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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不息的小镇

2022-12-13 23:44 作者:枯叶蝶-KUYEDIE  | 我要投稿

自荒原镇的第一根屋柱被立起来开始,那阵风就已经不眠不休地刮了一百年了。

一开始只是细微的风,稍稍地将地上的灰尘带动一厘米,没有人在意,每个人都盼望他们的房子能尽快造好,因为荒原的木头需要从外面运来,在此之前可能有残存的狼在周围徘徊。

荒原镇的镇长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他坐在一把木制轮椅上,因为他的双腿被蝗虫啃去,他的一只手是一把镰刀,因为他在和隔壁镇的战争中失去了右手。

看着居民背着沉重且昂贵的木头,走在已经快被沙石完全覆盖的土地上,老镇长不禁怀念起许多年前这里还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的时候,那时候木头不像现在这样珍贵,水和食物也不像现在这样匮乏。

老镇长用镰刀驱赶着几只烦人的蚊子,直到太阳最后的光亮在远方的大山顶上散去,潜藏着的狼带着他们发光的眼睛慢慢走来,此时所有的居民一声不吭,他们大部分竭尽全力将眼睛闭上,因为他们没有房子,另一部分竭尽全力蜷缩在地上,将口中的舌头像狗一样吐出来,他们的骨骼因为长时间变形而擅长爬行,有的后面已经长出来了短小的尾巴,他们跟在领头的狼后面,在狼群的第一次袭击时,他们便和狼达成约定,竭尽全力将自己看作一头狼。

领头的狼悠闲地检视闭着眼睛站立的人,随着一声低呜几头狼飞快地扑向几位眼睛闭得不够紧的人,然后它继续悠闲地用四条腿散步,随意地用鼻尖指示几位看上去身体结实的居民,蜷缩在地上的居民便冲上去将这些站着的结实的居民绑住,拖到狼群共同的窝里。

狼群从来不敢招惹老镇长,即便他的眼睛跟它们的一样明亮,狼群畏惧他右手上绑住的镰刀,但它们并不担心太久,因为随着烦人的蚊子越来越多,老镇长将越来越难有力气驱赶,最终蚊子一定会吸干他的最后一滴血。

第二天的阳光从相反方向的山顶上出现,直到每个紧闭着的眼皮都被光穿透,每个人仿佛从冰中醒来,慢慢地继续完成自己的房子,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抵御狼群的袭击,没有人注意到地上被咬碎的尸体和四散的血迹,就像没有人注意到风比前一天大了一些。

最后一根屋柱在黄昏之前被立好,伴随这在无声无息中变大的微风,远处的狼只远远望了一眼就回去了巢穴。

所有的狼都明白它们失去了易得的食物,它们的脊椎沮丧地压得更低,狼的巢穴里有人在哺育初生的婴儿,他们不去觅食,而在扶养他们的下一代,狼的孩子在出生后尽快进化为狼,而仆人的孩子仍然保持人形。

这是隔壁镇的居民,在上次蝗灾之后,越来越残酷的环境让少数人成为四只脚爬行的野兽,他们因此获得了觅食的能力,但基因只刻印在他们和他们的后代上,一代人的交替,最终只有少数人能变成狼。

最后的食物得到了庇护所,爬行着的狼慢慢地站了起来,在很久很久以后,隔壁镇的人中再没有出现过狼,他们只能吃地上的枯草,甲虫和泥土。

没有人想着耕种,实际上,荒原镇和隔壁镇都没有人种植。对蝗虫的恐惧刻印在一代人的基因中,慢慢遗传下来,于是人们本能地恐惧丰收,这会引来那些蝗虫。

渐渐的,隔壁镇和荒原镇的纠葛在一段时间内停止,在暂时的平静中人们变得无聊,只有小孩有兴趣听镇子里面的老人讲诉他们从小就听腻了的故事,那故事开始于一千年前,那时候荒原还是一片丛林,树木并不珍贵,大片的耕地提供吃不完的食物,但同时与隔壁镇的战争也在进行。

在战争背后,一切都趋向繁荣,耕地越来越多,生活越来越富足,镇子里的老人甚至觉得那时候的气流都比现在和蔼,那时候的风温柔,干净,不想现在荒凉,干燥,令人不安。

随着粮食越堆越多,人们本能地担心蝗虫的侵袭,但直到蝗虫真的遮蔽了每一寸太空,每一束阳光,也未见有一人行动。所有人在这一天到来之前都悠闲如常,他们或许每一天都庆幸着自己多活了一天,自己的生命减少了一天,自己也许见不到这终究会降临的灾难,也许自己的后代会见到,所以他们慈祥地看着自己的子嗣,庆幸自己会活得比下一代更好。

大难临头的时候每个人的快乐都消失了,快乐从人们的耳朵里流出来,随着所有的木本植物,草本植物和所有的房屋一起被蝗虫撕碎。不可阻挡的蝗虫从四面八方吸引而来,很快能吃的不会动的食物都被吃光了,不满足的蝗群开始袭击动物,一只野兔会被蝗虫簇拥着飞上太空,在它们锋利残忍的口器下瞬间被撕成碎片。人们四处逃窜,但每个人不可避免的留下了伤痕,还有一大半的人被蝗虫生生吃掉。

对付蝗虫最好的办法是用火,火焰能一下子烧死一大团蝗虫,但那一代的人们对火也有着恐惧,这个故事要追溯到一万一千年前,那时候树木更加密集,树叶将阳光染成绿色,那时候这里是一片森林,土地上的文明才刚刚兴起。

活在森林里面的人类长有长毛,他们的后背上还长有第三只手。他们形成的部落之内长幼有序,年长强壮的人作为高高在上的首领,可以享受最多的食物和最清澈的淡水。长毛和第三只手随着演化渐渐消失,而叛逆的基因不知从哪一代里开始出现,最终普遍流传开来。更加聪明的古人类会用手持火把,惩罚他们的领导者,每一次惩罚都会烧掉一部分树,领导者被选出又被惩罚的循环不知持续了多少次,直到最后一次引发了前所未见的大火,火焰不会像以前那样自己熄灭,无法管控,无人看管的红色精灵肆虐了一个星期,接近九成的树木被烧成灰烬,接近半数的古人类被烧死或呛死,这场大火永远地改变了这里的气候,使多年以后木本植物减少,草本植物增加,气温升高,森林变成了丛林。

随着人类的延续,对火焰的恐惧渐渐遗传下来,在蝗虫来临时,所有人束手无策。

后来在一个秋天,蝗虫的威胁渐渐消失了,但这里已经是一片死地,没有残存的树种,也许在凌乱的泥土中还有残留的草根,随着时间推移这里只长出了稀松的野草。一座城镇重新被建立起来,从前是森林部落,后来是丛林村落,现在则被称作荒原镇,与他们一直竞争的一群人也延续了下来,他们是隔壁镇,即便很多人已经忘记了战争最开始的原因,但是那种仇恨随同对火焰蝗虫的恐惧,陪伴了这群人无数的世代。

在世的中人很少有人经历了全部三个时期的事件,现在他们大多只能蜷缩在躺椅上,对他们的子孙重复那些他们早已听腻的故事。

而与日俱强的风被人注意到已经是几年后的事了。

镇子里面的老人开始逐渐死去,因为环境已经和他们出生的时候大不一样,逐渐的,有越来越多的新生儿毕生没有人能为之讲诉那些故事。

荒原镇德高望重的镇长死于一个平静的上午,蚊子最终没有将他打败,他选择了一种人类最向往的平静方式离开人世。

居民们无不伤心落泪,无论是陪伴他一代的人还是对他一无所知的小孩。居民为他举办了有史以来最隆重的葬礼,根据他的遗嘱,他希望火葬,骨灰任由风带去天涯海角,使自己在死后游遍远方,但居民们不忍他们敬爱的镇长的痕迹被世界稀释,他们将他的遗体埋在最平整的土地下面,不久之后他的墓碑前长出一棵树苗,人们以为它终究会长成参天大树,但它自它出生开始就仅仅长了一厘米,随着风越来越大,人们的注意力终于转移到这从未停息过的不寻常的风上,随着人们将树苗逐渐遗忘,没有人注意到它无声无息地消失了,镇长的墓碑前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居民没有忘记他们敬爱的镇长,但他们不再相信镇长的墓碑前曾经存在一株植物,自它出生到它消失,没有人问过它为何要从镇长的尸骨上奋力生长。

风的呼声逐渐变得无法忽视,荒原镇的人们互相猜忌这风不停的玄机,有人说是隔壁镇险恶又黑暗的手段奴役风不断地向他们吹去,但他们不知道隔壁镇也和他们有同样的想法。

即便风从不停息,人们的生活也看似一如既往,所以人们逐渐连风也不在意了。生活在没有耕种的日子里的人要将注意力充分得放在觅食上,唯一取之不尽的,是没有味道的杂草和苦辣的甲虫,但随着人们习惯了这些食物,他们的味蕾开始改变,渐渐的,有人从甲虫身上吃出了不同的味道,后来人们不断地研究甲虫的吃法,最后,所有荒原镇和隔壁镇的居民都成为了一流的甲虫美食家,他们发现,绿色的甲虫有苹果的香味,红色的甲虫汁液辛辣,可以和无味的杂草拌在一起,一种硬硬的黑色甲虫最有营养价值,因此可以在市场上卖出高价。

当食物无需再时刻担心时,人们发现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担心了。闲下来的居民变得惶恐和不安,他们从未经历过任何事都无需担心的时候,他们渴望的更多,不再知足于吃自己镇子上的甲虫,他们开始觊觎对方镇子里的甲虫。两镇之间的关系重新变得紧张,每个人都准备好应对一触即发的战争,直到第一个再次将注意力转移到风上的人的一声惊呼,人们忽然发现,风已经可以将一颗石子举到空中。

风将地上的碎石和细砂卷起来,时不时就有人被这些东西割伤,逐渐大部分的人都避免了外出,镇子的街道上很难再看到人影。但两镇之间的冷战还在继续,两镇的居民互相投射锐力的目光,他们的目光呈直线射穿对方的房屋,一时,目光挤满了两镇之间的空间。

风已经大到能动摇一个成年人才能搬动的石块,急促的风切割着空气发出惊悚的尖啸。无论夜晚还是白天任何人都无法入睡,风的叫声从任何地方钻进人们的耳朵,他们的耳膜无法制止地刺痛。但人们还是能想出办法,人们渐渐地开始忘记风呼啸之前的寂静的声音,风声慢慢地取代了无声的概念。代代交替,后代们的基因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居民完全接纳了风声与他们陪伴,而不幸没有适应的人主动地刺破自己的耳膜,他们从此只能用手语交流,但只有像他们这样听不见的人才会去学习手语,所以两种人之间再也无法交流。

经历了部落,村庄时代的老人只剩下了一位,她难以置信地高寿,人们传说她能用法术使自己长生,而任何得罪她的人都会被她诅咒。她自部落的时代就以算命为生,传说她算得十分准确,从未出现偏差。

自从风变得不可被无视,她便想知道荒原镇的命运,住在隔壁的人听到她整日整夜地怪叫,那叫声连风声都无法抵挡,三天过后,居民们都有点担心,于是他们一起冒着风吹敲响了她的房门,房门没有锁,但风却一直没有吹开,他们看到她站在屋子中央抽搐,头朝着各个方位飞快摆动,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一时像是大彻大悟一时又变成了哀伤叹息。居民中的孩子都吓到了,这个场景将是不是出现在他们的噩梦中,一个勇敢的男人前去将她唤醒,在他用手推在她肩膀上的一刹那,她脑海里飞速的碰撞随着她的突然停止产生巨大的惯性,她立刻飞出了几百米,墙上出现一个老人形状的大洞,居民们废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她带回来,但是她在途中撞到了头,她的记忆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她告诉居民,她不断地推演,算到了镇子遥远的未来,并据此算出了一切未来的规律,她将这高深莫测的知识凝聚成六句话,在最后即将完成的时候被打扰中断。

因为记忆受损,六句话她只记得了两句,分别是第一句和最后一句,这两句话都只含有两个字,第一句是“开始”,最后一句是“开始”。

第二天老人在床上离开人世,人们将她草草埋葬,因为人们还在担忧风呼啸下不确定的未来。但是没过几天,荒原镇就又恢复了往日悠闲的气氛,不是因为风的问题得到缓解,而是居民们明白担心也没有什么用。上了年龄的人和一些成年人想着,自己可能一辈子都看不到那不确定的未来,所以无论是好是坏,都与自己无关。于是大部分的人与风成为朋友,只有小孩子在担忧,因为他们是最有可能看到未来的那一群人。

但是这一天来的比所有人想的都快。

风增大的速度让所有人吃惊,在人们无视它的几十年里,它最终可以将房子微微掀动。

直到第一个人发现他的房子不再平稳,所有才注意到风已经变得如此强大。窗外的风声大过了所有恐怖猛兽的吼声的总和,即便是经历了进化而习惯风声的人,也会止不住的颤抖,迟迟无法安睡,即便是刺破耳膜的人,也能听到风的呼啸,风神硬生生钻进他们的大脑里,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他们永远无法摆脱这梦魇一般的呼声。

无论是荒原镇还是隔壁镇,没有人再敢忽视风恐怖的力量。很快,两个镇的人放下了持续几十年的仇恨,他们合并在一起,两个小镇变成了一个镇子。这确实卓有成效,随着两个小镇的合并,两个小镇叠加的风变成了一个小镇的风。风力显著地减少,但风仍然无法忍受,因为他们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时间。

风越来越大,任何手段都无法阻挡,每个人的房子咔咔作响,外面如同飞沙走石一般,呼啸声即便一个有着最强大最坚毅意志的人也无法片刻摆脱。

有人想要逃跑,但在这一片荒地哪里都无处可去,风沙遮蔽视线,让人分不清白天黑夜,不断从各种缝隙中涌进来的风使人无法片刻冷静,每个人都如此疲惫,再也分不清虚幻和现实。很多人并没有到达老年,当初遥不可及的未来却突然间实现,他们变得比他们的下一代更加可怜,他们没有活够,放不下执念,而又活的够久,经历了越多,失去时就越可惜。虽然他们的下一代连人生都没有开始就将和他们陪葬,但正因此他们对生命没有那么不舍。

灭亡前的煎熬即将结束,最后时刻,风加速地成长,逐渐拔开房屋,深埋在地下的屋柱像从泥地里拔出蚯蚓一样轻松飞到空中,风卷起五十多人都搬不起来的巨石,而巨石在风中一瞬间就被切碎,碎石细砂已经变得像子弹一样,在镇子中横冲直撞。对于小镇居民来说,已经无处躲藏。

风沙肆虐了无数个日月,而人迹早在很久之前就完全消失,两个小镇的残骸被不断地举起,扯碎,摔在地上,接着又被举起,如此循环往复。

直到最后一根屋柱被撕扯碾碎得再也看不出一丝原状的样子,风骤然停下,整个荒原已经成为了沙漠,再也没有人会相信这样的地方会存在生命,再也没有人会相信这里曾有人类建造文明。

自小镇出生到完全毁灭,这场风从不停息,比任何至死不渝的伴侣都要忠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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