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戏舞台上的“番邦”

因为看戏,所以就戏论戏,不联系历史和现实中的实际情况,看看京戏几个剧目中的番邦形象。
“番邦”基本上是京戏舞台上对北方骑射民族的统称,具体可能是指匈奴、突厥、契丹、女真。可能是因为历史上贵华夏而贱夷狄的心理,戏台上的番邦形象,也是偏于负面的居多,他们不仅是“亡我之心不死”的侵略者,更是文化上的落后者,站在作为正统的南朝的对立面,属于被仇视、被鄙夷的对象。
但是,在这样的基本人设之下,老戏里的番邦形象并不因此而显得扁平、单一。无论是剧本的作者还是台上的演员,都没有一味地妖魔化他们。相反,有一些剧目中,番邦人物的形象丰满立体,表现出了富有人情味和忠直可爱的一面。
比如番廷许婚这一段,就让人觉得匈奴人的难能可贵。胡阿云拒绝单于纳自己为妃,把单于一顿抢白,讽刺他“八成是没念过书吧”,还说你要是这样贪恋女色,早晚“自取灭亡”。单于被这样一番数落,并不生气,没有按欺君给阿云治罪,还说我“岂能擅杀好人”,于是按原定计划,把胡阿云嫁给苏武了。
这段故事,只有在番廷才有可能。放在南朝的金殿上,绝不可能。在《宇宙锋》里面,赵艳荣为了不愿意嫁给皇帝,豁出命抓破脸,在父亲和皇帝的面前装了两次疯,才算幸免。
番邦的可爱,这算一个例子。
在这个《说岳》系列故事里,金兀术打破潞安州,敬重敌将陆登的为人,居然收养了孤儿陆文龙,在残酷战争的背景下,让人看见一点难得的慈善之光。比起赵氏孤儿里屠岸贾的斩草除根,有人情味多了。
而且金兀术的善念萌动,并不是只这一次。到后来,金兵再次南侵。王佐行苦肉计,要断臂说降陆文龙。兀术看到王佐的断臂惨状,就信以为真,再次心发恻隐,收留王佐,还说“孤家养你一世”。
兀术两次对敌国人所发的善心,让他最终付出了沉重代价,但这也是我觉得他们番邦人可爱的地方。
铁镜公主的成全四郎,萧太后的不加责罚,在两国交战的紧要关头,都是难能可贵的,亲情和人性胜过了敌我矛盾,爱胜过了恨,哪怕只是那么一瞬间。
可能也是因为这个,所以《探母》这出戏在历史上才屡次遭到批判。不同阵营的人异口同声说它美化叛徒,鼓吹投降。但它对人性的 celebrate,实在是高出多数老戏。
话说老戏文里,不近人情的实在太多,不是为了伟大的事业而逼女人自杀,就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之后,回来试探自己的原配妻子够不够贞洁。相比之下,《探母》这出戏里,可以说是处处真性情:
除了铁镜和萧后,南朝这次的表现也不差。以老太君为首的杨家将,竟没有一个人给四郎扣上叛徒的大帽子,也没有强行扣下他,让异国的公主承担后果。一家人牵衣顿足,最终还是洒泪分别。战争归战争,人情归人情,两不耽误。我不知道吴汉杀妻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这种觉悟!
这么来看,《探母》实在是不简单。铁镜公主和杨四郎的命运,也远远好过罗密欧与朱丽叶。
最后说句题外话。
京戏舞台上也借番邦视角反观南朝。最常用的评语就是说你们那里“奸多忠少”(代战公主说过,金兀术也说过)。南朝人怎么说番邦呢?好像除了骂他们是“番奴”,说他们那边是沙漠苦海之外,也想不出什么更难听的词儿来了。
(最后再补白一句:老戏台上的“番邦”,今天其实也是“同胞”,只不过是当时人的眼光和立场与今天不同,今人勿作跨越时空的批判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