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咒
——发现于莫皮尔松大图书馆“辛顿王朝”有关文件的夹层中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叫讼戈的大魔法师。他法力高强,因此得到国王的征召,成为宫廷法师。然而他性格强躁、热衷决斗,与许多魔法师结怨。
彼时国王年轻气盛,和年纪相仿的讼戈仿佛从君臣成了兄弟,故而对他四处作乱并不放在心上;但情况在国王二十四岁那年转变。当时瑟伦公爵叛国,亲征的国王在战场上中了毒箭,故而性情大变、放逐了许多人。这其中当然包括因为被仇敌所伤在家休养、未能听旨入宫的讼戈。
祸不单行:他的敌人听闻他失去了国王的庇护,纷纷上门清算旧帐。讼戈开头还能勉力支撑、却最终筋疲力竭。只好在一个夜晚取乌鸦的外形狼狈出逃。
三十年间,讼戈疲于奔命、流离失所。最终他孤注一掷,靠着模糊的预知逃出生天——他混入前往北地的猎兽团,趁着离开北境之门、在山中扎营的夜晚飞到大陆终北、废弃的诺尔德。彼时凛德隆斯的寒冬毫无征兆地南下,所有恶意都被迫偏转脚步、留在长夏谷地。
讼戈已由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衰老成如今的步履蹒跚。因魔法和仇恨的火焰,他却仍然(看起来)精力充沛;并立誓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夺回昔日的荣光。
冰天雪地中,讼戈藏身在地穴深处,布置下符文和仪式。他朝一切灵性探求、找寻新魔法的一鳞半爪,却毫无进展。然而日日夜夜沉浸在巫毒邪神与噩梦里,讼戈终于把握住了某些东西;他继续着饮用毒药、以魔法折磨肉体的生活,愈发频繁地行走在现实与梦幻的边界。
十年酷寒,没有一粒种子发芽、没有一声鸟的啼鸣;“寒冬的创口”席瑞恩-德亚莱恩中,讼戈从沉睡里醒来,站上古时矿工雕凿的悬崖,苏纳玛投下的光芒从头顶倾泻而下;即使皮肤一见光就成块脱落、即使左手已经化为飞灰,他仍自顾自地放声狂笑——蕴藏魔力的音浪久久回荡,这处深谷由此被后世的探险家更名“诡异之笑”克鲁乌西萨特。他成功了,他找到了一句强大的、空前绝后的咒语。
他满心欢喜,但那喜悦里流淌着恶毒——他期盼寒冬过去,以使仇家送上门来,为不义的利刃开锋。
就在那次长冬落下后,凛诺裔的大军迅速出巢、转眼间已跨越千里冰原。他们挟带着死亡和恐惧,各处人类据点被他们推平,唯有长夏谷地的人类王国能在围城之下屹立。然而对其他种族的防备分散了兵力,使得战况快速恶化。不过很快看出,长城已经开始“哭泣”、凛诺裔也在收缩攻势和阵地,战争已经进入尾声。
如讼戈所愿,他的死敌之一:神圣教廷,得知寒冬不日将要消退、开始着手缉捕他。但教廷无法抽调前线的部队,便派出边路堡垒的纽尔曼、卡拉辛和布森去往诺尔德。
三位屠龙者踏出北境之门一日,正是讼戈研究成功之时。他们曾经不过是佣兵队,却靠勇武赢得了无上的荣誉;久负盛名、心中的骄傲掩盖了危险,他们并未料到通缉令上垂垂老矣的魔法师将致他们于死地,也不清楚自己的祸患只是另一场灾难的开端。
讼戈靠群鸦监视三人的行踪。三位勇士高歌猛进,五天内就行进了上百里格。洪帕隆收回了祂的寒冬、凛诺裔随之匆匆撤离,山间的野兽还未结束休眠;他们的征途是如此顺利,乃至有望两周以内便回到长夏谷地!——然而当他们行进到前往诺尔德必经的浮彻塞隘道时,三道魔咒降在他们身上。他们失去了对身边之人的记忆。
就在高耸群山下的古隘道,埋伏在一旁的讼戈看完了他们自相残杀的全过程:三人先是互相质问、转眼就拔出剑来;窄石桥桥面铺上一层又一层剑痕,锋刃交织映着勉强伸进来的阳光,如同一团烈火;最终三人同归于尽,用的却是涂毒的暗器。
从深渊拽出跌落的纽尔曼,讼戈收拢起尸体、抽走他们的武器,却只能恼怒地在经过神圣洗礼的坚韧躯体上划出几条白痕;然后他把他们的尸体用冰棘串起来,钉在曾经的神圣使徒受封之地、铭刻着他们功绩的十字军圣碑岩上。周围十三座高耸入云的神圣使徒巨像,是仅有的目击者。
讼戈随后取了吟游诗人的外形,堂而皇之地回到王国。当下北境方从战争的高压中解放;留下的农民们正为还清赋税而劳作,沉默寡言的女子则打整好屋子、等候丈夫回家。讼戈每到一地,就施法治愈当地的破坏;而作为回报,居民告诉他当地的奇闻轶事,以供他“收集素材、进行创作”。
他借此验证了遗忘咒的威力:人们谈到卡芬加尔若隐若现的龙吟与空中遗迹、罗伽先祖与人类的联盟,诸如此类古早的传说;唯独纽尔曼三人狩猎的骨龙托肯,距今只过去十三四年,竟成了一段混乱的记忆,人们甚至为了互相说法不同争执不休。讼戈随后又去了卡拉辛出身的雪松郡查证。所有事实都指向一个结果:三人的痕迹,无论是记忆还是现实的记录都彻底被抹去——遗忘咒啜饮中咒者的存在;它哪怕对主人亦如此。
讼戈终于像相信太阳东升一样,相信那短短的遗忘咒了;他的复仇计划由此开启。他一年之内先后十六次出手,无一失手。他存心玩弄那些生性孤僻的魔法师,总是等他们因为被遗忘而大肆破坏后才将其击杀。此举也成功提高了讼戈的声望:他被全地的歌谣、戏剧和传闻塑造成智者或正义使者,甚至有反叛军邀请他作为“白骑士”——在国王发疯后反叛持续不断,随着长冬结束他们又开始起义——宫中的国王听闻讼戈现身,决定召他回宫效力。讼戈的思绪我们不得而知,但他动身去了。
攀登王宫所在的降神峰时,讼戈全然不去理会斥候和刺客,只是慨叹较四十年前威势更甚、直插天穹的众多宫殿与尖塔、以及风雨欲来的国势衬出的它的摇摇欲坠。一路上讼戈没有见到任何迎接者。他凭法术推开宫门,脑海中对比着曾经的肃杀大殿与它如今的富丽堂皇。
突然间,周围先是战号齐鸣,数百身披镂空秘银轻甲的侍卫出现包围了讼戈;六十六岁的国王,费诺·凯瑟维·辛顿,被宦官搀扶着深宫中走来,众目睽睽之下摘下王冠、颤颤巍巍地递上了讼戈头顶。费诺昔日高大英武、眼底跃动着火焰;如今他一副迟幕军人的老态龙钟,纵欲榨干了他的骨髓和瞳孔的光泽。讼戈心中的恐怖在翻腾,他在害怕国王的疯狂会危及他的性命;他知老王命不久矣,洪水滔天已成定局,计策是要尽早定好的。
之后几天,国王在后宫夜夜笙歌、寻欢作乐、指挥禁军和后妃排演他的戏剧,把讼戈抛在脑后;可敬的大魔法师则频繁约见朝臣武将,还拜会了七位王子——他们是费诺比较正式的淫乱的结果,相较之下还有一百多多位私生子。他最后相中了莫以图拉·雪诺·辛顿,即日后的图伦拔·辛顿;这位庶出的长子与弟弟图奥结盟,对抗嫡子、也就是现在的摄政王巴兰希尔。他在军中声望颇高,尤其他近日镇压蛇人之乱、战果斐然,使这位沙场老将举国闻名,隐有压过坚持祖制、平叛不力的摄政王之势。
莫以图拉此刻正因图奥的倒戈而苦恼:图奥因着莫以图拉的傲慢与摄政王的许诺,带领他兄弟二人共有兵力的三分之一准备转投敌营。莫以图拉本来就被朝臣以“居功自傲”的罪名不断弹劾,岂能在内斗中再消耗精力?他起初试图对图奥好言相劝,然而行动总被摄政王的内线通报给主子、致使计划徘回不前;哪怕已将自己的近侍清洗过数次,他也防不住对方的渗透。
讼戈开始不断接触莫以图拉,巧言令色、极尽话术。但莫以图拉并不怎么动心;作为虔诚的星灵信徒,他向来对这些与斐斯妲相近的疯子怀有与对基督徒同等的恶意。直到讼戈对着一位侍从施下遗忘咒,令莫以图拉体验了咒术的威力后,这位野心家接纳了大魔法师的劝诱,决意夺取权力。他们二人精心准备,要在不久后摄政王大宴平叛将领的宴会上动手。
在那段空白的历史下,全境暗流涌动。一方面,巴兰希尔突然发觉他掣肘莫以图拉的手段消失了;在琢磨后者异常笑容的同时,他还在与(他自以为的)某种消磨记性的疾病抗争。另一方面,班师回朝的平叛将士已经到了王畿之地;将领们正在担忧摄政王的承诺,毕竟如今的国家承受不起他允诺的奖赏。
宴会如期举行。巴兰希尔慰劳西方战线归来的将领,并当场封他门为伯爵。然而莫以图拉突然闯入宴会厅,他的下属在背后还押着一个人,是多年埋伏在摄政王身边的、莫以图拉的卧底。他大声喝问:“摄政王,你为何怀有如此歹毒的谋算?难道玩弄臣属的忠心是你的取悦之道?难道弑亲的巨龙还能提着染血的权杖,放肆地践踏世间的律法?”
巴兰希尔已经忘记了所有的眼线,因此不知兄长的前来;但他知道对方来势汹汹,今日二人决裂在所难免,便压下疑惑高声应道:“你何出此僭越之言?国王指我为摄政,便是他的代理,你何以出言污蔑你父亲的使者、你未来的君王?”莫以图拉冷冷地回道:“就凭面前的丰盛佳肴里,藏着恶意的毒牙;就凭你在国王身边派驻人手,欲以不轨之行夺取王冠;就凭你让我身旁的刺客替图奥宣读伪诏,趁其感激王命时窃取了他的生机。”——然而这些全是栽赃嫁祸。
将领们先后历经了对凛诺裔和反叛军的战争,心中的疲倦远非爵位与摄政王的好言好语可以补救——何况本就有传闻说,巴兰希尔要大量撤换军队人手、谋求政治抗争的优势;现在莫以图拉指证巴兰希尔多桩罪行,还让侍从验出了菜肴的剧毒,他们感到怒火中烧也就不奇怪了。但他们的记忆已经被操弄了。巴兰希尔亦然。他思考中没有任何漏洞是放给了莫以图拉的,而谋杀图奥对他而言更是荒唐之举。但他束手就擒、沉默着被铐上锁链、将舞台拱手让给莫以图拉。后者正当众斩下“刺客”的头,并宣布巴拉希尔地位的非法,心底没有一丝手刃亲兄弟的悔意。
与此同时,讼戈料理完国王的侍从奥肯之后,领着几位文士进入后宫。费诺正与后妃赤身裸体、追逐玩闹,见讼戈不先通报就擅闯宫禁,正要大发烈怒、剥下他们的衣物。然而讼戈谄媚道:“国王在上,臣下此次来是为您提供一卷新的剧本,希望您的风采在表演中得到尽情的释放。”
国王已有整整十四年沉溺于后宫,不处理政务、专事娱乐,可以说当时的大部分戏剧他都反复演绎过了;听闻讼戈的“剧本”他欣喜若狂,直接跑到持剧本的文士处一把夺过它,津津有味地品读起来。讼戈满心悲哀,转而恢复算计成功的喜悦:他们(暂时)已经欺瞒了命运。
羿日,费诺派人散布消息,要在降神峰山脚下、建成逾千年的王之广场宣布重要事宜。距上次国王公开露面已过去一代人时间,人们都好奇传说中的“疯王”是什么模样。
下午时分,近万民众将广场及周边挤的水泄不通。广场中央,费诺头戴王冠、身着戎装,执人王之剑“昆雅”指向天空,宣称自己年事已高、精力衰竭,因而在此逊位、将王位传给莫以图拉——“这是全剧最重要的一部分!”讼戈如此嘱付道——“我优秀的孩子,一位老练的将军,他将继承更显赫的尊荣。”他念着这样的台词,却没想过剧中的幻象果真在不久后便支离破碎。
在欢呼声簇拥中,莫以图拉自山峰上走来;在他的旁边,讼戈惊异于野心家这种天神下凡的种态,仿佛真应了这山的名号。莫以图拉恭敬地跪在费诺面前,由父亲为他加冕——这个环节本该由讼戈进行——并接过昆雅。他派人将老王送走(实则把他关在寝宫里),并作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他宣读对巴兰希尔的判决;将自己那象征私生子的名字:雪诺,更为“命运主宰”图伦拔;告知民众他的雄心壮志 。
民心所向、神光笼罩,莫以图拉·图伦拔·辛顿登上王座,脚下的王国为之沸腾;史书称之为“疯王让位”的事件后,王国(看似)要从费诺时代乱象丛生的世界挣脱,呼吸新王统治下甘甜的空气;但在光明中,黑暗的种子破开大地、渐渐长成,而播种者正是图伦拔自己。
讼戈并未按计为王加冕;这是他想要而王先前应允的。他察觉王了的疏远,因他的咒语威力虽强、却难以掌控。讼戈没有任何晋升——他也不抱期望——安静地躲在王宫的魔法实验室里,准备就此了结余生。
但半年后他受命觐见。图伦拔在父亲筑起的战时会议厅内沉思。他邀讼戈同坐,二人面前摆有一盘未完的棋局。图伦拔凝视着棋盘上的国王,它的黑色的军队压迫着讼戈那头所剩无几的白色军队;白色的王被教士阻挡、暴露在敌军阵前,而城堡守卫着教士,把本该效忠者抛在一边。王以黑骑土击溃了对方仅有的一个士兵,然后看向讼戈:“你觉得,这种局面该如何取胜?”声音里蕴藏迷雾与陷井,眼眸则如利刃直刺人心。
讼戈满心惶恐,因他近来不甘寂寞,靠王宫附近环绕的飞鸟给教廷传讯,表达了某种合作意愿。教廷自图伦拔的曾祖拒绝后,失去了为国王加冕的权利,至今是第四位国王了;教廷的神贡因费诺的法令一削再削,十字军的数量也被裁减到原有的五分之一。这令教廷难以受。现任教皇马丁十世曾以神谕之名抗议费诺的法令,却无人理会。
现在讼戈与教皇联络、约定由讼戈进言,如果不能恢复教廷曾经的地位,至少也打破一些条条框框、让教廷不再那么束手束脚——看来图伦拔的密探之网早已颤动不止,他坐镇网的中心、审视自己愚蠢的背叛;在这样一个人手下将比在前朝时更加危险。讼戈这么想着,脑海中浮现了恶念:他先是跪下、向王请罪;待王说“我需思量片刻。尽答如此,你仍非罪无可赦”,然后起身离席、将后背送给他的瞬间,他诵唱咒语,企图借记忆之神的刀锋将王从世界抹除。
但无论图伦拔还是讼戈都不知道,前者携带的昆雅具备反射魔咒的能力。因而被抹除的就成了讼戈;然而大法师并简单地被抹去了痕迹。他爆体而亡,狂暴的魔力倾泄、连带图伦拔一道重伤。被恶毒的魔力侵噬的图伦拔,在床榻上做了六个星期的国王后与世长辞。彼时这位被命运所主宰的主宰爬上王座尚且不满八个月。
遗咒间面世才仅仅两年,长夏谷地里就有两位君主陨命、数百起不义的血案发生。当时的人们就像乘坐着木筏坠下瀑布般、跟不上宫禁里急转直下的情势。
图伦拔死了。他仓促离开,不曾留下遗诏或秘令指定继承人。朝臣之首、丞相齐思获得图伦拔的部属及文官们首肯后,挑选了费诺的叔父、“贤王”芬威的兄弟的子嗣潘,伯德希特的世袭公爵,继承降神峰的御座。但有些心思诡秘者,或是不相信年仅十三岁的公爵,或是凯觎高位的贪欲驱使;没有在深秋霜月前去更南的伯德希特享受温暖的气候、对一个毛头小鬼效忠,而是打通关节,释放了命运曾经抛弃的摄政王、王国的正统继承人,巴兰希尔。
他们就近前去囚禁老王的宫殿,胁迫这位神志不清的老人重演一年前的戏剧,确认巴兰希尔那本就肮脏、如今还被反复践踏的权利。但风烛残年的费诺意识模糊、不肯下床。
潘得知了(事实是,那些放出巴兰希尔的人中有卧底向伯德希特边报告了情况)费诺被人捷足先登。他训斥一众大臣,力排众议与教廷取得联系、用恢复加冕仪式及其他权利换取了教廷的支持。马丁十世当日宣布神谕,称潘为神选之人、巴兰希尔为乱伦逆贼,并以“净化奸恶”的理由率三千十字军亲征降神峰。巴兰希尔在十字军登顶之前卷走了王冠和圣剑、及时带着大批宫廷法师从宫廷密道内逃走。黑暗瓜分了王者家族的荣光。
新年,在“劝诫”叔父后、由他在死前签字的遗诏确认下,潘成为摄政王。他为王冠和圣剑的丢失寝食难安,时刻催促为他效忠的将士与教廷十字军尽快展开搜察。出乎他的意料,春天还未过去,巴兰希尔就在长夏谷地东侧、临近法砾安格洛群山的地域现身;他招揽了众多魔法师,他们为他筑起堪比王宫的建筑。他就在那里为自己带上王冠,宣布要出兵把潘从“一场精妙绝伦的戏剧与欺诈”中拯救出来,清除挟持他的朝臣与十字军,还让魔法师毁灭了周围的教堂作为宣战。
潘和马丁十世出离愤怒。他们在王宫里讨论战事,紧急组织起由王国宿将奥赛罗统率、十字军助阵的大军,从中心的王都开往巴兰希尔的根据地。日后迷雾笼罩的记述中,困惑地称奥赛罗一方为“护国军”、巴兰希尔一方则记载为“法术领主”。在时人看来,这场战争的胜负毫无悬念。
护国军初时士气昂扬、满怀希望,以为取胜易如反掌。但不久后,营地开始频繁抓到细作;这些人伪装技术拙劣,自以为能扮作高级军官,还拼命为自己辩解。细作越抓越多,军队中人人自危;奥赛罗和副手们思虑良久、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记忆中有一片致命的空白。
黑暗之种结出了果实——巴兰希尔手下的宫廷法师中,有一位在讼戈向图伦拔展示遗忘咒时目睹了一切,成为第二个掌握无影神锋的刽子手。他应巴兰希尔的要求教授其他魔法师这个咒语。护国军行军途中,那些法术领主派出的暗杀者潜伏在四周、一待夜晚便对军官下手。
直到初夏,法师领主刺杀了对方近半的将领;高级将领因为扎营时有魔法师设下法术屏障、堪堪逃过一劫。也是靠着魔力波动,护国军得以确认袭击者的手段、做出对应措施。
护国军尽管(在完全被动中)损失惨重,军力仍然强大。当下他们正在组装各类攻城器械,因法术领主诸城距他们仅不到半英里脚程。在法砾安格洛山下的广阔草原,魔法师避无可避;尝试硬撼军队、最后死在投石机齐射下的,已达两百多人。
眼看护国军势如破竹,巴兰希尔镇定地派了手下一支更强的法师军团——这些法师擅长通灵、驯养各种各样的飞禽走兽;他们野性十足, 每一个法师与其宠兽都狠狠地扎进护国军的阵线里。血肉之躯在这些地龙、巨鹰或其他巨兽面前显得不堪一击;恐惧即将导致护国军溃散。
护国军主帅奥赛罗为鼓舞士气,带着(护国军全部)五十位法师出现在最前线;他的双臂就像与漆黑的大剑长在一起、不间断地抡出黑色圆盘,收割他面前的每一头异兽。护国军法师们的吟唱此起彼伏,空中元素的波涛中不停甩出致命的投枪、让众多通灵者连尖叫都来不及就化为劫灰。
护国军的将士们同仇敌忾,顶住了兽群汹涌的冲击;后方新启用的投石机、弩炮和琉磺之火也投入运作,一度把法术领主的魔法师们打了回去;然而天空仍占据在法术领主中,那些遮天蔽日的翅翼成了仰攻能力不足的护国军的苦手。
护国军忍受无止境的骚扰、推动战线前进;二十八万人的军队如今只剩二十四万人出头,不过威势并不输过出征一日、他们刚踏出王都七门之时。但巴兰希尔洞悉局势,决定投放全部的力量。他吹起先祖的号角、“千音”库姆配瑞;趁着前线双方还在反复拉扯、他的伏军从群山深处飞来。
恶龙的风暴先是摄人心魄、让护国军为顶极狩猎者的龙威抛却勇武;实质的火焰、雷霆紧随其后,将无数战阵中的士兵连肉带骨一起轰碎。这些从史诗和传奇里爬出的活的死亡很快(不分敌我地)涤荡了大半条战线。不过天雷地火中仍有人屹立——奥赛罗正从一条火龙的咽喉里拔出剑来;法师们的咒术依旧摧枯拉朽;十字军中罗兰、兰斯洛特等骁勇善战的圣骑士也接连取得屠龙的功绩。然而护国军整体情况惨不忍睹:军队人数锐减过半,活下来的大多还被恐惧支配、丧失了战力。彼时,双方互相纠缠已整整两天两夜。
就在决定性的第三天清晨,黑夜被曙光撕开、伴随着一种奇特的号角响起。从南部高山的缺口背后,一支装束与人类迥然不同的骑兵军团驰骋到了战场。
他们是罗伽人的军团,跨下十二英尺高的战马、加上骑手手中附魔的武器和长弓,为他们在敌手中得了“雷骑”的名号。他们驻扎在罗伽帝国的东北诸省,主要任务是镇压蛇人自治领、从深渊里窜出的异类以及飞龙。
雷骑如黑色的楔子打入战线。飞龙中扑食人类的都被他们打烂了脑袋、马弓手的钢箭钉爆那些天空中的恶龙的眼睛;雷骑的冲锋反复数次,每个来回都能屠宰若干条远古的爬虫。巴兰希尔自认最强的、年轻的恶龙军团,反而毁灭的干干净净。
然而厄运的发条残酷地运转——雷骑中有一骑走到浑身欲血的奥赛罗旁,询问:“你是这的长官吗?你们为何引动那些邪恶的烈焰?”周边兵卒畏惧这些黑盔玄甲、浑似远古时代英灵的战土;奥赛罗更多是钦佩,他起身致意、带动许多人行军礼致敬。他片刻后开口:“然而我们是来追击一个伪王,他手下一个法师屯养了这批毁灭的爬虫。还望贵军鼎力相助、攻破眼前的堡垒,届时我们擒获伪王,并将那可憎的术交给您。”那骑手回礼道:“荣幸之至。”
黑暗之种第二次盛开花朵——图伦拔的棋局于此间投影;护国军为雷骑掠阵——如果有不知情者,还会以为罗伽人居然一改以往的堂堂正正、把俘虏放在最前面——法术领主的城池发可危;王(至少他带着王冠)被理应献上诚的臣下背弃。巴兰希尔逐走属下,静待耻辱第二次降临。奥赛罗一众攻入城堡时,见他神态自若,不免感慨同室操戈的血腥与哀伤,和命运促成的悲剧。
他们将两位宫廷法师交给罗伽人充作罪犯,带着满身镣铐的伪王准备回王都复命——这支军队浩浩荡荡地赶赴战场,如今却使十九万军人埋骨异乡。临走前,随军的牧师、工匠等与士兵一道,在奥赛罗指挥下收集阵亡者的尸首,就地为他们的灵魂祷告;并就近掘出大坑埋葬了他们,在那附近筑起如今称为“亲族相残的遗迹”坦布斯-专普吉夏的巨碑。这项工程费去了数周时间。
护国军收获了巴兰希尔敛集的众多金银财宝。然而自从结束坦布斯-专普吉夏的建筑后,他们不时回望那通天石碑和其表面刻印的文字——十九万死者的名字,因面积原因只刻上了五分之一——回想起令人作呕的尸臭和腐烂的躯体;他们全心都在归途上,不希望路上有任何意外发生。
法砾安格洛山脚此完全荒芜;人们满是敬畏地远离这片战场,只在最隐秘的低语提起悼亡者铺天盖地的圣歌、巨碑下的累累白骨和地上林立的冰冷刀剑。
行军着实顺利;因信使已回到王都报告了潘,各地都接到摄政王命令(或者出于对庞大军力的恐惧)、妥善接待了护国军的将士们。并且潘派人到护国军营地,向人们宣布了封赏;马丁十世的神使也宣告了神赐。护国军众一改颓势,心中希望之火燃起、加快了回程的速度。
他们并未注意到,厄运的高塔将要倾覆、无情的命运重重压了下来——护国军存活的十位法师中,心怀不轨的两个恶徒——扫戎、阿尔芒一让,就将在黑夜里起舞。
黑暗之种最后一度绽放噩梦——二人拷问被俘的法师,得到了他们渴求的遗忘魔咒。他们分头行动:扫戎的咒术销毁了巴兰希尔的一切痕迹;阿尔芒一让嘲笑着护国军主帅与副手的战斗,把王冠戴在头上、提起昆雅飞出营帐。往后的学者多方考据、仍找不到二人这样做的理由,只能将他们归为罗伽方面策反的间谍——信仰阿基罗基克的帝国长久以来都在谋划各种手段、收回北方那块古时划归给人类的土地,促成人类的动乱也在其中。
那天,护国军正离开城市、到了狭长的玛亚干沙漠。两个歹徒离去稍后不久,某种致命的空茫——正如护军奔赴前线时遭遇的那种——染指了他们的记忆。他们还没来得及察觉,异样的变迁已经降临:这些士兵挣脱睡梦、准备拆除营帐,发现自己的躯体竟然能随意穿过障碍。
他们因遗忘的魔咒,都染上了可怖的疾病:身体变得稀薄、直至透明,不能被人看见;护国军的幽灵绝望地等待过路人,向他们求助,但当中无人看见或听见他们。有的士兵试图接触他们,但这种躯体似乎会杀死原本世界的人类——他们一旦被灵体接触便会死去,好像被抽干生机的大树。有炼金术士收集这些干枯的死尸,认为他们是受吸血的魔鬼攻击;然而死者不是因脏器的衰竭死去、是灵魂之水干涸造成的凋零。
这正是护国军幽灵维持存在的方式,他们吞食人的存在;他们永生不朽,但这种像是越摊越薄的黄油的生命渐渐让幽灵们难以忍受,迫使它们永生追猎活物、攫取曾经守护的人类同胞。幽灵被束缚于玛亚干;传闻它们完全堕化为异类,失魂落魄地分开游荡。仅在黄沙漫天之际,途经的商队或探险者会见证一群着装齐整、面容狰狞的军人成群结队地高唱故国的军歌,尖锐的号叫中还透出一种悲壮的气息。
王城里的摄政王潘未能幸免。在扫戎的咒术完成的一刹那,他陷入了极速枯萎:皱纹密密麻麻爬到了他全身各处,他从孩童直接迈入濒死的老年。第三天他就断气了。他的棺材于第四日与教皇的一起抬出王城七门。据说教皇和摄政王死于类似的症状。
不待国葬结束,各地大小贵族就抓住机会、分别确立自己的“传承”,互相指责他人妄自尊大。日后,辛顿王朝的统治在王室正统血脉的消亡里垮台;长夏谷地的和平与礼制,也因王室权力的象征蒙尘而崩塌。这同样标志着人类在铿奥姆茨西方力量最强的王国,就此分崩离析。护国军与法术领主的命运推动了人类命运翻天覆地的变化。
然而这段疯狂的记忆,奇异地退却了:人们对那段时间的记录——文件、日记、书籍、地方志、歌曲种种——及任何其他痕迹,乃及记忆本身,消散到粗略的、只有“曾经发生过一场战争”的程度。智者曾说,这段记忆大概不为神明所容、故而被取走了,只饶过坦布斯-专普吉夏等少数死物;知晓遗忘咒的寥寥数人,深信记忆之神取回了他的神器,还有利用它肆意扭曲、破坏的黑暗历史。
只是,在这段扭曲、横糊的史诗背后,遗忘咒,一切的缘起,果真完全地退出世界了吗?此刻,所有记得的人都将从历史中退场了。记忆正在稀薄。
谁都不知道......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