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楚道石传奇·夕食啖血录》(13)
曾家花园,位于天启相当不错的次中心位置,周围高墙林立,但是如果站在天启郊外的山上,可以隐约窥见墙中旖旎的风景。如果有人从外面经过,适逢春日时,会有无数窈窕美丽的花朵,争先恐后地探出墙外,纷繁馥郁的香气,缭绕在每个人的心中。
白徵明和楚道石绕到正门时,果然大门紧闭。素王不客气地上前打门,但敲了半天,无人应答。他问楚道石:
“叫臭棋,问问里面什么情况。”
楚道石摇摇头:
“我从刚才就一直在叫他,但是石沉大海,完全没有任何回音,我还以为这曾奉熙的园子里设了屏障。”
“那只有砸门进去了!”
楚道石拦住白徵明敲门的手,沉声说:
“我来砸门。”
他的手慢慢从钉满铜钉的门上滑过,无数微小的刺激顺着他手的纹理流淌,有如一张清晰无比的地图,在秘术士脑海里呈现。
庸俗的禁制之术。楚道石微微冷笑,他的手指握起又张开,力量宛如纤细的火花,随他的心意自如跳动。
他把手按在那门上兽头衔环之处,轻轻一推。那股原本笼罩在门上的无形力量,立刻发出悲鸣,被秘术士轻易突入。秘仪之阵一旦出现缺口,就马上全线崩解。
楚道石回头招呼素王:
“走了!”
大门被轻松弹开,就好像那不是两扇沉重的铁木之门,而不过是女孩子的闺阁小窗。楚道石昂然走入,白徵明愣了一下,也随即跟进,不知为何,他心中的担心和焦虑,似乎不再像一直以来的那样沉重,他注视着走在前面,昂首阔步的秘术士,不知从何而起的安心之感,满溢心胸。
通往花园的路上,依旧一个人都不存在。高大的影壁墙投下晦暗的阴影,明明白矩应该已经带着自己的门客前来,但是偌大的曾府,鸦雀无声。
楚道石对白徵明说:
“他们开了多重禁制,应该是做好了打算,让白矩等人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等到尸体罗列在坠星旁边,就连曾奉熙,也不会受到太大牵连。”
“大哥真是好狠的心,他到底从哪里招来那么些奇人?这些人到底都是做什么的?”
楚道石没有接话,他深知答案为何,这些人的身份,实际上也暗示了白猊的真实身份。如果他一旦说出自己的所见,恐怕只会激起更多白猊的同类人向他聚集,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不如就这样沉在水底,我才好趁乱摸鱼。楚道石想,我一定好好地利用这个事实,在关键时刻,让白猊和他的人永世不得翻身。
楚道石和白徵明绕过最后一道回廊,园林的风景就在眼前,当秘术士推开屏障,声音就如洪水一般涌现出来,他们两个立刻意识到——
四周那些包围着的障壁已经被他们穿破了。
白徵明把楚道石拉到身后,自己一马当先,越过外面的竹林,眼前赫然闪出一片空地。说是空地,不如说是花圃,只见这里到处密布着优雅曼妙的低矮花丛,金色和红色的鲜花随处可见,在这些花的中间,则摆着无数小桌,每张桌子上都坐着一位高谈阔论的士子,争先恐后地向他们的主人说些动听的赞美。最高处的亭子里,有一张最为华丽丰富的大桌放在正中,那上面端坐一人:面目雪白,神态冶艳,姿势放松而舒缓地倚在桌前,身上繁复闪烁的装饰照人眼目。
正是翼王白矩。
他浑然不觉即将到来的危险,只是懒洋洋地微笑着,手里拈着一块点心,眼神流转,不知道在看什么。
在桌子外面,稍微低矮一点的地方,也有一张小桌,但是桌上此时无人,只有无数杯盘罗列其上,似乎有人吃喝到中途,暂时离场。
白徵明和楚道石心知肚明:那一定就是曾奉熙的位置。他已经离开的话,恐怕事情马上就要发生。
白徵明也顾不得许多,迈开大步冲进场中,大喊:
“二哥!有危险!快下来!”
也许是素王用上了全部的气力,他的声音,竟然穿过了喧闹的人声,直达白矩的耳中。翼王听见呼唤,看到下面拼死拼活冲过来的白徵明,顿时坐直,意识到很可能发生了什么问题。便推开桌子,半身站起。
不少人都跟翼王一起看到了白徵明,其中包括厘於期。他立刻收到了楚道石在他脑子里的大喊大叫,于是马上腾身而出,以术传声,洪钟大吕般在场内响起:
“翼王有危险!所有人警戒!”
在场喝酒的人群中,有一半人倏地站起,将桌子推翻,蜂拥聚集在翼王身前,在他们的身上,术的气息大作。楚道石知道他们都是翼王豢养的,秘术士,马上也不客气地将声传入:
“地底有变,快把翼王抬下来!”
话音还没在秘术士们的脑海中落音,地面就开始剧烈摇晃,第一声巨响在空中炸裂,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
楚道石和厘於期,从两个不同的方向飞身而起,几乎是同时冲进了崩塌的亭子里。场地里一时哀声四起,怒吼和叫骂声直入云霄。
等烟尘散去,原本亭子的所在之处,已经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空洞。
白矩就在半空,被厘於期和楚道石一人一只手托住,惊魂未定地悬吊在那里。
厘於期惊异地看着楚道石,眼神里就一句话:
你……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浮空……
楚道石回以温暖的笑容:
该会的时候,就会了。
巨坑波及到了场地,大概有十几个未及躲开的士子堕入其中,成了巨石周围的肉泥。被震倒了的白徵明从地上爬起来,只见一片混乱之中,他们所有人被更多的人包围,狄祁和笑脸男就站在远端,目光阴沉。
笑脸男示意周围的同伴:
既然计划失败,只有血拼。
他的人挥舞兵器,呐喊着冲了过来。
白矩的秘术士们,从地上勉强爬起,积攒起全部的力量,向前迎去。
这些人甚至还没有接触到对方,无数血肉残躯,就在空中车轮一般地飞舞起来。
楚道石架着白矩,在空中对厘於期吼道:
“我们离开这儿!”
厘於期犹豫了一下:
“我们……不参加战斗吗?”
楚道石回答地干净利落:
“让他们尽情地打,我们进来收拾残局就是。翼王殿下手底下的人,不至于这么容易就被击溃吧?”
白矩在中间,听完之后一笑:
“楚先生说得对,让他们打去吧。只要厘先生在这里就行了,人没了,还能招更多的。”
厘於期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两个迅速达成共识的人,一时无言以对,只得说:
“那便如此,我带翼王殿下出去,你去把素王殿下带走。”
楚道石微微点头权作施礼,自己径直飞下,如鹰隼一般把白徵明抓住,鉴于后者体重不小,他只得改回步行,把目瞪口呆的素王拖出战阵。
四人趁乱逃出去以后,在回廊之上,白矩问厘於期:
“能不能想办法把这里封上?”
厘於期一时没想明白,脱口而出:
“为什么?”
楚道石应声答道:
“可以,我们施术把这里圈住,没有人能逃得出去。”
白矩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容:
“很好,剩多少,抓多少。如果他们没得剩,那倒也省力。”
白徵明张着嘴,听着楚道石和白矩两个人的一问一答,心头五味杂陈,却只能默默咽在腹中。他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他开始觉得,也许他最小的弟弟,说的是实话。
楚道石说到做到,他和厘於期联手,将曾家花园封了个严实,人类濒死时的惨叫,求救呼痛的声音,都被死死地锁在里面,没有任何人逃得出来。外面的四个人,就像被堵住了耳朵,掩住了眼睛,只是安静地等待结局的到来。
当太阳收起最后一道余晖之时,楚道石睁开眼睛:
“差不多了。”
他说的却不是密闭空间的死战。秘术士望向门口,就见无数捕快打扮得人马一涌而至,冲在头里的就是宇文晟。
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跪倒给翼王和素王施礼:
“两位大人,属下来迟。”
白矩有些吃惊,也有些不爽:
“你来做什么?”
他根本不想有别人前来,如果他的人有剩,他希望能抓到活着的袭击者,好拷问出这背后的实情。但宇文晟的出现,让他的打算成了泡影。
宇文晟磕了个头:
“莫大人马上就到,兹事体大,我们一定将匪乱平息!”
楚道石应声说道:
“宇文大人快进去,我跟着您。”
宇文晟心领神会,马上带人冲入。楚道石就在他旁边,故意无视白矩恨恨的目光,把血腥的战场暴露在这些捕快眼中。
白矩的秘术士死伤殆尽,只有二十几个伤痕累累的“匪徒”,在地上几乎站也站不稳,见到有大批捕快冲入,他们的眼中一起闪出了绝望。
楚道石看着他们,笑容满面:
“若是要自尽,可以试试,不过你们应该做不到。”
他说的没错,所有在秘术士视野中的人,都像被操纵了的人偶,就连动一动手脚,都已经难比登天。
在宇文晟领人捆绑俘虏的期间,楚道石用最快的速度巡视全场:
那个狄祁,死在了一个周围没有人的地方——他不是被打倒的。楚道石心里有数,他前一夜跟狄祁正面相抗,岁正之眼的余威,已经将狄祁的力量近乎耗尽,他今天为了谋刺白矩,勉强再次发动,身体根本承受不住,只消片刻,就会七窍流血倒毙于地。
岁正之眼应该已经让他看到了这个结局。楚道石想。
但是他依然选择了杀身殉主,真是一条好狗。
笑脸男则在那群还能勉强站着的俘虏中间,仇恨地看着楚道石。
秘术士走到他的身边,用很大的音量刻意对宇文晟说:
“一会儿莫大人来了,就说我要亲自拜访他,帮他问这些逆党的口供。”
笑脸男看着他的眼神,就像要把他生吞活剥。
依然,楚道石报以一个暧昧不明的微笑,他觉得自己最近笑的越来越多了 ,这很好。
他跟笑脸男再见面,是在一个月的傍晚。
天启的春天已经接近了尾声,夏季明亮的身影正在迫近,触目可及的绿色,在郊外大片蔓延,有那不适时宜,生早了的鸣蝉,零星地发出几声啸叫。
楚道石一个人在前面,走在蜿蜒的小路上,笑脸男和那群曾经被俘虏的天驱,就跟在他的身后,在它们周围,只是静悄悄的天启夏日风光,就连一个偶然经过的游人都没有。
终于,楚道石停住了脚步,转回头向笑脸男施礼:
“那么,就此告辞。”
笑脸男看着他,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了:
“能告诉我,你这是为了什么?”
秘术士看上去和颜悦色:
“把你们砍头重罪换成了绞刑,然后又把上绞刑架的人换成了别人的那件事吗?”
笑脸男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等着秘术士的回答。
楚道石十分轻快地开口了:
“你不用担心,那些都是些傀儡,只是一天之内,呈现人类的形状而已,莫大人办事得力,会用最快的速度将它们掩埋,包管看不出半点端倪。至于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楚道石转了转眼睛,表情一时变得犀利,“你们可以理解为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笑脸男哂笑:
“你不是我们的人,你身上连一寸铁甲都不配有。”
楚道石回答得很快:“那你们也可以从此远走高飞,不必报答我。路就在脚下,我不会拦你们。”
那人绕过秘术士,走出了几步,楚道石就在后面注视着他。
但他停住了,转回头:
“楚先生,我的名字叫做尹甫渊,我希望您记住。”
“我记住有什么用呢?”楚道石和气地问他。
尹甫渊在他的面前,徐徐跪下,他所有的下属,跟着他一起跪倒。
“在别人抛弃我们的时候,你救了我们。我虽不愿承认,但我等都欠你一条命,我辈虽无意苟活于世,但既然欠下债务,没有不还之理。你不是我们的人,所以我只能向你保证,你有一次召唤我们的机会,只有一次。到时无论生死,我们必会倾身相报。如果我们能侥幸活下来,事后便两清。”
楚道石面无表情:
“我没有强迫你们做这样的保证。”
尹甫渊站起身来:
“大丈夫一言九鼎,就此拜别。”
他走回来,将一枚粗大的指环交给楚道石:
“只有一次。”
秘术士把东西攥在手里,肃穆地点点头。随后二人便不再说话,秘术士目送尹甫渊和他的人踏上小路,渐渐消失在暮色之中。
算是要挟他们吗?楚道石心不在焉地想。
不,当然不是。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而已。
他转回头,看向天启的方向,在目力能及的边缘,有一个苗条而高挑的熟悉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这下楚道石是发自内心地笑了。他飞奔过去,在离那身影还有十几步距离的地方停下来,心潮澎湃,他激动得竟然不知如何开口。
那人先开口了,声音中也带着笑意:
“你终于又试了一次。”
秘术士压抑住心情,尽量平静地开口:
“我的病治好了。”
女人跟着他一起重复:
“你的病治好了。以后都不用担心了。”
“那你能说出真相了吗?”
女人大胆地向他走了一步,伸出一只白皙的手:
“岁正之眼,命运之源。你不过是它的宿主,之前的那些岁月,你已经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天分都喂给了它,它现在已经饿了很久了。那些曾经因为看过你的双眼而死去的普通人,不过是岁正进食的开始,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会教给你,如何及时地满足岁正,它会吞噬那些弱者的命运,将其转化为你的力量。”
她柔嫩的嘴唇,闪现在楚道石的眼中:
“你将所向无敌,你会吃下你所有的敌人,将他们碾为齑粉。就从今天开始,楚道石不再是一个卑微的道边之人,它将成为整个九州,最恐怖的名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