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加尔《上古汉语词根》(1999)读书笔记(5)(22~24章)
第二十二章 农业(谷物)
小米
人工种植的小米比水稻晚些出现,大约BC6500~5000出现在黄河中游、渭河、汉水上游的裴李岗、磁山等文化中。小米(尤其是“稷”)是主要的粮食种类,还具有重要的宗教价值:周人追认祖先为后稷。“后”在商周一般指“首领”。

禾
这种谷物是商朝人的主要农作物(陈梦家1988),尤其分布在洛水流域、殷墟附近。
韵母-共谐声的“和”在《诗经》清楚地押*-oj韵。
据此“禾”*g'oj。
文献和甲金文都没有将其和酒联系,因此它不属于黏质小米。
这种小米最可能是禾本科黍属的黍。

粟、米
粟、禾、米分别通指庄稼、带壳谷物和去壳谷物。偏旁“禾”一般指庄稼本身,表示粮食颗粒的则是“米”。
方言-“禾”在湘赣客粤取代了指稻类的“稻”。类似,官话“米”主要指去了壳的大米。
韵母-共谐声的“迷”押*-i韵,因而“米”*m'i'。
外部-1.藏缅语-努苏怒语me33me31
2.白语me33
3.博嘎尔珞巴语amee(去壳的米)
4.Garo语mi
5.基诺语a44me44
6.彝语(南华)a55me21
7.苗瑶语-原始苗瑶语*hmaiB(米)
提示-原始苗瑶语B调类是借汉语上声的调类。
台湾一些南岛语形式可构拟祖语形式:*hl(al-)umay,可以视做同源词。

黍
《说文》:“禾属而黏者”合于陈梦家(1988)关于黍用来酿酒的说法,是黏质的禾本科黍属的黍。“暑”*s-ta'还作“黍”的声训。现代方言里它们有的都是送气塞擦音,因此可能都是*s-th'a'。

稷
Chang Kwang-chih(1980)发现考古中常发现的小米只可能是“稷”。Fogg(1983)基于他对台湾小米种植的知识解释《大雅·生民》对开花谷田的描写也得出同样结论。
有利的证据是近音词“畟”*tsreek(锐利);此种农作物可能因为某些品种的禾穗带苞须而得名。
外部_类型--美国英语用green bristlegrass (绿-鬃-草)指狗尾草。

播种与收获
“播”*p'ar-s是个十分古老的词,比较1.原始藏缅语*bwar(撒,播种)和2.原始南岛语*-buR(撒播、播种、喷洒。语音上平行的例子比较3.“燔”*bar(烧)、4.原始藏缅语*bwar~pwar(烧)和5.南岛语*dapuR(炉膛。*puR亦见于*apuR(灰烬)。))
“穑”*s-reek(收获)和“采”*s-hr'i'(采集)同源。
“铚”*t(-)ri[t](石刃)在《周颂·臣工》表示“收获用的刀具”,《周颂·良耜》中则既可以解释为象声词(毛训)也可解释为及物动词。
*t-rit的分析没有证据支持,但可以和原始藏缅语*ri:t(收割)比较。

水稻
据裴安平(1989),彭头山人生活在BC8000~5500,以狩猎、采集、捕鱼为生,也有限地栽培水稻、从事畜牧业(水牛)。
据严文明(1997),玉蟾岩、仙人洞、吊桶环遗址发现的水稻处于野生向人工的中间阶段,这样狩猎采集到农业的转型发生得更早,在BC10000~7000。
河南贾湖遗址大约在BC6800~5700(C14定年结果)从彭头山文化那里得到了水稻,并可能在BC5500~5000之前就传到黄河中下游。
稻
“稻”*l'u'最早出现在西周金文,形旁为“米”,战国时才换成“禾”。看来这词早期指某种去壳谷物,注意金文“稻”和另一指谷物颗粒的“粱”组合出现。较晚的《小雅·白华》和《国风·七月》都已肯定地指这种作物了。
据《说文》,“禾道”*l'u(')-s是一种“一茎六穗”的禾。陈梦家(1988)定为湖北的鸡爪谷。
“莠”*lu'在现代官话是狗尾草(狗尾草属的野生祖先),在古籍里只指杂草。段玉裁假定是因为田里的狗尾草需要及时清除,否则会杂交。
以上几个形式可以和缅语lu3(雀稗)比较。
*lu'这个词族还包括1.yòu“褎”*lu(')-s(成长中的谷物大、高貌)、2.“秀”*s-hlu(')-s(谷物吐穗开花)。s冠可能代表“起始”。
词根可能意为“禾粒”,外部_类型--比较英语corn(禾粒)在英国英语指小麦,苏格兰&爱尔兰英语指燕麦,美国英语指玉米。
“稻”和原始苗瑶语*mblauA(水稻)的对应值得怀疑。“稻”前面并没有唇音的证据,元音也没有对应的例子,声调也不对。如果确有关系也只能说是汉语借词。

稌
“稌”*hl'a(')和“黍”一起出现在《周颂·丰年》。依最早的训释,“稻”“稌”同义。

粲
“粲”*tsh'an-s(食物;上等白米)的“食物”义是从“餐”*tsh'an(吃)加-s后派生而来,“大米”义可能从“食物”经由“禾粒”变来。后起义借词如1.缅语tshan2(米)和2.原始苗语*tshanB(米;小米)。
“稌”*l'a(水稻)没有其他义项,说明这是上古汉语最可能指水稻的词。这词出现在《周颂》却未见于甲骨文,说明水稻在当时的地位次于小米,传播速度也慢。

麦子
一般认为“麦”*m(-)r'eek(小麦或大麦)1.在BC2千纪左右从西北方向传来。由此2.“麦”可能是个阿尔泰语言联盟词汇,参考3.原始印欧语*melhx-(碾磨)和4.斯塔罗思京(1991)构拟的原始阿尔泰语*mü:rki。
论-甲骨文“麦”记录了“麦”、“来”两个词,于是有人将其解释为“麦”是外“来”之物。
驳-不过更自然的解释是“麦”被假借为“来”,后来两义共存,字形发生分化。
这种关系强有力地证明“来”当是*me-r'ee。

田地
苗瑶语有分别指水田旱田的词,而汉语只有“田”一个。这是因为水稻栽培的地位是次要的,“田”*l'ing就是种小米的旱田了。
《诗经》里的“田”还指“狩猎”。
有两种解释:1.Karlgren(1991)释为“去田里”
2.沙加尔(1995)释为“乘”*m-leeng(骑马或驾车)的假借
外部--
1.临高语lengA(稻田)
2.原始苗瑶语*lri:ngA
3.藏语*lying>zying(田。只在几个藏语支语言有同源词。可能是汉语借词)

第二十三章 其他栽培的植物
豆类
“大豆”最早的名称是“菽”*s-t(h)[u]k,见于《大雅·生民》《鲁颂·閟宫》,均用于和后稷相关的语境。
史载大豆是周伐商后不久由在河北东北部的山戎(原始蒙古语人群?)纳贡时传入的。
韵母-“菽”字形下的三点和“小”*s-t(h)ew'相同,因而“小”可能是声符。k和喉塞尾的交替在方言常见。元音可能是前后交替。
“豆”或“荳”*d'o(k)-s最早见于BC26至BC8成书的《战国策》,后来彻底替换了“菽”。浊声母若是前缀所致,“豆”就是*N-t(h)'o(k)-s或*m-t(h)'o(k)-s。
侗台语有很多有对应关系的词,泰语的形式甚至可以列表:
汉义 字 中古 泰语
豆 荳 duwH thuaA1
头(动物量词)頭duw tuaA1
漏 漏 luwH ruaB2
声调符合一般的对应,动物量词和“頭”*d'o在词源上对当,用法是汉语的创新,所以一定是汉语借词。
声母--可设想上古“豆”*N-th'ok-s,“动物量词”*N-t'o。在浊化未发生时台语借来了这些词,这就能解释泰语的声母。
李方桂(1977)将这对应到原始台语:“豆”*thueB,“头”*tueA。但这不能解释北部台语剥隘话“豆”tuuB2、“头”tuuA2都属于低调系列。
Ferlus(1990)假定原始台语中这两个形式带鼻冠音:*nt³-(豆)、*nt¹-(头),西南台语中前者变成高调th-,北部台语则变成低调t-;后者在西南台语变成高调的t-,北部台语则变成低调t-。前者可能事实上是*nth-,后者就是*nt-。外部证据--云南东北部苗语“豆”ntao6。
苗瑶语用原始苗瑶语*deep(豆)表示豆。这显然是“荅”*leep(小豆),见于《周礼》,《说文》定义为“小菽”,大概是赤小豆或红豆。因为这两种豆类都从中国南方开始种植,不能排除苗瑶语借词的可能。
藏缅语有两个词表示豆:1.*be,2.*nikw。第一个主要在缅语周边有分布,或许可以比较“稗”*b're-s(类似谷物的杂草),但介音和韵尾无解。第二个分布更广,尤其多见于东部:(1)原始彝语*snokH(豆子)、(2)独龙语a31 no'55、(3)景颇语no'31 kju55等等。(4)嘉绒语stok(豆子)和我们构拟的“菽”*s-t(h)'uk很接近。
无论如何,因为大豆出现得太晚,几种豆都难以确定是否为同源词。

茶
饮茶的风俗始于东汉,作为辅助坐禅的手段随佛教扩张。
饮茶习俗的源头似乎在四川,可见1.顾炎武《日知录·七》,得出了饮茶习俗于BC4世纪起源于四川的结论。这2.和秦占蜀(BC316)相合。
3.阿萨姆红茶的叶子在南亚作为腌渍品咀嚼或食用,汉人统治前蜀地的茶叶可能也是一样的吃法。
4.四川资中人王褒在《僮约赋》(BC73~48作)最早提到“茶”,这是一种卖品。
史据--据《后汉书·西南夷列传》,东汉明帝时期(AD58~75)蜀地一支称“白狼”的部落归顺汉廷。附有诗,即是《白狼王歌》,已被确定是一种藏缅语。因此上古四川人群可能也操藏缅语。
彝语支有些语言的“茶”反映了藏缅语*la(叶子)这一词根:1.撒尼语lo11、2.彝语南华话lo21、3.拉祜语la31。这是汉语词的最佳来源:“叶”到“茶”的流变见于景颇语和缅语,“茶”的声符是一般表示*la音的“余”。
借入时新加的中缀r或者是用以表示散粒状干茶叶,或者是因为原来的声母是卷舌边音。

第二十四章 驯养的动物
狗
“犬”*kwh'[e]r'出现得早,在方言里只有闽语还在用,如福州话kheing(狗)。
藏缅语的“狗”是*kweey,韵尾的对应指向上古*-r。
原始苗瑶语*qlAuB似乎对应汉语“狗”*k'(r)o'。“狗”本指未长毛的小狗(《尔雅》:“未成毫,狗”)或其他小动物。
原始南岛语主要的词是*asu,但原始西马来波利尼西亚语*u(ng)kuq和汉语“狗”*ku'完全对应。还可见台湾南岛语:1.邹语ab'ú<*-kuq。与汉语“犬”的对应有2.排湾语kuku<*kuRkuR(小狗、玩具、宠物)和3.Puyuma语kurkur(狗)。

猪
“豕”*hlaj'见于甲骨文,但不在《诗经》押韵,也不是声符,因而上古音难以确定。《说文》读若“驰”*hl'aj'(放松弓弦)。东汉时边音已经演化成中古形态了,但许慎注意到了边音和齿龈音的区别,所以通常会在声训中区分(也有翻车的时候)。假如清边音词根的暗示可靠,“豕”就是*hlaj'。
“彖”充当“缘”“篆”“喙”等字的声符,为解释交替可拟“彖”*t-hlor'。
“喙”*hlor'-s的声母可能发生方言性的脱落。
这词根可能是汉语的创新。
“豝”*p'ra常见于关于狩猎的早期文献(可能和1.藏缅语*pwak(家养猪)、2.原始苗语*mpaC(家养猪)有关,似乎和“彘”*drat-s(假借为“誓”*dat-s证明是d母)一样表示“野猪”。现在几乎每种方言都说“猪”*tra,《尔雅》:“豕子”说明这词最早是“猪崽”,最早表示“猪”的用例是战国晚期的《墨子》。
若承认“彘”和“猪”的词族关系,“彘”就是*N-tra-t-s。
“豕”和“猪”在周边语言很少见说明这几个人群驯化猪的时间都很早。瑶语*dungB可对应“豚”*l'un(小猪。中古dwon) 但对应关系不清楚。

家禽
“鸡”*k'e见于甲骨文,且被广泛借用:1.原始苗语*qeA、2.原始台语*keeiB。藏缅语没有,说明藏缅语人群和汉语接触时已经饲养家禽了。

有角牛
中国的有角牛主要有牛属黄牛、水牛属水牛和西藏的犛(中古li)牛。最后一个可能从藏缅语借入:1.藏语'bri。
山东北辛遗址(BC5500~4300)可能是最早驯化黄牛的地方;彭头山遗址(BC8000~BC5500)可能是最早驯化水牛的地方。在龙山文化(BC3000~2000)已经有它们同处一地的事实了。
“牛”*ngwu表示黄牛,似是牛的叫声。
不能确定上古汉语表“水牛”的是什么字。sì“兕”*sr-li'顶端似有犄角,依《说文》“如野牛而青”可能是水牛。此字一般见于狩猎语境,所以也许是野水牛。此字和“雉”*lri'有通假。
原始台语*γwaaiA是侗台语固定指水牛的词,而黄牛的名字多有差异:有从汉语借入的,如黎语nriu1;从藏缅语借入,如掸语woA2,泰语wuaA2(源于藏缅语*bwa)。不过这些语言有重叠:泰语还有来自汉语的ngwaA2,成为伪同源异形词。
既然甘肃在BC3000就有牛骨依存,那么藏缅语有表示黄牛的词也不足为奇。
原始藏缅语*ngwa下的有景颇语、怒语、缅语、嘉绒语、独龙语等等,只分布在偏东部的区域,这可以和西南台语对应:1.泰语ngwaA2,2.傣泐语ngoA2。
推论--汉语形式*ngwu和上面例子的元音不让人满意,但晚期上古汉语的异化形式*ngwee却对应得很好,这说明*ngwa实际上是汉语借词。接着西南台语才从藏缅语再借来,因为中北台语没有同源词。
*bwa形式则包括独龙语(nung)wa、藏语ba、景颇语wǎ。这可能才是本指“驯养的牛”的形式。

羊
BC5000~3000的仰韶文化和龙山文化遗址已经有驯养羊的证据了。
“羊”*lang字形是弯角动物,见于甲骨文,尚不知是绵羊还是山羊。可能和“养”*lang'有关。
苗瑶语借入是借了好几层的,1.原始苗瑶语构拟为*zwaee:ngA(羊)状的叠合。藏缅语:2.藏语yang-ra(公羊)、3.独龙语jǎng(公羊)。
“羭”*lo(见《尔雅》)和1.藏语lug(绵羊)可能有对应关系,但-g没对上。更可能的应是2.“畜”*q-hluk(养;家畜)。
“羒”*bee[r](公羊)和1.博多语ber-ma(山羊)、2.Kham语been(公山羊)也对不上。这词应和3.“墳”*bee[r](大角的)同源,读音都是一样的;而这词又来自4.“贲”*bee[r](大)的具体化。因而那两个藏缅形式更可能是汉语借词,因为意义是后起的。
真正的同源词可以看5.景颇语buir(大、肥)。

马
约BC2200~1800的甘肃齐家文化驯化了马,而二里头遗址未见马骨。商人的马也不是本地养的,且只用来拉车。
马可能和青铜器一起传播,由属印欧人的前吐火罗人在BC3千纪带到青海一带,再由可能操原始藏缅语人群的齐家文化作为中介传到中原。
“马”*m'ra'在汉语中找不到同源词,这支持借词的说法。可能经由将原始藏缅语*m-rang读作鼻化元音的藏缅语转手。
外部的比较存疑。印欧语的*marko-(马)只见于西边的凯尔特和日耳曼语支,新疆的吐火罗语用的是*ek'uo-。
或许是另一个词根:1.缅语有形容词词根为mrang(高),2.汉语也有“莽”*m'a(ng)'(草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