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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下车之后

2022-06-21 03:30 作者:锦宫罗绮化轻烟  | 我要投稿


唯一担心的是我们明天的生活能否配得上今天所承受的苦难。


——陀思妥耶夫斯基


1.Hello,月先生!

    一阵匀称的呼吸声中,所有人都安睡着。


   学生公寓狭小的房间,里面被简单收拾过了,几张床上仍然都塞遍了杂物。床边堆着前一天打包好的行李,这给环境带来些许不安分的躁动,三分来自未来的不安,以及七成离去的躁动。


    有事情正在起变化。


    睡梦中呼吸最局促的那一个,此时正满身大汗而紧皱眉头的,就是我朋友——在网上的ID叫“带着刀疤的穆恩”。头像全网一致:某个绝望的男人,紧握着手枪,对准了自己张大的嘴巴。


    穆恩的脸上当然没有“真的”刀疤,他只是在睡梦中揉肿了自己的眼睛……让他如此辗转反侧,是梦中出现了某个过去的创伤时刻吗,还是对未卜的前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焦虑?并不,此刻在黑暗中,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想到。除了湮灭与虚无,这儿就只剩下他已经微微发酸发臭的自我意识了——总而言之,没有光。


    我想,如果人都能清楚地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问题,有着什么心结,那情况就能条分缕析很多。不求从根源处彻底解决苦难,至少人也能活的更明白了——穆恩肯定没那么明白,他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个心结。


    然后他就醒了,浑身热汗淋漓,从床上坐起身,捂着头然后喘息着:有什么东西正咚咚地敲着他的额、顶、颞、叶骨,他的新皮质脑在抗议示威,脑部神经根也受到了牵拉,以及轻型的急性中毒。


    看起来某人好像在他毕业的那天晚上狂欢了一整夜。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从床下抽出一瓶水,强忍着胸腔与喉咙的剧痛硬灌下了几大口。穆恩留意到他面前的桌子上的空罐头瓶,记起昨晚——寒假的第一夜,当他在酒桌上背靠着墙大口地喘息痛骂的时候,好心的室友打开了这瓶水果罐头递给他,看着他把瓶子里的黄桃一只接一只地吞下去,连汁水也喝了个一干二净……


    穆恩认定自己的心结就是对“过去”的遗憾,无止境的平庸;或者深藏于外表之下,但也深深刻进骨髓里的不自信;这些东西即便沉痛,但与他对面过去之人的负罪感相比,其他问题都是完全无足轻重的。这种负罪感是如此地延绵不绝,以至于他常常故意让自己宿醉,让“现在”的自己的痛苦为“过去”赎罪,他甚至因此变得有些恋痛——除非头会痛到忍不住。


    “真的该吃点去疼片了。”他咕哝着,终于揉开了眼睛。


    ……


    虽是网友,但我们也已经认识好些年了。他总是乐于倾听,从我高中时候参加“模联”活动、演出或者辩论赛;到我毕业后如何准备出国的文件,还有在澳洲的直升机上怎么笨拙地将.22子弹射偏在袋鼠的脸上,看着它浑身抽搐地又挨了好些枪才倒地不动。


    穆恩对我给他讲的事情真的充满了兴趣,我也承认这其中有不少事确实新鲜,甚至惊险——有一次在可可西里无人区,我们的油箱都被大车司机们破坏了。他是这样乐于倾听,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都热爱生活,比方说他就很好奇我家的战斧牛排低温慢煮的做法,虽然我并没有足够的专业知识来回答他的那些具体问题,但我也很乐意分享鄙人有幸亲历的其他事情(就像我虽然无法传授他牛排或者什么“罐焖牛肉”的做法,但我毕竟可以告知他牛肉的味道),这一层的关系就是我们情谊的主要组成部分了。


    但他有时也主动和我说些事情,就比如,世界末日……


2.醉汉终末旅行

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冷静地直面他们生活的真实状况和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

——K.M《宣言》



        “其实世界末日早就开始了,首先等等,我不是好莱坞电影里那种生活不顺,自己下了岗,孩子又被法院判给前妻,所以在终日的无所事事中随手翻了两页《圣经》,然后就到处宣称末日“将要”到来,并以此来报复社会的疯子。末日“已经”来过了,它就那么发生了,你知道“礼崩乐坏”吧?历史在某一时刻必然从无到有,然后走向它的终点。这就是历史的终结了,大审判发生了,激情动荡的岁月也发生了,只是在那之后我们模模糊糊地又过了足足四十年。就像台风过境之后,重新聚集起来的人们,看着一地的狼藉,然后还得继续过他们自己的生活。”


    以上是穆恩的原话,可能是在讲神话故事吧,他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地执着于什么东西。


    上午十点,北泽市,建筑稀疏的城郊公路上,一辆公交车正在颠簸,它刚刚才从惨白的浓雾中浮现出轮廓。物质的世界开始重新向它涌现,原子依序排列,缄口不言它们上一刻还集体背叛了全人类的事情。


    穆恩睁开了双眼,他的头已经没那么疼了,只是波浪般的前进让他真的有些反胃了。已经这样坚持了快半个小时了,不住地反酸水,肠胃抽动,还有意识不断地向周围的环境逸散——一种灵魂好像要逃出这具残躯的冲动。


    他应该从学校坐车到市中心,要么在那里先玩上几天,要么就直接坐火车回家。未来看上去没什么吸引力,就业上的事情没有一点头绪,回家之后要做些什么呢?穆恩连晚饭都没想好吃什么,他的头有些晕,思考变得越来越困难了。


    他想要开窗,但做不到,只能低着头控制自己不去闻空气中,以及自己身上、嘴里的味道。


    穆恩头一次没去在意车窗外的风景,他觉得售票员喋喋不休的声音是那么的恼人:人生可以有那么多次的纵身一跃,可你只在乎这些进城农民手里的六块钱车票,就他妈的六块钱啊!


    眼中的的光火很快泄了气,目光开始涣散,一些意象在脑子里空转起来。上来了两个进城的农民,有人戴着一顶很熟悉的帽子,他想到了小时候看的一部老电视剧,人真的会一个情字活一生吗?爱咋咋地!他又想到了一部不错的电影,公路片,但又觉得自己正像被塞进了一个轮胎里,滚个不停……


    不行了,他被迫中断了思绪,“至少别吐在人家的车上。”虚构的蚂蚁四散奔逃,脑子里只剩这一个想法还停留在原地,于是他只好就近下车。一个面色苍白的大学生,离校之后没有进城,没去买火车票回家,而是在一片荒郊野岭下了车,他想要做什么呢?车上没有人好奇,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呢。


    “世界末日其实早就在过去开始了,现在是后启示录的时代,不是夸张的灾难片,是真的启示录之后。古代的经院哲学一般认为,历史有两座城,一个是赤裸的原始的粗糙鄙陋的俗世之城,另一个是理性的超越的精巧绝伦的上帝之城。”穆恩继续解释道,他的性格有些偏执,“这是一种愚蠢的二元对立,很多人不信教,但他们仍会相信这种对立,世界末日就会从这个裂缝当中涌现出来——我就不需要妄想精巧绝伦的超越性,我只想让现实变得稍微……更好些,或许我们真的可以改变这一切?”


    路边立着站牌,“新日暮街42号”,穆恩就在这下车。他感受着脚下坚实的土地,来自可靠的物质世界:踩在路旁略微风化的水泥地面,而不是摇晃不止的车厢,自己也没有因为醉酒而让世界天旋地转,这里真是一块诚实的好地!穆恩用鞋尖蹭了蹭地面以示感谢(或是在试探他的前庭器官),土地当然没有回应。与此同时,穆恩还在用力感受着空气充满他的肺叶,带来郊外新鲜的味道。畅快自由的呼吸缓解了反胃感,一阵微风吹过,出现在下北泽新区荒地里的一位大学生竖起了后颈上的寒毛。


    穆恩四面环顾,确认着自己所处的位置。公交车驶上远处的一座桥,很快就消失在了他视野的尽头。于是白雾再次开始了它的吞噬过程,原子又一次开始消散。从印着广告的车壳,到它不断吐出的尾气,以及坐在上面的那些人,那个疲惫的司机,烦躁的售票员,还有那些进城的农民,他们都逐渐扭曲、瓦解、消散了。经过抽丝剥茧,那里很快就只剩下一个坐满乘客、正常运行中的公交车这一事物的概念在阴影中渐渐模糊了。而在一切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一道矢量向前一闪而过——穆恩终于察觉不到那台破车的存在了。


    但穆恩其实也知道,公交车其实仍以某种“坍缩”后的形式继续存在,足足有二十面甚至更多(比如三十六面)的“希-玻色骰子”缓缓滚落,公交车还是会以极其大的概率平安到站。


    他身旁则是那个站牌,它就那么孤零零地立在那里,表示会不时有公交车会为这一片的荒街陋巷而停留。继续四顾,无视掉近处破碎的农田和远处山坡上的松树林,就是一些零散分布的低矮平房,其中一些的窗户被木板和塑料布封住了,不知道还能不能住人。路的两旁总会有建筑,如果不是工业区,那就是别的什么失败的开发项目,说不定还会有景区。总之,这就是这一片的情况了,可能会一直延伸几十公里,直到他进到市区为止。


    此外,和他一直以来的性格一样,穆恩几近偏执地向我细致地描述了他看到的景色,城郊的那些建筑,他路过的那些村子。例如他向我讲述的,他对沿途农村的观察结果:很多东西都是他们自己动手造的,从外面能看到一些工业品,都很陈旧。有一个棚子,看着就像这家人自己搭的,油毛毡上面堆了好些用不上的管材,棚顶上连着一个卫星锅。总而言之,这里似乎缺少一种人为设计的,用于炒作和营销的风格。


    等下一轮公交的话,可能要花上几个小时,不如自己先行一步,反正他也需要四处走走。


    身后的阳光温和地照在这片在冬日里略显贫瘠的世界上,天气正好,风也吹得很舒服。穆恩沿着公路大步流星地走着,他的心态很平和,常常睡到中午的人正珍惜着他少见的上午时光。时间充足,没什么好担心的,“白雾”的吞噬发生在人的感知之外,也就是他永远不会知道;世界的末日则发生在他出生之前,他同样永远也不会碰见。


    这里是进城的主路,所以人烟都富集在了道路的两侧,风大了一些,隐约能听到塑料布刮蹭着石棉瓦的声音。穆恩竖起了耳朵,南边有什么?他突然想问,左手不自觉地微微抬起,指尖随即没入到风中。根据地理的知识,往南七到十公里处有一条几乎与他现在所在的新日暮街平行的河,泽水河,那里漂着冰碴的河水正与他同向而行。泽水的上游是另一座城市,一座破败工业之都,有售卖灌装的鲜啤酒,穆恩有一个朋友就住在那里,河流穿城而过,朋友每天早上打开窗户就能看见——他很想念那些过去的朋友,非常想念。


    穆恩摇了摇头,像猫抖落身上的雨水那样驱散了他肆意流溢的“想法”,不然他就该去联想这条河流与它的其他部分在历史上如何被人为截断形成独立的水系,它又如何与别的河合流一起汇入海中……赶路的时候要专心,万一掉进沟里怎么办。


    龙阳山像棋盘一样坐落在平原的尽头,那里是个景区,不过穆恩从来没去过。近处则是零散分布的村子,道路曲折地延伸进村落的深处。他皱了皱眉,一股酸菜缸里的味道,这里也可能是镇子,那就要再大一些了。穆恩没多久就走上了先前他看见的那座桥,水泥桥墩下只有一条枯水的小溪,废旧建材被茂密的草丛遮挡。它应该会汇入南边的那条河,但穆恩已经不想再纠结什么河了,于是快步离开了这里。


    他本来和平时散步一样戴着耳机走路,直到刚才听腻了才把耳机收起来,但随后他就又不住地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现实的荒原里弥漫认知的白雾,末日途经过后,留下一个风雨飘摇的世界。但也没关系,毕竟每个人只能,也只需要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3.“她”来自未来


你衣衫褴褛,不停旋转,浩瀚而悲伤。


——ZA/UM《极乐迪斯科》



    穆恩当然也和我说过别的事情,比如他第一次抽烟,这就属于一件来自“过去”的事情。胜利日旗挂在墙上,他躺在床上,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在身心俱疲中压抑着怒火,或者应该说酝酿着怒火:他要伸手去扯坐在床边另一个男孩耳朵后面的头发。那个会戴着领针与衬衫夹的男孩,那条精致的丝绸领带就像一条花纹鲜明的短尾蝮蛇,如此深刻地印在了穆恩的视觉皮层上。穆恩伸出手,那人却在他手中塞了根烟,眼中中同时带有怜悯与鄙夷,谁让可怜的穆恩又喝醉了呢?


    好在他还会用打火机,还能把那根烟点着,之后他在阳台上看夜景时点燃了它。刚第一口就咳个不停,他扶着栏杆,似乎刻意要把嗓子咳哑,好像要把什么东西吐出来;他一直在咳,仿佛在抱怨什么,直到烟都快燃尽了才勉强缓过来。或许是觉得不能浪费吧,刚喘了口气,他又鬼使神差地抽了第二口,然后继续咳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阳光就不再温和而明媚了,好像它从未有过充足明亮的时刻。一片铅灰色的天空底下,穆恩拉了拉棉服的衣领。他有些腻了,没有刚下车时的新鲜感了:公路上没什么好闻的气味,更不必说漫路的随时会被车轮卷起而飞扬的尘土了——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他不能确定自己走到了什么位置,也许迷路了,也许没有;更奇怪的是,时间好像没有要接近中午的意思,温度没有上升,太阳也不见了。不过说起来,穆恩到现在走了多久了?他自己都不清楚。


    不过他清楚的是,自己确实来到了以前没有来过的地方,或许他真的在一条笔直的大马路上走丢了吧。


    沿着一条河沟,路边出现了褪了色的木质栈道,脏兮兮的蓝色彩钢瓦围住了大块的空地,还有画着绿水青山小洋楼的广告牌,但它们已经发白了。显而易见,这里是一个失败的地产开发项目:一些故事,一些神话,一些渴望,如梦幻泡影,如库房后面结出的冻霜,亦如绿色的诡异闪电。


    我觉得穆恩一定是到了调兵库,那里曾经就有一个房地产开发项目,“兵库北城”,在一份被描绘得香喷喷的宣传册里,这里会是一个“双子城”,向南不远处还会有一座从未在地面上立起的“兵库南城”,还会有气派的石狮子,华贵的别墅群,以及标志性的欧式风车。不过现在,马路两侧留下了大片闲置楼房,有的门窗破损,部分路灯残缺,全部沟渠干枯,精致的地砖缝隙里生满了杂草。留下的当然不止这些,还有违规用地,破产清算,以及几十亿的债务,它们都会留在那里,就像“该死的过去”故意针对这片土地的一个恶毒诅咒。唯一的问题是,调兵库是位于北泽北方的一个县级市,穆恩则是在北泽市东部偏南的泽南区新日暮街下车的。


    穆恩反正没觉得自己走错路,他就这么一直走着,身后有时会驶过几辆车,他也没去拦车问路。不过奇怪的是,穆恩平日里戴着耳机听八个小时的歌都不会腻,而且他有网瘾,在外面没走几步路就要掏出手机检查一下消息栏,如果手机因为广告推送偶尔响一下,那他就更坐立不安了。不过今天,他竟然厌倦了耳机里的音乐,也没有再不自觉地去掏手机,更奇怪的是,手机似乎也应景地一次也没有响起过(这点也可能并不奇怪,或许只是他的手机在郊区没信号而已)。


    他继续走,但觉得视野有些模糊,表现为双眼失焦,很难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什么东西上,而他出门一直都是东张西望的。一阵风从他的两侧穿过,在最后一次向四周一瞥时,他留意到一行字被人漆在身后的蓝色彩钢围墙上,它是手写的,所以不是开发商的标语;它有一个含义,所以也不是小广告;这是一条鲜红色涂鸦,被喷罐喷在了上面。


    而我终将会回到你身边


    ……


    穆恩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后颈与脊背微微发汗,也不知道是他一路迈步快行而致的热汗,还是因身体虚弱而导致的冷汗。他不免有点担心,自己毕竟一早上都没胃口吃东西,昨天晚上的酒席估计也吐了个一干二净,要是在这么一个鬼地方突发低血糖,那自己要么等着在一家医院里恢复意识,要么就只能上报纸了。


    穆恩依旧看不清东西,他感觉好像有虫影在余光里不断闪过,就好像现在正处理他视觉信息的是上丘,而不是视觉皮层,一场生理学宫廷政变!可能还会有别的幻觉产生,那他也分辨不出来了。


    前面是一座公交站,不过以穆恩当时的状况,他不一定能认出来它。说来这车站长得也确实奇怪,它整体上是一个水泥构造物,看上去还挺有新颖的设计感,像瓦楞纸简单折成的摆件。只是上面杂色斑驳,被人乱涂乱画了好些什么,又有些受潮发绿,它在这儿有些年头了。


    那里面没有站牌,看不到公交的班次,甚至没有站名,只有个能供人坐着的水泥墩子,穆恩就在那上面休息。


    他点了根炫赫门,天愈发地阴沉下去,乌云聚拢而来,穆恩索性闭上了眼睛。他说自己每晚睡前,“过去”沉重或琐碎的回忆都会被打捞出来,搅得满池泥沙泛起,所以他每天都睡得很晚很艰难。


    车站里的小小空间很快就被烟味填满了,一阵风温柔地吹来,轻抚穆恩的乱发,那烟味又散去了些。


    穆恩的视野里是一片漆黑,准确来说是两片,视野边缘的黑暗是杂而多的,在一片混乱中向中心的区域流动;而视野中央的黑暗则是整饬而均匀的,它们被一个个切分得很好,且正不断地划分着四周的混乱区域。一根烟的功夫过去了,混乱暂时被重新码好,穆恩也重新站了起来……


啊,最美好的前途!可不要对我冷酷,


可不要对我冷酷,不要冷酷!


我就从零点起步,向最美好的前途,


向最美好的前途,哪怕漫漫长路。


    穆恩,一个普通家庭里的普通大学生,脸庞消瘦,眼眶微肿。他把自己的身体裹在一件长款的黑色棉服里,以应对冬日的午后不断下降的体感温度。现在他走在城郊一片不知名的荒楼当中,正随意地哼唱着一首他之前在耳机里曾听到过的歌。


    但他其实是没有奢望自己会有什么“前途”的,大学的日子被他混完了,以后还混些什么呢,这辈子吗?和他在无意识里不断重复念叨的歌词精神相反,穆恩觉得未来并不向他敞开,这让他有些忧虑。但也仅此而已了,未来反正都会到来,那就把问题搁置掉吧:自己既然想不通前途如何,那索性便不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他用这样的话安慰自己。


    稍微休息一会儿,晶状体就能重新对焦了,也并没有低血糖发生,现在一切都还顺利,而且穆恩觉得自己就快走出去了,要不了多久就能搭上车。


    道路的前方出现了一尊城市雕塑,材料依旧是混凝土,但被打磨得很光滑,形象上是一只抽象的手掌向他张开,欢迎着每一位来者,也像在慷慨地递出什么来。穆恩身边的景观不知不觉中换了人间,公路的两旁有了一片住宅规划,是那种仅有五层楼高,而且楼距很宽的赫氏楼,方方正正的,这种预制板楼看上去甚至有点笨拙呆板。但和穆恩平时所见到的那些公寓楼不同,这些楼里似乎没有搬进住户,都没有装窗户,不过虽然年代依然久远,但意外地被维护得不错。


    这些楼与楼之间还均匀地放了一些旧油桶,穆恩走近其中的一个,发现里面是被熏黑的木柴,这是一个火桶,它放在这里要做什么呢?这一带到晚上的确会很冷,但这里也不像是有人会一直逗留到晚上的地方,不会有人在这里拿着水管一边跳舞一边叮叮当当敲个不停。‍‍‍‍‍‍继续向前,一辆车竟然停在路边的荒地上,看上去已经废弃多时了,前机盖不翼而飞,发动机暴露了出来,四个车轮连轮毂都不见了。听穆恩说,那是一辆拉达轿车,他还煞有介事地过去翻了翻,什么有用的东西也没看到。


    一根大烟囱安静而疲软地指向阴郁的天空,看起来灰头土脸的,这根烟囱来自一片厂区,应该是给这片区域供暖的。穆恩脚下的路延伸到这座工厂的大门口,工厂已经封闭了,厂牌都被摘了下来,大铁门紧锁,门前还横着两个拒马。穆恩透过围栏向里面看,里面其实挺熟悉的,厂房、家属楼、车棚,再往深处看里面好像还有个看护点。不过这厂区不大,估计就没有附属医院了。他又看了看厂房,车间里面都是空的,一只三花猫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冷冷地与穆恩对视了一阵,可能这家工厂搬到别处去了吧。


    看不到厂牌,这地方以前是做什么的呢?穆恩的妈妈曾是一家纺织厂的女工,他觉得这里跟那里是有点像的,不过在其实在他出生之前,他爹妈就已经下岗去做小生意了。具体纺织厂里面会是个什么样子,穆恩也不知道,所以他也无法确认这座工厂以前是做什么的,这只会是一个工厂,所谓工业的象征,一丝草蛇灰线。


    没有必要翻墙进去了,穆恩向周边探了探,试着能不能绕过这里。厂区的后面是另一片住宅,他身边的建筑逐渐密集了起来。现在他眼前的,是更加高大,看上去也更宽敞明亮的勃氏楼,一大片白色的漂亮大楼,一眼望不到头。穆恩似乎走上了一条街,路边的行道树是白桦,只是大街上空无一人,寂静无声,一路过来,所有的建筑也都是闲置的。现在穆恩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顿时觉得这高饱和高对比度的城市看起来颇有些失真,心里有些发毛。


    远处一阵摩托的声音,在这条只有风声穿楼而过的街上听得很清楚,穆恩寻声而去,拐过街角,眼前豁然开朗。穆恩曾经无数次地向我描绘他看到的这个地方有多漂亮,听起来就像对这里投入了某种热烈的感情一样,他前后的几次形容并不完全一致,但每次都是越说越激动,有一次他讲到后面甚至突然朝我背起了诗!


4.“武装素裹”之城


爱情,希望,平静的光荣


并不能长久地把我们欺诳,


就是青春的欢乐,


也已经像梦,像朝雾一样消亡;


——普希金《致恰达耶夫》



    因为害怕低血糖,所以穆恩在之前抽烟的时候开了一罐背包里携带的饮料,是我以前邮给他的和歌可乐,不知道是喝不惯还是没舍得喝,他一直留到了现在,总之,在摄取了大量糖分之后,他又有足够的热量去探索世界了。穆恩之前说过,如果他真的觉得饿得打紧了,会考虑喝包里的酒来充饥,但他为什么总喜欢喝酒呢?


    “虽然的确很烦,但要是说有什么烦心事,而且还要用文字向你总结表述出来的话,那其实是说不出来的。”他回答自己为什么总是在喝酒的时候,显然并没有喝醉。


    “也许在线上我会显得更“夸张”一些,但我在现实中并不是个郁郁寡欢的人,至少现在不是。小时候我念书时总是充满希望,后来没那么有希望了,就觉得万事万物都是屎,但这么做的结果就是把自己搞得也像屎一样。”在他回复这段话的时候,他头像里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正瞪大着眼睛看向我。


    “现在我会尽量克服那种想法,就像灾难肆虐过后,人们还是要继续生活:开心的时候就自然放声而歌,难过的时候就去早点睡,有精力了就多翻两页书,没精力了那刷会视频也没什么。没必要觉得全世界都是屎,得给自己打个锚,有一句话我很喜欢,一会儿摘抄给你。言归正传,我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心事,我总是陷在自己过去的琐事里,但这并不代表我一定就患有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现在喜欢喝酒,就只是因为喜欢。”


    他的确不是个经常郁郁寡欢的人,穆恩在我眼里更像个偏执的狂热分子,他没什么禁忌,想到什么就会立刻去做,一讲起话来就会说个不停(即便他知道没人会听),最喜欢的一段视频是个胖子在人群当中大骂自己!我对哲学的了解并不多,但他的所作所为的确让我想到一些人,可能是那个发了疯的尼采,或是那个基督徒,还是那个写剧本的人?


在危险环境中表示绝望的人,在黑暗中看不见光明的人,只是懦夫与机会主义者。


    穆恩从未想过,没有车流人潮的马路会是如此的宽阔。和人们印象中那种随着时间逐渐生长、沉淀起来的城市不同,眼前这座苍白的都市看上去就像在一个时间一并拔地而起,就像沙盘上那些还未上色的城市模型。而且由于规划统一,这座城市的布局,建筑之间的相互联系也给人一种舒适感,立交系统、城中轻轨与绿地公园、河流沟渠各自穿城而过,又将城市联系为一个整体,虽然它们看上去和那些仅是毛坯的建筑一样还没有完全落成,但的确也预留了足够的发展空间。漫步走在宽敞的人行道上,对眼前的景象叹为观止,某种新能源路灯像植物伸展枝叶一样在风中摇曳晃动着;路边每走几步就会出现一座多功能的服务站,可惜这些服务站都还没有投入使用,穆恩在外面也看不出什么玄机;还有值得注意的,就是那些公然被安置在公共空间的小物件,有摆出来的花箱花篮,还有一些被锁在服务站里的一些工具什么的。


    路边栽着白桦,但预留给植物的空间还要更多,穆恩的眼前就有一棵山楂树,光秃秃的灰黑色树杈直指着山雨欲来前略显沉闷的天空。虽然如此,但倘若到了夏天,这里想必是会很热闹了。那些白桦林们,他们看上去刚被移栽到这里不久,年富力强、跃跃欲试,只是现在,它们还在冬日的风中安睡着,并不急于抽出自己的新生纸条。穆恩环顾四周,他突然意识到这座还未落成的白色城市也是如此,正在冬天里做着梦,尚未降生


    迎面的风中带有一丝微弱的清香,穆恩刚抬起头就发现,前面不远处竟然是一棵开着白色小小花朵的小乔木,这是一棵天女木兰。她不但长势良好,枝繁叶茂,甚至还在冬日,在这座孤寂的城市当中绽开了新鲜的花朵!还不等穆恩开始思考城市的建造者们是如何在技术上实现这一点,摩托车熄火的声音突然清晰地在耳畔响起……


    穆恩向我提及他到过的这个地方时,向来是不吝溢美之词的,我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激情。我们两个都不是城市规划师和经济学者,但穆恩却断言,这片崭新的城区能在地平线上出现就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局面比我们想象的其实好上不少。他甚至还说,最多几个月后,当这座在新闻里一直保持低调的规划城市(他分析这里是一座卫星城)在夜空下最终被点亮的时候,全省,甚至整片地区那一直消沉的经济,不,是整个社会都会为之焕然一新。


    穆恩在消沉的时候总能找到办法给自己打一针鸡血,间或在消沉中亢奋,或者在亢奋消沉,我只把这理解为他情绪不稳定的症状。


    我还没有细说城市里的那些具体的建筑。穆恩说,城市建筑给人的整体印象和他在外面看到的那只向他张开的巨大手掌是一样的,不是超市里的货架,一个个鳞次栉比,也不是它的反面,杂乱无序。而是一张开的大手,不但坚实且温热有力,更重要的是,它是向人敞开的。


    这里很像一个美术馆,或者艺术园区。大片大片的公共区域,还有随处可见的城市雕塑,其他新奇的东西也不少,比如像教堂一样古典端庄,富丽堂皇的地铁站,人工湖边飞碟形状的大旅馆,手风琴一样的办公大楼。沿着左手边的道路一直延伸,尽头处还有一座体育馆,巨大的金属框架看起来就像海燕的巢穴,它旁边的一座高塔被刻意做成了火炬的模样……更夸张更进一步的是那些最普通的住宅楼,因为即便是它们,在这里也是千人千面,虽然规划统一,但又各不相同。


    穆恩深陷其中,显得有些晕头转向,他的注意力全被这些新奇的建筑吸引着,以至于当他用余光突然察觉面前那人的背影时几乎被吓了一跳。


    按理说这样的地方看到人并不奇怪,空无一人才奇怪,但穆恩却总觉得这里不应该有除他之外的其他人,一种和谐被悄悄打破了,四下寂静无风,而在两万米高空上,那里同样也没有风。


    眼前应该是一个女人,一个高个子女人,穿着棕黄色的呢子衣,看起来就像在散步。


    正常来讲直接走过去就好,但穆恩却对我说:


    “不怕你笑话,但我觉得就这样走过去,然后把后背暴露给她总有些不好,我又没有必要一定要这样做……”所以接下来的一段路,穆恩就这么一直尴尬地跟在了女人身后,女人走路不紧不慢,后面的穆恩也得压着步子。好在并没有多久,女人似乎就发现了穆恩的跟踪,她直接转过身,盯住了穆恩的双眼。


    “我几乎没见过真枪,也从来没被枪口指过,但我想当时的感觉应该就差不多了。”穆恩事后这样回忆说。


    那人戴着黑色绒料的立体口罩,只能看见她的一双眼睛,穆恩自然不敢和她对视,立刻低下了头,一阵缓慢的沉默中,穆恩发现她脚上穿着的运动鞋已经磨损了。


    穆恩觉得自己总该说点什么,他挣扎了半天刚要开口,却先被女人打断了。


    “走吧。”女人没有表现出对穆恩的任何迷惑,她就是那么坦然地认同了他的存在,转回身继续走着,并且示意他可以跟上来。


    “哎,等等……”,穆恩追了上去,“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我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对了,你叫什么呀?”


    “怎么过来的?”,女人没有停下。


    “我是在新日暮街车站下的车,之后看到一大片烂尾楼,荒废的别墅什么的,然后就走到这儿了。”女人走起来之后脚步很快,穆恩得费些力气才能跟上。


    “你知道自己在哪吗?”她看着穆恩又问,“你这人怎么回事?”女人一脸的莫名其妙,好像没有听见穆恩的答案。


    “呃……”穆恩平日里故弄玄虚的本事一流,这次一时间被问住了,一股隐隐的冲动使得他面不改色地开始胡说起来:


    “我出生在一家医院,一家旧的铁路附属医院,那里通常都是人们死去的地方。”


    女人停了下来,又盯住了穆恩的眼睛,她当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你没有在和谁开玩笑”,她略微愠怒地说到:“你在耍小聪明吗,你觉得你自己很聪明?”


    破功,穆恩感觉到自己的脸立刻开始发热“我是说,我在一家医院实习,北泽市精神卫生中心——然后我回了一趟学校,现在我要回家。”虽然脸还在发烫,虽然嘴里还是语无伦次,但穆恩更在意的是他脊背处升起的那一阵恶寒:吊诡的是,眼前这个女人训斥起人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


    “你说自己要去哪?”女人首先打破沉默。


    “我现在就想回北泽,回到市区里,我都快一天没吃饭了。”


    “还在撒谎。”女人闭上眼睛不再看他,“好了,我知道你是谁了。”


    “真的,你认识我?”穆恩不敢相信自己突然产生的那些没有条理的混乱猜测。


    “一个酒鬼,到街上乱窜的。”女人只丢下这句话。


5.摩托车上的旅人


    穆恩是被冤枉的,他真的不是酒鬼,虽然也没有理由讨厌酒,虽然他昨天还和人喝了一晚上的酒。


    他酒品也不好,因为醉酒惹过不少事。但是这一次,是他结束了课程,几个室友要一哄而散,各回各家的前夜了,他不可能不举杯,敬未来,敬前途,敬他因为喝瞎了眼睛而看不清的路。


    几个游手好闲的大学生的酒桌上又能谈些什么呢?理想与规划这样的话题装模作样地维持了一会儿,穆恩品味着自己舌尖上的那一丝烤肉串里孜然的味道,桌子前的空罐子里散发出一阵麦芽的香气,然后穆恩抬起头,房间里的每一位年轻人此刻都无比真诚地,赤着脸分享着自己目前短暂的人生中积累的那些宝贵的经验与见闻。

    

    一群人很快又转谈到了爱情上,但其实又没有多少爱情,他们主要是在谈论女人。一位长相酷似穆恩的年轻人正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他的前女友把他骗得有多么惨,而他是多么严肃地重新审视自己,宛如冰海中那艘渺小而坚定的破冰船,然后又讲了他现如今是如何机智地与女人们“对弈”的。穆恩本尊则背靠着墙,他迎合地点了点头,正大口地喘息着,咒骂着,他已经很醉了。


    又一个瞬间,在一个诙谐的下道段子中,所有人都哄笑着。


    在所有的话题都被聊尽之前,穆恩记得自己出去吐了一回,然后回来继续。他是一定要继续的,当他躺到床上后,在脑中反复空转的无意识当中,一句话被强调了起来:


    “要找到一味能缓解因存在而痛苦的药,除非……”


“……这就是沉迷酒精的原因,我们这些该死的知识分子……”

——《我的城市将屹立不倒》


    我们长话短说:穆恩在郊区迷路了,现在终于在一片闲置的空城里看见了人,是一个来这里“四处看看”的旅行者。根据穆恩自己所说,出于某种含混不清的羞赧与失落,自己并没有和她“好好交流”,不过即便如此,人家也愿意带穆恩回城。


     “我们走吧。”穆恩开口,女人继续走在前面,没有回应。


    “呃,我们去哪?”穆恩快走两步赶了上去,他已经累了,女人答应要帮他回去,他当然希望知道自己要怎么回去。


    “前面是文化广场,我把车停在那儿了。”女人伸出手指,“然后……”她眼睛一转“我还想再四处看看呢。”


    穆恩应了一声,温度降了下来,他也不愿意在快步赶路的时候再张嘴说那些没用的话了,一切都好,就随她去吧。


   广场并不远,向前再走一个路口就是了。当他们拐过这个路口的时候,迎面看到的是一片设施完备的工棚,里面虽然还是没人,但东西都是备齐的,看起来好像工人们用不了几天就能回来,拎包入住,直接就能开工——这里的管理人员似乎并不担心失窃的问题。


    女人轻车熟路地走进一处茶水站里翻找起东西来,穆恩没跟上去,他就等在外面到处看看。


    路口的白色大楼上有一张城市壁画,和公共雕像一样,它们在这城里随处可见,只是和别处不同的是,这些城市艺术似乎都设置在人触手可及的地方,似乎并没有考虑人为损毁的情况。言归正传,这幅壁画就在穆恩的眼前,所以穆恩能够好好地欣赏一下,顺便原地休息一会儿。画的内容很简单,甚至有些过于简单:一滴颜料落在了画布上,随即四下绽开,而颜料的中心处则是一圈没有上色的留白。下面还有一行注释,穆恩费了些功夫才辨认出来——“一颗名叫太阳的星星”。


    女人在茶水站里拿来一瓶水递给穆恩,但是穆恩,他连接都没接,就这么愣在那里,让大姐的手空举着……


    女人也不急,只是很自然地对他说了两个字:“喝水。”


    “啊,怎么了?”穆恩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要下雨了,我们修整一会儿。还有你,你看起来都快脱水了,还一身酒气,你知道人要喝水才能活着吧,医生?”她观察着有铅色沉重的天穹,脸上不见笑意地半嘲弄着,云层低得就快要压迫到人的上眼睑。


    穆恩这才接过水瓶,动作看上去有些迟钝,他状态可能已经不妙了。


    “我的水都喝完了,也没有吃的东西,只剩下酒了……”他嘟哝着,似乎在辩解,但声音又小到像是在自言自语,“啊,没关系啦,我可以是个醉汉,这显而易见。”


    确实不再需要争辩了,当他说这话的时候,穆恩其实已经成功阻断了自身的欲望,他“从来”没有对酒精上瘾,或者退化为一个“醇基生命”,曾经那些官能上的享乐被回溯性地重新建构起来,现在的他看来那其实“不过如此”。醉酒其实是一种逃避,穆恩已经锚定了自己的心结,他要直面问题的所在,扭转过去——有一种解释会让人了解到,改变过去其实是可能的。最后,他还有心引用了“醉汉”这两个字,在过去某位对穆恩很重要的人的某篇演讲当中,“醉汉”一词被用于贬义的比喻。


    当清凉凛冽的水顺着他的喉咙灌下去时,穆恩这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渴。即便清楚自己体内有七成都是它,但穆恩却觉得瓶子里的水与自己基本上并不来自一个世界,他们之间格格不入。穆恩是一个人,一个有着鲜活生命的人;他手里的水却显然并不觉得自己在思考,但穆恩还是觉得这样的东西却要比现在的自己更具有生命力,某种让人类的心脏得以跳动的原初动力。


    穆恩这样想着,可能水的活力传导给了他一些吧,视野慢慢地清晰了不少,而在遥远的过去,水里会带着一丝杏仁的味道。


    还未等他继续发呆,女人就突然出现打断了他,正推着自己的摩托车——那是一辆真正的长江750,她叫上了穆恩,是时候要找个地方躲躲雨了。


    文化广场路与建设大道的交汇处有一间小小的美术馆,真的很小,大门是常年开着的,大厅里甚至没有设置前台,开门见山地就是一间展室,再加上大厅后面的另一处房间,这就是这间小美术馆的全部了。


    烟云持续聚拢而来,已经有雨滴开始打湿脚下的地砖了,穆恩帮着女人把车推进大厅,努力关好了玻璃质的大门。


    女人在料理她的车,穆恩则就近找了张椅子休息了一会儿,感受着两条腿的酸痛,慢慢把剩下的水喝完。雨已经在拍打外面的橱窗了,高度在十公里开外的地方,尘埃正与星星零散的光芒汇集,雨水在那里形成,随即飘向地表,一座苍白色城市的苍绿色街道,落在一块1800×2100mm的标准落地窗上。


    不再有其他冗余的理由,雨水开始刷洗整片天空。


    当那滴雨从玻璃窗上流淌下来时,穆恩也站起了身子,一坐不起可不利于接下来继续赶路,就先在美术馆里随便看看吧。


    远处是一面名人墙,穆恩首先走向那里,开始时只是让视线不经意地瞥过,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因疑惑而集中起来了。


    虽然从未如此声明,但穆恩还是自以为博学多闻的。他对文艺的历史与发展很有兴趣,也多少有些了解,这就是他决定游览这个美术馆的原因,但尴尬的是,这面名人墙上的那些照片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连粗略地了解都没有过,全部都闻所未闻。


    “这间美术馆不光在规模上很小,它在内容上恐怕也是很“小众”的。”穆恩这样想着,此外还注意到了一点:这些榜上有名的艺术家们有相当一部分是黑人、拉美裔,也有亚洲人,中东或南亚面孔的人。甚至还有一些穆恩辨别不出来的世界少数族群,可能是南岛语族,或者来自西伯利亚。和刻板印象中不同,这些少数族裔的文艺工作者们并没有穿着夸张刻奇的“传统服饰”,但也没有清一色西装革履。名人墙上的人都穿着普通而寻常的衣服,到也不是说这其中没有衣着打扮标新立异之人,只是那些人的“不寻常”显然只是为他们自己代言,并无意以他们个人的名义代表整个民族。


    所以整面名人墙看上去非常地和谐,没有谁是格格不入的,以至于穆恩差点没有注意这些艺术家们的血缘差别是如此之大。作为一名真正的医务工作者,穆恩对于“颅相学”之类的东西自然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的,所以他很快就放弃了将这些艺术家们按照血统“分门别类”,而揉着眼睛离开了。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就是来自世界各地,然后在一面墙上齐聚一堂了,仅此而已。没人需要代表任何人,他们只需要代表他们自己。


    到了下一间展室,很遗憾,穆恩还是没有看明白其中的任何一件作品。走马观花地浏览完全程,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都看见过什么,只是在离开前,穆恩在房间的一角匆匆瞥见了一幅崭新的旧电影海报,他对这部影片还有点印象,名字虽然不清楚,但那个角色,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应该叫做李铁梅……


L'imagination au pouvoir( 让想象力夺权)


    穆恩还在游荡的时候,大厅里响起了一阵钢琴声。


    漫长而清冷的琴音,在干净平整的大理石地板上回荡。雨声从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然后是它拍打着玻璃窗的声音……


    “啪嗒,啪嗒……”,从云层中飘下的,是一种似是而非的雪泥鸿爪,一场有名无实的回归,外面的风渐渐大了起来。


    大厅里一直放着一架钢琴,女人就坐在它前面弹奏,这里有些昏暗,只是从外面透进了些自然光,穆恩看不清楚,只能辨认出一个模糊但庄严的剪影。


    “……你还会弹琴呀。”一句赞赏的感叹,他在女人身边坐了下来。


    ……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雨也几乎停了,风吹来潮湿的空气,远处起了雾。


    夕阳染起大半的天空,橙红色光漫射在整片整片的雾与湿气当中,云层看起来就像被一个随手的烟头点燃了一样。


    一滴雨水带着残存的凉意落在了穆恩的脸上,他正坐在摩托车的挎斗里,那个女人不仅有一台看上去很讲究的旧式佳能相机,而且她正戴着一副真正的风镜。此刻他们正驶过一大片欣欣向荣的农场,这里是某个新潮的跨产业综合体,先前穆恩看到的工厂很可能就搬迁到了这里。


    看起来他们就快离开这座城市了,出于不舍,他又回头望了一眼。


    薄雾缭绕,在那鎏金色的天际线当中,一座宏伟的巨大铁塔映入了穆恩的眼帘,上万吨漆黑的钢铁构件和数百万计的铆钉以一种似乎很不稳定的结构浸在了风中,它整体上向一侧倾斜,又呈环绕状持续向上。晚霞映出高塔清晰的剪影,一座方尖碑屹立于大地之上。


    “真是一座好塔!”他这样想着,沉浸在其中,一种挺拔似乎让他的身躯也变得有力,但他没有注意到的是,高塔依然是倾斜的。穆恩眼花了一下,他好像看到了一棵白桦树,由于赤霉素的作用,它正向下生长,它被困在了天空中——“也许这座塔的斜面,正是传说中西西弗斯不断将巨石推上去的地方。”


    雾变大了。


6.间幕:εἰς τὴνΠόλιν(进城去)


“你非常喜欢你的这座城市对吧?”我问。


“当然,她是我故乡的心脏,它会在黑夜中熠熠生辉,屹立不倒。”穆恩如是回答。


“那你为什么还要叫它下北泽,你不愿意提到它的名字?”


“只是想开个玩笑,而且这里恰好也在河流下游的北岸。我其实很喜欢这里本来的名字——欣阳,我还更喜欢她的古称,炘炀。”


“我根本就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所以地名要改回来吗?”


“不要,就叫下北泽好了。你写得不错,就快要写完了,好好干吧!”


    那个女人是怎么一回事?她实在是有神秘感,穆恩在向我描述她的时候总是闪烁其词,但在一些奇怪的猜想与细节上,他的话就很详尽了。穆恩就曾经说过,虽然她一看就是个年轻的女人,但常有几个瞬间,自己会识别不出她有多大。


    同样地,穆恩还有一个猜想,嘘!虽然根本就没有依据,但他仍觉得那女人身上很可能会有一到两支手枪,而且至少会有一支是转轮手枪。她可能就把它们藏在大衣下面,穆恩回忆起第一次站在她身后的时候,那女人的左手似乎就有动势去摸向腰间。这之后穆恩虽然还说过“子弹感觉上会是银制的”、“枪柄上可能刻有铭文”这样的话,但他说完后自己也承认,那样就太异想天开了。


    正提到枪,就在他们进城的时候,穆恩看着眼前被冰冷雨水洗过的街头巷尾,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无论是在沉寂无声的萧条中,或者是在远处轰鸣的火光里。风扫动街道上的积水,我们识别出天际线中烟囱的轮廓——从沃土的平原横跨森林沼泽还有六个时区而到另一片黑色的沃土,苦难还在继续。


    一阵寒意顺着脊椎逐渐上升,直到寒冷的对流层,整个冬天的风都来自北方的反气旋中心。与此同时,在六个时区之后的一处森林,道路泥泞不堪,几名士兵正用手中的便携式单兵导弹锁定住一辆BMP-2步战车。


    ……


    他们进了城,然后穆恩就和那女人告别了,但在那之前,他们还聊过了一阵,可能是一路上随机闲聊的吧,我在就统一整理出来补充在这里了。


    ……


   “你把所有的话题都引向了你自己,但这样自我的行为只会暴露你的敏感和脆弱。”女人的话带有一丝不悦,她忍不住要去说教穆恩了。


    “这我也知道,如果我想要来一次自我发现之旅,那我应该再叫上三个发小,我们四个小男孩一起去冒险。虽然我其实根本就凑不够三个发小……”


    “别再插科打诨了。”女人打断了他,令行禁止,对穆恩出乎意料地有效。


    她刀子一样的眉峰上刻着严肃:“为什么你一定要用一个接着一个的玩笑嘲弄着你面前的一切,而逃避你自己的责任呢?你到底有什么不满,那些玩笑里就没有你在意的东西了吗?你究竟想要什么?”


    “改变过去啊。”穆恩脱口而出。


    “……”


    沉默发生了一会儿,然后气氛缓和了些,他们都耐不住寂寞,又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起来。


    “过去怎么了?”她问,“大男孩的情感问题,不然还能有什么?”


    掰碎掉由粗盐、故作姿态还有阴阳怪气组成的泥壳,穆恩其实很容易进入“真诚”的状态,于是他真诚地叹了口气,试图辩解道:


    “我没谈过恋爱,曾经拥有过,即便后来失去了,也总比从来都没得到过要好。不过也并不是只有感情话题,我想要的其实是改变世界。”


    “所以你才苦哈哈的,因为觉得全世界都欠你一个女人?”


    “我是有很多问题,从小就不在班级的中心,也几乎没和女同学说过话,我不是那种讨人喜欢的人,这我自己也清楚,所以我没那么不平衡。”


    “你能这么说就已经很不平衡了,承认自己性格恶劣,可以,但然后呢?这种谦逊会让你觉得自己很高尚很深邃吗,还是说,你想把自己搞得惨兮兮的,好指望谁来同情你?”


    她批评得对吗?穆恩也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脊背发凉,而且正在出汗,他一句话也没反驳出来,但她可没有收声的意思:


    “你该不会恰好在自己的笔记本里收藏了一句名人名言吧?”女人不再掩饰语气中的轻蔑和厌恶:“要么庸俗,要么孤独?”


    穆恩觉得自己的腿有些发软,他赤着脸还想再解释些什么:“呃……有一段时间我确实喜欢在人前卖弄一些冷门,嗯,也可能没那么冷门的小知识。现在我已经不这样了!我知道那样没用……”


    “你是觉得他们理解不了你的聪明才智吧。”女人又一次盯住了穆恩的眼睛:“尤其是女孩子们吧,看来我没说错,对吗?”


    不等穆恩回答,“你觉得自己很聪明吗?”,她又一次问出这个问题:“至少比别人要聪明?别人看见的,你定义为肤浅的;看不见的,你才划定作深邃的。那么有没有这种可能,大家脾气秉性各不相同,根本没必要按你的标准来呢?”


    “你一直在自己的故事里暗示你的立场,但你好像连尊重女性都做不到啊,这样怎么改变世界啊?”


    “……改变这一切是可能的,我知道这很难,但我不想再当一个丧逼了……”穆恩的声音很小,他只是在说服自己。


    “只是对过去有着病态的执着是无济于事的,过去本身没有任何值得被改变的东西,那里只有创伤、悔恨,除此之外并无他物。关键是现在,所有的可能性都在当下展开,就连你口中的所谓过去也是如此,如果你想做点什么的话,那请正视你自己,就从现在开始。”


    一次创伤胜过十次劝说,穆恩紧抿着嘴不再说话了,女人也没有再进一步施加律令的打算了。


    我们一起走过了很长的路……我们现在不是要搭船渡海回到家乡,而是必须继续战斗。也许世上根本就没有和平,不管是对我们还是其他人来说,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只要我们活着一天,我们就必须真实地面对自己。我知道我们亲如家人,我更知道,我们自由了——我们今晚出发。

——电影《斯巴达克斯》


    ……


    穆恩被送到靠近火车站的一家小旅店,放好行李后就立刻出门找东西吃了,不过他也终于有精力掏出手机,来向我们抱怨他那美妙的省城一夜了, 他今晚心情不好。


    “我真的会幻想着在某一天晚上,空气潮湿且饱和着光污染,我会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水坑,但还是让好些脏水沾染到了我那双在流水线上量产,但仍然价格不菲的靴子上——路面上很昏暗。 ”


    “街边店里的橱窗上陈列着琳琅满目的消费品,我没有多看一眼,直接拐进了一条烟火缭绕的小吃街,那里有家饭店不错,量大实惠的韩式拌饭和寿司卷,经典的日之本“曦坳”风味。然后我又光顾了一下夜市的小摊,这里没有什么美好的体验:粉红色形似肉片之物的光泽活像塑料,重油重盐的配方透支着我的健康,但它也还能欺骗住我的味蕾:酱料多到夸张,却又呈现着一个勾兑出鲜艳颜色的蔬菜花圈,我没记住这小吃被编造出来的新奇名字和起源故事,我只是把这团东西囫囵地吞下肚里。”


     “倘若我向上望去,或许我的目光能够穿透缭绕的雾;穿过一层层的招牌;穿过令人炫目的霓虹灯;我想我能够看到一座美丽的空中花园餐厅,有谁知道那上面吃的会是什么呢?我舔了舔嘴角,舌尖传来一丝微弱的甜味……”


     “嗯,我想可能会是南瓜,每一口的味道都是美丽而充满哀愁。”


7.躲进小“巷”成一统


 跨过了庄严的键琴


灯球闪耀着 灼热的舞曲


这杯佳酿 敬给你的自由叹息


我们也终将 再遇


——锦宫罗绮《盲目的女神辉煌常在,荣耀永存》


    首先,有那么一群游荡在网络空间里的二进制赛博幽灵,他们因为被困在现实的地狱里而感受到了长达两千年的“性压抑”,甚至到了只有依靠抗抑郁药才能说得出话的地步。


    香烟、酒精、性,再是那些不能碰的东西,到最后什么也挽回不了他们的“存在感”了。


    在失去了意志和理想后最终归于虚无,而在甜蜜又温柔的虚无中,这些可悲可怜的小虚无主义者们互相舔舐着伤口……


    ——“我们都不过是风中之尘。”


    昏暗的紫色灯光,抓耳的音乐旋律,某款便宜香薰的味道弥散在空气中,一丝魅惑一闪而过,但瞬间又变得僵硬起来,立刻消失不见。


    穆恩租住的旅店楼下就是一间低端的酒吧,此刻他正趴在角落的一张空桌子上,为那些撒落人间的碎屑,或者也叫“风中之尘”的问题而困扰——紧贴着卡座的音响不断地敲打着他,舞池里那一大群扭动身体的男男女女从身边走过时,穆恩还莫名地从他们身上嗅到一股类似猪油加热过的味道。


    诅咒自地狱之心而来,穆恩更喜欢他过去常光顾的那间清吧,那间叫做“英灵殿”的小小酒吧,几年前他刚刚来到这座城市念书的时候,他就整夜整夜地泡在那里。


    “创伤时刻到,求你带我,走吧。”这是他在那一时期把自己灌醉之后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没头没尾,只是这样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吧台后面是位穿着精致法兰绒西装的酒保,两人年纪相仿,穆恩有时候会突然像唱词一样对他说起这句话,那个酒保非没有任何尴尬或不解,反而语气温和地向他应了一声“好”。


    在那之后,他们就在一起聊,聊悲哀,聊困惑,聊在过去的创伤,聊对未来的焦虑。穆恩还小心翼翼地同他讲起批判理论,酒保也对答如流,于是他们又开始对饮,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穆恩一分没花而一共喝下了六杯鸡尾酒。


    “第一杯是一款味道单纯的,被叫做“糖果冲刺”的简单调酒,第一杯我们几乎没说话。第二杯则是大名鼎鼎的“自由古巴”,第二杯才聊的热络。第三杯是我最喜欢的 ,鲜艳灿烂的“龙舌兰日出”,于是两个漂浮在城市上空的灵魂便一道激昂文字,喝到最后,我们就一起干嚼他掏出来的干辣椒。”


    穆恩曾如此向我说到:“当时的音乐我还记得,是一首很清新很轻快的外国曲子,名字翻译过来叫做《汝爱如毒》,纯音乐,很适合那家酒吧的装饰风格。”


    “记得那么清楚,你没喝醉?”


    “我断片了,后面被那个酒保给摆了一道,他竟然把基酒兑在一起给我喝!”


    “但他还带我到他的房间里休息。”穆恩继续说:“还给了我根洋烟,后来我才知道的,那是一根“红-阿斯特拉香烟”,老毛子那边的东西,焦油含量特别高,在他们那里只能算低端货,但在咱们这里就很稀罕了——我就在他那里歇着,等回学校的时候天都亮了。”


    穆恩此后一直记得那次偶遇,昏黄的街灯在那天化作记忆中金黄色的琥珀,就像杯子里流动的调酒,就像匆忙回到学校后瞥见的那一抹灿烂的日出。


    如果只是这样,那还没什么,关键是就在刚才,他走进现在这家闹哄哄的酒吧那时。穆恩第一眼就在吧台里看到了那个酒保,穿着一样精美考究的西服,袖笼和袖管都恰到好处地贴身,即便正在剧烈地摇晃调酒壶也没有让衣服多么变形,他这一整套应该都是经过量体裁衣的。


    竟然能在这里,在12860平方千米的911.8万人当中再次相遇!往日真的就要重现了,穆恩的大脑运转得飞快,神经递质畅通无阻:呼吸急促,心率加快,穆恩能够察觉到自己的迷走神经正在兴奋。主观激进性会在辩证法的伟大运动中见之于现实,我们的确可以改变这一切!


    穆恩拍了拍脸,他已经吃饱了饭,现在要一扫今天以来的不愉快。不,应该是从这件事开始,他要彻底扭转过去,他要扭转过去在每一条战线上都遭遇的失败,他要让结晶化作轻烟,他还要改变话语,还要让琥珀色光芒的太阳重回人间。


    穆恩做好了准备走到他面前,主动向他问好,酒保和蔼地回应,一切恰如其分。但不对劲,太妥当了,就像例行公事一样,于是穆恩陪了个笑脸过去,问酒保还记得他吗,答案是否定的。


    穆恩一时没有反应,除了头皮有点发麻,他也没有别的特殊感觉,继续追问了几句,他还识图通过提及见面时的一些细节让酒保回忆起他,但都一无所获。酒保软质的语调依旧温和,他的确是个不错的家伙,看到穆恩有些着急,他竟然向穆恩鞠躬道歉,并表示虽然确实没有印象,但以后只管把他当做熟人就好。


    但穆恩还是不适应,他现在只是为刚才幼稚天真的自己感到尴尬,不应该这样的,自己显然是犯了会让敌人笑掉大牙的错误。


    正后退了几步,穆恩感到一阵冲动,一个脸红脖子粗的声音腹诽道:“所以你现在要怎么办,放弃吗?你都做到这一步了,时不我待!不就是不记得你了吗?你再重新认识他一边就是了,再说一次你第一次认识他时说的疯话!”


    “是啊,你可要仔细想想该做什么。”我也急忙彰显出自己的存在来。


    穆恩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他清了清嗓子,看向酒保,那个酒保也冲他微笑示意。


    他原地挣扎了一会儿,对着酒保点了点头后就转开了身子:自己确实有些病态了,那人其实只是一个仅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对他投射的任何幻想和寄托都是不应该的,他也显然不会有什么让太阳升起来的神奇魔力;而且,自己所谓的“一直以来的努力”其实根本都不存在,所做的也就是等到了酒保的出现,然后再把这件事赋予一种貌似很了不起的意义,这当然只是自欺欺人;最后,是穆恩已经很久没再对人说过那句疯话了,他不想再以故作的悲哀试图唤来别人的怜悯了。


    于是便想要决绝潇洒地转身离开,他试着走了几步,就两腿发软地瘫坐在角落上的一处位子上了。在巨大的荒诞发生之地,他正被巨大的虚无感所笼罩着。


    终于受不了这里吵闹的环境,穆恩神情恍惚地站起身走出了大门,几根雨丝散落在他的头发与脸颊上,夜间飘起了一点小雨。


    或许是记忆出了问题,也许那天晚上酒保递给穆恩的其实是一根细杆的提欧穆特里香烟?这样才说的通:一抹精巧的钴蓝色,一口呛人的甜味。他就这样在恍惚和胡思乱想中拐进了酒吧一侧的小巷子里,躲在酒吧后门的雨遮下面。


    倚靠着湿漉漉的墙壁,他闻到空气中一丝熟悉的焦油味。古老的海水从天而降,细密地缓缓渗进城市,暮色中的车站已发着闪光,远处有几个行人打着伞,看不清他们的脸,短短一条街上,就开有六家带有彩灯招牌的药店。一辆车从巷子里出来,车轮驶过雨坑声音把穆恩从迷离中拉了出来,远光灯直晃着他的双眼,穆恩发现酒吧的街对面其实是一家洗脚城。


    穆恩嘴里叼着他的最后一根炫赫门,正在满身衣兜里找火,却看见巷子深处走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白天那个女人,她正在掐灭手里的烟,周身散发着一股薄荷香精的味道。穆恩冲她打了个招呼,甩手丢掉了手里的烟。


    他几乎克制不住地想要告诉女人自己今晚的遭遇,但终于没有说出一句话,似千言万绪却又如此沉寂。女人看着他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于是对着他点了点头,和他站到了一起。


    “你之前说,你是做什么的来着?”穆恩蹲下身子问女人。


    “我?我就是一个女工人,就是你之前看到的那座工厂里的工人,现在休假了,我就借朋友的车开出来到处走走。”


    “一个工人,就这样?”穆恩笑了,他看着女人的眼睛,然后摇了摇头。


    “不然还有什么?”女人没有理解穆恩的意思,但她也不想深究。


    “你钢琴弹得不错。”穆恩岔开话题。


    “弹琴而已,我们还自己造过。”现在是女人在笑。


    “乐器厂?”


    “没有,都是自己做着玩的。”


    “……”


    雨又下大了,雾也浓了起来,招牌闪烁的彩灯氤氲在雾气当中,像极了真正的云霓。路灯很暗,头顶上也不剩几户住家还点着灯,穆恩的眼镜片被打湿,什么也看不见,便索性摘下了眼镜。


    他们都不再说话了,沉默良久,只是嗅着雨的味道。


    “我该走了,你自己多保重。”女人告辞。

“等下……”穆恩叫住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回过头,但只是冲他笑了笑,随后便消失在了巷子中。


    于是穆恩呆呆地站在雨中,他不知道自己在干嘛,有点怅然若失,但又总结不上来。


    他想抬起头看向天空,但视野终于也没有逃出这座狭窄的巷子,而他也清楚,即便自己迈开腿走出了这片巷子,他也注定不会在城里的天空中寻见星辰——主观激进性会在辩证运动中见之于现实,但有些事情注定无可挽回。


神端坐在祂的天国当中,而凡间的一切如常。


    白雾向他逼近,一种意识会如残烛般风中飘散的预感正在聚拢而来,穆恩活动着不适的颈椎,眼底映出白雾中的色彩,来自群星之彩:你的灵魂会再次飘荡在城市的上空,你的城市会再次于黑夜中屹立不倒,这仅需你再次投身于那甜蜜粘稠的虚无。


    “砰!”,但一声突兀的炮仗声惊醒了他,在这不年不节的无聊日子里,谁会在巷子的深处孤零零地放一声干冷的爆竹呢?


    穆恩又戴上了眼镜,雾好像根本就没那么大,药店的彩灯也只能散发出很小的一片光芒。


    好像发生了什么,但没关系了。穆恩耸了耸肩,身上的棉服湿漉漉地有些不舒服,他转身想要回到旅店,然后再好好洗一个热水澡,明天回家之后也该考虑找份工作了。


    你会为明天负什么义务?无论如何,晚安。


7.5 尾声:一点希望


    希望是存在的,它只是不会随着谁的歇斯底里而延迟脚步,但也不会因又一年的春风吹来的虚假期望而提前到来。如纯白的铃兰花开,或是一朵红色的康乃馨,或是一支蓝色的勿忘我,最后还有在秋天的白色玫瑰,没有多少规律可循,但费些功夫,你会找到它的。


    有些事情注定无可挽回,但主观激进性会见之于现实。


    空旷的大厅里,一位身穿棕黄色大衣的女人正专注地弹着钢琴,我就坐在一旁侧耳倾听。


     一首曲毕,我立刻抓住机会插了句话:“那个……其实我不是什么酒鬼……”


    “我知道呀。”  她突然睁开了眼睛,“你不是酒鬼,你是一个回家时会深刻记住邻居家煮卷心菜味道的知识分子,一个敏感的小布尔乔亚。”


    “呃……这应该很糟吧?”


    “很糟,但还有的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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