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魂之声（1）
某种白光，在脑海里闪烁。
它并不明亮，很微弱，有若星辰。
某种声音，在躯体里回荡。
这是歌唱，惊醒沉眠的泪水，仿佛离别之伤。
流星，划过陌生的天空；思绪，在水泡里浮动起来。柔软的水藻飘溢其中，轻轻颤抖着。
这是……
蓝色的蝴蝶从意识深处翩跹舞出，带着无可避免的回忆——那是一场风暴，在莽莽的林野中肆虐。电光自虚空里涌出，如触手似地在风暴间招摇摆动。一些东西，应该是一些人，他们飞入空中，似乎在对付着什么。
是什么？
没法看清，意识很模糊，犹如不断旋转的漩涡，它一直在转动，晃动，漂浮不定。
冷静下来……
一些星光在平静中诞生，穿过漫长的沉默，与蓝色的蝴蝶一起，纷扬，飘舞。
“冰蝶”的名声发端于昆阳西部的一个偏远小城，他那时还是位金级冒险者，有着与其忧郁不相符的懵懂正义。
那是一个阴冷的秋日，他牵着匹矮脚马，走进埃隆城。此地充溢着异样的空寂，紧闭的店铺与空无一人的街道哽咽在空气中，堵塞着城市原本的喧闹之声。几把在风中吱呀的破旧阳伞是这里唯一像是活物的东西，它们的响动回荡在萧瑟难耐，如同干渴喉管的街巷中。
此时，秋风的肆虐简直不近人情，吹起一片黯淡的灰尘，卷进晦暗不明的惨痛般的苍穹间。
他发出几声轻微的咳嗽，嘴里吐出迷云似的白气，捂紧外衣，牵着矮脚马拐入一条杂草丛生的巷子。这里并不是人迹罕至，而是无人愿意清扫这些象征荒芜的半枯荒草。两侧的高墙遮蔽了本就微弱的日光，让这里显得更为昏暗。
他借着远处摇晃的两点灯光辨认方向，沿着一路生长的野菊花走到一扇半掩木门前。这里是冒险者公会，流氓、山贼、落第法师与退伍士兵最后的谋生处。
木门旁边有一座告示牌，上面张贴着几张讨伐委托，由于天色昏暗，他并不能看清上面的字。但上头的标志倒是能够辨识，一些淡金色或金属色的星形标志。
他把矮脚马栓到右侧简易马厩里，松下马嚼子，从行囊中抓出一把麦秆，撒到腐朽不堪的木质马槽里。他抱住马的脖颈，抚摸着它，将安定魔法涂抹在它的前额头上。
在他回来前，它会好好呆着这里的。
他取下挂在马背上的辟火蜥蜴外皮，模样像块结冰的抹布，在数道粗糙的切口旁，凝固的血迹混在黑色的鳞片间，如同可憎的污垢。由于糟糕的剥皮技术，外衣依托着不完善的四分五裂维系形态，这种残缺催生了售价的缩水，让原本足以装潢昂贵皮包的材料变成只能熬煮养生偏方的一味调料。
只不过，售卖蜥蜴外皮不是他的本意，它仅作为讨伐任务完成的象征，只需要能够辨认出种类，亦如一枚用以证明身份的铁质徽章。
秋风摇动挂在门框上的油灯，肃然的空无里，发出诡谲的声响，他这在寂静氛围里皱起眉头，蓝色的瞳孔里透出死灰般的困惑。
异常的安静可不是好兆头，尤其是整座城市都沉溺其中的安静。
他推开沉重的木门，酸臭的酒味伴随着几伙人充满秩序的喧闹声钻进鼻腔与耳朵，他本能的抗拒这些要素，仿佛在躲避丑陋的灾厄。于是，他拐入杂乱摆布的桌椅间，侧身，旋转，见缝插针，亦如脆弱航船驶过长满暗礁的险滩。时而磕磕碰碰，撞倒一片木质空气；时而担惊受怕，迂回前进。他总是与那些借用酒精的迷梦渡过整个午后的冒险者们保持着距离，用余光估算着锈蚀的短剑与破损皮甲上暗含的意义，这是时光磨砺过后的颓废。
最终，他走过漫长的阻碍与抗拒，来到公会的前台。
这是一张平坦的长桌，羽毛笔与墨水瓶的组合是这里唯一的高峰，一颗铁质小球在前台一双白净双手的推动下，在桌面上滚来滚去，直至被一张破损不堪的蜥蜴外皮的坠落所打断。
“嗯……”前台挑动长而细的棕色眉毛，提起病恹恹的消瘦面庞，喉咙里颤动的声响如同一锅煮沸的黏液。
“你是……”他捏起铁质小球，百无聊赖地瞟向眼前这个身材矮小，面如孩童，带着银质额饰的家伙。
“古灵吗。”前台认出了他的种族。
他冷淡地发出声音：“是的。”
前台撇动柔软的下嘴唇，拎起蜥蜴外皮的一角，微微扯到自己身前，用从一堆文案里抽出来的放大镜里观察蜥蜴鳞片上的纹路。即便在酸臭的酒醉味里，他仍在鳞片的缝隙间嗅到一丝丝干涸的血腥味，立马厌恶地推开蜥蜴皮，并呕出尖而细的语句：
“你是哪里注册的冒险者，他们难道没教你要把素材处理干净吗。”
古灵面不改色，仍以冷淡的口气表述，仿佛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我是落岚，在红里地区北侧的艾希里尔城注册的冒险者身份，现在申请将金级凭证升级为精钢级凭证。”
简明的自述显然让前台有些恼怒，仿佛将他接下来的几句问话权利给剥夺了似的。他挤眉弄眼，并将十根白葱般的手指交叉起来，像是在建造一个诡异的发声器官，好把接下来的几句话流畅地吐出来：
“好吧先生，我是说落岚先生，我原谅你……对于珍贵素材的粗暴处理，看样子你似乎也不在乎。而对于你说的话，虽然我并不满意你那生铁般的自我介绍，但按照规定，你的申请完全合乎条件，辟火蜥蜴的外皮是明确的佐证。精钢级正向你招手呢。不过，在那之前，意思是制作一枚专属于你的精钢级凭证之前，你能否将你近期的讨伐记录单与金级凭证交给我呢。”
“当然。”落岚的嘴唇紧闭，却发出飘溢在空气里的声音。
前台被这幅无比沉静的模样惊起一身冷汗，平常的金级冒险者交付凭证的语气都会有或多或少的慌张，而此人如此平静，有着一种经过排练的熟练。他感觉到眼前的矮小躯体内藏着一只冷酷的情感巨兽。前台翕动鼻翼，等待着落岚将一卷由皮革包裹的油纸，一枚装在口袋里的金色徽章和几张大小不一的讨伐结算单摆到平坦的桌面上。
这些东西都盖着其它地方的冒险者工会图章，有深金的游蛇、暗红的飞鹰以及淡紫的兰花。这些图案无一例外地标志着这位冒险者的步履之遥，但落岚冷淡如冰的面庞，平稳如镜的语气却使它们失去任何象征含义，以至于呈现一种表演式的行骗。前台那咕隆转的眼珠子难以否定这些图案背后的一座座高大的建筑，他只能使自己相信深金的游蛇是艾西里尔的标志，暗红的飞鹰是蓝道尔的象征，淡紫的兰花是一家新兴冒险者工会的惯用印章。
“没问题，这些东西都没问题。”他艰难地挤出字眼：“唯一值得注意的地方是你必须在本地完成一项精钢级委托，才能领取新的凭证。”
落岚转头去看立在一旁的告示栏，上头胡乱张贴着几张讨伐令，一张画着不规则魂魄的讨伐令跳入眼帘，上面有着暗沉的精钢标记。落岚踮起脚，伸手扯下它，捋顺山丘似的褶皱，用双手将其撑开，平静而随意地嗫嚅嘴唇：“这个可以吗……”
惊颤像是波纹在前台脸上晃荡，无数褶子以一种非凡的故事感起伏不定，纠结出无数往事，他依照过去的图景劝诫道：
“也许你有自信接下山铜级委托，但这个委托……你最好不要接触。”
无需酝酿的平静没有受到影响，他丝毫未意识到这个建议底下的暗潮激涌，曲折而模糊的回答如同一面损坏的三棱镜，散射而出的深意支离破碎，溃散一地，有若变质的泥浆。落岚遗憾地再次看向告示栏，在叹息中添了几分责问：
“可是，这里已经没有精钢级委托了。”
前台摸着光秃秃的下巴，试图在一片砍伐过后的荒地里找到一根表示思绪的苇草。他的瘦削的手指无规律地抚摸，搜寻，漫过鼻尖与眼窝，跨越难以言喻的寂静与沉默。随后贴着娇嫩的脸部皮肤逡巡，触碰到坚硬耳钉，感受它尖锐的形态与不安的微痛。他生起不耐烦的忧虑，因为嘴里残留大蒜味突然从牙缝深处流到舌尖，它带着令人刺痛的美好午餐的记忆，携带着耻辱的约定与一袋响当当的金币。那是密谋场景中的杂音。
“好吧”他在脸上装潢起与落岚同等的冷静：“这的确是我们的失职。”
落岚保持着冰一般的沉默，冷冷地望着前台。
“只不过，只不过……假使你不愿意在这花上两周等来一件精钢级委托，你可以直接去问问市政官，正是他发布的这个委托。”
落岚将委托单折起来，塞进口袋里，同时问道：“市政官在哪？”
无形的骚动在酒醉里醒来，随着前台断断续续地说出市政官的住址，骚动逐渐蔓延至室内的每个角落，而后坍塌，凝缩成几支晃动的黑影。
“很好。”落岚作出简要的总结，利索地将金级徽章、凭证与讨伐记录单收起来，踩着曾经航线，在一群密谋的冒险者地注视下走过昏暗的大厅。他瞥着一双双正注视着他的迷醉之眼，那里面暗潮汹涌。
他知道那些颓丧的家伙晃晃悠悠地迈起步，穿过昏暗的空气，像几只贪食的恶犬紧咬着他的影子。
推开沉重的木门，冷风再度让落岚裹紧外衣，他甩去滞留在鼻腔里的酒气，拐进白光初绽的凄惨午后。他沿着野菊花生长的方向再度前行，转动食指上的蝶形戒指，齿间默念咒语，在恰好走入日光，漂浮着落叶的街道正在眼前时。他拔出背后那把折叠细剑，指向背后跟着的一群杂乱的身影。
“告诉我原因，你们为了什么而跟着我。”
这些人没有回答。
只是展示着他们肿胀的眼睛与干枯的嘴唇，以及那种流氓特有的不致命的伤疤。他们仿佛不善言辞，体内充斥着暴怒与鲁莽，吐出泥石流般泛滥的污言秽语。伴随着巧妙的臆想，他们抡起几根铁棒，挥向落岚，嘴旁挂着碎肉与沙哑的声音：
“快阻止他，肯尼老爷是这个意思吧。”
落岚挥动细剑，剑身上冒出闪烁的电光，犹如一条游蛇。
他见那些家伙仍不后退，以不可辩解的气势飞驰而来。
“这样不好……”
落岚踏出一步，屈身，用大腿和腰部发力，用着极其诡异的速度从两根铁棒间穿过，把细剑打在这些人的身上，猛烈的电光灿然一闪，麻痹与衣物的焦烫让他们瘫倒在地。随后，落岚扭动躯体，蹦到一侧石墙上，踩踏墙面，随即跃至半空，用细剑轻点他们的后背，电光袭入他们的身体，造成一具又一具躯体的倒塌。
这些人体四散在地，如同诡谲的凶案现场，但落岚只是将他们击晕了。
几只乌鸦在屋檐上飞过，一队卫兵不知受了何人的通告，姗姗来迟地赶到现场。他们惊骇于一个古灵走过人类“尸体”的景象，立马将颤抖的长枪指向落岚。他们高声而喧闹的命令盖过落岚冷静地解释，不管不顾地要求落岚放下武器，立即投降。
落岚照办了，把短剑扔到地上，然后举起双手。
但情势并未缓解，长枪一步步逼近落岚，直直指着他那有着松软头发的小脑袋。
一个晕倒的人忽然睁开眼睛，从短促的麻痹中醒来。他嘴角有白沫，裆下被尿液浸湿，迷迷糊糊地坐起起来，猛的被眼前的十几个长枪吓坏了。他往后翻十几个跟头，咧开嘴与一个并不存在的威严形象对话，滑稽地指着空气，痛诉命运的不公。
气氛瞬间缓和下来，其中的士官命令众人收起长枪，随后笑呵呵地捡起落岚细剑，谨慎地交给古灵，并示意他借一步地方说话。
