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楚道石传奇·夕食啖血录》（11）
素王府里，楚道石闭目养神，专心致志地跟远在天启另一端的厘於期沟通。
后者今天必须要出席白矩的另一场欢宴，翼王今天拜访了一位户部重臣，这位大臣为了款待皇子，把自己十几名姬妾都叫出来，关起门来浅吟低唱。酒过三巡之后，厘於期才呼唤楚道石：
“可以了，醉了。”
秘术士在脑海中不忘嘱咐：
“别露了马脚。”
“我是谁啊，还用你操心？”
“翼王这次还是没说什么？”
“没有，就只是玩乐喝酒。连下一家都定好了。”
楚道石完全是无意地问了一句：
“下一家是哪个？”
“曾奉熙。”
这个名字让秘术士打了个激灵：“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厘於期嗤笑了一声：“你忘了？演武场上见过一次，小晏那天也提起过。”
对了，就是那个人。
“可是，没记错的话，曾奉熙不是跟白猊走得很近吗？”
“夏凌但是在演武场上，不但废了曾奉熙的右手，害他大半年拿不得兵器，还差点儿把尾骨都摔断，结果不知怎么的，倒轻巧地成了白猊的一把手。曾奉熙哪能痛快的了？日后就走得远了。而且，曾家前阵子修了处园子，端的很是不错，今天这户部的小子也推荐，翼王就觉得跑一趟也不错。正好曾家也值得跑。”
也有道理。抓紧一切可能性拉拢所有人，包括曾经白猊的旧党，也是得当的战术。楚道石便按下此事，接着问道：
“小五现在到哪里了？”
过了一会儿厘於期答道：
“到地方了。一切很顺利。你晚上可别掉链子。”
楚道石含糊地应了一声。说实话，这次的病发作的时间太长了，直到现在，他依然感觉不到任何力量，无论他怎么做，都无法痊愈。
恐惧比往常来得更为凶猛：这难道就是尽头？
那个女人说过：你早就该死了。
不，我还不知道这一切的原委，我必须撑到真相出现的那一刻。楚道石强迫自己沉入梦乡，如果他找不回力量，至少他可以保存体力。
中午时分，所有人开始挖坑。白徵明把自己背的锅放下来，安排人轮流做饭，五百人，一口锅，他估计这饭得吃到夜里去。他转回来皮笑肉不笑地对着夏凌说：
“水源不缺，你安排他们在这里照我说的挖，明天我过来看结果。”
夏凌没好气地问：
“那您去哪儿？”
“我回去复命。”
夏凌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您……回城？”
“当然了。”白徵明活动了一下筋骨，“锅和调料都放下了，你们就地扎营吧，天气又不错，估计也冻不着。我身负重任，不比你们清闲啊。”
这一句话差点儿把帅小伙夏凌气得咬碎钢牙，但没办法，谁让白徵明占了这个位置呢？年轻人只能暗气暗憋，心里也不觉嫉妒这简直非人类的体力，只好拱了拱手，象征性地施礼目送白徵明离开。
把所有负重都去掉之后，素王跑起来简直跟鹿似的，他也没要随从——跟回来的人目测只能拖累他——一个人轻车熟路地飞速赶回，他把时间算得很准，甚至还沿路把自己的马给回收了，几乎没花多少时间就回到了天启。
复命这件事显然是他唬夏凌的，父亲已在就被他骚扰，现在必然是在养神，他就是进宫跟母亲聊两句，然后就退了出来，还大模大样地去白猊府里交代了一下，表示自己明天一早接着再去。白猊心下不快，表示禁军绝对不可以在外停留，白徵明却耍了个无赖，表示明天下午就给带回来，绝对不会耽误事儿。麒王虽然烦躁，但看到他拿上面的意思做盾牌，也只得咽了这口气。
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素王已经回到了自家府邸。他精神抖擞，没有半点疲态，反而催着楚道石赶紧起身准备，自己则跑去库房，跟仆人们嘱咐了些什么，最后收拾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裹，丢给秘术士。
“扛着，晚上就靠这个了。”
天色转暗，今夜不只是何缘故，星月皆无，天启上空一片沉沉夜色，虽然说不上伸手不见五指，但若没有明显光源照明，周围便漆黑如墨。即便是眼睛勉强适应，也难以辨清略远之物。
为了掩人耳目，白徵明和楚道石都没有骑马，轮流背着那个大包悄悄潜往白猊嫡系部队所在地方。白天的时候，白徵明已经尽可能地将所有人都调往郊外给他挖坑去了，但从一开始，白猊还是留了一些人留守，这个白徵明也知道。不过现在这地方的人口密度，就已经能令他和楚道石方便行事。两个人来到目的地外面，屏息静气藏起来等着。外面更鼓一声时，有人拍了一下白徵明的肩膀。素王一回头，笑逐颜开：
“就等你了。”
厘於期一反常态地穿了身黑衣服，胸有成竹地回以一笑：
“还醒着的都搞定了，我们就算进去大挖大搞，估计也没人听见。”
白猊为人朴质刚毅，他自己人住的军营，也修得很有他的风格，解释而不花哨，整齐的营房布局紧凑，中间是一个压得十分平整的校场，相当之大，方圆数百步，周围堆积着各种日常训练用的磙石之类的。
限于深夜，一应景物都只是隐约可见，厘於期将眼睛转为绿色，引着白徵明向前走去，楚道石因为病发，只能觑着那两人的背景亦步亦趋。
厘於期停下脚步，低声问楚道石：
“具体哪个位置你知道吗？”
秘术士摇摇头，“他们只是说到这里，我没想到地方竟然有这么大。”
白徵明应道：
“这简单。如果我们认为他们当时讨论的就是落星之事，那么你们想想，这星应该落到哪里比较符合之前的道理？”
第一枚落在了闹市街上，第二枚落在了甄府门前。
“也就是说，它一定会落在一个可能造成大范围死伤的地方。这军营营房是围绕校场修建的，士兵只有夜里才会回去休息，职业兵士数量很少，白日里都是零星在营房里补觉。之前的巨星全部都是白日坠地，那么如果有巨星白天落在营房上，十有八九都是落空，就算砸到一个补眠的倒霉鬼，也完全是撞大运的事情。所以我认为，落到校场上的可能性最大。”
厘於期问：
“这一切的前提，都要是有人操纵星辰坠地才可以，否则就是空谈。”
素王把楚道石背着的打包轻松拎过来，“是不是人为，马上就可以见真章。”
他在那宽阔的校场上开始小步转着跑了起来，也不知道转了多久，他忽然停下来，指着校场正中央的一块地面说道：
“就是这里。”
楚道石把包裹抖开，里面居然整齐地排着三把镐头和一堆挖掘用具，白徵明过来自己拎起一把，熟门熟路地弯腰挥过肩头，一镐穿在地上，顿时有土块被带往空中。
“明明是校场，周围都碾得很平整坚硬，就这里踏下去显得松软，必有问题。”
说是松软，也只是相对而已，三个成年男人你来我往地挖了半天也只是去了浅浅一层，露出了下面的沃土。当然三个人能派上用场的只有一个半，厘於期基本上等于跟镐头有仇，楚道石幼时虽在田野待过，但因为常年缺乏锻炼，只能当半个人使用，主力还是白徵明。
素王完全看不出在白天曾经长途行军，两膀之上的肌肉紧绷，动作又狠又快，若是不认识他的，还以为他天生就是做粗活出身。
叫二更时，白徵明一挥手让所有人停下，他跳到坑里踩了两脚，口气听上去相当满意：
“除非我之前全错了，否则铁证就在下面。臭棋，来给点儿力。”
之前一直在抱怨手疼的厘於期总算有了用武之地，他也跳进来摸了摸地壳之后，感觉术力已经可以达到，便让白徵明和楚道石后退，自己在中间运了运气，也不知道使的什么手法，就听得“喀喇”塌陷之声大作，地下扬起大片烟尘，厘於期居然平底消失了！
白徵明冲到旁边，向下只看到黑洞洞的一片。
“臭棋！你怎么样？”
好半天，厘於期没好气的声音才瓮声瓮气地传上来：
“全都是空的！弄我一脸土！”
白徵明大乐，立刻纵身跳下，楚道石不敢怠慢，也攀着坑壁爬下去。等秘术士忍着呛咳，勉强落在实地，带厘於期施术驱散烟尘，他才看见——
这地下的空洞，足能站下十几人，而就在洞的正中央，赫然是一块巨石。
白徵明正站在那石头的上方，志得意满，笑起来格外得意：
“果然是障眼法，我就说是有人背后搞鬼！这下我们只需要搞清楚那些奇怪的巨响是怎么来的就好啦。”
厘於期也跳上去：
“居然还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来，背后一定有术士支撑，一会儿我和那个谁联手把术法重现一下，必然能揪出那个捣鬼的来！”
楚道石暗叫不妙，他的病症一直没有减退，此时此地根本使不出力，怎么能与厘於期联手？他只好暂时就当没听见，只是缓慢地往外爬，打算再回到地面上去。
此时此刻，三人都站在洞中，上面与外界相连的洞口要比洞底小上不少，楚道石因为动作缓慢，只爬到了一半，距离站在石头上面的白徵明和厘於期虽然不远，但也不是触手可及。白徵明一时激动，让厘於期打出亮光来，两个人趴在石头顶端，开始研究这石头是如何能出现燃烧痕迹的。
就在他们聚精会神的当口，楚道石向上攀登的视野中，出现了两个人头。
秘术士本来应该是看不太清外面事物的，但奇异的就在于，这两个人中间有一个，脸上居然有隐隐的光芒。
当这人把头探到洞口的时候，他发着微光的五官，就如同嵌在漆黑夜空中的一个人面灯，清晰无比。他旁边的人甚至也被照亮，两个人的面目全看在了秘术士的眼里。
旁边那人就是之前遇见的平凡笑脸男，而那个面有光亮的，长得令人过目不忘，其人脸型奇长，从上至下，几乎有笑脸男的面孔两倍，硕大脑门之下，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细缝，通关鼻梁窄且鹰钩，好似鲶鱼的一张阔口，接着一个向前突出的空荡荡的下巴——这样一个长相在光中闪现，简直能将人吓得真魂出窍。饶是楚道石见多识广，也不觉大吃一惊，他本能地张开嘴，要发出呼喊，提示石头上两人注意。但是还没等他发出第一个音节，那两人突然消失，然后不知从哪里劈头盖脸就是无数土石直落下来！
楚道石惊叫一声，赶紧把头埋在坑壁上，心里无数骂人话滚滚涌过，所幸白徵明是与厘於期在一起，他倒不太担心素王的安全，只是想起自己现在这种状况，就是普通袭击也很难应付，更何况是那个笑脸男带来的那帮天驱？
他心底暗叫不妙，但也只能挨着。在土石崩落的间隙，他用一只眼勉强能窥到石头顶端光芒大作，知道那是厘於期显能，以秘仪之术将白徵明保护起来。可是，楚道石又意识到，因为术法而发出的光亮，正好成为了那帮人的目标，情势只能变得愈加危险。他的脚下也感到有东西正在上涌，渐渐要没过小腿——再逃不出去，这个洞可能就会被填满，将他们三个人活埋于此。
因此，当土石攻势终于中途略缓后，楚道石不失时机地大喊：
“快点儿离开这儿！”
但是没有人回应他，泥土眼看着就要漫上他的大腿。楚道石心急如焚，但是体内的空虚让他束手无策，只好勉力向上爬动，尽最后一点力量脱困。
片刻，厘於期的脸突然出现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看上去已经气得快要吐血。但是如雨下的泥土中，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架住秘术士的胳膊，将其硬拖出洞。几个腾跃过后，楚道石被扔到校场坚硬的地面上，他不断地咳嗽，好半天才看清周围的局势。
他坐倒的位置旁就是洞缘，白徵明站在他前面，厘於期则在他们俩的侧前方，拉开战斗架势，整个身体都迸发出雪亮的闪光，照及之处几乎站满了人。
他们被包围了。人数明显比楚道石那天偷窥到的，还要多上不少。
那红衣女子这次站到了后面，站在前面的，便是长脸男和笑脸男。其他人绝大多数都是蒙面前来，在夜色之中面目完全无法分辨。素王想起之前楚道石跟他描述的屋中之人，正好与这群人对得上，看来秘术士误打误撞，也许真的遇上了元凶。
白徵明硬着头皮开口，决定说点儿老套的台词，企图拖延一下局面：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出现在这里？”
他估摸着，对方至少也要与他搭上几句话，也好让楚道石和厘於期有时间想想办法。但他的想法完全落空，对方只是彼此对视了几眼，忽然从人群中跳出几个人来，从四面八方闷不吭声地就冲了过来。
白徵明几乎是完全依赖本能反应，一个倒地侧滚，从洞口绕过，堪堪避过了一个极为古怪的兵器。对方一击不中，哗啷一声将那东西收回。与此同时，金属重击的声音犹如暴雨般响起——那是无数攻击被厘於期防御壁弹回的声音。这是才听得有人喊：
“又一个秘术士！解决他！”
白徵明一骨碌爬起来，急忙转头想要呼唤楚道石去帮厘於期，但是他却发现，后者只是抱着头伏在地上，在他脸侧，一把错失目标的短剑微微摇晃。
素王不是傻子，之前虽然没听楚道石亲口对他承认，但是前几次的遭遇，他已经隐约意识到楚道石似乎出了点问题，施术之时极为不稳定——恐怕这次又是如此。他提起一口气，伏低身体快速从厘於期展开的障壁背后通过，拽着楚道石的胳膊把他拉起来，低声叫道：
“快走！”
素王的想法是好的，想在厘於期的掩护下拖着楚道石逃走。但是，如果是寻常围攻，他做的没错，可这群人根本不是碌碌之辈。
混乱中，就听得有人叫了一声：
“狄祁！”
白徵明等人虽然不知道这两个字具体是什么，但是他们清楚地看到，那个脸发亮光的长脸男子，应声站到了厘於期对面。就见他嘬口作长啸之姿，无声地曲颈向天，刹那之后，突然就是一声巨响！
这响声犹如无数炸雷，同时在耳边响起，其势之大，竟然将地面的浮土都震在半空，仿佛龙卷风般疯狂旋转。
白徵明和楚道石幸亏是在厘於期的障壁背后，没有正面被这声音击中，只是感到被震得头晕眼花，慌忙捂住了耳朵。可是正面遭遇巨响攻击的厘於期就没那么幸运，他本来运着一口气，将所有力量都灌注在防御之上。这声音正面将他击中，就好似轰天巨锤，在砸在他的心口，饶是厘於期能力广大，但这一下实在太过痛苦，他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心脏骤然狂跳，手不自觉地一把抓住胸口，跪倒在地，身上光芒开始暴躁明灭。
那层庇护着白徵明和楚道石的障壁，自然也随之消失，两人暴露在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