这种人稀稀拉拉的,他们在社会上“似曾相见不相识”,互不了解。不论男女他们都无法独身过一辈子而不萎顿下来——于是他们或是精神萎靡,或者就和社会同流合污。
现在常见的都是另一番情景了:正派人跟正派人已经互相往来。既然正派人逐年增多,这种事又为什么不常见呢?往后这样的事就会普遍了,再过时日,就简直不会有什么例外,因为所有的人都成了正派人。那是多么好的时代啊!
薇罗奇卡觉得现在也很好。我现在要谈谈她的生活(已取得她的同意)。她是首先把生活安排得很好的妇女中的一个。首创的事情都具有历史意义。第一支报春的燕子,总会更引起北方居民的注意。
自从发生下面这件事以后,她的生活才开始好转:
薇罗奇卡的小弟弟准备入中学。父亲向同事打听能不能找一位收费低些的家教,于是一位同事给他介绍了医学院大学生罗普霍夫。
在薇罗奇卡和罗普霍夫见面之前,实际上罗普霍夫已经来她家上过五六次课了。他跟费佳坐在房间的这一头,那一天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后来医学院快要考试了,他只好把授课时间从早晨调到晚上,因为早晨他要自己学习,而晚上来时就赶上他们全家一起喝茶。
沙发上坐着两个熟人——学生的父母。母亲旁边的椅子上坐着的是学生。但是稍远一点的地方却是一个陌生人——那是一位高高个儿,身材苗条的姑娘,她面色黝黑,还有一头浓密的黑发(“真是一头很厚的好头发”,他想)、黑眼睛(眼睛长得好,可以说非常动人),一副南方人的脸型(好像是小俄罗斯人的脸型,或许说是高加索人的脸型,这倒没关系,她的脸很美,只是显得太冷漠,这可就不像南方人了。身体长得也很结实。如果都像她这身体,就可以少培养点医生了!看她那气色多红润,胸部也很发达——那里永远用不着听诊器的。她要是进入社交界,准保引人注目,不过我对她可不感兴趣)。
她也看了看走进来的老师。这位医学院的大学生已经不算那么年轻。中等个儿或者说比中等个儿稍高一点,深栗色的头发,五官端正,或者可以说漂亮,一副自信、果敢的神情。“长得不错,看出人挺善良,就是太严肃了。”她想。
她心里可没加上“不过我对他不感兴趣”这一句,因为根本不存在她对他感不感兴趣的问题。对于这位教师,费佳已不知跟她絮叨了多少,叫她都听腻了。——“姐姐,他是个好人,可就是不爱说话。姐姐,我告诉他,您是我们的美人,姐姐,您瞧他怎么说:‘呃,那又怎么样?’我就说:‘无论谁都爱美人呀!’他却说:‘那些人都有一股傻气。’我又说:‘难道您不爱?’他就说:‘我没那闲工夫。’我又问他:‘那么,您想不想和薇罗奇卡认识认识?’他说:‘就是不认识她,我认识的人也够多了。’”费佳上完了第一课,立刻就啰里啰嗦地讲了这么多,他后来讲的也和这些差不多,只是又增添了一些:“我今天和他说了,不管姐姐走到什么地方,那回头率都那么高。他说,那好极了。我就问他,您真的不想看看她?他就说,以后能看到。”费佳还说:“我还告诉他,说姐姐有一双小手,好漂亮,姐姐,您瞧,他说,你这么爱说话,咱们就谈点别的更有意思的事多好。”
有关他姐姐的事儿,老师从费佳那里全部都了解了。他常常阻止费佳谈他家的事,可是怎么能挡住一个9岁的小孩向您絮叨这一切呢?除非你吓唬他。即使你想在他冒出话头再制止他,那也为时太晚,因为小孩子说话不讲什么交待,总是直接切入本质。除了谈家庭其他事情之外,这位老师还听了另外一些有头无尾的话:“一个有钱人向我姐姐求婚了!”“妈妈说那个人傻里傻气。”“妈妈挺巴结那个求婚的人呢。”“我妈还说,姐姐把那个求婚的人抓得好巧妙!”“啊,还有,妈说她就够狡猾了,姐姐比妈妈还狡猾呢!”“妈妈还说,那个求婚的有个娘,我们要把她从她家挤出去。”等等。
两个年轻人听到这些有关自己的信息,自然不大愿意互相结识了。不过眼下我们仅仅知道在薇罗奇卡方面来说是很自然的。她目前还不大懂如何费心去“征服孤僻的人”和“徒手驯服一只熊”,再说她也顾不上这些。人家不打扰她,她就心满意足了。她好比一个负伤而疲惫不堪的人,难得偷空躺上一躺,让那从前折断的手臂安息一下,使自己不感到腰肋疼痛。她害怕动弹,害怕关节痛病复发。她又何必要结交新朋友呢,何况对方是年轻人。
是的,薇拉这边是这样的。那么他呢?按着费佳的看法,他满脑瓜子塞满了书本和解剖标本,这对于一个医学院的高材生来说,毫无疑问是两件最宝贵的东西,最甘美的精神食粮。也许是费佳看错了他吗?
2
不,费佳没有说错,罗普霍夫确实是这样的一位大学生。他脑子里塞满了书本和解剖标本。什么书呢?等玛丽娅·阿列克塞芙娜了解他的藏书目录时,我们便会知道了。至于标本,如果不熟悉它就甭想当教授,而罗普霍夫则想当教授。可是,罗普霍夫凭从费佳那儿知道的关于薇罗奇卡的信息,当然对她不会很好了解,而费佳对他老师的报道也必须加以补充之后才能对罗普霍夫有个很好的认识。
罗普霍夫从经济状况上来说是属于极少数免去冻饿之苦的医学院自费生之一,他是不依靠官费亦能学习的大学生。天晓得大多数旁听生怎样生活和他们的生活来源,对于人的隐私是无从知晓的。不过这本小说不想涉及那些忍饥挨饿的人,因为关于罗普霍夫亦处于这种不体面状况下的情况,只略述一二而已。
况且这种状况时间不长——只不过三年左右,或者更短些。入医学院读书之前,他过的还是不愁生计的生活。他父亲是梁赞①地方的市民,照小市民身份而言,他生活得相当可以,比如说,他家不只是每周日才有肉汤吃,而且能天天喝茶。供儿子上帝制中学也还可以,但是在他儿子15岁时开始在外边教点课,以减轻家庭的负担。至于供儿子去彼得堡念大学可就力不从心了。不过,在头二年,罗普霍夫还可以从家得到每年35卢布的支持,为此,他在维堡区警察分局的一个派出所谋得了一份抄写公文的工作,这使他能得到和上述这笔钱相同的收入。说来也是他自己的过错,他本来已被确定为官费生,但由于一次争执,结果只好自寻出路。在他念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他的经济情况变好。那个派出所的副所长请他去开家塾,之后他又找到别的一些教职,为此这两年他已摆脱贫穷所累。他已在一个寓所住了一年多,这里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两个——这说明他过得还不错。和他住在一起的是另一个幸运儿吉尔沙诺夫。他们真是一对莫逆之交。他们两个都是靠自力更生,靠自己苦干打天下的人。他们之间有许多共同点,因此,如果您单个儿见过他们,准保会认为他们是性格相同的人。可是,如果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他们都稳重、坦诫,但是罗普霍夫更为内向,而吉尔沙诺夫则比他显得外露一些。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是罗普霍夫,吉尔沙诺夫出场要晚得多。如果要把罗普霍夫与吉尔沙诺夫单个儿来看,只能在罗普霍夫身上找到与吉尔沙诺夫必定相同的东西。比如说,眼前罗普霍夫最关心的是毕业后的人生选择,这和吉尔沙诺夫一样,他们都是再有几个月就要毕业了。他们对于未来的打算也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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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梁赞:俄国一地名,靠近伏尔加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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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普霍夫已有确实把握,他将受聘于彼得堡一家军医院做主任医师——这是很大的幸运——而且很快会成为医学院的教授。他不愿当个开业医,这是当今时尚。最近十年来,一些医学院的高材生下决心不在毕业后去做开业医,虽然学医的只有当开业医才能挣大钱过富裕生活。他们一有机遇,反而把医学先搁下,而去研究有关学科,诸如生理学、化学之类。他们当中任何人都非常清楚:作开业医,在而立之年便可大有名气,到了35岁,会终生有保障,到了45岁,便可成为富翁。但是,他们另有想法:您要懂得,今天的医学还处在幼稚阶段,如今该做的还不是治病,而是给未来的医生准备好善于医疗的条件。于是他们为了医学——他们对医学常常嘲骂,然而又为它献出全部身心——他们抛弃富贵,甚至是温饱的生活,钻进医院潜心进行重要研究,解剖青蛙,每年解剖上百尸体,只要有一点可能就筹划化学实验室。至于他们为实现这一崇高目标的决心程度,要随他们的家庭生活安排而定。假如不需要赡养亲人,他们决不开业,就是说,他们宁愿过得清贫,忠于这一事业;要是因家庭生活非要开业不可,他们只好酌情,但也把营业限制在最小程度。他们只治那些真正害病和在今天可怜的科学水平下可以治愈的病人,这对他们来说也是无利可图的。罗普霍夫和吉尔沙诺夫就是这样的医学院学生。他们应该在那一年毕业,他们应该去考医学博士学位(或者像医学院的人常用的话“拿博”),目前他们两个人都在写博士论文,他们宰杀了大批青蛙。他们的专业一样,都是神经科,他们实际上也在一起工作。但是论文应该有所区别,为此他们分工合作。一个记录两个人在这一问题所发现的事实,把它作为论文材料,另一个记录在这事实中所发现的问题。
最后,应该单独说说罗普霍夫了。有段时间,他喝酒喝得好凶,那是他连茶也喝不上连靴子也没得穿的时候。这时候只好酗酒,而且也只能如此。喝贱点的酒比吃和穿还合算,当然这只能是借酒浇愁,因为贫穷无法忍受而已。现在,谁也没有像他这样过着严格的生活——我不单是指戒酒这一点说——从前罗普霍夫也有不少风流事,比如有一次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他爱上了一位外地来的舞蹈演员。对此如何处理呢?他左思右想,径直奔向她的住处找她。“您有什么事吗?”“某某伯爵派我送封信。”仆人看看他的学生制服,自然把他当作是干抄抄写写的公务员或者军官家中的勤务兵了,说:“把信交给我好了。要等回信吗?”——“伯爵吩咐我等回信。”仆人转回来时很惊讶:“她叫您去一趟。”果然是他!是他!他常常给我大声喝采,我就是在化妆室里也分辨得出他的声音。“您这样发疯似的为我捧场,让警察带去好多次吧?”—“两次”——“太少,唔,您到这儿来干什么?”“来看看您。”——“好极了。还有吗?”——“不知道。只看您想要什么?”——“唔,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想,吃早饭。您看,刀叉都摆好了,您也入坐吧。”仆人又添了一套刀叉。她取笑他,他也自嘲起来。他年轻,长得也不错,也挺聪明。——蛮有趣的——为什么不跟他逗个乐呢?她跟他玩了两周,然后对他说:“滚开吧!”——“我自己也早想滚,就是不好意思说出口。”“那么,就让我们作为朋友来分手吧?”他们再拥抱一次,画个圆满句号。不过这已是好早以前,大约是三年以前的事了。最近这两年,他从来也不胡闹了。
除了同学和看好他能成为卓越的科学家的两位教授,他只跟任家教的几家人见面。但是他跟这些人家的人也只不过是见见面而已。他害怕随便和人亲昵,就像怕火似的。他对所去的家庭的成员真是冷若冰霜,只是对他的年幼的男女学生是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