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系故事集-1-42和影
“其实，我可以做得更好吧？不论是这愚蠢的考试，还是这艹蛋的人生……”23世纪的某天，在蓝色星球的一隅，一个坐在教室却毫无心思听课的男生如此想道。
课的内容正是那愚蠢试题的讲评。考什么不好，偏要考“前信息时代的互联网亚文化”。他在考前一晚上疯狂翻阅之前的那堆资料，却根本看不懂两百年前那帮不说人话的家伙在互联网上留下的印记。简直和火星人那些生造出来，自以为很有趣的烂话一样令人厌恶。
成绩出来时，他看着悬浮窗中自己的“综合评价指数”下降了整整零点二个百分点。那条陡峭的下行折线仍混在教室一头那个大悬浮窗错综复杂的折线图中。
他一直没心思听讲。即使没有考砸，他对这门“网络语言学”也没有什么兴趣。之前他在做白日梦，想着自己如果有使时间倒流的超能力会怎样。但白日梦不时被各种干扰因素打断，比如老师抛出某个问题后突然的寂静，前排某个女生侧颜引发的遐想，以及现在再度想起自己糟糕的成绩。“身份编号：E92459468074042;综合评价指数：92.0036%”小数点后那些他依靠长久以来的努力积攒的数字，经过这次的“扫荡”几乎荡然无存……
正式姓名这东西，一百年前就已经消失了，这个时代的人们以身份编号的末几位称呼彼此。所以我们不妨称这个失落的男生为“42”。
“先讲到这里吧。39、93，你俩留一下，其他人可以走了……”终于熬到了一周最后一节课的结束，42松了一口气。但转瞬间他又烦恼起来——他忘了之前想的内容，白日梦续不上去了。
费力穿过人群，以最快的速度走上回家的路，好不容易才把放学时汹涌嘈杂的人潮甩在身后，他才放慢脚步。这里安静多了。路边有个人不知遇上了什么问题，在一堆悬浮窗的包围中手忙脚乱地操作着什么。前方远处有个古怪的家伙，穿着不和身的衣服，衣品丑得离谱，像个21世纪的中学生。他的视线移向上方，望向高楼间被纵横交错的空中车流切割得四分五裂的黄昏天空。情绪不好时，看天都来气。“我真想撕开这天幕，看看造物者那可憎的嘴脸！”42在心中暗骂道。
又转过一个街角，他看见了那个女孩。她正轻轻地倚在路旁的一段护栏上。他走近，她便凑了过来。“怎么啦？”她显然从他的脸色中看出了问题。“考砸了，”他说，“网语的考试。我恨死那帮只会发emoji和缩写，不说人话的古人了。”
“唉……我说，你也不是完全没有预料到吧？考前你就一直说不放心、没把握，但直到最后一个晚上才……”
“你也来说教我？！”42气极了，“你个臭程序又不用读书，你懂什么！”
女孩不再说话。两人并排走着，夕阳却只投下一道影子，风中的落叶毫无阻力地穿过女孩的身体落在地上。她只是一个籍由无处不在的全息投影设备显形的幻影罢了。
尾号4042的男孩没有朋友。
一进家门，就碰上了被一堆弹窗围绕，心烦意乱的母亲。
“啊，2和阿影回来了……阿影来帮下忙，这些弹窗广告一直关不掉……”
“你之前干嘛去了？不能同时在两个地方运行吗？”42问。
“不能同时出现在两地是你之前设定的，自己不记得了？”女孩一边回答一边干净利落地解决了那些广告。
“啊这……”42哑口无言。
女孩名叫影。这个名字是两年前42购买这一产品时起的。不过现在42对她的常用称呼是“喂”“那个程序”“臭程序”之类，母亲反倒一口一个“阿影”“小影”叫得挺亲切。当初42提出在那个出产“虚拟伴侣”的公司购买一款针对青少年的产品时，母亲是反对的，理由是希望他“多与现实中的人打交道”，为此两人经历了一番激烈的争论。但随后母亲改变了态度——母子俩都是话少的人，影的到来为这个家增添了不少生气。
饭点到了，晚餐自动送上餐桌。42脑子里一团乱麻，只顾埋头吃饭不发一语。全息影像中的影坐在虚拟的椅子上，把虚拟的食物送进虚拟的嘴里。餐桌上一片寂静。
母亲受不住沉默，率先开口。“2，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啊？”
精准踩雷。
42不想提那糟糕的考试，随便应了几句搪塞过去。便又在沉默中吃完了饭。
餐具被收入厨房自行清洗，42走进房间带上门，想着上网看些有意思的舒缓下心情。
……
“tmd，怎么这么多白痴啊？！”躺倒在床上的42生气地一挥手关闭了上方的几个窗口，心情反而更差了。
“去休息吧，影，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身旁女孩的影像消失了。42百无聊赖地瘫在床上，反倒把下午课上的幻想续上了。
“网上看到，时间正向流动时熵会增加。那倘若时间能倒流，熵就能减少了吧？”他想象着破镜重圆，废墟间耸立起高楼大厦……不，还有更宏大的景象——日轮东坠，月影西升，江河百川滚滚逆流回归源泉，万道光芒从地面迸出，向着天空中太阳的方向汇集……
“这倒是挺有意思的。”他自言自语。有时他还挺佩服自己的想象力的。
但想象并未停止。他仿佛看到自己回归孩提时代；看到病床上的老人重新焕发生机；看到家门打开，门口的那个身影再次回头看向他……
“不……”他感到鼻子一酸，忙深吸一口气稳定情绪，终止了想象。
他坐起身，怔怔地忘向窗外。天已经黑了，城市的灯海把夜空映得五彩斑斓。
已逝去的夕阳与晚霞不会再临。无论他愿意与否，他都没有逆转时间的能力。时间无止境地向前流逝着，恒古如是。
夜渐深了。42在对着窗外发了一会愣，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会，看了些无意义的消息与热点话题后，终至百无聊赖，却又不愿睡去，将影又唤了出来。
“程序啊，你……呃……喜欢我吗？”42盯着一面墙上飘荡着的几个窗口，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不喜欢。”影的回答来得干脆利落。
“呃……为什么？”42觉得挺尴尬的。
“一个程序，没有什么喜欢一个人，讨厌一个人的能力。那是你们这样真正的人才有的情感。”
“唔……”42不知道自己是否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他在想要不要改一下她的性格参数。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从具有另一个性格的她口中听到“我喜欢你”或是其他更深情的话。除了那些“18禁语音”外，他可以听到一切自己希望听到的……
“你知道吗，我跟别人说起你时，他们都很奇怪我为什么把你设置成这样。我跟他们说，谁会拒绝一个能整天跟自己尬聊和斗嘴的人工智障美少女呢？”42笑着说。
“我只是根据使用者的最初设定与后续的行为举止，做出适当的反馈。我们这类产品，本质上就是用户心中想象的具象化。用户希望我们是什么样子，我们就会是什么样子。”
42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先前有那么一瞬间，他认为自己把影设置为现在的样子，是不为虚幻的情感所困，比其他人更加清醒的表现。但现在想来，把一个虚拟影像设置得热情或冷漠，外向或内敛，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吗？渴望深情的话，就给你深情的话；渴望不加修饰的言语，就给你口无遮拦的样子。没有情感，没有灵魂，只是一面镜子——科技创造的魔镜，映照出心中所渴望却无法在现实中得到，只能诉诸虚幻的存在……
不过这也没什么。古往今来多少人对着泥塑木雕顶礼膜拜，对着高天之上幻想出的存在倾吐心声？自己和一个长得像人，说话像人，行为举止也像人的程序说话又有什么嘛……
影关切地望着他，对于自己一句话把他整沉默表现得有些困惑。
“我倒是挺喜欢你的，”42开口说，“如果你是个真人就好了。”
“我要是个真人，我看都不看你一眼。”影带着些轻蔑的神情说。
“这……我有这么差劲吗。”
“也不是差劲……你在外面都不怎么跟人说话，又总是一副不想让别人注意到的样子。我要是真人，当然不会注意到你。”
“所以，多跟别人说点话吧。”
“臭程序又开始教我做事了是吧？”42有些恼火。他在这种事情上向来听不进什么意见。
影没有说话。42干坐了一会，感到困意还是逐渐到来。
“唉，睡了睡了……”他打了个大哈欠。
“……说真的，我喜欢你。哪怕我知道你是个机器人，是个程序，是个量产圈钱的产品，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只会被转化成0和1，我还是喜欢你……”倚靠在床上的42轻声说。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要不我把那个‘42对影的花痴集合’再给你放一遍？”
“woc，别！太尬了……”他当然记得，刚买下她的那几天，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围着她转，说了不少现在听起来尴尬得不行的话。
“唉，真得睡觉了。你也休息吧……别再后台运行偷听我梦话了！”
“好了好了再不会了……”女孩笑着消融于空气中。
42又保持原有姿势在床上靠了一会，才一把扯过被子仰天躺倒。两边翻个身，把被子裹成舒适的蛹状，长出了一口气。
不知道明天怎样，今天反正是该结束了，睡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